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习以为常。二公子的脾气有哪一日是好的?

“一会儿见到了,如果二公子有杀气,二十姑娘千万离得远些。”寸奔言尽于此。

台阶上的二十差点一脚踏空。

寸奔不讲废话,他的忠告一定是诚心的。言下之意是,二公子比从前更加可怕了?她被抓走这么久,二公子疑心病重,肯定要怀疑她泄密给太子,才连累了慕府,诸如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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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条村落,再上山,到了半山坡。这里是慕老爷曾经的旧居。建有三座小竹屋,门前用一排竹木围成了小院。

好山好水的地方。

寸奔说:“二十姑娘,你先在这候着。”

二十点头,看着他推开绿竹木门,进去房间。

过了好一会儿,寸奔出来了,说:“二公子睡着了。二公子受了伤,我去为他熬药。”

受伤?二十追问:“严重吗?”

“还好。”寸奔拎着药包去厨房。

二十前去探望。

慕锦正昏睡在床上。

二十有大半个月没有见到二公子,发现他也瘦了。面如白雪,衬得长眉更黑。她近日吃土吃多了,觉得二公子的唇色也变得土土的。

二公子脸上唯一的红润是左眼角的一抹暗红。这不是胭脂,倒像是……血迹。

几时能见到二公子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整一个憔悴的病秧子。

跟着二公子就相当于和黑白无常建立了长久的交情,连二公子自己也逃不过宿命。自从上了二公子这艘贼船,无论二十想把桨划向何方,都是逆浪而行。久而久之,她心态越来越平和,既来之则安之了。古人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比起她独自逃命,有二公子跟着一起躲,死了有人垫背,就不那么不甘心了。

欣赏完二公子的病态,二十转身踏出了门槛。

背后传来一声:“谁?”

二公子醒了?二十惊喜地回头,来不及堆起狗腿的笑,就见二公子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她而来。快如闪电之时,她茫茫然,只见眼前有另外一道影子掠过。

“二十姑娘,当心。”说话间,寸奔接下了二公子的一掌。

听到“二十姑娘”四个字,慕锦无动于衷。寸奔骗过他许多次,他不再相信寸奔了。

交手的二人,二十看不清楚,只觉电闪雷鸣。若是寸奔来得晚些,她已经魂断二公子的掌下。她近似逃命般跑了出去。

慕锦只以流食维系体力,不敌寸奔,而且他的功力日渐丧失,寸奔快速而熟练地制住了慕锦。

将慕锦放回床上,寸奔走出房间,唤道:“二十姑娘。”

二十怔愣在翠竹边,看一眼关闭的竹门,轻问:“二公子他……怎么了?”

“二公子武功反噬,失了心智。”寸奔简单地解释。

“失了心智?”她目瞪口呆,“怎么会这样?”

“二公子练的是邪门功夫,如若心性不定,极易走火入魔。”寸奔没有告诉二十,二公子是得知她的死讯才气急攻心。二公子一时半会恢复不了,寸奔不想给二十增加愧疚负担。

二十不懂武功,以为寸奔话中的意思是,二公子不是习武的料,于是惨遭反噬。她叹息,二公子怎么就这么逞能呢?

“我们没有离开京城,是因为二公子的师傅林神医被请到了皇宫。只有他可以医治二公子。不过,要等二公子心平气和了才行。”寸奔难得说这么多话:“林神医交代,每日熬些安神的汤药稳住二公子的脾气。”

“喝了多久药了?”

“已经两天。”

可见药效不大。刚才二公子那哪是脾气坏,根本就是一个杀人魔。

寸奔报喜不报忧,没有多说,又要继续去熬药。

“还是让我来吧。”顿了下,二十说:“二公子动不动就要杀人,我住这儿安不安全?”

