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挪两步,双手背负身后,清冷的目光缓缓投注在我的脸上,“你心脉太弱,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太费心神,与你无益。这次病发就是你思虑太过导致筋脉受损。若是常年如此忧思冥想,只怕他日终会复发。”

“那我本身的病如何治?”听他话中的意思,似乎无法根治,不然也不会提及复发。

他沉吟片刻,“先天之疾,从医理而言几乎难以完全去除,小姐若肯放宽心胸舒襟展怀便是最好的药。”

“那你的意思是我已不需要再施针服药了?”

他这一次的沉默更长,低头思虑。在长久的等待后,终于悠缓开言:“我为你配一剂药,服下后只要不是太过刺激心神之事,应是不会再发病了。只是这药耗费时日,许要三两个月,望小姐能再小住些日子。”

这莫府清幽,安宁雅致,偶尔与他上山采药,闲暇了坐在药圃周围沉思静默,惬意而自在,我又怎会推辞?

我扬起脸,巧笑点头:“好。”

清秀如玉的面容上也释放了清淡笑意,“这是我看到你最真心的一次笑容。”

手指抚上脸颊,笑容不觉更大,“是吗?我怎么不知。”

他抬手示意,我颔首移步,两人在院中缓行赏景,初春/药草生长,放眼皆是碧色郁郁,繁花点点。

“心思太重,何曾放下过?”他拈珠轻叹,“还记得你那个昙花一现的故事吗?你劝我莫要执意出家之念,那你又何曾不是执意了?”

我默然低喟,“看懂容易看透难。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莫公子觉得哪样最苦?”

他步履清渺,衣袂微扬,许久方才苦笑,“放不下。”

“公子放不下,凝卿也是同样的道理。非你我不懂,而是舍不下情。”我曾劝他,却不能劝服自己。

他停下脚步,“放不下那晏清鸿吗?”

我一怔,半晌无言。

相识数月,虽是每日独处诊病,偶尔聊及佛经禅语相谈甚欢,却几乎未触及过任何对方家事。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着实让我感到突兀。

无奈摇头,口气平淡的象是谈论不相干的人,“他是我定亲的丈夫。”

“我知道。”他丝毫不见意外,“他是嫌弃你身体不好才退亲的吗?”

我该如何回答?说晏清鸿的退亲是因为皇家对父兄的不信任?还是说,自己不过是连环棋子中的一枚?或者说一切涉及权势的争夺?

莫怀旻是不问世事的人,这些朝堂之事说之何用?何苦道尽隐秘给不相干的人知道。

我迟疑顾虑着,一时竟未回答。

我的沉默不知是不是让他误会了,他的笑容有些涩涩的味道,“若是如此,他不配你。”

莫怀旻从未说过重话,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批评之语。对象还是只见过一面的人:“小姐三思。”

我轻叹着:“理由呢?”

“我不希望你一生苦思,隐忍郁结。”他凝望我的眼,表情认真,“只当是一个医者的忠告。”

他说的我心中都清楚,嫁了晏清鸿就注定了一世多虑,可我真的能放开他吗?

非关情爱,不是相思。只是——责任。

皇上既然起了释兵权的心,就是对爹爹和哥哥有所猜忌。若我与晏清鸿成亲,他必不能置身事外全力护卫。

我回望着他,缓慢轻柔却坚定的开口:“是,我放不下他。”

放不下晏清鸿,只因为爹爹和哥哥。

这话,却是放在心中不曾出口。

他挪开目光,忽然开口,“再过三两个月就是夏夜,昙花该开了。”

昙花开时许是圣音召唤,他曾经是这么说过吧?莫非他心中的执意,也与我一样不曾放下?

