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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猎眯起眼,身处如此迷离的环境中,他却很难沉沦,总睁着一双无比清醒的眼眸,带着淡淡厌恶,冷冷旁观。

“嗨,可以请我喝一杯吗?”一道娇糯中略带挑逗暗示的女声在仇猎耳边软软响起,几乎令人酥入骨髓。

可惜,只是几乎。

仇猎循声望去,在幽暖光线下,看见一个浓妆艳丽女郎,穿柠檬黄色露肩露脐紧身衣配一条紫罗兰色低胯中东风情长裤,肚脐间镶嵌一颗钻饰,直似肚皮舞女郎般佻目。

能将这两种颜色如此理直气壮齐齐穿在身上,想必女郎对自己的身材和美丽极度自信罢?只是,年轻如她,选错搭讪对象。

成间酒吧中,大抵任何一名男性都比他更易受到诱惑。

“小姐,圣娜达卢今夜免费招待每位女士一杯饮料,请到吧台领取。”仇猎瞥一眼她光裸的手臂,上面并没有酒吧特殊的荧光戳印,看来还未领取免费饮料。

女郎见仇猎软玉温香在前,一副无动于衷模样,娇哼一声“玻璃!”,转身拧腰摆臀而去,一路吸引眼光无数。

仇猎不以为然,吸烟,转头去看酒吧墙上挂着的各色照片。

看到精致相框中镶嵌着拍摄自非洲大草原充满野性美的动物照片,仇猎的薄唇勾起淡淡笑纹,柔和了他脸上稍早的冷峻。

Alex,始终是忘不了那一段他们在肯尼亚国家自然保护区内的经历,一如他。

所以,Alex把那一时期所拍摄照片中的精品,悉数挂在他自己的店内。

就仿佛,在钢筋水泥、糜烂堕落的都市生活包围中,仍保有血液里奔放豪迈、狂野不驯的天性。

如此矛盾,以至于教他看见Alex深心里的挣扎。

“你抽烟的姿势,从来都很Man,你知道吗?”Alex不晓得自何处走出来,递一杯白兰地给仇猎。“所以即使你此刻周身散发沉冷气息,也往往会有小女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想试试自己的运气。”

仇猎恢复温煦带笑的表情,白了Alex一下。

“和你温柔的拒绝相比,我的不算什么伤害。且,他们统共都看走眼,我不出来玩已经很久。”

“然放浪不羁已经融入骨血。”Alex微笑着与仇猎碰杯。

“听起来好象在鼓励我猎艳。”仇猎按熄手中烟蒂,“你今天有些奇怪。”

Alex听了,只是笑。“又有客人进来,我过去盯一下。你尽管喝酒,我等一下再过来为你今次的摩洛哥之旅饯行。”

仇猎耸肩,留在原处,继续观察都市夜行生物们的生活习性。

晓冽伴在晓雨身侧,走进两层木质外观、极富有机建筑风格,将“道法自然,有生于无”的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圣娜达卢酒吧。

相对于晓雨浅桃红色针织竖条纹cashmere精纺小毛衣配白色旁开衩丝麻混纺飘逸长裙的装扮,晓冽穿一条黑色及脚背前系扣修女袍式长裙配一件mohair质地黑色网眼小外套,倒更象跑错场合的见习修女,而不是来酒吧寻欢买醉的。

临出门前晓雨也对晓冽这一身黑鸦鸦打扮大摇其头,奈何拉开晓冽的衣橱,真是灰黑蓝色一统天下,让她想替晓冽改头换面也难,只好由她去。

晓冽本人倒并不怎么在意。犹记得读大学时,跷掉几堂商业概论课跑去纺织系旁听,讲台前韶华已逝却风韵气质绝佳的老教授用温和得让人无法不注意倾听的嗓音,讲述着装的基本原理。

即使将近十年过去,晓冽仍牢牢遵循:一个人对色彩搭配和身材极度自信,那么可以任意选择组合;但一个人对色彩搭配和身材并不那么自信时,唯一的穿衣哲学就是简约,通身上下不要超出三种颜色,不要穿两种风格、面料以上的衣服。