“二公子目力减退,一时没有认出二十姑娘。”

也是,她现在还是中年大婶的装扮呢。二十这时才吐出梗在心口的闷气。

她本该发愁自己这条小命。然而扇着药炉,闻着药香,她半分心思不在自己的安危上。二公子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遭受如此痛苦,已经是一个大教训了。

她不知道叹了几声气。哀叹和药炉的烟气一样,飘于半空,久久不散。

寸奔担心慕锦失手杀了二十,没有再让她进房。

二十站在窗前,想看又不忍看,眼睛到处瞟。

听见寸奔在说:“二公子,吃药了。”

慕锦没有应声。

二十转头看去,见到二公子抬起了手,又猛地坠下。

寸奔正用勺子一口一口喂药。

二十别过头,然后跑了出去。

她曾以为,二公子这么跋扈的性子,这辈子也不会有失意的时候。见他沦落如此境地,她尝到了酸酸的滋味,就像是半夜冻醒,想念二公子时泛起的委屈。她心目中的二公子是骄傲的,是狂妄的。平安符是她的真心,她希望二公子一直好好的。

慕锦昏睡到傍晚。醒来了,从枕下摸出一个东西,紧紧抓在手里。

寸奔再次介绍:“二公子,这位是二十姑娘。”

慕锦侧躺在床。从开始的上当受骗,到现在的马耳东风,他一直闭眼,假装睡觉。他筋脉耗损,脑子混乱,想也想不清,只知握紧掌心的一片薄布。

二十洗净了脸,恢复成本来样貌。她谄媚地上前,等待二公子的训斥。

然而,慕锦一动不动。

寸奔又说:“二公子,这真的是二十姑娘,你回头看看。”

慕锦觉得吵,他谁也不想见。他记得自己在找一个人,这个人不知去了哪里。但他偶尔又清醒,这个人永远回不来了。

“二公子。”寸奔又说:“二十姑娘做了一碗长寿面,你要不要尝尝?”

长寿面?慕锦这时才睁了眼,接着他皱紧眉,抱怨说:“天黑了也不点灯。”

寸奔眼底拢起阴霾,“二公子你……说什么?”

“天黑,天这么黑,怎么吃面?”慕锦不悦地翻过身。

寸奔的脸色罕见地苍白。

二十僵了下,看到二公子的眼底仿佛漾有一座血池,艳得诡异。她抬手到他的眼前,手指微微颤抖,再晃了晃。

慕锦的眼珠子定在前方,“我的人呢?我的面呢?为什么不点灯?”

“二公子,你先休息。”寸奔给二十使了一个眼色。

慕锦哼了一声,闭上了眼。

寸奔和二十走出门外,说:“昨日二公子流有血泪。几年前,二公子练武不慎攻心,曾有这症状,但不影响目力。”

二十惶惶地听着。

“事不宜迟,我去一趟尚书府,看有没有办法见到林神医。”寸奔冷静沉着,说:“二十姑娘,村落有我们的暗卫,我调派两个过来……”寸奔住了口,移开目光,低头向地面。

从前的啜泣、大哭都是二十保命的小手段。

这一刻,她溢满了委屈的酸涩。二公子该是高高在上的明月,却被迫坠落了凡尘,沾了一身泥。

她委屈,是为二公子委屈。

二十用手背拭去了眼角一滴泪,“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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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来了两个眉清目秀的青年。

二公子喜好美色,护卫多是青年、美貌的女子。可是再俊、再美,二公子也见不到了。

思及此,哀叹像是困在二十的喉间,时不时冒一声。

寸奔走了大约半个时辰。

慕锦醒了。眼底如诡谲乌云。正是狂躁时,极具破坏力。

一名护卫沉声:“二十姑娘,你还是退避到外面吧。”

保命要紧,二十的脚下跟生了风一样,最后靠在一株修竹边。

风吹竹响,沙沙沙沙。一展晴空,一片翠林。

她发呆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和二公子分别时,他身段颀长,长袍飞扬,像极了她儿时见过的将领雕像。西埠关老百姓称之为罗刹,是大霁有名的常胜将军。

原来,二公子在那一刻,在她眼里竟是这么威武的……

房间的打斗“呼哧呼哧”地响,拉回了二十的思绪。听着听着,她蹲下了身子,抱起膝盖,把脸埋进去。

进了沙子的眼睛将她的衣袖润湿了。直到打斗声安静了,她擦了擦眼睛,站了起来。

慕锦体弱,打不过护卫。但脾气还是要发的,恶狠狠地将护卫训了一顿。

其中一个护卫出来说:“二十姑娘。”他停顿了,欲言又止。

二十回眼。

护卫继续说:“二公子饿了,二十姑娘方便的话,能不能给二公子煮个饭或者下碗面?”