想要开口询问,那人影已不知何时远去,徒留我一人在院中踟蹰。

“喂!”冷不防头顶传来清脆的喊声,我抬头望去,树叶摇晃间看到两条小腿在空中晃晃摆摆的踢着,再然后就看到明丽的笑容从枝桠间探了出来。

我含笑招呼她,“青舞姑娘好。”

自从那日我请她进门沐浴更衣,她就再也不肯离去,嚷着‘御慕城’景致特别,‘莫府’幽静清爽,一定要玩够了才走。

她每日早出晚归,偶尔在院子里遇见也是上蹿下跳之时,难得有安宁之时。

她很漂亮,不是温婉的大家闺秀之气,而是灵动的野性之美,举手投足间充满引人视线的魅力,象是流动着的火焰,艳丽侵略并存。

杏仁大眼转动着,眼中水波潋滟;殷红的唇一抿,手中苹果高高的抛起落下,再抛起,长发还是简单的绑成发辫,只在发尾处绕了根亮银色的发带,再无其他装饰。

铃铛声清脆,随着她的动作有节奏的响着,金色的铃铛链环着她纤细的腰身,在行走间添了几分曼妙。

她跳下树枝,轻轻喘着,脸上染起浅浅红晕,当真是粉面桃腮,娇媚可人,“凝卿好。”

她一向没有客套却生疏的称呼,直呼其名,听在耳内又是亲近十足。

闪了闪长睫毛,她眼神瞥着莫怀旻离去的方向,又转过来看看我,“你们很配,看着就觉得舒服,只是说的话我听不懂。”

我和莫怀旻?这丫头倒和亦蝶一样,胡言乱语,思绪难以捉摸。

她捧着苹果大大的咬下一口,双颊鼓鼓声音含糊,“我看他谁也不理只和你说话么。”

我与莫怀旻,都是性冷之人,交谈亦是秉承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点到即止,若说感情,应是知己二字。

我浅笑摇头,却是不语。

“我们草原上的人若是寻到了心上人,可是直接大声说出来的。”她咬着苹果,皱着可爱的鼻子,“你们太闷了,为什么不直接问问嘛。”

不愿与她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我手指抚上她的肩头,“我更好奇你怎么会独身游荡。”

“从家主手上跑掉的家奴回去是要被打死的,我当然跑远点。”她一耸肩膀,满不在乎的咬着苹果,“不过我已经跑出来很多年了,没人会认为我还活着,所以我应该算得上自由了。”

她扯了扯衣衫,毫不介意被我看清楚肩头那图腾的样子。巴掌大的圆形印记中飘舞着祥云图案,中间包裹着一只展翅腾空的鹰,犀利睥睨,气势非凡。

家奴的烙印做的如此精细?我心头闪过不解,“这是什么?”

“这是‘梁墨’贵族费家的族徽。”她嗤了声,“豪门除了会整这些虎豹狼蛇鹰来标榜自己的高贵和占有欲,还会什么?啊,我倒忘记了,还有龙,皇族的族徽。”

“族徽?”对‘梁墨’不甚熟悉,她的说法更让我陌生。

她的脸上始终是那种懒洋洋又不屑的表情,鼻子里哼着,“‘梁墨’谁不知道六大家族?百年前建立‘梁墨’就是他们打下的江山,世袭的爵位一直传承,重权在手,百年之后的六大家族更是犹如老树盘根错节,士农工商层层积淀,最顶层的族长自是拥有一呼万应的权势,据说六大家族徽章令聚齐,还能调动国内兵马。”

她似是吃饱了,揉揉自己的肚子伸了个懒腰,“这都是我以前听来的传说,谁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当个热闹听呗。”

打了个呵欠,她冲我摆摆手,拖拉着脚步朝院外走去,“我累了,去睡了。”

目送她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我沉吟了会,举目望向树枝更加浓密之处,“贺护卫,她的底细查清楚了吗?”

40 怀旻往事 圣药私密

若说我对青舞的突然出现没有半点怀疑那是假的,但云崖很确切的告诉我这女子没有半点武功,至于具体的背景来历,还要等待查证。

坐在药圃边,手中扬着簸箕,抖出淡淡的草药清香。亦蝶在身边四处奔跑追逐着花丛中的蝴蝶,玩的不亦乐乎。

青舞坐在地上,毫不在意裙子被泥土弄脏,手中提溜着不知哪采来的野果吃的正开心,紫红色的汁水染上红唇,让它看上去娇艳中带着诡异。

“你真笨,逮个蝴蝶都不会,看我的。”她甩下手中的野果跳了起来,手指在裙子上擦了擦,奔着药圃而去。

两人蹦蹦跳跳渐奔渐远,留下我一个人独坐。

风吹过,暖柔轻忽,空气中都散着空灵的味道。膝上的信笺被风吹开,是隽秀有力的笔迹。

“风小姐,您的信。”安伯远远的叫着我,扬着手中的纸。

“安伯。”我起身相迎,将信接了过来,不意外的看到和刚才信笺中一样的字体。

字很少,只有短短一句:“若定归期,万望相告。”

