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载的恩情,十余载的兄妹,我本以为嫁与晏清鸿就能为风家带来平安,可我的真实身份带给风家,带给爹爹和他的,只是一场劫难。

我绝不相信补给不力是因为国内粮草短缺,我绝不相信兵源不够是因为人马镇守其他城镇无法调配,当年的风家军数十万人马,远远的放在与‘梁墨’相邻的城中,两国交好,司马宣无意起战事,为什么这么做,还不是一眼即明。

能有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出,事实如何只怕更难想象,哥哥靠着自己将帅之才苦苦支撑着,究竟还能撑多久?

哥哥,我错了。

你曾经起过远离朝堂的念头,是我的固执让你留了下来,是我的身份让皇族对你起了忌惮。

现在的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真相?

身为南疆镇守大将的你,此刻只怕已是骑虎难下,根本再没有辞官离开的机会了,对不起,对不起……

不能飞鸽传书,因为所有的飞鸽只到驿站,再由驿站转投军营,而驿站之所管辖属于吏部。又怎么可能将司马宣暗中要加害哥哥的报讯送达到哥哥手中?

飞鸽传书,除了会打草惊蛇,还会暴露我的去向。

还有易清鸿,他在乎不在乎我的死活我不知道,但是他肯定不会允许我破坏他颠覆‘红云’的大计。

马车忽然一震,我听到马儿狂嘶的声音,车身抖动,我在车厢中左右撞着,犹如风中落叶。

“小姐,前面难民忽然变多了,马车要过非常缓慢。”车夫掀开车帘,一脸为难的望着我。

我放眼看到外面黑压压的人群,一眼望不到边。

大大小小的包袱,拖儿带女的队伍,密集的盖满了整个官道,缓慢的行动中时还有孩童的哭号,或者累了直接坐下休息的人。

都是从南疆边境逃难的人,没有人去往那个方向,马车若要过去,就是要在人群中劈出一条道路。

“这……”我瞠目结舌,“怎么这么多人?”

车夫摇摇头,“昨日人都不算多,今日突然如潮水般涌来,不知道是不是前面开战了,这样下去路可走不了了。”

“啊!”我手脚并用的爬下马车,扶着车辕才险险站住,伸手拦下身边一位行色匆匆的大娘。

“大娘,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多人往关内跑?”

她花白的发丝凌乱,手中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你不知道,这几日两队人马在城外开战,那个阵仗吓死人了,喊杀震天响;旗帜飘开都能挡住半边天呢,大家都跑,我,我当然也跑,连家私都没敢带,只包了两件衣服,你也别往前行了,赶紧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心,顿时悬了起来,“您说的城,可是‘红云’大军驻扎的‘乐岩城’?”

她惊慌的点点头,抓着我的手,“姑娘,快跑吧,不然人来了可就跑不掉了,全城的百姓都跑光了。”

我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在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么快就开战了吗?已经打了几日了……

‘塞宛族’不过区区一个游牧,便是有人马,也不过几万,至多十几万,平日不过游击骚扰,怎的忽然如此疯狂对面约战?

几日几夜,云崖来得及吗?赶到了吗?有没有及时通知哥哥赶紧撤离?

我抓着老大娘的手,声音仓促急切,“大娘,您知不知道,‘红云’大军的主帅是谁?是不是叫风翊扬?”

老大娘缩缩脖子,从我的手指间扯回衣衫,“打仗这东西我怎么可能知道?你问别人吧,我要走了,逃命最重要。”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可能,我抓着车夫的手,“快,快走,我要去‘乐岩城’。”

“小姐!”车夫满面惊惧抓着我的手,“不去不去,当初说好若是有危险,我随时可以不送,现在大家都逃命,哪还有往前送命的?您要去您自己去,我是不去了。”

“我求求您……”我张开唇,绝望的抓着车夫不肯松手,“我唯一的亲人在那,我必须到‘乐岩城’去,我求您再送一程,您要多少银子我都给。”

在人群的冲撞搡推中,我慌乱的扯着身上的首饰,堆在手心中送到车夫的面前,“城外十里,不,二十里,剩下的路我自己走,行不行?”

车夫叹着气,将我的手推了回来,“小姐,不是我不想收你的钱,这兵荒马乱的,我怕有钱收没命花,人家都说了交战数日,随时可能城破,我是不去的。这里离‘乐岩城’不过五十余里路,您若是快的话,一夜便能到,您还是赶紧赶路吧。”

我胡乱点着头,声音一直哆嗦着,“好,好,我自己走,我赶路……”

跌跌撞撞的在人群中挤着,走一步,被挤回来两步,我双手护着小腹,已看不到路,一心只想着往前,往前,只要到了明天我就能见到哥哥,一定能的。

人群远处忽然传来哗然声,阵阵声浪随着人群的涌动传入我的耳内,“快跑啊,大军要追来了……”

