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洛桑又接着一个班一个班地巡视完毕,指出了大家存在的问题,还给出了很多指导意见。

很多练习生都是其他组的,她知道,甚至还会成为她那一对的竞争对象,但即使如此,她还是秉持着自己制作人的理念,提前看过了所有团队的选曲,并自己先思索了一遍舞台效果怎样会更好。

检查完一众练习生的舞台,她又去到自己的专属练习室,练了几个小时舞,又开始筹备专辑。

训练生活总归是枯燥,偶尔有紧张时刻,大家也会松懈,但林洛桑那番话给练习生们又上紧了发条,大家继续拼搏起来。

盯着练习生们有所好转,她这才在次日上午检查完后就回了家,毕竟今天裴寒舟说要带她出去,讲得还挺神秘。

男人在她到家十分钟后抵达,当晚就带她去了之前二人去过的公园。

她看着沿途风景,不由问道:“去那干嘛?”

男人淡淡答:“之前不是说要带你去坐摩天轮?”

车稳稳停下,她拉开车门下去,这才道:“但是这个点公园人肯定多呀。”

裴寒舟早有先见之明:“所以我包场了。”

“……”

她回过头,以往热闹的公园果然萧瑟一片,连工作人员都不剩几个。

行吧,是她多虑了。

“走吧,直接去,”她揉揉脑袋,“这两天被练习生们磨得不行,正好去高点换换心情。”

摩天轮缓缓旋转着升起,夜色与壮阔景色尽收眼底,林洛桑忽然想到什么,想到什么讲什么:“我之前看过一个韩剧。”

“嗯?”

“说是,如果恋人在摩天轮上接……”

说到这里她发现了什么,起身压过去,承在男人身侧道:“闭眼。”

男人顺从地闭上眼睛,感觉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压上自己眼下,旋即,林洛桑从他脸上摘下来一根睫毛。

“你睫毛掉了。”她说。

说完又坐回了位置上,继续欣赏湖光水色。

裴寒舟启了启唇:“……就这?”

她也很不明所以地回望,“不然呢?”

又很考究地道:“你在期待什么?让我夸你睫毛好长?”

“……”

“那你刚刚要说什么?”

她想了一会:“被你的睫毛打断,我忘了。”

“……”

坐完摩天轮,她非要在大晚上坐什么蛟龙入海的过山车,沿途被水溅了一身,她却觉得减压,提出还要再坐。

就这么坐了好几圈,男人倒是不恐高,只是过山车蜿蜒曲折,他稍有些头昏。

在她提出要坐第五次的时候,男人问:“你不晕?”

“我不晕啊,练舞转的圈比这个多多了,”她立刻领悟过来什么,“你是不是不能坐了?”

男人半晌没应声,她着急地催促,又多出了几分傲视群雄的优越感,扬了扬下巴:“你到底行不行?”

很显然,男人对“行不行”这三个字眼异常敏感,闻言便眯了眯眼,对着她略有些挑衅的目光,压低声音警告道:

“这个坐不了,但别的我还是能做一做。”

☆、60

对着男人危险的目光, 林洛桑的大脑还没有及时参悟某句话,腿却先行软了一下。

她立刻改口,奉送上一个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笑容——

“那我们就不坐这个了, 我也觉得稍微、稍微有那么点晕。”

说完, 还意思着在食指处比了一小节。

“你想坐什么呢……?跳楼机?云霄飞车?海盗船?”她嘴角的笑容僵在一个难以描述的弧度,尽量想装作根本没听懂地扯远话题,“或者饿了吗, 我们去吃饭吧?”

男人淡漠地看着她,以不变应万变。

“你觉得呢?”

在裴寒舟并不接招的当下,林洛桑终于充分意识到, 在某些关乎男人尊严的问题上,她是绝对不能、也没资格挑衅的。

由于保命要紧,她当即狗腿地凑上前,拍了拍他的袖口,恭维道:“不管坐什么都难以烘托出您在我心里的伟岸, 毕竟您的灵魂是如此的高傲而一尘不染,您的气度是如此不凡,您的身姿是如此威猛而高大,胸襟宽广, 非同一般。”

裴寒舟凉凉觑她一眼:“具体怎么威猛, 说说看。”

“……”

对着男人肤浅而致命的问题, 林洛桑沉默了片刻。

题答不好,小命难保;回答过优, 彻夜难休。

她现在甚至想去定制一面“裴寒舟宇宙最行”的锦旗悬挂在在舟总部的最上方, 最好还是夜光的, 二十四小时常明,三百六十五天供万千凡人瞻仰。

她舔了舔唇瓣, 为了挽救自己于水火,采取曲线救国的方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裴寒舟还以为她在暗示什么:“怎么?”

