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季节早晚温差多变，你要注意添加衣物。”
佟冉不出声，也不问问他为什么会在医院。
两人静默地站着，有些尴尬。
过了几秒，孙策主动提及了他出现在医院的原因：“你阿姨生病了，情况不太乐观。”
佟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孙策口中的“你阿姨”是哪位，他说的，是他的妻子林慧。
林慧那女人，佟冉见过一次，在她五岁那年。
那一年，母亲佟明艳刚去世，舅舅想做甩手掌柜，顺带捞一笔钱，就把她带去了孙家，可惜不巧的是，舅舅没有见到孙策，反倒见了孙策的原配妻子林慧。林慧是名门闺秀，家教极好，她的修养不允许她发泄情绪破口大骂，所以，她面带微笑地接待了他们，甚至还给他们倒了茶，可最后，她既没有给舅舅钱，也没有收下佟冉，而是以一种极其体面的方式将他们赶了出去。
临走，她蹲下来，拉着佟冉的胳膊，在她耳边用温柔到极致的声音说：“小姑娘，你记住，蝼蚁是见不得光的。”
第七十章 炮灰
蝼蚁是见不得光的。
佟冉小时候并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还以为那个阿姨面带微笑告诉她的是什么人生箴言，直到慢慢长大，她才明白，这句话是多么可怕的诅咒。
林慧恨佟明艳。
是的，当然该恨，原配恨小三，天经地义，可其实，佟明艳是无辜的，她只是消殒在孙策糖衣炮弹下的一抹可怜炮灰，而佟冉，更是无辜，她又做错了什么？她来到这个世界都是被动的选择。
真正错的人是孙策，是他隐瞒已婚的事实欺骗了佟明艳。可林慧却选择了原谅丈夫去伤害与她一样的受害者。
佟冉曾一度背负着私生女的烙印深陷在这句残忍的诅咒里无法自拔，要不是卞应宗向她还原了当年母亲被骗的真相，她或许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了。
那时候，她才明白，极致的恶也可能滋生于和善的微笑里，从此之后，哪怕自己忍受痛苦也要维持虚伪体面的人成了她最不屑的人。
而林慧恰是那种人。
佟冉依旧不语，她并不好奇林慧得了什么病，更不会关心所谓的情况不乐观到底有多不乐观，她不在乎。她也清楚，若是林慧知道自己的丈夫此时正在和他的私生女说起她的病情，她会活活被气死。
孙策见佟冉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他也就不继续了。
“你还在云和剧院吗？”
佟冉点头。
“真的不考虑换个发展方向？”孙策的语气颇有几分苦口婆心的味道，一如当年他来云和剧院想把她带走时那样。
佟冉摇头。
“冉冉，你听爸爸一句劝，你看看你，这么多年在云和剧院，也没有混出个什么名堂来。其实，凭你的外形条件，凭你的唱演功底，如果你愿意去娱乐圈发展，我保证，你能红得顺风顺水。你妈当年就是不听我的……”
“别提我妈。”佟冉打断孙策的话，眼底露出凶光，“你不配提她。”
孙策讪讪地闭了嘴，他无奈地望着佟冉，觉得眼前这丫头和当年的佟明艳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脸蛋像，脾气更像，说好听了是刚正不阿，说难听了就是死倔。
佟冉眼前的队伍已经拉开了好长，中间不少人插队进来，又把她拦在了最后，她又气又恼，却也没有办法，都怪孙策拖着她说话。
她已经不想理孙策了，可孙策还不死心。
“冉冉，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随时联系我，爸爸的公司现在资源不错，只要你愿意，稍微包装一下，就可以直接出道了。”
佟冉充耳不闻，她面朝着挂号窗口，宛如不认识孙策一样。
孙策自知没戏，叹息一声：“那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再见。”
“……”
佟冉的余光一直跟随着孙策，直到他走出大厅，她才松了一口气。
真是倒霉，近一年没有碰到的人忽然又遇到。
佟冉的眉心突突地跳起来，她有种预感，更倒霉的事情好像还在后头。
第七十一章 侮辱
佟冉的预感并没有错。
当她拿着内科的号，刚走上二楼，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蛮力狠推了一把，她趔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左手扶到柱子，才勉强没有摔倒。
她站定了转头，去寻找那股力量的来源。
楼道口，一个穿着豹纹毛衣的男人抱肘倚在墙上，一脸不屑地看着她。
佟冉感觉他眼熟，可又不认识他。
“不认识我，对吧？”男人走到佟冉面前，嘴角拉扯了一下，“可我认识你，佟冉。”
“你是谁？”佟冉警觉，毕竟，初次见面就对她有如此恶意的，肯定不是什么善茬。
“自我介绍一下，孙凌杰。”
孙凌杰？
佟冉听到这个“孙”姓，再仔细看一眼这张像极了孙策的脸，顿时反应过来了，这应该就是孙策和林慧的儿子。
“你干什么？”佟冉瞪着孙凌杰。
“这话是不是该我问你？”孙凌杰逼近佟冉，那凶神恶煞的表情像是恨极了她，“你刚才在楼下，和我爸说什么？”
“说什么要和你汇报吗？”
“呵。”孙凌杰冷嗤了声，“你别以为我妈现在病了，你就有希望能回孙家了，我告诉你，别做这种梦，你不配。”
