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在作画,不如说她是在宣泄内心的苦楚。

原本为了国家命运,临摹秘籍而执起的笔,如今却要作画山水花鸟,以供取乐玩赏。

这不仅仅是屈辱,对她来说更是扑灭了她心中唯一的希望。

那就像是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笼罩在她的周围,让她无法呼吸。

她的心中几乎不受控制的将那些凶险经历和痛苦感受重演了一遭。

那些噩梦一般的过往像带刺的荆棘狠狠将她纠缠。

待到她终于画完最后一笔,她的心已经伤痕累累、分崩离析,只差一阵风将其吹散于天地。

“简直叹为观止!”那充满震惊的感慨将游走于绝望悬崖的秦婉拉回到现实里。

她抬起头,看到顾子陵从桌案上拿起那副画,对着阳光细细琢磨。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幅画,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我从未见过女子能将山水画出这般苍茫孤绝之感。”

说着,他忽然侧过头看向秦婉,难掩惊喜道:“难怪你方才只选了一只笔,一张纸,这样的风骨,多一分颜色都是累赘,你才是真正用心作画的画师,不需要借助工具,不需要过多的纹饰,只用最原始的方式,便可描绘出有灵魂的山河。”

面对顾子陵极力的夸赞,秦婉却回避的垂下眼眸。

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中凝聚的热泪,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内心不能言说的痛苦。

那是自她出生就不得不担负的沉重,是身为秦氏之女的命运。

作完画后,她亦立刻辞过顾子陵,离开了画院。

金丝囚笼(三)

作画之事并没有就此终结。

秦婉所作的山水图,得到了太子殿下极大的赞许,也因此时常命她去画院作画。

然而,对于秦婉来说,每每前往画院,则更提醒了她秦氏一族的牺牲不曾被珍视的事实,也令她更加痛苦。

她于是以后妃不宜见外臣为由,自请留在奉化殿中作画,而太子殿下也应允了。

可是那顾子陵却不厌其烦的来找她。

隔三差五的就要带上几幅画作来请她赐教,偏生每次都是承了太子殿下的旨意,叫她不能拒绝。

秦婉纵使十分困扰,却也无法直言。

不仅如此,因为作画之事,殿下也亲身驾临来看过她几次,可每次只是小坐,与她探讨些作画的技巧便离开了,再不曾提出要她侍寝,可没有向她讨要秘籍。

即便只是这样,也给秦婉招来了其他姬妾的嫉恨。

这日她正在屋子里提笔作画,玲珑便一脸气呼呼的从外面回来,红着眼睛到她跟前告状:“原本是分配给咱们宫里的布匹,却被那林孺子强抢了去,还说小姐只要用画去媚上惑主就够了,反正太子也不在意您这个人。”

“小姐,您便是不为您自己,便是为了咱们宫里的人不在外面受人欺负,就不能争取殿下的恩宠吗?”玲珑委屈的说着,简直要落下泪来:“明明殿下很喜欢您,您为何就不肯把殿下留下来,哪怕一夜也好啊!”

听着玲珑这番诉说,秦婉只得提着笔发呆,实在不知作何回答。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分明那才是最好的结果,分明只要她献媚就可以得到殿下的恩宠,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殿下在她的身边,她除了畏惧就再没有别的,叫她如何在他面前极尽献媚,如何承受他的恩宠。

每日每夜,秦婉都生活在几乎将她撕裂的痛苦之中。

“玲珑,我…”她哽咽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就在这万般艰难的一刻,忽然一个温良的声音打断了沉默:“怎的这么冷清,你这是让宫婢们都各自躲懒去了吗?”

秦婉侧过头去,却见顾子陵正抱着一大摞布匹过来。

不等她答话,他便找了一处空着的坐塌将布匹都堆了上去。

刚才还哭得梨花带雨的玲珑立刻破涕为笑迎了过去:“奴婢就说,画院的顾大人是咱们奉化殿的福星,这不,才说没了布匹,顾大人就送来了。”

她说着,回头看向秦婉。

秦婉也行至近前,看着那些十分华丽,显然不是她这样的身份可以领到的布匹,蹙眉道:“这是做什么?”

顾子陵却弯起两瓣桃花眼道:“近来听说在布匹上作画,可就着原有的花纹和布匹的材质发挥,创造出不同寻常的画作,我在为各位娘娘画像时随口提了提,不想她们就记在了心上,隔三差五的送了这许多来,我那里用不完就拿来给你,你也研究研究。”

秦婉再度打量了那些布匹道:“可这也太多了,便是画上几年也画不完。”

“怕什么。”顾子陵拍了拍布匹道:“反正这些布我也用不上,你这里画不玩的,至少可以给丫鬟们裁几身衣裳,你说是不是?”

他最后一句是看着玲珑说的,玲珑立刻捣蒜般点了点头:“恩!”