晓冽早年对自己的审美眼光是极自信的,后来懒了,发现老教授教给不自信人的原理,原来才是穿衣的王道,且不用费心思,索性从此将简约主义进行到底。

晓雨将晓冽领至酒吧底楼吧台前,选了一处光线较明亮位置落座,要了饮料,侍者便在两人手背印下天堂鸟花纹的印记。

未几,晓雨已经碰见熟人,两人热烈交谈。

晓冽顶佩服晓雨这项与生俱来的本事,热情豪爽,可以同陌生人由房地产未来数年的升值空间和下跌机率一路谈到国际局势、石油价格。

“你不想下场玩就给我乖乖地坐在这里,不要乱跑,免得你这一身乌漆抹黑,让我找不到。”晓雨在被朋友拖走之前,小心叮嘱,并交代吧台里忙碌的酒保:“替我看好她,否则唯你是问!”

晓冽啼笑皆非,自己不是小朋友,哪里还要人这样关照?

转过头,晓冽专心打量起酒吧内的装潢,墙上错落悬挂着飞鸟的照片,让人感受到此间主人内心对自然的狂热。

是狂热罢?如果不爱,不向往,决没有可能觅到如此出众的照片。

又或者,其实此间的主人,便是这些照片的作者?

晓冽有些百无聊赖地想。耳朵里听见吧台较暗处一角传来男人隐隐绝情的声音;女子由不信而愤怒,又由愤怒而失落的回应。间中,掺杂着一管冷清凉薄的女声。

未几,愤怒失落的女郎被绝情男子送走。

晓冽双手支颐,对这样的戏码,很不以为然。爱情本是一场战争,胜负输赢,理当自己承受。输了爱情又输了尊严,顶不值得。

凉薄女声留在原处,继续与吧台内一个隐在光影中的蓝衣男子交谈,全不似才方经历新欢旧爱相见仇的场面。

晓冽别开眼去。冷静至此的女子,在情路上,也未必不坎坷。

就这样不经意的转眸,晓冽看见吧台墙上一幅照片。

漫天白色纷纷如雪的飞鸟,占据整个画面,只在左下角,小小一隅悬崖上,有一个男人淡淡的背影。

却无由的,紧紧抓住晓冽的全副注意。

伟岸孤傲,亦寂寞入骨。

这时,有衣着时髦的男子,坐在晓冽身边,用低沉诱感的声音问:“可以请小姐跳支舞吗?”

“你说她是故作清高,还是真的第一次出来玩?”

“第一次出来玩?别说笑了,那么娴熟自在的姿势,意态阑珊的眉眼,怎么可能第一次出来玩?我看她不过是故意装纯洁罢了。”

“要不要打赌?”

“赌什么?”

“今晚谁能把她带上床,谁的车就给对方玩一个月。”

“赌了!”

仇猎听见这样无聊的交谈,又听见击掌声,浓眉微不可觉地皱起。

靡烂堕落的夜晚,有人乐此不疲地玩这种游戏,日复一日地上演,这就是他厌恶城市的原因之一。

希望两个纨绔子弟今夜的目标够聪明,懂得保护自己。

仇猎嘲讽地撇唇。可惜,来此间消遣的,都是红男绿女。连他自己,也曾经有过荒唐岁月,是以他没资格指责什么。

喝干杯中酒,仇猎扬手,想要侍者再送一杯过来,当目光落在远处吧台时,他眼神倏忽一冷。

那被花花公子搭讪、坐在明亮处、黑衣短发的女子,竟然——是她!

仇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清晰的记得她——那个在世纪广场追抢匪不成,半蹲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女子。

也许是因为,她呆兮兮、狼狈却不昏乱的神情?

总之,就这样深深记得了。

现在,她又碰上坊间矢志以引诱女子上床为最终目的的下流货色,他不免替她捏汗,不晓得今次她可否安然脱身。

只是这种心情并没维持多久,因为另一个花花大少挨在她身边落座,殷殷劝酒,且禀持死缠烂打信条,非要晓冽接受邀舞不可。

而她始终面不改色,懒懒的,未置可否。

仇猎眼神更深。她不知道,愈是这样慵懒疏淡,愈容易引起异性的征服欲么?那花花大少趁她不注意在她杯子里放了什么?

