曲燎原最后还是给家里打了电话,短信说不清楚,弄不好高秀月又担心得一晚上睡不好。

和舍友们扯皮了几句,他状态比刚才好多了,至少不会一听到妈妈的声音就想哭,还算比较正常地向爸妈汇报了今天的事,也说了明天就开始军训,手机要上交一个月。

高秀月一下就哭了,曲大江忙接了手机来自己和儿子说:“你妈是替你高兴,当大学生了……唉……听教官的话,好好训练,好好学习。”

挂了电话后,曲燎原蹲在楼道角落里,对着墙角,偷偷抹了一会儿眼泪。

十点吹了第一次哨,晚上开会时说过了作息规定,睡前两边哨,十点归寝,十点半熄灯。在楼下排队想打公共电话还没等到的学生也只好悻悻地回来了。

曲燎原也只得回了宿舍,想去洗漱,听舍友说水房人多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就不想去了,上床躺下,新发的褥子和枕头都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宿舍里很热,别说空调,连风扇都没有,房间和柜子也都很小,比高中时宿舍的条件还要差……宋野还没到深圳吗?说了落地就联系他,怎么还不给他打电话?

还有几分钟就要十点半了,宋野的电话终于打来,曲燎原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接了。

宋野道:“深圳下暴雨,晚点了,现在在机场等行李。”

曲燎原道:“嗯。”

宋野:“在宿舍吗?睡了?”

“还没有,十点半熄灯。”曲燎原道,“明天就要军训,要上交手机了。”

宋野:“这么快……你要加油啊。”

曲燎原道:“你也是。”

十点半,外面吹了熄灯哨。

宋野也听到了,道:“睡吧,军训会很辛苦的。”

离开关近的舍友关掉了灯,曲燎原在黑暗里揉了揉眼睛,说:“我有点害怕。”

宋野初时以为他是说害怕军训,刚想再给他加油,忽然明白他说的是害怕什么。

宋野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面前的行李传送带开始滚动,嗡隆嗡隆,像轧在他的心上。

曲燎原从来都乐观到几乎不可理喻,终于也在这场残酷的道别后,对千山万水的距离和天长日久的分离,产生了恐惧。

但他的这恐惧,让宋野产生了一种被珍惜的幸福感。他在曲燎原感受过爱和崇拜,但这种被珍惜的感觉,是他在曲燎原这里,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曲燎原也在珍视他,害怕失去他。

宋野把行李箱从传送带上拿了下来,是那个两人为此还争执过的黑色箱子,它的颜色其实非常漂亮。

“我也害怕,你怕的我都怕。”宋野把手机的话筒朝唇边压近了些,道,“可是我爱你。”

1950公里外的北京。

曲燎原道:“我也是。”

为期一个月的军训里,早五点半到晚十点半,除了常规训练外,还时常会有突击项目,训练强度也逐日递增。

第二周,木樨地校区就有两位新生先后退学,一位身体受不了高强度训练,一位是不服管教,被劝退了,但这两位都不是治安区队的。公大以专业为单位被叫做“区队”,例如刑侦一区队、刑侦二区队,木樨地治安学法律方向专业人数较少,只有一个区队。

另外虽然还在坚持,但每天被教官和中队长冠以“没断奶”、“妈宝”称号的新生,简直不计其数。

而2009界治安区队新生曲燎原,由于开学被哥哥送学,和哥哥道别以至于耽误了参加迎新大会,上交手机前一晚和哥哥打电话、第二天两眼肿成两个核桃,开始军训后又数次找中队长申请想打电话给远在香港的哥哥,还因此被罚了好几次,两次水坑战术,一次负重五公里,一次军姿三小时。

于是他被治安区队中队长钦赠了一个别致又有名的称号,“哥宝”。

第134章 热血坚持与暮鼓晨钟

起初, 区队里有些同学和曲燎原不熟, 看他天天被中队长教训, 也难免对他产生了一点成见,认为他大概只是个成绩好、其他都不行的花架子。

但等相处的天数长了,大家对他的为人有了一定了解, 知道这位学霸没什么心机,有事都表现在脸上,除了传说中的“哥宝”, 他其实在训练中是很认真的, 连每次受罚也都是一丝不苟地按照中队长的要求去完成,并且不管是训练还是受罚, 无论什么任务,他都从来没叫过苦。

论身体素质, 即使是在人均身体素质不算过硬的治安学专业里,曲燎原的体质也只能算中等, 可是做任何训练项目,他都会往前冲。日常训练就不说了,有些例如绳索攀爬的挑战项目, 单是看看, 就会让没经受专业训练的新生们觉得十分恐怖危险而纷纷退缩,类似这样的时候,曲燎原也总是愿意举手第一个上去尝试,毕竟没练过,中途失败, 被悬吊在半空中,还被绳索拖甩着转了两圈,放下来后他直接吐了。

