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言而又阴沉,这是李云第一次见到先任琉璃宫宫主时对他产生的印象。

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不需要言语,就连手里的剑也不发出丝毫的声响便取了别人的性命。

如同那个狂风骤雨的晚上,他抽出深埋在他父亲胸口的剑,缓步踱至默然在黑暗里看着一切的他,而后擒住了他的下颌,久久凝视着他充满悲伤和愤怒的眼眸,传来那沧桑的声音:“这才是杀手的眼神。”

“跟我走吧,孩子。”杀死了他全家的男人,却向他伸出手,带给他唯一的一丝生机。

“从今以后,你叫靳刖。”他骑在马上,径自说着话,也不顾身后的孩子能否跟得上。

李云却只是忍着那已经死去的人们加诸于他身上的伤痛,吃力的前行,终究没有回头朝那个被称为“家”的庭院里再看一眼,而是跟着这个满身杀伐之气的男人离开。

所有的记忆都模糊了,可唯有那夜空气里的潮湿和冰冷让他记忆犹新。

从回忆中醒来的李云将那把嗜血之剑自剑鞘里释放出来。

他挥起那把剑,将强烈的杀伐之气盈满大殿。

锋利的剑刃划破空气,泛起令人心惊的剑气。

他仿佛不知疲倦,在没有敌人的情况下激烈征战。

待到挥汗如雨,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他才狠狠将剑插入地下,被碎发掩藏的双眸却在灯烛下浮起水光。

风云变幻(三)

正如太子殿下所说,西北总兵张矢不日便领受皇命,驻扎在京城附近,以平复一股民间的反叛势力。

秦婉便跟随太子殿下一同前往其驻地,旨在将其收为己用。

前往张矢驻军的路上,太子殿下对秦婉道:“张矢既然受命入京,就表示摄政王也对他很感兴趣,想要借此机会拉拢,然而这张矢性情耿直,只听命于圣上,所以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太子殿下说着,忽然抬起眼帘看向秦婉,深不可测的眼眸里透着些意味深长:“本宫早有耳闻,张矢乃是一个极重义气之人,对朋友不惜两肋插刀,而他和令尊曾是旧友知己。”

他的暗示已经再明白不过,秦婉连忙应道:“奴家定当找准时机,加以周旋。”

她的回答令太子殿下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略点了点头,便未再说更多。

说话间,城郊的驻军营地已到,秦婉跟随太子殿下自马车里下来,却见一身银甲的张矢已然在营地前相迎。

到底是西北总兵,那张矢虽然已近花甲,可周身锐气却丝毫不逊于年轻的将士,反而多了常年征战而沉淀的稳重。

他解了剑置于随从手中,而后向太子殿下抱拳行礼:“末将参见太子殿下!”

此人说话时亦是铿锵有力,态度虽然恭谨有礼,却也不卑不亢。

看着身披战甲的张矢,秦婉不由的想起已经过世的父亲,一时忍不住唏嘘。

太子殿下则连忙扶了他起身,一路寒暄着与他往营帐里行去。

到了帐中坐定,张矢命人奉了茶,却是用的灰陶土的杯盏,沏的也是普通的清茶。

面对这样的茶,太子殿下显然有些不适,只端起来拂了拂,却并不曾饮就放了下去。

不想这一细节却被张矢瞧了去,忙解释道:“军中诸事从简,这茶也粗鄙,只怕入不得殿下的眼,还望殿下恕罪。”

听他这样说,倒真像是个耿直清廉的,太子殿下也不便计较,将茶盏端至唇边作势抿了抿,继而道:“无妨,张大人两袖清风,乃是当朝众臣之楷模。”

秦婉默然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禁感叹太子殿下为了求才倒是能屈能伸。

片刻安静之后,太子殿下试探的问张矢道:“张大人此番进京,不知可有会过京中旧友?”

