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点头。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空气里的霉味渐渐被脂粉香代替。

佟冉手脚麻利,最先捣腾好了自己。她今日唱演《扈家庄》的扈三娘,穿得是改良靠,装束还算轻便,没那么费事。

她换完装,就去卞廷川身旁站着了。

卞廷川正在扫红画眉眼,那张俊朗的面容在脂粉的装扮下一点点变得柔美,显出雌雄难辨的神秘感和诱惑力。

“怎么一直盯着我?”卞廷川从镜中看着佟冉。

“你好看啊。”佟冉答。

卞廷川唇角上扬:“我好看,你今天才知道?”

佟冉还没说话,就听他又说:“冉冉,帮我搭把手。”

他推了一下桌上的点翠头面。

镜中的卞廷川已经勒好头带,贴了片子,戴起了水纱,他的眉毛和眼睛高高吊起,看起来精气神十足。

佟冉俯身,小心翼翼地将泡子一枚一枚插进他额上的片子里,然后,是泡条、耳娃子、顶花……两人靠得很近,各自身上的脂粉气悄悄融成了一团。

她缓了呼吸,看着镜子里的卞廷川柔情又华美的样子,心想,若能一辈子为他点翠簪花,该有多幸福。

第五章 耍她玩儿

一屋子的人差不多都化好了妆,时间还有余裕。

佟冉从屋里跑出来,想先去上个洗手间,可这刚走进园子,视线被水榭楼台一阻,人就找不着北了,不仅找不着北,连回去的路都找不着了。

她急急忙忙穿过走廊,刚一转弯,“嘭”地撞上了一个坚硬的胸膛。瞬间,她头上的雉翎乱摆,红绒球摇摇晃晃。

佟冉撞懵了,等她看清楚对面站着的人,更懵了。

竟然是上官珒!

上官珒今天穿着浅色的西装,大衣搭在臂弯里,也不知道是不是衣服颜色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矜贵,多了几分温和。

“你怎么走路的!着急投胎啊!”跟在上官珒身边的女人短发微绻,双目有神,看着挺漂亮的,张口却不饶人。

“是啊,我着急投胎,你俩挡在鬼门关前干什么?比我还急啊!”佟冉不甘示弱。

“你……”

女人欲和佟冉争执,却被上官珒一个眼神制止了。

“去车上等我。”上官珒对那女人说。

“可是……”

“嗯?”

女人咬着下唇,一脸不情愿,可到底不敢忤逆上官珒。临走,她还用高跟鞋跺了跺地以表不满。

佟冉视若无睹,她也想走,可才迈步,上官珒一侧身,两人又撞到了一起。

他的胸口,像是安了铁块,撞得她头疼眼花,他西装上那浅淡的如同松柏一样的木香味,更让她晕眩。

“你干什么?”佟冉气急。

上官珒静静地看着她,一如那日在维多利亚包间里时那样,不作声,眼神却已经掀起了风浪。

她竟莫名心虚了起来。

“佟小姐,好久不见。不知道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他忽然开口,语速平淡,气势却是单刀直入。

佟冉见上官珒如此,立马打起精神。

“我没有考虑,答案我早就说过了。我不会嫁给你的!”

上官珒像是没听到她说的话,“我再给你一周时间考虑。”

“我不需要!”

他薄唇微扬:“别这么肯定,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佟冉不理他,侧身就走。

上官珒没再拦她,他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今天真像一团火,红福巾、红帘、红女甲、红绦带、红裤、红裙……全是红的,灵灵动动,倒也夺目,只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过大寿呢。

“喂!”她忽然转过头来。

“怎么?改变主意了?”上官珒兴致斐然。

“不,我只是想问你个问题。”

“说。”

“洗手间在哪儿?”

“……”

上官珒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问题,直到见她眼底有狡黠的笑意闪过,才知她大约是故意的。

他并不恼,反而认真地为她指路,一字一句,特别缓慢地道:“你往前直走,第三个门廊左拐,再直走,走到底右拐……”

佟冉默默地记下他说的路线,心想,魏家的洗手间可真远。

这时,她听上官珒又补了一句:“你去那里问问,那里人多。”

“……”

什么?说了这么多,结果他也不知道?

耍她玩儿呢!

佟冉抬眸去瞪他,却见他已经转身走了,那道浅色的身影,远远地隐没在碧绿的修竹之后。

第六章 三请樊梨花

上官珒走出魏家。

费海等在车边,见老板出来,忙迎上去替他接过臂弯里的大衣,然后快步折回来拉开车门。

上官珒扫了一眼空空的车厢,问:“人呢?”

