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莳音,就像一只倔强的幼鹿,用稚嫩的鹿角去对抗这个世界,却自以为已经成熟。

她总想着快点长大,快点长大,长大了就可以脱离这个家,自力更生,干净坦荡地生活。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命运会用这样撕心裂肺的方式,来让她迅速长大。

*

“我这次期末考试,还是第三名,十二校排名第二十四。”

女生把试卷拿给她看,弯了弯唇,

“理综考了273分,是不是超级厉害的?”

“嗯,你理综这学期进步真的挺大的哦,不过语文要是分数能再提高一点,估计还能再进几名。”

“我也是这样想的,而且我语文老是错在基础题,所以裴时桤他跟我说了一个方法,就是把现代汉语词典从头到尾看一遍,一天十页,把不清楚的字音和字形抄下来,后面只要跟着记那些不会的词就行。”

“人家那是脑子好,你也不要总是跟着别人的路走,要懂得灵活运用,现代汉语词典挺厚的一本,你看的完吗?”

“看得完啊,我算过了,一学期就能看的差不多了。你就等着吧,说不定高考我还能考个状元回来呢。”

“先不说高考,我问你,你自招想要报哪个学校了吗?条件够不够得到?”

“妈妈,我不打算报自主招生了。”

她垂下眼眸,

“我想报Q大,但是我又没拿过全国竞赛的奖,高二一学年的成绩排名综合下来好像也不够……我想,要不然就高考直接考算了。”

“不是还有夏令营吗?我帮你问过了你们张校了,你这个成绩,去报夏令营,自招还是很有可能性的。”

“夏令营的专业我不喜欢呀。”

“莳音……”

“哎呀妈妈,你放心好了,我现在年级第三,按照去年的水平,肯定能考上Q大的。”

“去年是去年,你万一失误了怎么办?高考就是一锤定音,你要是出个什么小问题,后悔都来不及!”

“我知道,但是总之,你不用担心我。”

女生帮她捏了捏被角,语气很柔和,

“等下又要热疗了,你先睡一会儿吧,我在旁边写作业,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就叫我。”

“唉。”

莳母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呀。”

女生弯弯唇,抱着试卷俏皮的挥了挥手。

……

今天才放暑假,医院人挺多,底下的小广场传来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嬉闹。

莳音走过去关窗。

因为刚刚下了一场雨,所以一面向窗外,能感觉到空气里都带着雨后清新的泥土和青草气息。

让人感觉到勃勃的生机。

这个病房是背阴的,不用开空调,也很凉快。

甚至坐的久了,还让人有些发冷。

她看着母亲平和的睡颜,沉默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走到一旁的小桌子边写作业。

语文的阅读材料非常熟悉,是龙应台的《目送》。

这篇文章,大概是因为太过真实又煽情,所以成为各种模拟试卷里最泛滥的阅读材料。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她刚好停在第十六题:

请结合全文,联系生活实际,谈谈你对最后一段话的理解。

莳音的笔尖颤了颤,停在空中老半天,最后也没能落笔。

.

期末考试的前一天,她再一次半夜被噩梦惊醒,下床去客厅接水喝。

结果刚打开卧室的门,就看见厨房开着明亮的灯,何叔叔正坐在餐桌旁打电话。

蹙着眉,满脸疲倦的愁容,明明眼里全是烦躁,声音却带着一种压抑的柔和,

“……是,现在在医院,查出来是中期,还是挺有希望的,医生说先要住院治疗看看。”

“没告诉莳音,她刚好期末考,子卿怕影响她心情,只让我说她去省里学习了。”

“子卿也不让我跟你们说,但是我想了一下,还是得让你们知道一下比较好,这段时间,莳音莳谚他们,也麻烦您多照顾着点。”

“……哎,好,好的,您放心吧。”

……

莳音站在卧室的门边上,手里还端着一个水杯,明明只听到了只言片语,却忍不住浑身发颤。

中期。住院。

没告诉莳音。

真相几乎不用推测就能脱口而出。

何叔叔刚好挂了电话,一抬头,就对上女生明亮的眼睛。

她攥着水杯,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

“是……妈妈吗?”

“……”

“你告诉我,是我妈妈吗?”

何叔叔沉默了一下,灭掉烟头,

“是。”

“她生了什么病?”

小姑娘的眼睛很亮,亮的惊人。

就这么固执地盯着他,仿佛一把锋利的刀,让人忍不住就避开视线。

“……乳腺癌中期。”

乳腺癌中期。

是妈妈。

没有水杯碎裂的声音。

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和不敢置信。

甚至连眼泪都流不下来。

莳音紧紧地攥着手里的杯子,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古时民间有一种说法,叫做天煞孤星。

有该命运的人注定孤独,会给身边的人都带来不幸,直至死亡。

可生离死别这种东西。

她经历的太多了。

也该够了吧。

第58章

一整个暑假的时间,莳音的生活都很规律。

早上六点多起床八点准时到医院把早饭带给妈妈妈妈吃饭的时候就在走廊上背书记单词。

一直等到护士做完例行检查,她才回到病房里乖巧地坐在一旁写试卷一写就是一整天。

莳音的爷爷以前就是市医院的主治医师虽然现在已经退休了,但很多关系还在,所以很轻松就安排进了一间单人病房。

家里也有请高级护工24小时护理,责任心很强,比家人更专业更细致完全用不着莳音操心。

她呆在医院里什么都不用做,每天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学习。

但不管莳母怎么劝小姑娘依旧很固执地每天都背着书包过来把病房当成是自己的自习室。

偶尔莳谚会过来。

他这个暑假要参加奥数竞赛还要进行游泳队的培训所以时间上空闲不多。

就算来了天生内敛的性格也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安静陪母亲看个电视节目,替她削个水果坐一个多小时,再安静地回学校上课。