这边没有一个女暗卫。男的个个都不会做饭,寸奔请了山下村落的大婶,早中晚过来煮饭。

二公子不满意大婶的厨艺,挑三拣四,来来去去已经换了几个大婶。

走了的大婶告诉其他人,这儿住的那个病美男,脾气十分暴躁,动不动就摔碗摔盘子。哧哐哧哐的,而且嘴上直嚷嚷要杀人。

村子小,这几句话不到一个下午就传遍了。

于是,没人上山做饭了。

二十简单地和面,下了油盐,撒上葱花,再调了一杯西埠关的酱料。

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端到了慕锦的跟前。

第70章

慕锦恼火:“为什么不点灯?”

护卫愣了下, 正想回答。

二十急急地冲了进来。

二公子脾气本来就差,失了心智以后更加喜怒无常。寸奔不在, 两名护卫对二公子多少有顾忌。

二十担心, 二公子得知自己双目失明,一时无法接受, 将这座竹屋给拆了。她试探地开口说:“二公子,今晚烛灯用完了,暂且将就一晚上吧。”

慕锦转头向她, 诡异的妖红已经褪去,眼睛变得暗淡无光。“你是谁?”

“二公子,我是掩日楼的二十。”二十闷闷地回答。

话音刚落,他黑漆漆的两颗眼珠子牢牢锁住她,其中暗藏狠绝的戾气。

护卫十分警觉, “二十姑娘, 快逃。”

慕锦勾出一记冷笑, 避开了护卫的擒拿,脚下仅一步,迅捷地闪到二十的跟前。明明眼睛已经看不见, 他却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的杀气清晰可见。二十连滚带爬地想往外走。

慕锦伸出一脚,正好踩住了她的裙子, “谁派你过来冒充她的?简直自寻死路。”

她求饶说:“二公子, 我没有冒充,我就是掩日楼的二十。我……”她没有带号牌,向护卫示意了一下。

护卫垂手附和说:“二公子, 她确实是二十姑娘。”

慕锦笑意更冷:“那个女人不会说话,你是什么东西?”

“二公子……”二十跪起,扶住他的手,“二公子,我原来不会说话,可是,可是……嗓子现在好了。”

慕锦回握她的手,扣住她细瘦的手腕。那个女人很瘦。眼前握住的更瘦,跟皮包骨似的。他从她的手腕摸到手肘,到她的手臂,再到她的肩。沿着肩,顺着颈,捻住她的耳根,再勾勒腮骨,掐住她的下巴。

那个女人吃好睡好,下巴圆润。这尖细的下巴不是她。

他想杀了她。又隐约闻到了清雅香气,和梦中香喷喷的仙女一个味道。

二十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慕锦松了手,退了一大步,鼻尖的香气淡了,他说:“胆敢冒充那个女人,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这时,另一护卫冲了进来。

寸奔有交代,二十如果死在了这里,二公子就彻底无治了。

那名护卫迅速地抵住了慕锦袭向二十的那只手。

二十又躲到了竹林里。

这一次,她捂上耳朵,不去聆听慕锦和护卫的打斗。哪怕两人在床上共眠过多少个夜晚,如今她不当哑巴了,二公子就不认得她了。

二十抓住一株竹子,使劲摇晃,同时大喊:“啊……”

这么发泄一声,她又重重地叹气。二公子生病了,不怪他。

过了一会儿,一名护卫过来了:“二十姑娘,二公子请你过去。”见她不大相信,护卫接着说:“二公子吃完了那碗面,说要见你。”

二十眼睛亮了亮,二公子是不是已经从汤面中尝出她的手艺。

她脚步轻快了些,到了房间敲敲门,讨好地唤道:“二公子。”

两个护卫紧随其后。主子时不时发疯,他们跟着提心吊胆。

慕锦听到她的声音,抬起了头。脸上风平浪静,前一刻要取她性命时的凶煞仿佛另有其人。

一天里,二公子有那么一时半刻是清醒的,但大多时候讲胡话。

慕锦问:“那碗面是你煮的?”

“是。”看着二公子没有焦距的眼睛,二十把先前的失落咽进肚子里。二公子身处险境,她不可以沮丧,败坏他的心情。越是困难,越不能哭泣给上天瞧不起。

“和我娘亲做的一样味道。”这时的二公子像是正常的。

“二公子喜欢就好。”二十看了看身后两个护卫。

一个护卫点点头。

她这才缓缓地走向二公子。

慕锦皱了下眉,伸手在前摸一下,“天这么黑,为什么就是不开灯?”

看来二公子也不是完全清醒。二十回答:“明天就下山买烛灯回来了。”

慕锦抬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