“上官小姐接了个电话,说有事就走了。”

上官珒拧了下眉,他正准备掏手机,兜里的手机倒先响了。

他顺势接起电话,坐上了车。

费海关起车门,回到驾驶座上,扣安全带的时候,他从后视镜里瞅了一眼上官珒。上官珒揉着太阳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已颇为不耐。

这个电话,从头到尾,他只是听,一言不发。

末了,他收起手机,对费海说:“回随园。”

“是。”

随园是上官老太太田珺住的地方,从老太太决定搬来这里之初,上官珒就在隔壁买下了一栋别墅。别墅不大,至少在他众多的房产中并无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在这里安了家。

只因为,老太太在这里。

A市人人都知道,上官珒敬爱他的祖母,胜于一切。

车子在随园门口停下,上官珒下车之前,正了正西装的门襟,就在那一瞬,费海看到了他衬衫里头那抹妖娆的红,费海想要提醒,上官珒已经下车大步走进了随园。

屋内,老太太田珺正栖在客厅的贵妃榻上,手边的收音机正“咿咿呀呀”唱着《三请樊梨花》。

上官珒进门的时候,正好踩着那句“樊梨花守寒江统领三军,守边关保中原时刻在心”,他笑着走到老太太身边,抄起收音机调低了音量。

“我奶奶心里到底藏了多少笼盖四野的豪情?”他问。

老太太正听得出神,冷不丁被他一扰,惊得颤了颤。

“你怎么来了?魏家去过了?”

“去过了,顺道来提醒您,别忘了吃药。”上官珒低头看着老太太,把收音机放回原位。

“一个电话能解决的事情,非得跑一趟?你什么时候这么闲了?”

“来看看您不好?我昨晚有个应酬,所以没过来。”

“费海和我说了。”老太太握住上官珒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你忙你的就好,别总惦着我,我一时死不了……”

“奶奶!”

上官珒厉声,老太太倒是笑了。

“你坐,我让人给你泡杯茶,别一来就着急上火。”老太太说着起身,忽的瞥见上官珒敞开的西装里头似乎藏了什么,她伸手轻轻一掀,一个火红的、精致的唇印落进了眼帘,“这……”

上官珒低头,眼睛被那道红刺了一下,脑海里本能地闪过一个名字。

佟冉。

是了,今天除了她,没人有机会在他身上留下这样的印记。

“你交女朋友了?”老太太从错愕到欣喜不过几秒之间,“做寿那天我还和你婶婶念叨着希望你快点找个女朋友结婚,让我有生之年也能看到你有个家,没想到真让我念着了!”

“是。”上官珒拨了一下祖母额角的银丝,“改日带回来让你见见好不好?”

“好啊!当然好啊!”老太太满脸期待,“那女孩子是做什么的?”

“等我带来,您就知道了。”

第七章 闯祸

佟冉在台上,边唱边舞,热血澎湃,激昂万丈。

“梁山草寇太狂妄,坏我喜庆事一桩,三娘我武艺精熟胆更壮,岂忍看郎君平白遭祸殃,此去定扫贼兵将,回庄再做新嫁娘……”

台下众人,交头接耳,谈笑风生,根本没有一个人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

她憋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和自己的表演都没有被尊重,剧院里另外两位和她搭戏的演员应该也是有了同样的感受,唱词几次在错误的边缘徘徊……这真真是她唱过最煎熬的一场戏了。

下了台,他们回到那个逼仄的小房间。

“这魏家人,哪一个也不像是爱听戏的人,刚才我在台上唱得那么卖力,下边多少人在玩手机?他们有钱人到底怎么想的,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花钱给自己找罪受?”尚小眉气得声音都在发抖。

“可能就是单纯为了看样学样吧,要不怎么说上官家是A市名门的风向标呢。”苏瑶说。

佟冉走进屋里,用脚勾了张凳子坐下,宽慰道:“算了,这一趟,就只当是来赚钱的吧。谁在外头工作,不得受点气。”

“冉冉说得对。”卞廷川看着佟冉,还想再补充点什么,门口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几乎同时,魏家管家的身影猛地跃进来。

“怎么了?”佟冉看他急匆匆的样子,今天刚学的那句“急着投胎”到嘴边又收住了。

“你们……你们带来的那个傻子……”

众人提气,下意识地回头去找叶三平,这才发现,三平并不在屋里。

“他……他闯祸了!”管家气喘吁吁的,表情嫌恶,“他丫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把我们魏二少给打了!”

