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婉认得那锦缎,上面的正是她画过无数次的那幅画,也就是所谓的秘籍。

“扶我…去桌边…”秦无霜费力道。

秦婉已悲痛焦急不自胜,但见父亲坚持,只能奋力搀扶他至案几边。

意想不到的是,秦无霜挣扎至此却是将那块锦缎置于灯烛上点燃。

一直被父亲看作比生命还重要的这幅画,竟然就这样被烧毁,秦婉自然不能理解,可此时她却无暇思考因由。

她只听到父亲已然虚弱的声音道:“婉儿,为父不能再保护你了,那些护卫是太子殿下派来接你入京的,你可随他们去,但要记住,绝不可在殿下以外的人面前画那幅画…”

话说到一半,秦无霜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同时有更多的血自他的口中涌出,而他的目光也充满了悲伤,颤抖着伸出手,慈爱的触碰秦婉的面容:“婉儿,这是你的命运,秦家的女儿注定要成为宫苑中的妃嫔,你要…要保护自己…好好辅佐太子…殿…”

秦无霜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

看着父亲的手臂无力的垂落在血泊里,秦婉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

与此同时,房屋开始坍塌,火势迅速蔓延至屋子里。

秦婉陷入在剧烈的悲痛之中,全然察觉不到逐渐逼近的危机。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的门被撞破,有人冲了进来,是小环和那几名护卫。

看到屋内情形,小环同样受到巨大的打击,扑至秦婉身边时,已是泣不成声。

“老爷…老爷他…我们该怎么办…”小环跌坐在地,全然失了主意。

这时,有人自身后握住秦婉的双肩,迫使她站起身。

感觉到那股欲将她自父亲身边拉开的力道,秦婉立刻挣扎起来,握紧了父亲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如此对峙了片刻,一个透着杀气的胸膛靠近了她的背脊,而后在一片混乱中,冰冷到骨子里声音清晰的传入她耳中:“他已经死了。”

那人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也将残酷的事实摆在了秦婉的面前。

从小保护着她,给了她无限慈爱,这世上她最亲的人,已经死了。

秦婉睁大了双眼 ,满脸不可置信的惊骇表情。

“不…”她哽咽着,但终于还是松开了父亲的手。

方才那人趁着这个空隙擒住她的手腕,而后一带将她护在身侧,携着她一道出了屋子。

身后的屋子彻底坍塌,然而一切并没有就此结束,空气里弥漫的杀意愈加浓烈。

秦婉仍不舍的回头,看到的却只有映天的火光和云翳里逐渐透出的朝霞融为一体。

那悲壮的一幕,何其惊醒动魄却又令人断肠。

腥红之色投射在她的眼眸里,合着晶莹泛起波光,却始终未曾落下。

失神的瞬间,一道阴影毫无征兆的挡在她面前。

秦婉抬头,却见那人垂落的鬓发将面容遮入阴影,看不清眉宇。

接着传来“嗖”的一声,她才知是一只原本要穿透她身子的流矢贴着那人的肩头飞过。

黑衣顿时被锋利的箭尖划破,朝着两边翻卷开来,亦露出一道新添的血痕。

这血腥的一幕反而令她回过神来,辨认出护着她的是父亲所说的,太子殿下派来的护卫,于是拼命镇定情绪,看向周围。

此时除了还有另外两名护卫在不远处和敌人交战,他们已然被黑衣蒙面的刺客团团围住。

杀气阵阵逼近,那名护卫将秦婉掩至身后,而后她又听到那个冰冷到骨子里的声音,刻意压低的传来:“准备好,我们杀出去。”

他并没有等待她的回答,话音刚落就挥剑砍向朝他们扑来的刺客。

秦婉被他携着,毫无规律的迅速移动。

她只觉得有无数的身影在眼前晃动,耳边响起的都是令人作呕的声音,可发生了什么却根本看不清。

从主屋到驿站门口原本没有多远的距离,可在此时却好似有千万里那般遥远。

终于那名护卫带着秦婉杀出了一条血路,将她推至马车前道:“快上车!”

危机之下,容不得她再犹豫,忙奋力的爬上马车。

“小姐…”她才刚要躲进车厢里,却听到小环带着哭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秦婉连忙转身,看到小环朝马车跑来,立刻伸出手欲拉她一把。

眼见着两人的指尖已相触,小环的手却忽然垂落下去。

秦婉惊惶抬头,只见一把利剑穿透小环的身子,自她的胸口处刺出。

鲜血在剑刃上流淌,迅速在小环的衣裙上蔓延开来。

秦婉整个人如被箭击中,怔怔然看着上一刻还唤着她的小环倒在地上。

刚刚杀死了小环的那名刺客自小环的身体中抽出利剑,又朝着马车上的秦婉举剑扑来。

秦婉还陷在方才的一幕中,几乎将她刺中的那名刺客,脑袋却毫无征兆的脱离了身体。

看着那人脖子上巨大的窟窿不断冒着血,她已彻底崩溃,顾不上周围胡乱挥舞的刀剑,紧闭双眼抱着双膝缩成一团。

萦绕在耳边的兵刃之声,如同可怕的魔咒一般挥之不去,即使她拼命捂住了耳朵也无济于事。

疾风不知从何处起,扑面而来,非但没有刮走那些令人作呕的气味,反而将烈火焚烧的焦糊气和血腥气渲染得更加浓烈。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秦婉都是浑浑噩噩的,模糊之中只觉有什么档在她的身前,只是将她圈在车壁间的那物也同样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让她不敢睁眼。