秦婉于是抬眸看向张矢,明白过来太子殿下这样问,一则为了试探张矢是否与摄政王有过会面,二则是为引见她做准备。

不想张矢却道:“末将乃是受命于圣上回京剿灭叛党,自然日日守在驻军之中不敢擅离职守。”

太子殿下便又问道:“张大人忠心耿耿,自是天地可鉴,只是不知若朝中有人勾结异邦,意图颠覆江山、危害大统,张大人会如何应对?”

想不到他竟直接问出这关键问题,秦婉也不免将心提起,等待张矢的回答。

“何人竟至如此无法无天?”张矢先是表示愤然之情,接着却道:“末将既受天子钦赐之虎符,自然只听命于当今圣上,只要陛下降旨,末将定当全力以赴,消灭逆贼,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他说得虽然激昂,可也是话中有话。

其言下之意便是他只听命于皇上,其他人则一盖不受驱使。

既然他话说至此,太子殿下也不便再进一步,只得不动声色道:“这不过只是本宫的一句玩笑,张大人莫要当真。”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见并无甚进展,太子殿下则对张矢道:“听闻西北大军骁勇无比,张大人更是治军严明,训兵得法,不知今日可否有着荣幸,一睹大军雄风?”

一提到他手下的大军,张矢果然立刻来了精神,起身道:“这有何难,末将这就带太子殿下参观大营。”

众人于是皆从主帅帐中移步而出,跟随太子殿下和张矢往大营内的校场行去。

张矢一路向太子殿下介绍军中情况,说得是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态度也不似方才那般疏离。

太子殿下亦十分配合的向他询问驻军之事,不时表示赞许,顿时拉近了和张矢的距离。

秦婉默然跟在他们身后,感受到气氛的逐渐缓和,心想或许稍后太子殿下再对张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倒说不准当真得以成事。

正在她这样想时,太子殿下和张矢却忽然停了下来。

秦婉亦连忙顿足,抬头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却发现不远处的大营正门口聚集着许多士兵。

他们围拢在一起,也看不清是在做什么。

张矢见自己营中的士兵竟然在太子殿下面前表现出这样有失纪律的一幕,顿时脸色都变了,扔下与他同行的众人,立刻冲上前去。

“你们这群…不去各自当值的地方放哨,不在校场中训练,都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他声音洪亮的一吼,似乎拼命才忍住即将脱口的脏话。

见主帅过来,那些士兵立刻自觉的让出一条道来,露出被他们围住的军营大门,却让在场所有人呈现出惊骇的表情。

纵使非第一次见到类似的情景,可看到那一幕,秦婉还是不忍的别过头去。

那营地大门正是他们早前经过的,因为只是暂时的驻地,故而由临时从山上伐来的木材搭成,其上方一人高处有一横梁。

他们方才经过时,这大门还没有异样,此时却有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悬在梁下。

那颗头颅被麻绳捆了吊起,披散的发还随着不时吹过的风而摆动,只是那脸上被血迹糊满,若非相识恐怕难以分辨长相。

看到这样一幕,张矢似乎受到不小的刺激。

他简直无法相信,这堂堂西北大军的营地里,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片刻过后,张矢已是双目赤红,怒不可遏的攥住一个士兵的衣襟,指着那木梁吼道:“还不快给我取下来!”

那名士兵吓得不轻,被他松开后立刻连滚带爬的往门口去,其他的士兵见状也连忙上前,七手八脚的将那颗头颅取了下来。

他们割断了绳子,那颗头颅便掉到地上滚了数遭,在血污上又沾满了灰烬。

张矢缓了片刻,却仍然余怒未消的对身边的士兵道:“查清楚没有,这个人可是军中之人,又是什么人做了这些?”

其中一名士兵支支吾吾的答道:“属下们也是刚发现…只确认这人并非我们军中士兵,但身份还未查明,至于凶手…也还不知…”

听到死的不是西北大军的士兵,张矢似乎松了一口气,可是在太子殿下面前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还是让他颜面尽失。

他拂袖朝左右的士兵再度怒吼道:“全都是废物!整个军营这么多人!人家把头颅都挂在了你们的大门上,你们却毫无所觉!哨兵呢!巡视呢!都去□□了吗!”

