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从他头顶那个有了裂痕的竹簪上一晃而过,轻快的抿起了唇,“是啊,只是想随意走走。”

晏清鸿不在奔波,偶尔在书房听些汇报,也不过是房产置地之事,我这才发现,即使不是运筹帷幄的相爷,他也会是非常好的商人,丰衣足食富甲一方定是不成问题。

剩下的时光,他便是围着我转,陪伴着我看山河日落,听秋蝉燥燥,午睡渐醒时,他总在身边侧撑着脸颊,手中蒲扇摇出凉风,让我不觉眯了眼。

这样的生活很是安平惬意,我只是普通的宅中新妇,他只是镇上的小商人,什么朝堂纷争,都遥远了。

“我把你的衣物都运来了,只是相府还被监视着,你那贴身小丫鬟,以后再寻机会带来。”他散着发丝,说话也是悠闲随意,青衫半散,在蒲扇中微微飘动,“不过你放心,我着人照料着她,不会有危险。”

我从衣箱中收拣着衣物,一件一件,慢悠悠的。

“凝卿。”他忽然凑到我的耳边,“你说哪种颜色给我们未来小少爷做衣服好?”

我抬起脸,无奈的面对他,“你怎么就如此肯定是小少爷?说不定是小小姐呢。”

“小少爷才好啊,可以保护小小姐嘛。”他浅笑荡漾,眼中饱含深意,“以后子孙满堂,多些才好。”

哥哥保护妹妹……

我手中拿着衣衫,一下失了神。

这么多个月,家中巨变,我却一直没有通知过哥哥,不知他如今好不好?

不能告诉他爹爹去世,怕他在前线伤痛却不能回;荣宠风光,不过都是表面现象,一旦军权收回,是再也不肯将心头忌惮放归朝堂。

如此冷血,便是传说中的帝王之道吗?

“清鸿,你替我通知兄长好吗?”我咬着唇,艰难的开口,“我不放心他在前线,这‘红云’朝堂,是再也呆不得的。”

我没有机会问那个人爹爹的离去是否与他有关,但是怀疑的种子早生根发芽,风翊扬虽在边疆,依然危险。

他站起身,伸手推开窗,散去屋内的燥热,“我早已通知了,夫人不必挂怀。”

是吗?

我笑着点头,最后一丝牵挂终于落下。

一件艳红的裙子被我拿在手中,金丝绣凤,珍珠满坠,光华灿烂,耀眼依旧,正是我当日的嫁衣。

成亲这么久。如今再看,不过数月,往事历历在目,片片飘过眼前,不觉恍惚了神智。

我与清鸿,短短数月从戒备森严,冷淡相对到如今夫妻相伴,盼子出生,我该觉圆满的。

可爹爹和哥哥,一个辞世不在,一个报国远走,想到这,又忍不住的心头酸楚。

嫁衣,是母亲传承给女儿的衣衫,我是要好好保存的。

将嫁衣存放进衣箱的最下面,腰带硬厚,无法折叠,这才突然想起,那日改衣时腰带中加了嵌片,难怪厚实了。

取过剪子,腰带处的线被我细细挑开,露出了里面的嵌片。

忽然,我顿住了手,望着腰带,紧紧的捏住剪子,呆愣。

“这同心结哥哥可以留待他日赠给心上人啊……”

“翊扬终是错过,幸为凝卿之兄,亦恨为凝卿之兄,若有来生,定不再为你兄长!”

嵌片中间,同心结平展静卧,穗子线落在腰带之外,细碎的打在我的手上,仿佛记忆中那双温柔的手。

哥哥他,竟将另外一枚同心结悄悄嵌入了腰带中赠与我……

哥哥,凝卿负你,对不起……

“凝卿!”温柔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从我手中抽走那同心结,“可是赠给为夫的?”

“啊……”感觉到身后的体温,我轻柔的笑了,靠在他的怀里。

“你老是这么恍恍惚惚的,让人担心。”在我脸颊边落下一吻,“你说很久没出门了,带你出门走走。”

笑意绽放,我从他手中抽走同心结,“这里只是一个,待齐了一对,再赠与夫君。”

晏清鸿笑而不语,抿唇望着我,目光清浅。

68 簪中透秘 清鸿皇鉴

夏日的黄昏,没有了正午时分的炙热,夕阳眷恋在山头,留下水波荡漾中的淋漓金色。

“凝卿,你想要什么?”晏清鸿眼中有几分清明了然。

我的目光从间间首饰铺古董店扫过,只是笑而不答。

顺着我的目光,他执起我的手踏向金字招牌:“想看首饰?”