但是到了下一次,他还是会举手。

会报考公安大学的学生,心中向往的正是这样的热血与坚持,几次下来,曲燎原赢得了不少同学的尊重和认可。

还有就是舍友的一点功劳,与曲燎原同宿舍的金晓旭和尚扬,在其他对曲燎原有所误会的同学面前,替他解释过很多次:“他哥哥也今年高考,去香港大学了,人生地不熟的,他担心才老想打电话问问什么情况,才不是张罗汉说的那样。”

——张罗汉,就是叫曲燎原“哥宝”的中队长,是他们治安班的班主任,真名叫张罗,二十九岁的三级警监,因为人长得严肃,行事作风也很严厉,个子高大,在训练场边上一站活像座人形小山,骂人的时候气吞如虎,新生们都有点怕他,私底下还给他起名叫“张罗汉”,形容他凶神恶煞。

“张罗汉就是专门针对你,”在曲燎原又被罚了军姿三小时后,尚扬为他抱打不平起来,道,“又不是只有你去找他说想打电话,怎么就你受罚?还罚你好几次了!”

曲燎原一进宿舍就直接躺在了地上起不来,休息了半天才缓过来,四肢都好像废掉一样麻木。

金晓旭道:“你别废话了,帮忙把燎原扶到床上,地板不能睡,明天起来浑身疼。”

“你现在不疼吗?”尚扬道,“自从开始军训,我就没哪天不浑身疼的,真希望张罗汉赶紧劝退我,一天都不想在这儿待了。”

嘴炮归嘴炮,他还是和金晓旭一起,把曲燎原从地下搀扶到了床上。

金晓旭又帮曲燎原拧了条湿毛巾,曲燎原接了道谢,把毛巾蒙在脸上,说:“也不一定……可能就是我找他找得太多了。”

这话他自己也不太信。

中队长似乎是因为他第一天迎新大会就迟到的事,对他有了糟糕的印象,后来许多举动都像是故意在为难他。在他受罚之前,找张罗中队长申请打电话的人不在少数,除了某些家里委实有特殊情况的被批准了,其他也都是被骂几句,中队长把他们赶回来就算了。

偏偏曲燎原去了以后,就被他严格执行了处罚。

曲燎原也感觉张罗好像是不太喜欢他,但打电话这事只能找中队长申请,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一次又一次,次次不被批准,还次次都被罚,罚完了他还会再去,导致张罗越来越不喜欢他,这简直是个恶性循环。

上一届那位学长任小凯一早对他说过入学生存要义第一条:“军训期间不要引起各位队长的太多注意,尤其是你们自己的中队长,今后四年的生杀大权都在他手里,小到周末打条出门,大到将来毕业,一被他注意到,你这四年可就难过了。开学你就知道军训有多辛苦,而万一你在中队长那里挂了号,往后的日子就都跟军训差不多了,切记切记。”

曲燎原本来牢记着,现在这情况,也不是他本来的愿望。

训练的辛苦和他心里的苦闷比起来,几乎可以说是不值一提。

他既不怕疼,也不怕累,并且现在这样的训练内容和强度,实现的正是他对军警制服及纪律部队的自儿时起的梦想,他是能从苦累中体会到巨大幸福的。

对宋野的想念就不是这回事了,他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宋野在那么远的香港,过着怎么样的日子?

担心宋野融入不了新集体,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边学习生活,没人陪他玩,怎么办?

还担心宋野只会说普通话和英文,不会说粤语,万一遇到文聪说的那种不讲道理的当地人,要欺负他,也没人能保护他,又怎么办?

曲燎原最后的担心,是宋野在香港一切都很好,很快融入了新环境和新集体,交到了新朋友,在新生活里如鱼得水……时间久了,也就渐渐地不再需要他。

他俩从来没有过的这种分离,远隔天涯,无法触碰,连对方在做什么都无从知晓。

这也让曲燎原体会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矛盾,他既希望宋野一个人也能开心快乐,又怕宋野的开心快乐和自己没有关系。

如果让从前的曲燎原来说,这种心理很不健康,做人不能这么小心眼。现在的曲燎原开始明白,恰恰是这种“不健康”和“小心眼”,才是爱情不可或缺的特质,让它与其他感情的美好显得有所不同。

军训过了一大半,曲燎原的“哥宝”病有了好转,起码他不再动不动就去找中队长申请打电话,倒不是不想打了,而是知道怎么求也没用,还总要被罚。

而且每天训练完以后也真的很累,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训练任务越来越重,体力透支严重,加上整日还要撕破喉咙地唱军歌、喊口号,到军训最后的几天,包括曲燎原在内的许多人都哑了嗓子,偶尔同学间想说点事,还要打“手语”才能说清楚。

