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跟郭漫臻一个组呀,我们一起演《茶花女》。”

女生就诧异地挑了挑眉,

“啊,你说郭漫臻演茶花女吗?”

在莳音的记忆中,郭漫臻是个方方面面都特别强调自己公主形象的姑娘。

什么妓女啊农家女啊私生女啊这种角色,就算戏份再多角色再有内涵,她也是绝对不肯碰的。

为了这次文艺汇演,居然愿意出现茶花女,简直颠覆了自己以前的想象。

“不啊,她演一个配角。”

宁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茶花女是我来演。”

“而且,如果不是他们非要拉着我演主角的话,我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弄这些东西呀。”

语气里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高傲和骄矜。

……真令人惊讶。

这种充满郭漫臻风格的台词,居然是从宁词嘴里说出来的。

莳音这才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完完全全不了解这个姑娘了。

她看着对方浮上一丝挑衅和警惕的眼眸,沉默片刻,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居然涌起一股失望和意兴阑珊。

——就像小时候看小鱼儿和花无缺,一直觉得里面的玉燕是可怜的,为世情所迫的,所以一直对她带有一种莫名的怜悯和好感。

但是看到后面忽然发现,对方已经彻底走火入魔也并非自己脑补的那样时,心里忽然产生的那种意兴阑珊的失望。

“你为什么这个表情呀?”

大概是自己的蹙眉有些明显,对面的女生忽然笑了,语气甚至带上了明显的嘲讽,

“是觉得我不可能演主角吗?”

“当然不是了。”

“莳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不是在你眼里,这个人是什么样子,她就得一辈子按照你的印象去生活。”

……这语气,有点冲啊。

莳音扬扬眉,

“我没这么想啊。”

“既然你没这么想,那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好像特别同情我似的态度对待我?”

面对对方突如其来的咄咄逼人,女生怔了一下,而后又很快恢复平静,笑了笑,声音带着波澜不惊的柔和。

“所以,你觉得我怎么对你高高在上了?”

“就是像现在这样。好像特别宽容,特别忍让似的,明明心里很不高兴了,但是却用一种‘我不跟小孩子计较’的态度岔过去。可是你知道吗,你这样的做法,我不仅不会感激你,反而还有一种在被迫成全你善良品格的恶心感。”

“……”

她敛着眉眼,

“莳音,我们本来也不是多要好的朋友,我不明白你对我这种莫名其妙的圣母仁慈从哪里来,事实上,你大可以把我当成杨柳婷这样的人来反击,最起码这样,我还会觉得你坦荡。”

特别鱼死网破的说辞。

于是氛围也一下显得十分尴尬,空气寂静了好一会儿。

莳音眨眨眼,终于把视线从桌子上的那一瓶红花油移开,歪着脑袋看她,语气里流露出几分漫不经心,

“唔,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是什么语气?

宁词忍不住蹙了蹙眉。

“可是你要我反击,我也得先找到足够让自己花费精力反击你的理由吧。”

女生撑着下巴,

“我想了想,也没有找到你很触怒我的点嘛。”

“……”

“宁词,我是刚才才确认欸,你好像真的很讨厌我。但是你比杨柳婷聪明,讨厌一个人,不会直接去做一些容易留下把柄的脑残行为,反而更愿意花费大量的精力去渲染、策反、篡位,就算被我识破了,但论法律公理,我也找不到任何指责你的理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跟我还真的有点像。”

她弯起唇,语调柔软而缓慢,

“我记得我刚上初中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因为想成为焦点,想成为大家的关注对象,所以强迫自己对不喜欢的人微笑,每天做很多维持人缘的琐事,一直说一些违心的话,白天在学校表现的温柔友善,晚上回家却在日记本里写一大堆发泄的恶毒的话,我觉得我简直就是世界上最虚伪的人了。”

“……所以你是想跟我走知心姐姐路线吗?”