“我饿了,去吃饭吧。”

“……”

她殷切地抬起眼,瞳仁被月色缀得发亮,男人垂眼瞧她,被她拽着手臂拉向前。

满地星辉中,一对影子缠缠绕绕地搁浅。

她就那么漫无目的地拉着他走,脑子里还在想些乱七八糟的,打算看到合眼缘的店就进去歇会,谁料沿途也没几家店面开门,原地休憩思考后续计划时,听到男人漫无波澜的声音——

“你打算现场给我抓鱼bbq?”

她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锦鲤池前,池内的锦鲤都欢快地朝她涌来,晃动尾鳍时搅乱一池碎光涟漪。

吃锦鲤是不可能的,以她的厨艺现场bbq更是不可能,于是林洛桑喂完了鱼,正打算提议要不回家吃苦瓜炒鸡蛋的时候,男人应该是意识到危险将至,及时把她带向了不远处的旋转餐厅。

这餐厅氛围很好,透过窗户能看见闪烁不定的城市路标牌,以及远处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快速掠过的车辆与行人模糊成面,倒显得这里的惬意自在更为难得。

栏杆处还有一盏一盏的星星灯缠绕,头顶回荡着不知名提琴曲。

她撑着脑袋:“我都没发现这里还在营业,你眼神真好。”

男人反问:“你觉得是我眼神好?”

将他这个问句在舌尖稍作回味,林洛桑反应过来了:“噢,你提前定好位置啦?”

“我带你出来,当然会把一切安排好。”他说。

她莫名其妙被男人语气里的笃定给苏到,眉尾不自觉地扬了扬,轻咳两声压下去,摩挲过盘沿,囫囵道:“地方选得还不错,可以破例……加点分什么的。”

没想到男人听清了,自唇角溢出声笑,淡淡问:“加多少?”

林导师发挥专业精神仔细分析盘算,掩着唇道:“0.5吧。”

尽管知道她是在胡诌,他也没放心上,但仍然对她的算法表示质疑:“扣分60起,加分0.5,这算法谁教你的?”

“我老公啊,”她说,“惹他不高兴了就把你往死里整,高兴了也没太大变化。”

男人蹙了蹙眉,正想问自己什么时候把她往死里整过,忽然又顿悟过来那声“老公”是在说自己,所有杂念瞬间消散,只余那重点二字在脑内加大音量循环播放,声声浸入肺腑,心境明朗身舒体畅,只想和她重点讨论一下老公的一百种念法。

谁发明的词,还……挺好听的。

看着男人压抑克制地扬起唇角,林洛桑从盘子里戳了个虾:“你笑什么?”

今天桌上的菜都是按照她的习惯点的,沙拉为主,少盐少糖,卡路里并不高。

她安心地又吃了几口,服务生又前来上菜,她看手指纤细还以为是女生,心头一跳,抬头看到脸和胸牌才放下心来。

就这么的,突然又想起了他过敏那回事。

林洛桑抿抿唇,放下手中的虾子,问裴寒舟:“不过,之前说到的你的过敏问题,到底是什么导致的?”

男人顿了顿,掀开眼睑瞧了她几秒,这才问:“吃完了没有?”

“差不多了,”她说,“你边说我还可以边吃嘛。”

又试探地问:“难道特别长吗?”