事已至此,秦婉无法再推拒,只好将那些布匹收了下来。

其实不仅仅今日,这些日子以来,每当她受到其他姬妾的算计,顾子陵总会十分恰巧的出现,再十分恰巧的为她解围。

偏生他又十分善于周旋,上到太子的诸位姬妾,下到她宫里的宫婢寺人,每个人都很欢喜他,甚至他几日不来,玲珑他们就开始念叨。

然而被那布匹的事情一闹,秦婉却全然没了作画的心思。

送走顾子陵之后,她在屋子里枯坐了一下午,却也没能下笔。

一直到夜里,她心还是有些郁结。

晚膳也没用几口,她就独自往庭院里去。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有了这个习惯,入夜之后一个人在庭院里坐着,仰头看着天上的云翳,一看就是半夜。

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的心才是宁静的。

看着那些云,她可以暂且将责任与痛苦放下,可以忘掉周围的人和事,可以…想起那个名字里有云的男子。

闭上眼睛,她似乎又看到他冷峻而又悲伤的眼神。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分明是不可能再相见的人,可她却总是忍不住想起。

秦婉回到殿中,让寺人帮忙抬出桌椅,而后铺上宣纸,取来笔墨。

她抬头凝望游走在星光月华间的云,一笔一笔细细的勾勒。

这一次她画的很仔细,就如同临摹乾坤十二式的秘籍时那般。

不过与临摹时的心情不同,此时的她是随心而画,依照着内心的所愿,将那些变幻不定的云定格在纸上,就好像收紧掌心,握紧了原本不可能握住的水流。

从这一天开始,秦婉的夜都变得忙碌起来。

她画了很多很多的云,却将那些画都收进柜子里,从来不向任何人提起。

作画之时,她甚至不让玲珑靠近,只一个人在庭院里,和天上的云翳在一起,一待就是半夜。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那天夜里,顾子陵闯入奉化殿之前。

若往常一样,秦婉入夜之后就独自到庭院里作画。

这夜月色格外明亮,也将周围的云翳照得透亮,而秦婉亦画得格外尽兴。

用笔墨勾勒着那原本没有形体之物,不经意时间就过去了。

其间,玲珑来催促过两遭,秦婉却让她先去歇息,自己则坚持继续画下去。

画着画着,倦意阵阵袭来,她也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朦胧中双肩上微微一沉,似乎有人将衣物搭在她的身上。

秦婉恍惚之间以为自己回到了那逃亡之路上,沉默寡言的武士为她披上自己的外衫,于是含糊的低喃着:“云…”

直到一个刻意压低的温良声音响起,她才猛然惊醒。

“你们是如何照顾的,更深露重的,让她一个人在屋外睡了一夜,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秦婉坐直了身子,才发现自己就这么趴在画上睡了,手上还握着画笔,而桌机前顾子陵正数落着玲珑没将她照顾好。

“你别怨她,她劝了我的,是我坚持要画完这一幅,不小心就睡过去了。”她边说着边赶紧的查看那幅画,生怕她倾尽心绪完成的云图被自己压坏了。

见那幅画并没有被压皱,或是被她失手画上墨迹,秦婉才松了一口气,将那幅画放下。

在她措不及防之际,却有人忽的将那幅画夺了去。

她惊惶的抬头,见捧着画的顾子陵露出满面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抚摸着画上被月光照亮的云翳,摇着头,发出啧啧而叹:“神迹,简直是神迹,这才是充满灵性之画。”

看着他那有些夸张的反应,秦婉起身行至他面前,小心翼翼的将那幅画抽了回来,卷起来欲收好:“不过是一时兴起,画着玩的,如此拙作不足挂齿。”

“怎能说是拙作呢?”顾子陵始终盯着她手里的话,阻拦她道:“你是如何将这根本就没有形体的云画的如此惟妙惟肖的?”

“啊,这…”秦婉不知如何作答。

顾子陵接着道:“无妨,我知道这事儿一时说不清,你且将这幅画借给我回去研习研习。”

他说着就再度要去夺秦婉手里的画。

秦婉却将花护进怀里,侧身躲开他道:“不行,这画不能给你!”

见她一反平日里温婉的模样,格外的坚决,顾子陵便追问道:“如何不行?”

秦婉才意识过来自己态度过激,于是缓和了语调,心虚道:“因为…因为这画画得太随意,实在拿不出手,我改日另画一幅山水图给你,保准比这个好。”

“我不要山水图,就要这个…”顾子陵不依不饶,在奉化殿中纠缠整整一日,奈何秦婉也是格外固执,最终还是顾子陵败下阵来。

他无比失落的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卷画轴来,解了两边的束绳,缓缓的摊开。

“罢了,你既不肯给我你的那幅,便来瞧瞧我这一幅,帮我指点指点。”顾子陵讪然道。

秦婉凑到近前去瞧,却见那一幅气势汹涌的猛虎伏山图,画得是栩栩如生,老虎的皮毛更是分毫毕现。

见她目中流露出赞许之色,顾子陵得意道:“怎么样?这幅猛虎图可是我用了月余才画成的,其间为了赶工还熬了几夜,就是为了在三日后的宴会上献给摄政王。”

秦婉忽然抬头看向顾子陵,全然把那幅画抛到了脑后。

她眸子里一瞬间充满了闪烁的晶莹,手上攥紧了他的袖摆道:“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摄政王?”