仇猎很想对之视而不见。可是,那天她一头薄汗的模样,又不期然浮现在眼前。狠狠灌下一杯白兰地,他豁地起身,大踏步走向吧台。

轻轻将手搭在晓冽肩侧,仇猎微笑,醇厚的低音带着不容置疑:

“不要任性了,随我回家。”

晓冽正不耐烦二号搭讪者坚持不懈的毅力,偏偏又懒得化身冷艳女郎厉声厉色,浪费卡路里,忽然肩侧微沉,同时好听的声音响起。

颈骨转动一百八十度,晓冽望进一双温和然坚定的眼里去,里面有自己的影像,三分诧异,三分疏懒,三分莫明的欣喜。

竟然是他!晓冽不是不意外的。又一次,他适时援她于困境。

微微点头,晓冽合作地站起身,俏立在仇猎身侧,看他捻指示意忙里偷闲分神注意他们的酒保记帐。

然后,仇猎淡淡对二号花花大少说:“如果你不想喝下小姐那杯被你加过佐料的酒,最好现在就从这里消失,再也不要教我看到你出现在此间。”

二号搭讪者自是大不服气,可在仇猎澹然、冷静的眼神注视下,竟有些胆怯,又碍于在不远处看戏的朋友,只能硬着头皮色厉内荏地叫嚣:

“你知道我是谁?敢多管闲事?你又是什么人?”

晓冽几乎想掩面叹息,真是千百年来都不长进的恶少行径啊!太有损形象,叫一班心存梦幻的女性扼腕不已。

花花公子也分三六九等,眼前这位只怕是最次一等的了。

仇猎奇怪自己注意到她嘴角强抑的浅浅弧度,进而知道她只把二号当跳梁小丑般看待的心态,也泛开笑意。

“仇猎。”他自报山门,然后揽了晓冽,往外头走去。

浑然不觉身后二号花花公子一脸愕然,不住喃喃重复。

“仇、仇猎?仇猎?仇猎?我怎会得罪他?”

走出酒吧,仇猎放开搭在晓冽肩侧的手。

“谢谢。”晓冽道谢。只是有些遗憾,因为从未想过会重逢,所以他借她的手帕一直放在家里,没有随身携带。

“不用谢。”仇猎藉着星月,仍看清晓冽鼻梁上浅浅的几颗雀斑,“以后少来这种三教九流混杂的场所。”

说完,仇猎倏然意识到,他似乎干涉得太多了,他又不是她的家长。

晓冽却笑了。

“谢谢你又一次救了我。”看得出来,他平素并非爱管闲事的人,某种角度而言,他其实是冷酷狠绝的人呢。

晓冽把一切偶然事件归于自己走了倒霉后死老鼠运。

“晓冽!”突然远远传来晓雨的呼唤声,未几晓雨便似龙卷风般刮过来,正插在两人中间,握住晓冽的肩上下打量。“你没事罢,晓冽?我去一趟洗手间出来你就不见了。我问酒保,他说你被一个男人带走了,差点把我吓得三魂没了七魄!晓冽,你自我保护意识不要这么薄弱好不好?随便什么人带你走你也跟…”

晓雨连珠炮似的轻斥,同时揽紧晓冽,怒视仇猎。

“和你朋友回家去罢。”仇猎收敛淡淡笑意。转身离去的刹那,他心间浮上小小疑问,是小烈?小冽?还是小猎?

亦或,是那个——“晓猎”?

摇头,甩开这微乎其微的可能,他返回了酒吧,毫不理会身后晓雨的跳脚。“你站住!别走,站住。”

晓冽没有试图挽留他,只默默注视他渐渐远去、似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修长背影。

蓦然,他的身形与酒吧墙上、漫天鹈鹕飞舞的照片里,那个淡然孤傲寂寞的背影,重叠融合,化为一体。

晓冽的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叫住他。

是他,不是他,又如何?

“走,回家。”晓雨拉住晓冽的手,“以后不逼你出来玩了,现在外头没一个好男人,统共不是东西!”