佟冉冷嗤回去：“你别自我感觉太良好，我佟冉就没稀罕过你们孙家。”
她说罢转身想走，可孙凌杰显然斗志正盛，他抓住佟冉的胳膊，不依不饶。
“不稀罕？你会不稀罕？我看你就是随你那婊子娘，稀罕得不行！”
佟冉被“婊子”两个字刺痛，愤怒到浑身颤抖，她反手一个擒拿，将孙凌杰扣在手下：“请你把嘴巴放干净点！”
孙凌杰没想到她身手这么好，一时有些懵了。
往来过路的人纷纷朝他们看过来，这些意味深长的目光，让孙凌杰自尊心受挫，他用力挣开了佟冉，开始虚张声势地大叫。
“来来来，大家快来看看，这个女人，道德败坏的产物，她的母亲做小三，破坏别人家庭，而她，趁着我妈重病，想借机撬我爸的墙角，觊觎我家的家产，简直不要脸！”孙凌杰蹙着眉，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不明真相的路人，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变了立场，开始对佟冉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个个都成了站在道德至高点的圣人。
孙凌杰见这招管用，变本加厉。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她们母女，两个占全了。我妈大半辈子都活在这对母女的阴影下，她之所以会生病，就是她们母女害的！”
他一个男人，泪眼汪汪，显得他说的话更有力度。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责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佟冉一瞬间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她再强，也无法一下承受那么多恶意的目光。何况，这些恶意并不仅仅针对她，更是对她去世母亲的一种侮辱。
第七十二章 逃兵
上官珒上楼的时候，就看到佟冉被围在人群里，站姿笔直，单薄的身影却在微微颤抖。
“母女都是小三？”
“不是，她是小三的孩子，现在趁着家里原配生病，想要扶正自己拿钱吧。”
“这么不要脸。”
“可不，要不怎么是小三教出来的孩子呢。”
“……”
耳边议论声纷扰，上官珒只听了三两句，也猜出了故事的大概。
小三，小三的孩子，原配生病，扶正自己拿钱……这些信息，或主观或客观，他不知道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但他确定，所谓“扶正自己拿钱”这样的心思在佟冉身上，绝对不可能存在。
她若是爱钱的人，当他提出结婚，她便不可能会拒绝嫁入上官家的机会，她若是爱钱的人，那张黑卡也不可能成为冰箱上的摆设。
可当下，她百口莫辩，只因为她面前的那个男人张牙舞爪，抢占了先机。而和一群看热闹的人辩驳，就像拉住一个路人谈感情，本身也没有任何意义，她并不屑。
“一个穷戏子，唱戏没钱赚，就想着走旁门左道……”男人的言辞愈发激烈。
上官珒正要上前，却见佟冉径直走向了人群里正看热闹的保洁。
保洁原本手支着拖把，正吃瓜吃得津津有味，见佟冉忽然走向自己，吓得直往后退。然而，佟冉的目标并非保洁，而是保洁脚边的那个洗拖把的水桶，她一把将水桶提起来，转身大步折回那个男人的面前，快而利落地将桶中的水悉数泼在了男人的身上。
“哗”的一下，男人宽肥的毛衣瞬间耷拉下来，咄咄逼人的豹子遇水变成了狼狈的落汤鸡。
人群发出一声惊叫，看向佟冉的那一束束鄙夷目光变得越发鄙夷，好像，她的这个行为彻底坐实了她就是个坏女人。
佟冉没有理会任何人。
她重新走到保洁身边，将水桶放回她的脚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块塞到保洁手里。
“阿姨，对不起，我弄脏了地面，辛苦你清理一下。”她极其愤怒，却又克制、隐忍，竭力维持着最后一丝修养。
保洁紧握着手心里的两百块钱，愣住了，她一天的工资，都没有两百块钱。
佟冉大步离开了现场，整个过程，没有持续一分钟。
被水淋透的男人在原地嘶吼，大叫，像极了没有战斗能力的小丑。
上官珒轻摇了下头，转身跟上佟冉。
佟冉上了电动扶梯，却没有立定跟随扶梯的速度，而是一阶一阶地往下跑。这场仗，表面看似她赢了，但或许，在她心里，她自己才是逃兵。
上官珒想追上她，可是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下了扶梯，直接穿过大厅，一路跑出医院，摇摇摆摆，横冲直撞。
“佟冉！”
他看出来了，她状态不对。
佟冉没有听到，或者，是听到了也不想回头。
医院门口的交通事故处理完了，被堵的车子刚刚放行，一辆接着一辆，她竟像是没有看到，一头扎进了车流里。
“嘟！”
“怎么回事？”
“找死啊！”
暴躁的鸣笛声里，上官珒一把将佟冉拎回马路牙子边。
佟冉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旋身的刹那鼻头撞上上官珒坚硬的胸膛，她才恍惚回神。
“佟冉！你疯了是不是？”上官珒的语气又怒又急。
佟冉抬眸，看清楚眼前的人是上官珒，压抑的情绪忽然彻底爆发，她在他臂弯里上前了一步，紧抓住他外套抱上去，呜咽一声哭出来……
第七十三章 金屋藏娇
上官珒教训的话都到嘴边了，却被她这一抱，全都堵了回去。