秦婉突然的反应将顾子陵吓了一跳,说话都显得有些僵硬:“还能有哪个摄政王,当然就是雍庆宫里的那位。”

暗夜之宴(一)

当朝摄政王恃权而傲,不仅在朝堂上广结党羽,拥兵自重,私下也是过着格外随性的生活。

听闻他出生卑贱,从一名军营的伙夫做起,凭着在战场上的勇猛,逐渐建立起赫赫战功,位极人臣,故而十分喜好穷奢极欲的生活。

他当上摄政王后,便在皇宫不远处修建了一处摄政王府,名作雍庆府。

那王府极尽奢华之能事,各式形制简直就等同于皇帝的行宫,故而人们戏称其为雍庆宫。

顾子陵提到雍庆宫,秦婉自然得以确认,那摄政王正是害得她们秦氏一族倒台,蒙上不白之冤,害得他父亲、姑姑惨死,与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听到这个名字,她的心像被搅起巨浪,激烈的翻腾着。

她默然于袖下攥紧了双拳,不理会顾子陵疑惑而又关切的询问,撇下他径直往殿外行去。

她一路赶至太子殿下所居的宫室,得知她昨夜在林孺子那里,便急忙掉头过去,跪在林孺子的宫殿前求见太子。

对于她一大早便来求见,太子殿下很是惊诧,但终归还是传了她进去。

殿内一位形容娇俏的女子正在为太子殿下更衣,而屋子里还弥漫着温暖暧昧的气息。

秦婉自然知晓他们这是才刚起身,慌忙低下头非礼勿视。

幸而太子殿下很快更完衣袍,在林孺子的娇缠下,于她唇上落下温存的吻,方才领了秦婉到隔壁的偏殿说话。

太子殿下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错,看着恭顺的跪在地上的秦婉道:“如此急着求见,可是又作出什么好画来,急着呈给本宫看。”

秦婉并无心思调笑,便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奴家听闻三日后殿下将在东宫宴请摄政王,故来求殿下恩准,让奴家参加宴会。”

没有想到她急匆匆赶到林孺子这里来寻他,竟是为了这样一件事,太子顿了许久才道:“这原本不是后宫姬妾该参加的宴会,你为何要自请前去?”

秦婉紧攥的双手微颤。

她缓缓伏下身子,向太子殿下叩首,沉声道:“因为他是奴家的仇人,奴家想要看清楚他的模样,好生的记在心下。”

她的声音充满了悲痛和怨恨的情绪,明明已近哽咽,却仿佛坚守着什么,固执的不肯让眼泪滴落。

太子殿下又沉默了许久,自座上起身,行至她的面前,而后俯身扶住她的双肩,令她抬头与他相视。

看到她噙着泪却无比坚定的双眸,他似乎被震住,凝视着她的双眸叹息一声后,才对她道:“身为女子,原不该在心中背负这些,这天下本该由男子撑起。”

秦婉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他的话,只是再度恭敬的向他叩拜,并道:“请太子殿下成全。”

太子殿下起身,将跪伏在地的她凝视了许久,继而转身往殿外行去,行至门口时却顿足,头也不回的道:“既然你如此坚持,便安排你去宴会上伺候。”

“谢太子恩典。”尽管太子的脚步逐渐远去,秦婉还是恭恭敬敬的说完这句话,而后失力般坐倒在地,面上却露出释然的笑容。

三日后,宴会如期举行。

秦婉以侍妾的身份被安排在宴会上伺候,然而为掩人耳目,太子殿下只将她安排在一处不显眼的角落里。

摄政王还未到,她举目看着大殿中穿梭忙碌的侍从和已经入座的宾客,一颗心难以抑制的剧烈跳动。

她努力的让自己平静下来,抬眼向远处看去,试图分散注意力。

这时候,她却注意到在举行宴会的大殿中,各个角落和暗处都布有卫兵。

从那些人的穿着和气度来看,他们不是普通的禁军,而是直接受命于太子殿下的一队亲卫。

秦婉想起初次入东宫时,太子殿下曾对李云说要将他纳入亲兵。

会不会,他今日也在这人群中。

她这样想着,便努力往偌大的宫殿里各处看去,然而目光逡巡了一周,也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于是低下头,心中不禁有些失落。

秦婉并不知道,方才她四处张望的模样,实则都落进了一双冷峻的眼眸里。

身在暗处的李云远远凝视着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女子,仅仅只是一瞬间,他就在人群中将她辨认出来。

他的目光有一瞬的闪烁,却很快为冷肃所取代。

伴着一阵喧嚣,摄政王在众人的簇拥下踏入殿中。

秦王的心立刻被揪起,将目光投向那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