看看方才放在膝头的信,还残留着身体的温度,也不是短短几字:“知卿康复,心甚欢喜,清茶一杯,遥祝佳人。”

自从我来到莫府,每日三封信准时的递到我的手中。或是一句诗,或是一首词,清淡潜致,没有更多言语,只是一日胜似一日的表露了。

一天三句话,三封信,已能看出晏清鸿的心思。

身为一国之相,百忙之中每日不断三封信,日日准时送达,月余下来习惯中我竟也起了等待之心了。

轻叹了声,将信折起收好。

“哎呀,小姐您的病都好了,这些活可不能再让您做了。”安伯喜滋滋的抢过我手中的簸箕颠了起来,“风少爷可真是有心,隔三差五就差人送些药来,只是这些药太过名贵了,寻常人家用不上,有钱人家又不稀罕这些许银子。”

“送药?”我微微皱起了眉头。

哥哥事不瞒我,若是赠药莫府一定会在信上言明,为何我不知此事?

“是啊!”安伯笑的满脸的褶子都皱成了花,“每日送信的时候,都有一车药材送到,这每日三车,莫府的库房都快放不下了,小姐和风少爷说说,不用如此客气了。”

每日三车,与信同至,这药竟是晏清鸿所赠?

数月之前我一句话,他倒上心。

抿唇微笑。他若不上心,又怎会清楚我在莫府。

“风小姐心情看上去很好。”安伯眉开眼笑望着我,“这几日看您日日坐在这都是面带微笑,想是心头有喜事。”

“是吗?我倒不觉得。”我侧脸枕着自己的胳膊,任发丝洒满整个臂弯,“倒是安伯最近行事有劲,满面含笑,莫非莫府有喜事?”

他颠着手中的簸箕动作轻快有力,笑而不语。

“安伯,为何这几日未曾见过你家少爷?”想想,自从那日他离去后,似乎有不少日子未见到莫怀旻了。

“少爷在做药,呵呵呵。”他笑的有些怪异,“我本以为少爷今生不可能做这副药了呢。”

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我眼中露出询问。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眼神飘忽迷茫,“其实少爷会有今日淡漠,也应该怪我们老爷。”

他放下手中的簸箕,手指无意识的抓着药草,“莫家十代行医,曾经得到前朝皇帝封为天下第一医药世家。这封号成就了莫家,也成为了老爷心中的刺。少爷一脉单传,老爷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少爷身上。打少爷识物起就教辨认草药,会说话时便背医书。为了锻炼少爷针灸之术,老爷将三岁的少爷一个人关在黑屋中练习摸穴下针,若有半寸差池,往往是责打重罚,再次关在屋中。最长的一次,竟有半月之久,不准任何人探视。”

“半个月,几岁的孩子?”我忍不住的低呼,“太严苛了。”

安伯苦笑着,“您别怪少爷性子清冷,这全是老爷逼出来的。所谓诊病下药保持冷静之心方能不出差错,老爷不许少爷有任何太多感情上的依恋,甚至不让少爷亲近老夫人。若是有过于开心伤悲的表情,只怕又是数日被关在屋中不准见任何人。所以少爷除了诊病之时,几乎不接近任何人,也是少时留下的阴影。”

我几乎能想象到,无助的孩子面对空旷的死寂,强自镇定在黑暗中摸索的样子。一边默默流着泪,一边告诉自己不能哆嗦,要稳定的下针。

为了家门的传承,如此扭曲稚子之心,究竟值不值得?

“老夫人不舍孩子受苦,偶尔会趁老爷不在偷偷去探视,隔着门板对少爷说话,却也无非是菩萨大慈大悲,解救苦难的话,听得久了少爷便将全部的寄托放在了佛主身上,一人时便默诵着佛经,老爷夫人过世后少爷更独自出门云游朝拜。这些年下来,我甚至认为少爷迟早是要撇下一切遁入空门的。”

心头浮起感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觉沉重。

“不过现在好了,我再也不用担心了。”安伯笑着,抓着药的手微颤着,“少爷终于要成家了,我不用再担心了,不用再担心了……”

莫怀旻娶妻?