我始终挂着笑,任由他扶着我进门,对面前一字排开的金银玉饰只是摇头,忙坏了老板一件件的将精致的物件拿进拿出。

“清鸿,我想吃甜糕。”

他微笑点头:“好,我去去就回。”

等他再回时,我早已惬意的啜着清茶,拈着糕点,面前几样包好的钗钿。

晏清鸿未有半句疑问,只付了银子带我归家。一路上,我抿着唇,神情轻松,偶尔瞟他一眼,飞快的转开。

“说吧,你到底为我买了什么?”才入门,晏清鸿早将我揽住,声音凑在耳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特地将我支开的目的,是选了什么特别的物件?”

赖在他的怀中,感受着温馨弥漫,口中却是嗔怪:“本想给你惊喜的,可惜瞒不过你的心思。”

反身将他按进椅中,我的手轻快的抽走他发丝间的竹簪,“为妻替夫君梳发如何?”

他轻松的笑着,发丝散落,握上我的手:“不要累着就行。”

我的手指握着他的发绾成发髻,抽出一枚白玉簪穿过发髻,看羊脂玉温润细腻,与他的笑容一般,散发着独特的光芒。

他在熏炉中燃起熏香,安定的气息在房内弥漫,让人心神镇定。

君子如玉,尤其是这样的羊脂软玉,我乍见之下,就想到了晏清鸿,想到他的笑容,想到他的内敛,还有他深藏着的锋机。

公子翩翩,一只玉簪平白给他添了几分王者贵气,玉色衬着肤色,透着清隽超然,竟不知孰更白,更润泽。

我声音不无得意,“这么一看,倒象是谁家的王孙公子,如此丰姿不知出门时会不会有女子投之以木瓜呢?”

“你现在愈发放肆了,竟连夫君也敢调笑。”他温柔的抓着我,语带威胁,“我该好好考虑是否要一振夫纲。”

我被他困住,双手贴在他的胸膛,在他怀中低念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如今我投夫君以琼琚,夫君竟回我夫纲惩戒,我好亏。”

他双手一紧,将我抱了起来,“为了表达为夫的感激之情,只好以身相报了。”

我在他怀中挣了挣,“别,小心……”

身体被轻放在床沿,“我不会伤到孩子的,为夫的只是想告诉你,这簪子是凝卿亲手簪上去的,我这一生都不换了。”

我无声的笑着,顺着他胳膊的展开偎进他的怀抱中,柔柔的帖着他的胸膛,抿唇望着他的面容,许久不曾挪开。

他手指点上我的唇,声音中不无溺宠,“傻看什么?”

“看老爷愈发的清隽潇洒了。”我抽回目光,仿佛无意的笑道。

这似乎不是我的错觉,自从脱离了朝堂之后,晏清鸿身上刻意被他自己压制的气势无形中外放了出来,不再是文雅的书生气,似乎更多了些什么。

以前的他,一袭青衫,竹簪朴素,虽然雅致,多少显得文弱,目光也始终是温柔浅淡,名声在外依然不易让人起心防。

如今的他,白玉相映,闲散内敛,目光中的镇定自若弱了他身上的书生味,在与司马宣这帝王言辞交锋后的我再见晏清鸿,只觉得他身上蕴含着的霸气更甚,贵意更浓,谈笑间偶尔流露出的神情,更像王公贵胄。

再一想,或许是天生气质如此,往昔他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更不愿为人注意,现在没了那多虎视眈眈的目光,自然外露不少也是正常吧。

“清鸿……”我念着他的名字,“我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了解你。漫说你的过去,你的幼时,便是身为晏相的你,我也是所知不多。”

何时发觉皇上的不对劲,何时布下的离京局,何时将那么多人渗透到了宫中大小各处,说起简单,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

若只为离开,又怎么需要如此大的局势?

少年入朝,平步青云,纵然是天纵奇才,若无自小的教育,不过是井底之蛙,又怎么可能定的出那么多的治国之策?