“说长不长,”他淡淡道,“说短也不短。”

……

六岁那年,赵璇雅和裴楼的婚姻尚未彻底破裂,但婚姻依旧名存实亡,他鲜少与父母相处,被寄养在祖父母家。

长久的高压让他难以喘息,偶尔会跑去曾祖母的院子里,简单地透一透气。

曾祖母给他的不多,却是他对温情感知的全部,偶尔会给他送来一盘餐点和一杯牛奶;曾祖父则喜欢看戏曲,常常循环播着一首怎么听都听不倦的歌,就那么拍着扇子同他讲着国事与小曲儿。

相处的时光虽少,他同二位老人的关系却最为亲密。

他那时候只是庆幸,幸好两位老人都健在,才让他不至于无处可去。

直到曾祖父离世的那一天。

那阵子他被封锁了所有的消息,当天甚至被半年才见一次面的赵璇雅带走,而赵璇雅的目的则是——给他寻觅一个自己看得上眼的未婚妻。

他也才六岁而已,和对面穿着小洋裙的女孩儿面面相觑,只觉得时光尴尬又难捱,还羞耻得让人一秒都不想多待。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物品,被母亲扫描仪一般的目光扫视一圈后,精准定义出他的价值与价格,再同需要的人等价交换。

而联姻娶一个所谓的富家名媛,对家中的事业有所帮助,让赵璇雅面上有光,似乎就是他诞生下来的全部意义。

逢场作戏的笑脸和谄媚的逢迎声中,赵璇雅的手机响了很多次,他想提醒,想离开这里,但赵璇雅只是狠狠剜他一眼示意他不要乱动,随后将手机放进包中,进行自己的“正事”。

他忘记自己和女孩被来来回回夸了多少次,众人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中,尽管他知道自己获得了高分,但仍觉被冒犯,仍感觉不到尊重,仍然……厌恶。

所谓的下午茶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他却觉得有两个世纪那么难捱,坐上回程的车时,总算能够松开攥紧裤腿的手,然而下一秒,他听见赵璇雅接起了电话。

曾祖父在一个小时前辞世,而离开时反复念叨的,是想见一见他。

小孩子是感受不到世界观的,只是觉得那一刻,好像有什么地动山摇,哗啦啦地碎裂开。他陷入呆滞,甚至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样的话。

他连哭都没有眼泪了。

他看着被自己攥得皱成一团的布料,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演变到这一步,他甚至觉得是曾祖父在和他开玩笑。

但现实毫不留情地在他面前摊开,他走进大门,管家悲痛地用手绢捂住脸颊,说,“少爷,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呀……”

他被管家抱在怀里,忽然嚎啕大哭痛不欲生,到最后没了力气,又被赵璇雅强行从管家怀里抱出来。

他听见赵璇雅刻薄地质问管家:“你一个下人怎么敢抱少爷,算不算得清自己几斤几两?”

赵璇雅就像社会用来分清阶级的工具,甚至连心都没有。

怎么会有人连心都没有呢。

而进入曾祖父的房门之前,赵璇雅甚至还小声和他说:“儿子,今天这个你觉得怎么样?如果不满意,妈妈明天再领你去见另一个。”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只觉得以往陌生的面孔,在此刻更加陌生。只觉得连成为她的儿子,被她这样叫,都是一种耻辱。

可大门推开,赵璇雅的眼泪突然就决了堤,精致圆润的眼泪从她眼角渗出,一滴滴地滚落流淌,美丽又妥帖。

她哭得那样伤心,眼中却没有悲痛,妆容都没有遭到丝毫破坏。

她伏在老人的床边大哭着,捶着胸口状似自责道:“我怎么就因为手机静音没有接到电话呢?我根本没有看到你们给我打了那么多电话,如果看到,我说什么也会回来的……那时候我正带着寒舟想要买一些水果带来,我以为不会这么快的……”

“老天爷,你好狠的心,你怎么就舍得带走这么好的一个人,让我们全家悲痛……”

可他知道那些话都是假的,她明明知道老人的情况,她明明意识到了那通电话有多重要,所以她没有挂断,只是静音将手机反盖在桌面上。

好像只要不挂断,她就真的不知情,她也不用接受任何谴责。

她把自己包装得伪善又完美,不留破绽,唯一留下的只是六岁的,寡言少语的儿子。

“寒舟,愣着干什么,快过来,”赵璇雅的声音遥远而冰冷,近在咫尺地呼唤他,“你曾祖父给你留了东西。”