他终于忍无可忍将污言秽语脱口而出。

秦婉始终不忍看那血淋淋的头颅,此时便下意识的朝太子殿下看去。

然而她却发现,太子殿下目光停留在那颗头颅上,竟似怔住一般,久久立在那里,没有丝毫反应。

她觉得很是奇怪,从他总是深不可测的眼眸里,似乎很少透出这般强烈的情绪,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无法掩藏内心一般。

可是堂堂太子殿下,什么样的事情没有见过,就连东宫施以私行的囚室在他看来恐怕也不算什么,怎么会因为一颗头颅露出这样的表情。

见他维持这样的状态已是许久,而张矢也对手下吩咐完此事的后续处理,正往他们跟前踱来,秦婉便试探的唤了一遭:“殿下…”

通过她的声音,太子殿下终于回过神来,目光却还停留在那颗头颅上,依旧难掩近似震惊的神色。

待到张矢靠近,不等他开口,太子殿下却已先一步道:“营中出了这样的事情,想必张大人还要费心处理,本宫便不在此相扰了。”

说话之间,太子殿下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张矢携着未消的愤怒和懊恼,用极力克制的语调对太子殿下反复说着道歉的,而后亲自将他们护送至大营外。

直到上了马车,秦婉依然难消心头疑惑。

此番为了掩人耳目,她奉太子殿下之命,与他乘坐同一辆马车,可是从上了马车之后,太子殿下却始终没有和他说一句话,只是兀自沉吟着,似乎还陷入在方才的事件当中。

这西北大营不是普通的所在,一般人也不是想去就可以去,更何况在那么多哨兵当值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事情。

能做到这些的,必定是非同寻常的武林高手。

不仅如此,为何事情如此碰巧,偏生就是在太子殿下驾临军营的时候出现了那颗头颅。

那颗头颅到底是谁的?又是什么人出于怎样的目的冒着风险只为悬挂一颗死人的头颅?

想要知道这一切,却又不得向太子殿下直接询问的秦婉正陷入在猜忌和疑惑之中,却忽觉她和太子殿下乘坐的马车忽然不正常的剧烈晃动了一阵子,接着便自外面传来了不寻常的声响。

风云变幻(四)

那熟悉的声音令秦婉立刻紧张起来,是兵刃碰撞的声音,有人正在马车外同太子殿下的亲卫交战,毫无疑问,他们遭到了刺杀。

是什么人竟埋伏在半路上?那些人又是否和西北驻军中悬挂的头颅有关?

此时秦婉却已无暇思考,早在周府的时候她就得知摄政王已经有了取太子殿下性命的想法,如果现在刺杀他们的是琉璃宫的人,那么仅凭周围的这些护卫,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恐惧伴着慌乱袭上心头,然而此时的秦婉却不肯坐以待毙,拼命将这些情绪压制下去,寻找化解危机的可能。

马车在刚才猛地的晃动过后却平静下来,仔细分辨,那些刀刃交接的声音距离他们跟前还有些许距离,到现在为止马车也还完好无损,并没有遭到直接的攻击。

她想到知道更加确切的情形,可是马车周围的垂锦并不透光,除非掀开帘幕,否则什么也看不到。

太子殿下虽不动声色的稳坐于马车之中,却谨慎的一动不动,自深邃眼眸中透出神色也出卖了他心里的不安。

秦婉坐在他侧面的软榻上,踟蹰了片刻,但终究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抬手掀起马车前方的帘幕。

她透过锦帘掀起的一角往外看,发现车夫已经被人割破喉咙、气绝身亡,四周的战况激烈,但对方人不多,与东宫亲卫呈现势均力敌的状况,可如果再拖下去,结局却很难预料。

看着趴伏在马车前方,那车夫的尸体,秦婉突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些刺客不知是以为没有了车夫的马车不可能逃走,还是被亲卫们绊住,虽然有人出其不意的一剑杀死了车夫,可是现下却没有人靠近马车。

简单分析了周围的情形,秦婉终于将那个想法付诸行动。

她起身就要往车外钻去,这时候太子殿下却自身后握住了她的手腕。

回过头来时,她看到了他眸中的惊诧。

太子殿下迅速的问她道:“你要做什么?”