军训的最后一天,9月28日。

在成果验收大会上,治安区队得到了一面奖励旗帜,中队长张罗还被木樨地校区的副大队长点名表扬。治安区队在一个月的军训时间里,不仅圆满完成军事训练的任务,并且没有出现像其他区队的负面情况,例如主动要求退学,或是与教官顶撞导致被记过。

副大队长在表扬完张罗后,又点名表扬了一批在军训中表现优异的学生,念到最后几个名字的时,居然有曲燎原。

大会结束后,中队长们分别拿出一袋子学生们的手机来发还给本人。

曲燎原的iPhone在那些手机中格外醒目,张罗汉第一个拿了他的手机,交给他的时候还说了句:“手机看着不错,家里给买的吗?”

曲燎原立正站好,道:“报告队长!是很不错,是……我哥给我的。”

正在稍息,治安区队其他几位同学都微微笑起来,但没有笑出声。

张罗汉把手机给了曲燎原,板着脸说:“给你哥哥打电话去吧。”

曲燎原还以为要像军训时听他再训一番话才能去联系宋野,心里正火急火燎的,听他这一说如梦大赦,忙向中队长敬了礼,才齐步走开,躲去人少的地方打电话。

按了开机,幸好还有百分之二十几的电量,足够开机撑一会儿了。

曲燎原和宋野事先就约好了,因为宋野到了那边要办当地的新手机号,等曲燎原军训结束拿回手机后,就先登录QQ,宋野办好卡后会第一时间通过QQ把号码留言告诉他。

他连上了3G网络,登录了自己的QQ,刚一上去,新消息疯狂进来,提示音疯了一样响起来,一瞬间涌进来了一百多条消息!几乎要把手机系统卡住。

只是一个月没有手机,就攒了这么多消息?

这一百多条消息中,除了文聪,还有康明等高中同学对大学生活的问候,其中有六十多条都是来自宋野的。

向上翻了翻,最新的几条全是图片。曲燎原乍一下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再仔细一看,图片都是宋野拍的照片。

最新的一条是今天早上六点发来的,是空旷的一个篮球场,太阳在天边远远地升起了。

再上面一条,发送时间是昨天晚上九点多,夜幕中的漫天星星。

再再上一条,早六点,似乎是在一栋教学楼,沐浴在晨曦中。

再再再上一条,晚十点,阴沉天气的晚上,没有星子,只有雾蒙蒙的月亮。

日出。

夜幕。

日出。

夜幕。

……

……

这三十天的清晨与夜晚,醒来与睡前。

与你共度。

第135章 说不好和当面说

曲燎原席地坐在训练场边角的杨树下, 按照宋野留言告诉他的方法, 加拨了区号, 再拨宋野的新号码。

第一句话要对宋野说什么?他忽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可以用什么语句来表达清楚他此时的内心。

或者,他应该和宋野讲一讲, 他在新学校被别人嘲笑了,人家说他是哥宝,还因为他老想给宋野打电话而被队长罚……不对不对, 宋野不一定想听这些琐碎事情, 他应该直接点告诉宋野:我很想你。

很想你。

但这个电话被那边挂断了。

是在上课吗?这时间可能宋野还没结束下午的课程。

曲燎原对没能打通电话而感到一点失望,只能安慰自己, 晚点再打也很好,正好有时间组织下语言, 到时务必要说很动听的话给宋野听才行,不然宋野都感受不到自己究竟有多想他。

那先打给爸爸妈妈吧。他刚在电话簿里找到曲大江的电话, 自己的手机就进来一个电话,来电显示+852开头……香港的区号!

他忙接通,把手机贴在耳朵边, 里面没有声音, 他很小声地:“喂?”

“喂,”听筒里无比熟悉的男声道,“我刚才,一着急按错,给挂断了。”

曲燎原:“……”

宋野:“怎么不说话?听得到吗?信号有问题?”

“没问题, 听得很清楚……我军训完了。”曲燎原想象着宋野刚才看到他的来电,手忙脚乱去接又不小心挂断的场景,想笑,心里又很难受。

“我知道。”宋野好像笑了一声,很轻的呼吸声。

曲燎原没能想出更动听的话,问道:“你在那边怎么样?课难不难?食堂饭好吃不好吃?新同学好不好相处?”

宋野道:“好,都好,你呢?”

“我……”曲燎原本来想说自己被同学笑话、还被中队长不喜的事,临了又改了主意,不想让宋野替他担心,说,“我也很好,刚才军训总结大会,大队长还表扬我了。”

宋野沉默了几秒,问:“军训辛苦不?”