所谓帝王之学,学的不是文史武功,学的不是诸子百家,更多的是驾驭群臣,驱策文武。将相也是一样,真正读书出众者万中难出其一治国者,因为攻学不同,太多状元郎碌碌无为,官道不精。而晏清鸿一直如鱼得水,他的眼光,他对国事的分析,又是从哪学来的?

“你想知道什么?”他笑道:“等你身子修养好了,我便带你游山玩水,看我自小游历过的地方,让你顺着我长大的足迹一步步的了解你的丈夫,可好?”

我靠在他的怀中,含笑点头。

刚才,或是我多心了吧,清鸿若是自小游历,自知百姓疾苦,更明宿疾弊端,方能治国安邦。

自从有孕之后,我更是夜寐不稳,多次的心慌心悸腿脚抽筋更是轻易将我从梦中惊醒,每每需要他不时的安抚才能又勉强睡去。看到他担忧的目光,再有难受,便是强自忍着,不敢让他知晓。

当我又一次被心口的闷疼震醒的时候,身子下意识的寻找着温暖的怀抱,可是身边空荡荡,没有了熟悉的气息。

手指探了探,床榻冰凉,晏清鸿离开怕有段时辰了。

这几日夜中,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形,迷迷糊糊的我只当是他起夜,未放在心上,可是今夜心口的疼让我实在睡不着,索性起身。

窗外风声紧,晃动了树影婆娑,房内的熏香不知何时竟被吹散了,比往日灭的格外早。

我的手捂着胸口,嘶嘶的喘息,不知是秋老虎的夜晚格外的闷还是什么原因,心头慌慌的,虚浮沉不到底,很是不安烦躁。在椅子上等了许久,也不见晏清鸿归来的身影,夜半时分,他能去哪?

与他玩笑时拔下他的竹簪被我随意的丢在妆台上,常年的磨损早已经变的黄亮圆泽,簪尖因为落地损缺了一块,晏清鸿却不舍得丢弃。

随手拿过来把玩着,入手沉甸甸的,比我意料中重上不少,一时间看不出是什么质地的。

这簪子晏清鸿用了这么多年都未换,不知于他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我的手轻抚着簪身,思量着是否还有修补的可能。

“呀……”我指尖一疼,低呼出声。

抽回手指,燃起烛火,这才发觉指尖一点殷红沁出,顺着手指滑下。

我含着手指,目光在簪子上细细的检视着,这才发现黄木的簪子包裹下竟是一层黑色的铁,簪尖破损,里面的铁尖扎了手。

难怪入手如此的沉重,这簪子中竟是铁块。晏清鸿也是奇怪,如此沉重的簪子他也不觉累?

心头微讶,我的手指在簪子上摸索着,不过是最普通的祥云图案,看似一根黄杨木雕成,没有任何奇巧之处。

端起一旁的冷茶研开些墨,执笔刷在簪上,黑色晕在光滑的簪头与簪身处,再用茶水冲去墨迹,顿时在祥云堆起的图案中有一个地方沁出的颜色比旁边更深些,残留了洗不去的墨色。

手指摆弄着,微一用力,那紧密贴合的簪头在我的动作中竟然被旋动了。

我慢慢的拧着,这木簪头应是许久未曾打开了,拧起来颇有些凝塞,吱吱咯咯的声音细细的蔓开。

好不容易拧开了簪头,这才发现那铁制的器物竟是紧紧的贴在簪子中,难以下手取出。

我本不愿多探究他的秘密,可是能让晏清鸿如此小心翼翼深藏着的东西必然不简单,这好奇心就如魔咒般迷幻了我的心,太想知道其中的奥秘。

拿起剪子,我一点一点挑动着,费尽了力气,终于将包裹在木簪中的黑色物件给挑了出来。

那是一方打造的上宽下窄的铁器,形状就如一般男簪般,前面是方形,后面渐细渐尖,前面的方形处,被蜡丸封死塞住,似乎里面还藏着什么。

我的心越跳越快,手中的动作不停,将那被腊封住的地方凑上烛火,一点点的烧去蜡印。

蜡泪落下最后一滴,这铁块中的秘密终于显现。

挑去面上塞堵着的棉花,黑色的铁块中被我倒出两样小巧精致的东西。

金灿灿的一枚戒指,戒圈相叠缩小了圈围,只剩下圆形的戒面突兀亮眼。朝阳霞光,龙飞云端,怒目圆睁,睥睨众生,脚下是祥云朵朵,龙形的身姿环绕成环状,当中一个‘易’字璀璨厚重。

这图案,这样式,我依稀在哪见过,为什么一时间我竟想不起来了?