他机械地走上前,觉得五脏六腑翻搅得难受,走到床边时看到老人黑白的遗照,而不远处就是盖过头顶的白布,还有赵璇雅虚假的眼泪。

那一刻的赵璇雅分明在淌着泪,可眼里却好像还带着些笑意,仿佛因下午茶的成功结束而雀跃,仿佛因瞒天过海而自得,仿佛因自己的聪慧而沾沾自喜。

恶心,反胃,不齿,崩溃,不解,难以置信,绝望……

他的世界彻底坍塌,一瞬间所有的感官失灵,他闻到女人身上传来的花叶香,如同一把利剑刺进他的颅骨,再翻搅得他胃中翻江倒海。

曾祖父有那么多话要和他说,而他明明有机会见上这最后一面的,明明可以不让曾祖父带着遗憾离开的,明明是可以赶上的……

但因为赵璇雅,他错过了。

可她居然没有丝毫悔过之心,无耻卑劣,甚至还为自己营造出了高尚而伟大的形象。

他遭受了太大的冲击,当场晕了过去,随后就是长达一周的高烧不退,梦中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只有女人刺鼻的香水味充斥着每一个角落,他崩溃地想要逃,却怎么都逃不开。

好不容易退了烧,睁开眼第一瞬,一个亲人都没有,只是护士微笑着跑到他面前:“你醒啦?”

“我刚刚在喷你妈妈研制的香水呢,是不是很好闻,你有感知到,所以醒了?”护士朝他挥了挥手中的玻璃瓶,“这个是你妈妈送我的,现在都断货了,我觉得喷了心情很好,心想说不定喷了之后你也会醒呢,果然。”

“你不知道,在你高烧的这几天,你妈妈顶着压力发布了一款香水,一夜爆卖几千万瓶……”

那款香水空前绝后地成功,他正处在精神创伤时期,几乎遇上的每一个女人都喷着这款给他造成巨大阴影的香水,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只想缩在角落不被殃及。

只要闻到,当时的窒息与绝望感就再次将他死死地笼罩。

没有人觉得他是害怕,只觉得他是生病太久脑子不清醒,最关键时期失去了心理医生的治疗与干预,随着香水风靡愈演愈烈,他的恐惧症也随之加深并打成了死结。

日复一日,死结终于难以再被解开。

……

林洛桑从头至尾听完,整个人麻木得甚至快要失声。

她从来没想过,有关于裴寒舟的过敏史,竟然有着那样一段连听者都会觉得万分揪心的过去。

这种情况,通俗来讲应该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她所认识的圈内某位艺人,也是在遭遇重大创伤时视线中心有一把水果刀,对事件的恐惧和情感就转移到了水果刀上,自那之后看到水果刀就会发颤痛苦,流泪不止。

她亲眼见过。

“所以,你那时候应该也是……”她哽咽了一下,“曾祖父去世的噩耗还不能接受,就被你母亲彻头彻尾地伤害到,然后,然后对她的厌恶转移到了香水……”

又因为香水在那几年风头无两,几乎每个女人都在喷,只要闻到味道,他的伤口便会无数次地被撕裂,痛苦的记忆也一次又一次被翻出。痛楚无药可医,只能躲避,年幼的他只能为自己寻找出一个不靠近的安全距离,方能免于受害。

就这样,他渐渐本能地抵触所有女人的靠近。

见她没法继续说话,男人点了点头,接道:“小时候其实没有现在这么严重,只是后来长大了,有了是非观后更加厌恶,才到了现在这种地步。”

她想说话,但喉咙口干涩得根本无法发声,垂着眼,眼泪不自知地就往下掉。

男人蹙了蹙眉,坐到她身侧,曲起手指擦干净她的眼泪。

“你别哭啊,”他无奈地低笑,“早知道不和你说了,害你这么难过。”

她呜咽地哭出声:“你就该早点和我说的啊!!”

男人将她的头摁在胸口,伸出手指抚顺了几下,这时候还在沉声迁就和宽慰她:

“好,都是我不好。”

她说不清为什么,好像是想替他把这些年的眼泪都一口气哭出来,头顶似乎还递来他的心跳声,半晌之后,她恢复过来,哑着声音回:“……你很好。”

对话间隔太久,裴寒舟早已忘记她在回应什么,低头问:“嗯?”

“我说,”她吸吸鼻子,糯着鼻音抬头看他,“你已经,很好了。”

是这个世界不好。

男人无言地瞧了她一会,这才伸出手指摩挲过她的眼尾,叹息着低声:“眼睛都哭红了。”

她也抬起手指,摸了摸他那双好像不会流泪的眼睛,最终停在他眼尾处,轻声许愿,“以后再也不为你哭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