对方没理她,眉眼弯弯,继续说,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很讨厌我的同桌,因为她靠关系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演讲比赛名额,事后还跟我挑衅炫耀,我觉得很不公平很不甘心,于是就花费很多精力去了解她那个小圈子人的喜好,很快就打入她们内部,策反了她所有的好朋友,我还报了兴趣班去学播音主持,成功赢过她拿到了广播站的主播位置,并且占了她很多主持活动。”

宁词拧眉,在想莳音编这个故事是不是在讽刺自己。

“后来她第二次过来挑衅我,还带一群姐妹在街口堵住我暴力对付我的时候,我觉得太生气了,我就让她亲眼看见了她喜欢的那个男生跟我表白的场景,我甚至还故意问他,他对那个女生是什么感觉,那个男生说了很不好听的话,事实上,在他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但是木已成舟,没办法改变,等我反应过来,我就只看见那个女生哭着跑开的背影。”

她抬起头,轻声问,

“你知道,后来那个女生怎么样了吗?”

“……怎么样了?”

“她得了抑郁症,直接休学了一年,离开那天,她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她说,莳音,你就是个罪人,如果我有一天死了,那么你就是那个杀人凶手。后来,她真的自杀了,不是因为抑郁症,而是因为厌食症,但据说,厌食症好像也是因为我得的。”

“……”

这个故事有头有尾,惨烈的可以,宁词一瞬间竟无法判断,究竟是莳音编出来讽刺她的,还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我没有骗你呀,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女生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

“总之,因为她,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多么多么坏的人,我甚至想,我这样虚伪又恶毒的人,死后一定要下地狱吧。”

这是真的。

在那个世界观初初形成的年龄,莳音无法表达,那个女生怨恨又绝望的眼神对她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

但是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她对自我的判断,还有对未来的期望,都因为那个眼神那句话而产生了巨大的改变。

她开始自我厌恶,自我贬低,自我不信任。

可以说,她整个人的悲观情绪,很大程度上,就是来自于那个得了抑郁症休学的姑娘。

那个姑娘离世之后,她妈妈曾经约她出来谈过话,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为什么我女儿会得厌食症吗?”

莳音沉默地看着她。

“因为她在她的日记本里写,她喜欢的男生觉得她太胖了,又胖又丑,她说总有一天她要变得比莳音还瘦,让他们都对她刮目相看,让他们都后悔。”

“其实我今天来,并不是来跟你追究责任的,我只是想看看,我女儿那么羡慕,羡慕到让她失去生命的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现在我看见了,但我觉得,也不过如此。不过只是一个表面好看、内心却刻薄的花瓶而已。”

……

也。不。过。如。此。

这句话,就像一个咒语,困扰了莳音整整三年。

闺蜜的乐观开朗没有感染她的三观,裴时桤的炽热关怀也没有融化她的悲观。

她就像一个被封闭了的绝缘体,再高兴再感动,都无法改变内心固执的自我批判。

直到宁词的出现。

她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宁词一点一点改变,看着她笑,看着她装乖,看着她不动声色地使着自己的小心机,看着她走上自己曾经走过的那条路。

她忽然发现,其实自己曾经所有的一切的行为,都只不过是女孩子想要变得更耀眼而付出的无可指摘的努力罢了。

你可以讨厌,可以不喜欢这样的女生,可以觉得她虚伪做作,觉得她又婊又装。

但是事实上,她并没有真正犯过什么罪。

在宁词不动声色地拉拢章盈璐的那段时间,莳音忽然就谅解了自己。

因为她发现,她连宁词这样毫无理解的针对都可以宽容。

那么凭什么,她不能对自己宽容一点?

她甚至仔细回想了一下。

她觉得,比起自己单纯为了报复的小心机,那个女孩喊一大帮社会姐妹凌霸她的做法才更过分吧。

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坚强地熬过了,而对方心理脆弱地得了各种疾病,对方和对方的家人就可以这样心安理得地来指责她吗?

自己就必须得为了她的死亡负责吗?

——没有必要。

莳音,是他们在道德绑架。

不是你真的杀人了。

……

“但是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么多?”

前方忽然传来一个质疑的女声,

“你就不怕我把你这些负面的往事都传出去?”