是我忽略了什么吗,为何竟一点都未看出?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我笑望着安伯。

他脸带疑惑,微讶开口:“风姑娘,您、您不知道吗?”

莫怀旻未曾对我提过只字片语,我怎么会知道?

“所谓医术之家,难免会有些奇世妙方深藏不露,莫府也是如此。”安伯笑道:“莫府最闻名的药便是‘凝思丸’,这药对护心脉养元气最是有效。据说只要还有一丝气在,含药在口,就能从阎王手中抢命回来。多少达官贵人千金难求一丸。”

“啊?”我微讶低呼。

安伯没有发觉我的异样,依旧呵呵笑着,“这药没有药方,都是历代主人口口相传,不过就是有药方也没用,做不出那药性。药中有一味莫府密药,小姐可知道是什么?”

我摇摇头,“既是私密,还是不要说了。”

他摆摆手,“说也不打紧的。这药便是男子童贞之血,而且一定要是莫家主人的血。因为莫府历代从医,自小便要尝百草,伐毛洗髓,身上的血比之奇珍不舆多让,只有这血入药方能见奇效。”

我失笑:“这可不能让外人知道了,不然你家公子岂不是成唐僧肉了,人人恨不能咬上一口延年益寿。”

安伯亦是放声开怀,花白的胡须抖动着,“因为炼制不易,便是数碗血也未必能出一丸,药成之后最少要修养一年。所以祖上有律,一生只许做一次,不许超过五丸。又因是要童贞之血,家主大多在成亲前便将药制好,只有至亲之人才能服用。后来传到五世家主那,家主在迎娶夫人的聘礼中加了一枚‘凝思丸’。之后便成了历任家主聘礼中最重要的物件,得‘凝思丸’者便是将来莫府的女主人。风小姐您可明白了?”

安伯笑的愈发爽利,我则是越发的沉默,带着三分不确定的开口,“安伯,您的意思是莫少爷为我做的药是‘凝思丸’?”

他笑而不语,只是点头。

我忽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微颤:“我,去找莫少爷。”

“嗳,嗳。”他乐呵呵的应着,丝毫没有察觉我紧绷的表情。

他人视为珍宝的续命之药,一生只许做五丸的绝世珍品,只有莫府未来少夫人才有资格碰的药,他……他竟只说益气通脉。

手指敲上他的房门,“莫公子在吗?凝卿求见。”

等待了许久,房中依然没有反应,我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方才踏出脚步,身后‘吱呀’一声,门缓缓的打开。

房门边的他发丝披散,衣衫皱褶凌乱,面色惨白看不到半分血色,憔悴清减再无半点出尘清傲,乍眼看去竟象是久缠病榻的模样。

他的手扶着门板,衣袖滑落至腕间,棉布缠绕的手腕上殷红沁出。

脚下不由倒退了两步,安伯没骗我,莫怀旻真的在以血炼药。

“我……”望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我忍不住的上前扶住了他,“听安伯说你在炼‘凝思丸’。”

他的手臂,在我触碰的刹那一紧,似想要挣开,终还是没动。

“莫公子。”我的声音干哑,“你说过凝卿只要开怀便不会再心神受损,我愿答应公子,从此不再多虑苦思,舒心展怀。”

他以本命精血制成的药,我受不起,受不起……

莫怀旻的身体晃了晃,面色更加的苍白,手指脱开我的搀扶,“我知道了。”

门板在我眼前合上,徒留门外的我呆望无言。

41 告别莫府 ‘梁墨’和亲

莫怀旻不再出现,偌大的莫府的宅邸安谧的更显空旷,只有在亦蝶和青舞偶尔的笑闹中,才能感觉到一丝活泼。

我握着手中的信,还是短短的只字片语。只是内容稍有了改变。

“‘梁墨’使臣到京,繁事增多,甚累。”短短数字,仿佛能看到他伏案疾书,挑灯夜战的辛劳。又仿佛看到他朝堂微笑,淡定自若指点的潇洒。

谁会想到这朝中大臣敬仰的宰辅,皇上跟前的红人,会动用自己手中的权利百里加急只为了每日送三封不足十字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