秦婉却努力扯出一丝笑容:“请殿下信我。”

虽说着这样的话,可实则她也只是冒险一试,心里并没有底,然而意外的是太子殿下竟松开了手,默许了她将要做的事情。

秦婉转过身去,把心一横,这次果断的掀开帘幕钻出车外。

她将车夫的尸体推下了马车,而后自己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

执起缰绳之后,她再没有犹豫的时间,用尽全力的一扬。

伴着一声马的嘶鸣,眼前弥漫起昏黄的尘土,马车终于起行。

自小长在秦府深闺里的秦婉,此番是第一次驾驭马车,可在这万般紧急之中,她却完全来不及顾及这些。

比起这辆马车会驶向哪里,能不能驶得平稳,眼下更加值得她担忧的是那些贴着她身侧掠过的剑锋。

毫无疑问,马车突然的驶出,立刻引起了刺客们的围攻。

他们纷纷试图摆脱东宫亲卫的纠缠,举剑朝着马车的方向刺来。

若是他们刺中了马匹,或是砍断了连接马车的绳索就前功尽弃了,更何况也不知周围暗处是否还有弓箭手埋伏。

又或者刀剑无眼,她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刀下亡魂。

此刻,秦婉却全然无暇顾及自己的安危,也无暇思考这些问题,索性闭紧双眼,再度扬起缰绳,一再的催促马儿狂奔。

萦绕在耳畔的兵戈之声逐渐被辚辚车声所替代,不知道马车驰骋了多久,她心跳剧烈却久久不能平复,然而幸运的是,所有那些可怕的假设都并没有发生。

马车最终在郊外的一处山地处停了下来。

秦婉大口喘息着,举目朝四周仔细的查看了一番,确认没有危险才转身撩起车帘。

看着马车里端坐无恙的锦衣男子,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下了马车,撩起车帘,对太子殿下道:“这里应当没有危险了,请殿下移驾。”

太子殿下顿了片刻,确认周围没有异样的动静才自车内出来。

有阵阵烈风自身后刮来,秦婉转过身去才发现他们此刻置身于一片山崖上,举目所见乃是山崖下繁华的京城。

只是在这里看起来,却仿佛很遥远。

想起就在不远处停下的马车,秦婉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后怕之余却又有着劫后余生的欣喜。

此时,太子殿下行至她的身侧,举目俯瞰山崖下的城池。

他沉吟了许久,秦婉还道他是在思索刺客的来历,却听见他道:“方才那般混乱情形,你为何要挺身而出,当真不怕自己先做了刀下亡魂?”

想不到他会忽然这么问,秦婉转身看向他,欠身行了一礼,原想趁着这个时候为说些谄媚话,可临到出口时却又变为:“因为秦氏一族的忠心。”

她说着停顿了片刻,忽然心下一动,再抬起头来看向他时,眸中已浮起泪光:“因为殿下是秦氏一族平反昭雪的希望,也是…奴家的希望。”

她说着这样发自肺腑的话,却反而令太子殿下动容。

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又投向那仿佛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京城,沉默许久之后才用沉缓的语调说道:“本宫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本宫会登上那至高之位,等到那一天,你们的忠心也同样会有应得的报偿。”

这样的许诺,秦婉不只第一次听到,却唯独这一次觉得格外可信。

她连忙在太子身边跪下,由衷道:“奴家和所有追随殿下的人一样相信着殿下,也相信秦氏一族的忠心不会错付,奴家会等待着那天。”

太子殿下抬手轻抚她的手臂,而后道:“起来吧。”

正说着,有步伐掠过青草的声音从远而近的传来。

秦婉转身去看,才发现原是东宫亲卫寻到了这里。

看样子那些杀手并不是琉璃宫的人,得出这个结论后,她才长舒了一口。

那些亲卫到了跟前,齐刷刷的单膝跪地向太子殿下谢罪:“吾等救驾来迟,请太子殿下责罚。”

此时的太子殿下却很宽容,对他们道:“都起来吧,本宫相信你已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