如此,不知过去了多久,周遭的一切才平静下来。

秦婉的意识还停留在那混乱的场景之中,直到听见一个声音传来:“喂,我们安全了,你若还好,就下车吧。”

这个声音和方才的不同,铿锵而又中气十足,带着豪爽之气。

她于是惊惶的睁开双眼,却被阳光刺得重新闭上。

当她再度尝试着掀开眼帘时,朦胧之中看到一个护卫装扮的男子正俯身看向自己。

逃亡之路(一)

正是深秋之时,临近日暮的阳光虽未暖,却也耀目,密林之中有数名佩剑的男子围坐在挂着黄叶的枝木下休息。

他们虽穿着同样质地不凡的衣袍,但从衣料上沾染的血渍和目光中未散的杀气,可推知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或是为了享受这一时半刻的宁静,或是为了庆祝劫后余生的喜悦,他们堆起枯叶,烘烤刚抓的山鸡,同时漫不经心的闲聊。

“你们说她是不是吓傻了,从刚才开始就没动过,都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说话也不哭,莫不是魂没了吧?”其中一个握着穿了山鸡的树枝,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同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看不远处那位坐在树下的锦衣小姐。

如同那人所说,这位锦衣小姐虽然模样生得俊俏,但那双水眸却涣散而没有焦距。

整个人好似一尊雕像,倚在这树下已是许久没有动弹,也不同任何人说话。

怎料他的那名同伴却一心都在烤着的野味上,眼睛都没挪一下,缩了缩鼻子道:“你最好小心点儿,那位可是总兵大人家的小姐,没准以后是太子妃嫔的,要是你乱嚼舌根被听了去,仔细割了舌头。”

方才那人却不以为然,嗤之以鼻道:“总兵都没了,还哪门子的小姐,再说了堂堂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娶个傻子,你说是不是,小白脸?”

那人说着,却忽然转向另一边。

其目光所至之处乃是一条溪流,溪边有一男子正洗去手上沾染的血渍。

和那些围坐在火堆前的武士们不同,这名男子身形并不魁梧,周身的气度也偏阴柔,若非手中佩剑,倒是会认作世家公子。

见溪边的男子未有回答,说话的那人有些不悦,半打趣儿半挖苦道:“我说你这家伙都洗了老半天了,也不嫌累,既然做了护卫,就莫要嫌敌人的血腥。”

由着自己的同伴说着奚落的话,溪边的男子却没有反驳,好似全然没有听见那般,尤自洗尽了手上的血污,而后执剑在溪边的石块上坐下,似欣赏溪流上的风景,又好似陷入沉吟。

说话的那人见还是没有得到回应,也觉无趣,那山鸡也正到了火候,便终止了这个话题,吃着山鸡,同其他人聊别的去了。

谈笑之间,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已至日落,已经燃尽的火堆旁,杂乱的散落着山鸡的骨头,再旁边,是四仰八叉睡着的武士们。

鼾声此起彼伏,不时有人不满的推一推旁边的弟兄,或是抬手挠着发痒的头顶。

唯独溪流边的那位,仍然凝视着水流。

夜里风起,拂起他垂落在鬓前的发丝。

他缓缓掀起睫羽,露出一双比月光还要清冷的眼眸,随后略侧过头,目光移向同样未曾入眠的锦衣女子。

此时秦婉的眼前还在不断重演着驿站中可怕的一幕幕。

她多么希望一切只是一场梦,奈何不忍相视的景象却没有穷尽的纠缠。

周身仿佛被刀兵的寒气所浸,她觉得很冷,不由的抱紧双膝。

这时,却有什么东西轻搭在了她的肩上。

她抬起没有焦距的眼眸,触上一双清冷的眼眸。

那双眼眸的主人凝视着她,微微颔首示意,却不曾等待她的回应,将从自己身上褪下的外衫披在她的身上后,随即起身,至旁边的一棵树下而坐,抱着剑闭上眼眸。

一夜过去,武士们陆续自睡梦中醒来。

有人看了看一夜未曾合眼的秦家小姐,在惋惜的叹了一声后,将她请上马车,而后抓紧时间赶路。

穿过这片丛林的过程还算顺利。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异样,大家不约而同的松懈下来,甚至有人哼起了家乡的小调。