“就是白天太晒了,晚上还有蚊子咬。”曲燎原道,“别的都还行,也没传说中那么累。”

宋野道:“反正我知道,再累你也能扛下来。”

曲燎原道:“其他班还有退学的,我们班一个也没有。”

宋野又问:“交到一起玩的新朋友了吗?”

曲燎原说:“我们根本没有时间玩,每天安排得太满了,我就只和宿舍里两个同学比较熟,一个是甘肃的,还有一个就是北京本地人。你有没有在班里交到朋友?”

“还没有。”宋野道,“刚入学,同学都没来得及互相了解。以后会有的。”

曲燎原担心他形单影只,提醒道:“你不要老是端着,要多和别人接触,多笑多说话,才能给别人了解你的机会。”

宋野:“……知道了。”

曲燎原道:“知道了就要照做,不要老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我等下还有一节课,”宋野打断了他,说,“得收拾东西去上课了。”

曲燎原忙道:“那我晚点再给你打,我们今天晚上就开始过国庆假了,手机以后也不用再上交。”

宋野道:“打来香港的话费很贵,少打。”

曲燎原:“……”

打完这期待了一个月的电话,曲燎原非但没有一解忧思,反而愈加垂头丧气起来。

有些话当面说还能说得出,隔着电话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他既说不出宋野会说的那种很漂亮的情话,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把自己这些天里遗失的日出月落,重新捡回来交给宋野看。

其实他会什么?他最会的就是老是惹宋野不高兴。

他又给爸妈打了电话,夫妻俩正一起在便利超市里点货,分别和他说了几句话,简单问了他这个月怎么样,他都答了,表示:“我都坚持下来了,没有给你们俩丢人。”

曲大江夸他一通,高秀月就说:“电话里别说这么多了,等你回来再细说,你是哪天回来?我和你爸到火车站接你去。”

“我们刚结束军训,还没有去买票,”曲燎原一顿,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道,“有可能买不到票,那我就不回去了。”

高秀月道:“不会,买不到和谐号就坐慢车,慢车也就是几个钟头,上车睡一觉就回来了,假期有七天,你不回家干什么?”

曲燎原道:“很多家远的同学都不回家的……我先买票试试,买不着就没办法了。”

这是他胆战心惊地对妈妈撒的一个谎。回家车票是真的没买,但他也不打算去买了。

他去找中队长张罗打申请,还做好了要被张罗嘲讽的准备,结果张罗也没说什么,痛快地给他批了。

公大新生们正式结束了军训,属于他们的国庆假期也提前来了。

学生们有的回了家或者准备回家,有的约了同学朋友一起玩。

尚扬的家就在北京,可是他却还留在宿舍里,大有小长假也不回家的架势。做舍友都做一个月了,曲燎原也知道了一些他和家里关系不好的事。

金晓旭也不回家,他说回去需要先坐k字头火车先到兰州,再转绿皮火车到县里,再转城乡公交到镇上,再靠两条腿走二十里山路回家,全程大概要四天半,国庆假期都不够用。

而曲燎原,在军训结束当天晚上就一个人跑去了北京西站,马上就要黄金周,他想买的票所有车次都卖完了,在车站广场找黄牛问,黄牛看他发型和走路姿势活脱脱是来钓鱼执法的条子,都不理他,搞得他很郁闷。

后来还是代售点的大姐教他,让他到车站窗口等着看有没有人退票,那帮黄牛也是这么干的。他在退票窗口等到半夜三点多,中途还帮车站民警抓了个混在排队队列里的扒手,围观群众还都以为他是个执勤的便衣。

最后还好运气不错,真的捡漏买到一张别人退的硬座火车票。

第二天下午,他换了身衣服,背了个双肩包,检查了好几遍证件和钱,才和没回家也没出去玩的舍友们告别,再次出发去了北京西站。

等他走后。

“平时还没看出来,换衣服一瞧,这小子长得还真挺帅的,难怪研究生院有学姐打听他叫什么学什么的有没有对象。”尚扬随口一提,又说,“就回家过个国庆节,他用不用穿成那样?还当他是去见女朋友。”

金晓旭却道:“学姐打听燎原吗?他不是回家,你不知道?他都找罗汉申请过了,他是坐火车去深圳,要去香港,看他哥哥。”

第136章 从北和到南

这是曲燎原第一次一个人出门。

他告诉父母说是没有买到回家的车票, 所以假期就留在北京和同学一起玩, 没说实话是怕爸妈担心他一个人出门不安全, 也怕爸妈知道后会不让他去。

上路不久后,他给宋野发了QQ消息,问:【你在干什么?】

宋野回:【准备去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