晓冽抿嘴忍笑。自她病中失恋之后,晓雨总鼓励她多出来走动,却怕她又受到伤害,似护雏的老母鸡。现在她更确定没有告诉晓雨被人抢劫的事是正确的。

“还笑!”晓雨做势要拧晓冽。两姐妹忍不住,齐齐笑了开来,在夜色里如银铃般荡漾开去。

第三章 天使,滞红尘

五月的天空,碧蓝如洗,仇猎捧着小说躺在医院隔离观察病房的床上,享受窗外洒进来的阳光。

搭乘法航飞香港转机入境,在飞机上他已经得知国内传染病疫情形势严峻,尤其粤港一带,情况更为严重。似他这样由香港回内地,统统需要隔离观察。所以他在出境前,自机场免税店信手买了一本晓猎新出版的推理小说《暗流》。

公司来电话说这次五一黄金周几乎所有旅行团都取消,损失惨重,业绩惨澹,短期内很难重振。要他索性多休息一段时间,等这一阵过去,再四处跑。

仇猎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躺在床上看书。

好在,晓猎的书十分有趣,把一个在爱情与阴谋漩涡中苦苦挣扎,在疑团重重、扑朔迷离的意外事故中小心翼翼抽丝剥茧的小女人形象塑造得极之生动。那苦中作乐的自我调侃,常令他回味再三。

有时仇猎忍不住怀疑,现实生活中从未向读者展示过真面目的晓猎,其实就象他的小说中出现的那一系列令人忍俊不禁的女性角色,是颇易令读者心仪的女子。

“仇先生。”整个面孔都隐在口罩后,连心灵之窗也遮在密封性极强的护目镜后的护士走进房间,以耳枪测量仇猎的体温,然后发出模糊笑声,“祝贺你,体温与各个指标连续正常,可以排除传染可能,今天就可以解除隔离回家了。”

仇猎回以微笑。

走出医院,仇猎看见Alex倚在车边,蓝衣衬白色长裤,俊美得一如恋恋红尘的天使,令人一见之下,便心情大好。

Alex大力拥住仇猎,全不担心路人异样眼色。

“欢迎归来。”

仇猎朗声笑。“躺在床上多日,只觉浑身出蛆,似要腐败了。”

“那正好,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我们进道场发泄一番。”Alex等仇猎上车,发动引擎。

仇猎没有忽略Alex眼底如烟般轻浅弥漫的忧郁。

每到特定季节,Alex就会格外阴郁,仿佛一株不快活的植物。

仇猎没有试图劝解,只是淡淡告知:

“麻烦你,先送我回仇家大宅。”

Alex听了,诧异地转头看住仇猎,眼中郁郁之色尽敛,转而换上同情。

“仇妈妈又下了十二道金牌?”

仇猎点头苦笑。“她担心SARS期间我独自在外吃得不干净,住得不舒服,打电话来逼我回家住几天。”

Alex趁红灯时空出一只手拍拍老友记肩膀。“祝你好运!”

仇猎只得笑笑。没错,他的确需要祝福。那个家,他太久没有回去过了,也,并不十分想回去,面对自己心头一道深刻的伤痕,索性一站又一站浪迹天涯,久久才回来一次。他以忙碌为借口,回避了无数次全家团聚。这一次,看起来逃不掉了。

“我晚些时候来救你。”Alex豪气干云地保证。

仇猎半阖眼帘。救?这个世界谁救得了谁?

踏进布置得直似博物馆的自家大厅,仇猎毫不意外,全家齐聚一堂。

坐在明代红木南官帽椅上、戴着金丝边眼镜阅读报纸的父亲;闲适地坐在檀木条案后、执着清朝雍正景德镇墨彩瓷盅,惬意品茗的母亲;相拥依偎在梨花木雕龙凤罗汉床上的大哥和——大嫂。

将手中贴满各色航空公司标签的巨大旅行袋往油光锃亮、几可鉴人的柚木地板上一扔,仇猎张大臂膀,作势要给双亲一记熊抱。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仇父只是慢条斯理自报纸后瞥了小儿子一眼,温暾一笑。眼底的温和,与仇猎如出一辙。

“阿弟回来了。”

仇母韶华不再却保养得宜、丰韵犹存的面孔倒堪堪一沉,将手中茶盏往条案上一搁,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避开仇猎的熊抱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