拈起另外一件器物,竟是白玉雕成的印鉴,通体浮雕透刻,圆润晶莹,上好的籽料冰种放在手心中,掌心中的手纹分毫不差的透了出来。

翻转印鉴,官体字镌刻其上,往昔残留着的朱砂印让我毫不费力的看出上面的字迹——清鸿皇鉴。

69 多情余恨 真相如刀

脑子嗡的一声,就像一把巨锤擂上了我的心口,半天无法喘过气,眼前发黑,我坐在椅子中全身冰冷。

清鸿……皇鉴……

皇家印鉴,独属于晏清鸿的皇家印鉴。

不,不是晏清鸿,是——易清鸿!

我想起了那枚戒印上的图腾为何如此眼熟。青舞背上的烙印,虽然一个为‘费’字,一个是‘易’字,一个鹰图,一个龙案,可样式图形,几乎没有太大的差别,我顿时想起了青舞说过的那句话。

六大家族,最为神秘的一族是直属于皇家,图腾为龙形,拥有龙形家主图章的人,必是皇族中最受器重的一员,更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储。

一个易字,一个龙形的图案,‘梁墨’中最神秘的大皇子,那个让易承烈都忌惮愤恨的人,竟会是清鸿吗?

不,我不相信!我的丈夫,曾经是‘红云’第一相,是心系‘红云’百姓,为国为天下的人,不可能是‘梁墨’的皇子,绝不可能!

踉踉跄跄的奔出门,我要见清鸿,我要亲口问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不是真的。

或许,或许是他夺来的,或许是他私下偷来的,或许……

我的脑海中不断的找着各种借口,为清鸿找着借口,他说过他要陪我看山河日落,陪我大漠放牧,他的心中只有平静的生活,不可能是为了谋夺‘红云’江山而潜入的探子。

新搬的院子,急切中辨不清楚方向,黑沉沉的看不到脚下的台阶,一步踏空,我跌坠在地。

下意识的护着小腹,胳膊狠狠的撞在地上,膝盖处也是一阵灼痛,我趴在地上,抽了口气。

偌大的庭院空荡荡的,青石板的地面冰冷,夜风吹乱了我的发丝,黑色的天幕笼罩着我,留下无边的悲凉。

仰首无言,只有暗夜的黑色,仿佛张开口的饕餮,不知何时将我吞入腹中。

这一摔,虽然疼,却摔回了我的理智,摔回了我本该有的清醒。

扶着柱子慢慢爬了起来,手臂和膝盖的疼痛还在一抽一抽,我也懒得去看,只是闭上眼睛,让自己用力的呼吸着。

当初‘落龙谷’前,一计谋算易承烈,本该是完美的三日拖延,却忽然被他的偷袭改变,当时我便一直猜疑着朝中有奸,却因为易承烈未及时攻打京师而否定了这个判断。如今再想,唯有晏清鸿猜到了回京不是风翊扬而是我,若他是‘梁墨’大皇子,易承烈之兄,似乎那场战斗忽然的转变都得到了解释。

哥哥曾说,‘梁墨’的大皇子神秘无踪,身为皇子明知弟弟觊觎皇位,却始终深藏不露,若非有要事在身,又如何能解释的通?运筹千里,决胜万军之后,朝中拥戴无数,拥有这般能力的人天下又有几人?

治国有方,轻易令臣子心折,百姓爱戴,若非因为从小受到的便是帝王之术,又岂能如此轻易在‘红云’崭露头角?

他身上的贵气,他近来神秘的行径,他眼中偶尔一闪露出的霸气,他每每提到司马宣时嘲弄看好戏的表情……

事情太多,多的让我一件件想清一时竟是不能,可无论怎么想,我越想洗脱他身上的疑点,越是艰难。

我要知道真相,却不是直面相问,对他的信任太多,多的蒙蔽了我的眼睛,让我失去了判断。

“小姐!”人影落在我的身边,扶住我的身体,“您注意身子。”

木然的转头,黑色的人影隐在石柱的阴影中,只有一双眸子依然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