本就拥挤的人群更加的凌乱,人群争先恐后的向最前面跑着,互相踩踏,互相推搡。惊叫声,呼痛声,惨嚎声,乱成了一片。

在强大的人流面前,我就象是一叶波涛中的孤舟左右摇摆着,不知道这汹涌何时能结束,又无法与他们的力量抗衡,艰难的护着自己的小腹,只求自己不倒下,瑟缩着。

人群的力量越来越强,我越来越无法抵挡,身体所有的力量耗尽,脚下一软,朝着地上倒去。

落地的瞬间,我下意识的蜷起了身体,想要护住自己的肚子。

没能等到落地时的疼痛,身后一双手扶住了我的腰身,撑住了我倒下的身体,清淡的檀香环绕,我诧异回首。

孤傲的气质,出尘的飘逸身姿,在一群惊慌的人中超然存在,平静的目光落在完全失去理智的人群中,手中用力,径直将我推上了身后的马车。

“莫公子……”我喘息着,犹未平复的心情让我心口剧烈跳动着。人群从马车边奔跑而过,脚步声,叫喊声,让马车不住的摇晃着,他只是对我浅浅颔首,随后闭上眼,口中低诵着经文,圣洁的声音在小小的车内流淌。

车中另外一个人,无聊的伸手堵上耳朵,杏仁俏目不住的翻着白眼,倒是未吭声。

直至潮水般的声音涌过,路上才终于平静了。那雪白的人睁开清冷的双瞳,“‘乐岩城’是吗?”

我默默的点了点头,张了张唇,他已出了车厢,驾车而行。

越是南行,路上疾奔逃难的人越是慌乱,到最后,路上几乎已是空无一人,空荡荡的官道上,随处可见被丢弃的衣物,家私。

入秋之后,连风都开始变得萧瑟,呼呼的吹在耳边,很远很远能看到城楼上依稀招展着的旗帜,还有士兵镇守巡视的来往,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血腥味。

我忐忑着,一时竟不敢上前。

72 将军战死 兄妹阴阳

莫怀旻的手拦着我,“风小姐,暂不要过去,似乎有些不对。”

一夜未眠,在车中焦虑焚心思虑。现在的我,几乎是要靠扶着马车才能勉强站住,全身疼痛酸麻,力气已被完全的抽离,甚至说不上来究竟是哪疼。

“有什么不对?”相隔太远,我纵然极尽目力也无法看清,“有人在,哥哥就一定在。”

只是那空气中的味道,让人无法忽视的味道。

身边的草丛悉悉索索探出一个脑袋,那人刚站起又跌落,在地上打了个滚,又勉强爬了起来,未走两步,再次摔倒在地。

看他的装束,那身上的盔甲,凌乱散开,残留着血渍污迹的身形,正是‘红云’军队的装束不错。

慢慢的,他的身边出现了两个同样的人,他们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撑着手中的枪,缓缓的露出了身形。

三个人远望着城楼,最前首的男子忽然一跤跌倒在地,不等身边的人伸手,竟嚎啕大哭起来,男子悲怆的声音在风中嘶吼,别是一种凄楚,“将军!!!”

他这一声,旁边的两人也是跌坐在地,同样的大哭,“风将军!风将军!我们无能,我们守不住城,我们害了您!”

风……风将军……

他们说的是哥哥吗?

“是我们没用,害您身死,是我们守城不利,让您殉国!”几人的吼声虽然凌乱,听在耳内依然清晰。

殉国,身死,阵亡,这样的话语怎么可能出现在哥哥身上,我不相信,不相信!

脚下踉跄着,我不敢置信的望着他们,“你们说的风将军,是,风、翊、扬吗?”

他们木然的抬起脸,灰土满面的烟火色,被眼泪冲刷出两道痕迹,在听到我脱口而出的名字时,爆发出更大的哭号声,“风将军,风将军……”

“哥哥!”我无神的呢喃着,狂乱的抓着面前人的手,“风翊扬到底怎么了,我哥哥到底怎么了?”

“您是风小姐?”他望着我的眼,忽然低垂下头,将脸埋进双掌中,双肩颤抖,“我们数日前收到‘乐岩城’信报,说‘塞宛’骚扰不断,请求支援。将军急急回援,我们连命都拼上了,才勉强将人逼退数十里地,早已是人困马乏。可是那‘乐岩城’的城主,竟然不肯开城门,任我们在城下怎么叫喊都只当未闻。将军无奈,只得在城下暂时安歇,还不到两个时辰,那敌人竟然全力扑上,将我们围在中央,我们苦战了一日夜,全军……覆没……”

说到这,他忽然恨恨的抬起脸,强自站了起来,“随后‘梁墨’大军竟忽然出现,驱散了‘塞宛族’。这‘乐岩城’城守宁落臣,他眼见着‘风家军’全军覆没之后开城门投降,率领十万大军投靠了‘梁墨’,此刻‘乐岩城’已被‘梁墨’占领。”