至于威威,他年纪还小,大人们怕他在医院呆久了不好,所以就把他送去爷爷奶奶那儿照顾了,电话视频倒是经常打,妈妈妈妈一直喊,却很少被允许直接来病房看望。

何叔叔则是因为要上班,白天都没有空,都是在下班后才来。

不过通常这个时候,莳音就会背着书包搭公交车回家了,留给大人们单独的交流时间。

她没有把家里的事情告诉任何伙伴,甚至这个暑假,她和伙伴们的交流都很少。

毕竟她一没参加学习组织的补课,二来又推拒了所有的聚会活动,接近两个月,从来都是家——医院两点一线。

但她做了很多很多题,四六级的单词都背完了,还把《现代汉语词典》给过了一遍,日子过的单调而充实。

莳母总是无奈地对她说,

“你不用整天在这里陪我,人来人往的,你哪里安静的下来,快点回家去。”

小姑娘摇摇头,

“我在家会忍不住玩手机的,在这里自习,妈妈你监督我,我学习效率还高一些呢。”

莳母叹口气,有心想说什么,又觉得自己根本说不动她。

可事实上,她的担心,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自从莳母生病以来,过来探望的人就没有少过。

今天是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明天就是一起工作的老师同事,每次过来包个红包送个果篮鲜花,然后就开始长篇大论地聊天。

聊的话也不外乎是那几句——

“为了孩子,你也要坚强,千万要度过这个难关”、“我帮你查过了,二期的治愈率有百分之七十到八十呢,你就放宽心吧”、“乐观的心态是最重要的,一定要有希望”……

莳音总觉得,这样一波波人不断地重复着,就算母亲再乐观再有希望,也要被他们念的没有希望了。

于是到了后来,不怎么熟的亲戚朋友,基本上看一眼,就会被莳音带到外间去招待。

小姑娘言语温和,脸上还带着笑,叔叔阿姨叫的很有礼貌,可每句话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莳母原来同教研组的组长,教英语的一位老教师,本来很喜欢莳音,甚至还动过让自己孙子跟莳音结儿女亲家的意思,但自从这次来探病之后,想法就彻底改变了。

“这个女娃娃太厉害了,年纪小小就这么会说话,以后怕是要不得了哦,一般男孩子哪里拿得住她,不合适不合适。”

一起同行的同事也附和道,

“是啊,长得太漂亮也太会说道,看上去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不过要我说啊,女孩子心机太深没什么好处的,也就是谈恋爱的时候吃香,难嫁!你看那些豪门太太,都是要选清白老实的。”

结果一走过拐角,刚好装上了背着书包站在电梯口看手机的莳音。

两个人都愣了愣,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变得尴尬起来。

倒是女生抬起头,冲她们弯了弯唇,礼貌问好,

“阿姨好。”

“叮”的一声。

电梯门开了。

她侧身站到一边,让她们先进,从头到尾表情都很温和,礼数也周全。

仿佛压根没听见她们之前议论的那些话。

以至于走出医院好远,英语老教师还摇着头感叹,

“子卿家这个女娃娃实在是厉害,小小年纪,啧啧啧……”

莳音回家的方向和她们相反,已经听不到她们对自己的评价了。

不过就算听见了,大概也不会有多少心理波动。

以前,她是一个特别在意别人眼里自己形象的姑娘。

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妈妈生病之后,她忽然觉得,很多东西一下子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妈妈活着。

也不用多么爱她,不用多么爱小谚,甚至整个心都偏给威威也没有关系。

只要妈妈活着就好。

.

今天中午,妈妈做完化疗回来,躺在病房里睡了一会儿。

可能是因为太痛苦,睡也睡不安稳,一直蹙着眉,中途忽然醒来,还念着惊魂未定的梦话。

莳音走过去,她就紧紧攥着女儿的手,非常非常用力,指甲几乎要陷进她的掌心里。

她的眼神还带着半梦半醒的脆弱。

她说,觉知,我真恨你。

……

后来等母亲清醒一点了,靠在床边发呆,莳音才没忍住,轻轻开口,

“妈妈,你刚才,梦见爸爸了吗?”

对方整个人就是一颤。

“你还说你对不起小谚……妈妈,你那么不喜欢小谚,是因为你恨爸爸吗?”

莳母沉默了很久。

最后才用一种近乎咽哽的声音开口,

“我不是不喜欢小谚,我只是,每次看他,我心里就疼的要命。莳音,你不知道,他跟你爸爸,简直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也许是因为刚做完化疗,痛苦让人的心理变得越发脆弱。

又或者只是梦见了深爱的前夫,长期的压抑让她单纯想倾诉。

今天下午,她对着女儿说了很多很多。

她说你的爸爸啊,真的太好太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好到我就连恨他,都不敢恨得太深。

她说莳音你知道吗,他刚走的那半年,我从来就没敢踏进卧室,我半夜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要靠安眠药才能睡着。我有时候真想灌几瓶安眠药就去地下找他,可是想到你,想到你和小谚还那么小,没有了爸爸又没有了妈妈,该多可怜啊。我就怎么也下不了手。

她说莳音,我要是不再婚的话,我就活不下去了,我每天看着空荡荡的卧室,我一遍遍地想以前的事,每天晚上都觉得自己眼泪要流干了,第二天却又接着流。

她说我没法对小谚好,是因为我一看见他,我就克制不住想到你爸爸。我把对你爸爸的恨,都宣泄在他身上,又把对他的爱,都给了威威,莳音,我真对不起他,我作为一个母亲,我真的不称职,但是我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

她一边哭一边说,仿佛在彻底宣泄着什么。

十几年来一直压抑在心底的伤痛,从四肢百骸涌出眼眶,怎么止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