不算悦耳的歌声飘荡在层层叠叠的枝木间,未及凋零的枯叶在地面摇曳着光影,一切显得那么宁静,却又好似昭示着潜藏的危机。

如此行进了半日,当眼前出现一大片毫无遮蔽的平原时,他们却慢了下来。

这片平原是北上进京必经之地,也是极其凶险的地方。

自高祖时期起,这里曾发生过数不清的战役。

由于地势平坦,除了无边的荒草,也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前方仅有一条可走匹马的峡谷通行,再过去便是另一片山林,所以最常被选作偷袭和暗杀的地点。

武士们互相交换了眼神,而后变换队形将秦婉所乘的马车夹在中间。

草原上除了风声和车马声,再没有其他的声响。

苍白的日光洒落在枯萎了大半的荒草上,亦曾添了压抑之感。

待到经过那片峡谷时,所有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剑,连马匹都似觉察到什么,放轻了脚步。

在这峡谷之中,已然安静至极,甚至可以听到因为紧迫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然而那呼吸并非只属于他们,似乎还有其他什么隐藏在暗处,即便刻意的压抑着,却也逃不过习武之人独有的敏锐。

剑已出鞘,护卫中最沉默寡言的那位用目光示意其他人护住马车加速离开峡谷,自己则横剑至身前,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下一刻,自石堆后现身的伏击者却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

唯一的出路已经被围堵,马车不得不停下,而马匹也因空气中四溢的杀气受惊嘶鸣。

剧烈的晃动将秦婉推至车壁,这杀戮的景象将她再次送回到驿站中的惨烈之境。

她于是愈加往角落里缩去。

埋伏在此地的刺客,显然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不仅数量了得,而且个个都十分难缠 。

马车周围的防线很快被突破,兵刃交戈间,不断有血肉飞溅。

那些武士们纵使拼上性命相护,却也因人数过大的悬殊而现出不敌。

马车中,秦婉觉到兵器的撞击声越来越近,忽然有凌厉之气贴面而至,竟是剑锋穿透车壁刺入,若偏差一点便会割断她的喉咙。

她痛苦的必上眼睛,可父亲和小环惨死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马车忽然剧烈一晃,有黑衣蒙面的刺客闯了进来。

透过已然被破坏的车身,可见护卫的尸体就趴在车前。

那刺客双目赤红,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短剑,朝着蜷缩在车内的女子砍去。

然而下一刻,伴着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刺客不可置信的圆睁了双眼,低头看向胸前冒出的剑尖,甚至还未曾见血,就已碎裂心脉。

随着剑尖缩回,未能瞑目的刺客直直倒下,现出他身后执剑的男子。

那人亦是满身浴血,比方才的刺客更像是来自地狱的修罗。

觉到他身上浓重的的杀气,秦婉本能的往车壁边的角落里缩了缩。

可他却向车内逼近两步,不由分说擒住她的手腕,用蛮力将她拉了出来。

他用沾满鲜血的身子将她护住,又砍杀了扑过来的几名刺客,而后挥剑砍断马车上的缰绳,携着她飞身上马。

男子一声低喝,马匹立刻向前急驰。

疾风贴着耳际隆隆作响,流矢仍不断自身后射来,危险至极。

秦婉被他用双臂圈住,愈加清晰的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气,迫切的想要逃离,奈何他的手臂像铁器一样坚实,横在那纤腰上,紧紧将她禁锢。

终究无从躲避,秦婉原本要推拒的掌心只得收紧,转而将他的衣襟纂紧。

此时此刻,她已不知身在何处,只觉风声呼啸,不绝于耳。

兵刃交戈之声渐渐远去,仿佛这当真只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梦魇,而她就像是被困在一片迷雾之中,唯有身后那人让她对这世界尚且还有感知。

如此不知过去多久,马蹄声渐渐稀疏,他们已穿过峡谷,进入另一片树林。

冷峻的护卫驾着马,沿着溪流的方向缓行,最终停在一个山洞前。

秦婉觉得腰上一紧,已被他携着下了马。

那名男子在山洞里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将她置于石壁前坐下,而后独自往山洞外行去。

秦婉的双眸仍处于涣散的状态,抱着双膝盖,倚靠在石壁边。

周遭渐渐暗下来,男子抱了一些树枝回到山洞里,在中央升起了火堆。

而后他侧头看了看蜷缩的秦婉,火光的刺激令她有了些许反映。

这细小的变化为他所察觉,他于是再次起身出去,回来时则端了用碎石片盛装的溪水,而后行至秦婉的身边,将水递至她面前。

他全身都沾满鲜血,可那双端着溪水的手却十分干净,手背上还沾有水泽,显然是刻意洗净的。

那双手纤长而又骨节分明,更适合于执笔或是抚琴,如何也不像是握剑的手。

秦婉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男子便将盛着溪水的碎石片置于她面前的地上,而后起身退开。

这个过程,他都半垂眼眸,沉默的未发一语。

后来他又出去带回些野兔和鱼在火上烤,同样将烤好的食物放在她的面前,而后兀自寻了另一侧的石壁倚着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