她抱他抱得很紧，像是寻求支撑，全身所有力量，都沉在那双纤瘦的胳膊上。她的脑袋枕着他的肩膀，那带着芬芳的温热呼吸，笔直地从他领口钻进去。
上官珒一动不动，任由她抱了几秒，才抬手搭上她的肩膀，轻轻地拍了两下。佟冉的呜咽声短促而压抑，仿佛受伤的小兽，他胸口的衬衫，很快濡湿了一片。
他到底于心不忍，胳膊一扬，力量恰到好处地将她回抱进怀里。随着他的这个动作，她的哭声更放肆了些。
往来的路人都朝他们看过来，以为是情侣闹分手。上官珒从没有被人以看热闹的视角打量过，可这一刻，却觉得并没有那么在意。他什么都没有说，由着她流眼泪，也由着她把眼泪全都蹭在他的衣服上。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佟冉才哭尽兴，她微微松开了手，在他怀里昂起头来，一双眼睛又红又肿。
上官珒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两人默默对视良久，她忽然开口。
“怎么是你？”
这个问题让上官珒觉得自己刚才被耍流氓了。
“不然是谁？”
她左右望了望：“费海呢？”
上官珒不作声。
他平静地意识到，刚才佟冉抱他，并不是因为他是他，只是因为她那一瞬间她需要支撑，或许就算当时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费海，她也一样会抱上去。
“明明是费海送我来的，怎么是你在这儿？”她还在喃喃，鼻音很重。
“费海去机场了。”
费海是临时被上官珒调派去机场的，有个重要客户入境，之前一直都是费海接送的，客户认熟，这次也点名要费海。上官珒给费海打电话，才知道佟冉在医院。他正好路过这里，想着顺带把她捎回家，哪里想到，一上去就看到那个男人大放厥词，之后，佟冉的反击，还有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都让他措手不及。
他沉了口气。
两人的身子已经分开了，保持了几拳的距离，可不知为何，她身上的香味比拥抱时更清晰。
“你是专程来接我的吗？”她的鼻音还很重，重得让这句问话听来有些撒娇的味道。
“路过。”
“哦。”
“怎么？想我专程来接你？”
佟冉摇摇头，他要是特意过来的，她反倒过意不去。
风悄悄的从两人之间穿过，无声的将两人身上的气息融到一起，那个拥抱的感觉，再次苏醒。
佟冉已经彻底回了神，刚才短暂的失态，让她有点尴尬。
“我们回去吧。”她挠挠头心，不太敢去直视上官珒的眼睛。
“挂了号不看？”
“不看了。”她不想再回医院，万一回去再碰到孙凌杰，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住。
“那走吧。”上官珒没有勉强。
两人肩并着肩一道过马路，她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显得步伐好像不太着调，有种随时会再冲进车流的势头。
上官珒余光瞥过她，一把将她的手拉过来，稳稳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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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冉一愣，脚步慢下来，落到上官珒的身后。这样一前一后的距离，像是他在护着她给她开路，更显两人亲昵。
她低头，上官珒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两人肤色差了好几个色度，这样一对比，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挺白。
他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渗进她的皮肤，灼得她心脏乱跳。
今天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诡异，从她主动拥抱，到他主动牵手，自然而然，好像比情侣更像情侣。
这种感觉，太危险了……
两人过了马路，佟冉还在胡思乱想，上官珒已经松开了她的手。
“车在那里。”他对着树荫下的一个车位扬了扬下巴，面色坦然。
他的坦然，倒衬得她心思阴诡。
佟冉原地沉吟了几秒，跟上他。
树下风大，她吃了口风，又开始止不住地咳嗽。
上官珒回头看她，拉开车门的时候，下意识地替她顺了顺背，佟冉像被烫到，一下弹开，撞在车门上。
她这么大的反应，上官珒也是没想到。
“没事吧？”
“我没事，没事。”佟冉整了整衣服，讪讪坐进车里。
上官珒拧眉，这个女人，喜怒形于色，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太不会装了。
佟冉扣好安全带，压着咳嗽声，等上官珒上车，他上车之前，拨了个电话，不知是打给谁的。上车之后，两人一路沉默，直到回家，都没说上一句话。
车刚停下，佟冉就看到了园子里停着一辆mini cooper，那亮眼的颜色，在阳光下折射出一束红光。
上官珒先下了车，佟冉正推门，听到女人清脆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