话落,前院传来了救护车的鸣笛声。

卞廷川飞快地跑出门去,佟冉紧随其后,屋里其他几个女人都吓傻了,推推搡搡,也跟着一道往前院跑。

前院已经乱成了一团。

叶三平被两个魁梧大汉压制在地上,脸上布了几块淤青,手脚皆不能动弹,他正哭丧着脸,没叫爹没叫妈,嘴里喊得是“冉冉姐姐”。

佟冉见三平这样,心瞬间像是被针扎了一样。

“到底怎么回事?”她声音洪亮,在乱糟糟的现场刷足了存在感。

“怎么回事?”之前客客气气来剧院邀戏的魏明涛已经彻底换了嘴脸,“这傻子他把我弟弟给打了!你看看地上这花瓶,裂我弟弟脑袋上了!我告诉你们,要是我们家弟弟出点什么事儿,你们整个剧团都得陪葬!”

魏明涛的声势把所有人都唬住了,就连素来沉稳的卞廷川,也一时没了章法。

佟冉倒是不怕,她走到叶三平面前,半蹲下来,抚了抚叶三平的脑袋。

“三平,你别怕,告诉我,你为什么打人?”

三平呜咽半天,断断续续地道:“他……骂人……骂大家……踢我……吐我口水……不礼貌不礼貌!”

“喂!小傻子!说谁骂人呢!”躺在担架上捂着脑袋的魏明阳轻嗤,“我说错了吗?你们云和剧院不就是孤儿和傻子的配置吗?”

第八章 丑角

“孤儿”两个字,像群飞的镖,一下扎了在场所有云和人的心。

佟冉的暴脾气上来,恨不能再抄起一个花瓶朝那张嚣张的脸砸过去,可惜,她来不及有所动作,医护人员已经把担架抬走了。

地上的叶三平也很快被擒了起来。

“送警察局。”魏明涛冷冷发话。

“等等!”佟冉想制止,却被那魁梧大汉一把推了回来。

她后退了几步,被卞廷川揽腰扶稳了。

“魏先生!”卞廷川开口,“今天是你祖母大寿,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是不是不太好?你放心,三平做错的事情我们会负责到底,我们道歉,我们承担医药费,能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们魏家会差你们这点医药费?”魏明涛软硬不吃,“你也说了,今天是我祖母大寿,这么好的日子,你们竟然让我弟弟见血,我怎么的也得让你们这位小兄弟付出点代价,不然,他还以为这世道痴傻是免死金牌呢。”

魏明涛使了个眼色,叶三平就被推上了车。

一场闹剧,从魏家演到了警察局。

灯火通明的警察大厅,佟冉他们一行人带妆穿梭其中,好像是从另一个时空来的。值班民警时不时抬眸瞄一眼,却始终无法将他们分辨清楚。

卞应宗和沈素玲也闻讯赶了来,服软、求情、讨饶……可魏家人死咬着不愿放,场面一度陷入了僵局。

“这可怎么办呀?”沈素玲急得直抹眼泪,“三平从小没有离开过我们,让他一个人去关着会出事的。”

沈素玲话刚说完,就见两个民警飞快地冲进审讯室。

“控制起来!控制起来!”其中一个民警大叫着。

众人回头,从敞开的门缝中看到叶三平正在撞墙。

“三平!”沈素玲尖叫。

叶三平已经被警察按倒在桌案上了,他听到声音,呆滞地朝他们看过来,嘴里发出一声呜咽。

“玲姨……”

审讯室的门关上了。

沈素玲眼泪掉得更揪心了。

叶三平是云和剧院创始人叶鸣阑之子,生来痴傻,叶鸣阑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儿子,所以,他将叶三平托付给了最信赖的卞应宗和沈素玲照顾。这些年,卞应宗和沈素玲两人都视叶三平如己出,他们将叶三平养在云和剧院的孩子堆里,耐心地教他读书认字和唱戏,叶三平虽然不像正常人那样聪明,但上了戏台扮起丑角也算自成风格,而且,他平日里乖巧懂事,从未做过这般让人担心的事情。

“明天去请个律师吧。”卞应宗说,“既然不能和解,那就只能打官司了。”

“那他今晚不是要一个人留在这里?”沈素玲不忍。

“让他留。我们对他再好,也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他的身边,这次的事情,就当给他一个教训。”卞应宗冷着脸说完,扫了一圈卞廷川他们,“你们也一个个都记住了,要以此为戒,日后去外头唱戏,一定要谨言慎行。”

“是,师傅。”

第九章 孤儿班

佟冉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她一闭上眼睛,仿佛就能听到叶三平软糯糯地喊她“冉冉姐姐”,那声音,带着无助和恐惧,让她无法入眠。

一旁的苏瑶和尚小眉鼾声微微,夜变得更加寂静和漫长。

佟冉下了床,轻轻走出房间。

大厅里亮着灯,一道颀长的身影映在窗户上。

佟冉走近了,才看清屋里的人是卞应宗。

“师傅,这么晚还没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