她抬起头,就看见宁词正皱着眉,脸上带着浓浓的疑惑,眼眸里却情不自禁涌上了几分警惕。

……哦。

看来刚才那一段话,只是感动了自己。

却没有感染别人。

“你不用想太多。”

女生叹息一声,脸上的笑意很淡,

“我只是一报回一报而已。”

“顺便再看看,我究竟能不能挽回一个江玉燕。”

“可以最好,如果不行的话,”

“其实也无所谓。”

……

第62章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道德标准。

是非对错本来就是因人而异。

莳音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一个宽容到堪称冷漠的人。

她从来不会用“人道主义”又或者“慈悲善良”这样的标准去指责任何陌生人。

帮助他人是善意但不帮助也无可厚非。

在同学都义愤填膺地大骂冷漠旁观溺水者死亡的路人、不扶摔倒老人的行人的时候,只有她像个异类一样在作文里写:“是这样的我觉得你出于慈悲成为一个素食主义者很棒但不意味着你就有资格干涉我食荤的行为。”

那次考场作文她只拿了一个及格分。

甚至改卷老师没忍住,还在作文下留了一句评语:饮食习惯跟路人式冷漠没有可比性,生而为人还是要有最基本的同情心和道德素养的。

……哦。

那莳音觉得自己没有。

与此类似,如果一个人的某种行为侵害了她的利益,不管对方是善意的也好恶意的也罢只要对方没有违法犯罪以及做出劈腿出轨这类道德高度上的事,她都觉得这个人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就像宁词哪怕对方怀着再不善的目的在默默“策反”自己身边的朋友但只要没有编造假料在背后给自己泼脏水在莳音心里,就称不上是“恶”。

“婊”、“做作”、“白莲”这种经常在女生对话里出现的词,莳音似乎从来就没用过。

她的是非善恶观太深刻尽管冷漠,可对错之间泾渭分明,没有模棱两可的地界。

目前为止,她只对两个人双标了。

一个是母亲,另一个就是裴时桤。

而宁词……顶多只能算是一个曾经欣赏过的同学吧。

不重要的人的所作所为,压根就无法让莳音愤怒憎恨,甚至不会觉得对方做错了什么。

之所以费心力跟她说了那么多,只是因为莳音明白,人是很容易上瘾的。

每个人的控制力都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做任何一件事情,只要从里面获得了成功的快感和喜悦感,就会越陷越深,直到超出自己最初给自己设下的基线,万劫不复。

莳音也曾陷入这样一种状态,最后能够及时抽身,完全要感谢初中那个用死亡来惩罚她的姑娘。

所以,或许是出于一种同病相怜的心理,她难得多管闲事地扮演了一下知心大姐姐的角色。

至于究竟有没有用……

——那就真的不在她的关心范围之内了。

吃完这一顿晚饭,就再也不会有什么深刻的交集。

……

*

一中每年十二月份,都会有长达一周的文化周。

其中包括了辩论赛,美食广场、海报展览等等文化艺术活动。

而最最重头戏的,大概就是最后一个晚上的文艺晚会。

今年很巧,文艺晚会刚好安排在了平安夜,平安夜第二天就是圣诞节,于是各个班级的教室都被装饰上了彩灯、铃铛和圣诞帽。

高三的试验班是最嚣张的,因为他们地理位置优越,教室前门左拐就有一个小阳台,以前都拿来放书箱,这几天专门清理了一下,摆了一棵大大的圣诞树。

树上挂着全班四十一个人的信封,信封里的贺卡应班主任吩咐,什么都没写,就写了每个人各自的大学志愿。

由于卡片都是统一发的,一模一样,外面套的信封也很讲究的封上了火漆印章,每天晚上放学后生活委员还都会把圣诞树搬回教室里锁上门,所以愿望被拆开并识别主人的可能性很低很低。

这样一来,大家都写的十分豪迈,十个信封里有八个写的都是清北

——反正也不怕被人看见嘲笑嘛。

但莳音没按吩咐写。

她写的是八个字:希望妈妈健康平安。

裴时桤也没按吩咐写。

他写的也是八个字:就读莳音读的大学。

宁词也没按吩咐写。

好巧不巧,她写的也是八个字:

要比莳音好的大学。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十分真情实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