“我哥哥呢,哥哥呢!”我抓着他的衣衫,用力的叫着,手中却无半分力气,眼泪已是扑簌簌的掉下,怎么也忍不住。

明明已经听到他说的话,明明知道了全军覆没的下场,但我就是不愿意相信,我想听到另外一个可能,另外一个让我支撑下去的消息。

“将军他,他……”他的手颤抖着指着城头,“将军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带着我们逃离自己以身殉国,而那‘塞宛’为了讨好‘梁墨’竟然将将军的人头送给他们,悬,悬……”

一连数个悬字,始终说不下去后面的话。

我愕然远望,那城楼之上,旗帜招展之下,似悬着什么……

“哥……”撕心裂肺的吼声,我扑了出去,朝着城楼飞奔。才两步,重重的摔倒在地,全身犹如被石磨碾过般瘫软。

我撑着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爬起来,只在地上蹭出道道深痕,手指抠着地面,碎石扎着手指掌心,全然不觉得疼,只看到一道道红色在泥土上划过。

那男子痛哭之声撕破我的心,“我们一直守在这,就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把将军的尸首偷回来,我们对不起将军的栽培,对不起将军的期望。”

“风小姐!”身体被扶住,那个一贯冷静的嗓音也变了语调,捏着我的肩头,“您等等,城下不能去。”

“哥……”我的手直直伸着,想要抓住虚空的什么,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城楼之上挂着的——人头。

脑海中一片空白,我张着嘴,喉咙中咯咯做响,很久很久,依然只是一个字,“哥……”

身体,被人死死的抓住,我推着莫怀旻的胳膊,从他的桎梏中挣扎出来,拔腿就朝城下冲去。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哥哥是战场的鬼面将军,敌人闻风丧胆的英雄,他不会死,不会死的。

我奔跑着,目光死死瞪着那人头,不在乎是否会被城楼上的敌人发现,不在乎随时可能会有密集的剑雨将我射穿。

一双手从身后用力的扯住我,强大的力量瞬间将我带入了官道旁的蒿草堆里,手指捂上我的嘴,“小姐,不可!”

我茫然的抬着眼,愣愣的盯着面前的人,失魂落魄的发呆,在好一阵子之后才看清了眼前的人。

用力抓上面前人的手,我已急切到语无伦次,“贺护卫,你告诉我哥哥没事的,是不是?你比我快行,一定赶到了,对不对?”

在我期盼的目光中,贺云崖别开眼,“对不起。”

对不起,他是什么意思?茫然的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呆呆的,如木头般。

“我来晚了,仗早在三日前打完了。”他垂下头,“‘梁墨’大军逼退‘塞宛族’,‘乐岩城’主开城投降,都是这两日的事,可是将军战死,却是三日之前的事了。”

战死,连贺云崖都说哥哥战死了,这一切竟然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晚了,我来晚了,连贺云崖也来晚了。

“我不信,我要去看看。”我狂乱的摇着头,挣扎着,捶打着。

“属下替您去看。”他按着我的肩头,不敢面对我的哀求。

我瘫软着往地上滑去,“贺护卫,贺云崖,我求你,我给你跪下好不好,你放开手,让我去,让我去看看是不是哥哥!”

“不行!”他紧抓着我,“小姐,您不能激动的,再这样,我就点您穴道带您走了。”

我疯狂的摇着头,“我没有爹爹了,没有娘亲了,也没有丈夫了,我只有哥哥,你点我一时,能点我一世吗?我求你,让我去看看好吗?我只看一眼,就一眼……”

他扶在我肩头的手松了松,我猛的推开他的手臂,站起身狂奔。

司马宣说我是祸胎,或许我真的是。

爹爹因我而死,母后因我而亡,就连哥哥,也逃脱不了那魔咒吗?

一双手臂从身后绕上了我,再次将我带入蒿草堆中,“小姐,你若要看,远远的看两眼就算了,属下带您……过去!”

他的手捂着我的唇,不让我出声,身形微动,在蒿草丛中潜行。

身上很冷,也很疼,说不出来的酸疼,腰背胸腹处,奇异的坠疼,隐隐的,却不至于无法忍受。

那已不是我该关心的事,当距离越来越近,我的眼睛越瞪越大,不敢眨眼,生怕有分毫的错漏。

那城楼上挂着的人头,发被风吹着飘飘荡荡,粘满了血污,凝成了团。怒瞪着的双眼夺眶欲出,眦目欲裂,双齿紧咬,脸上沾满干涸的血迹和灰尘。

“呜……”我狂叫着,却被狠狠的捂紧,我挣扎着,却挣不脱贺云崖的力量。

那是哥哥的容貌,再遥远的距离,再扭曲的面容,我都不可能看错,十几年的依偎,十几年的耳鬓厮磨。

那双充满了温柔的凤眼,再也看不到往昔的宠爱。那俊美无俦的容貌,再也残留不住半点他的笑容。

我只看到了不甘,愤恨,悲戚!

“将军难免阵上亡,风翊扬便是马革裹尸也要守卫这‘红云’江山!”傲骨铮铮,誓言旦旦,那长空鹰击的身影,从此消失了。

我紧咬着牙,口中全是血腥之气,眼前不断交叠着的,是那死不瞑目的双眼,是那眼红飘动的同心结穗。

哥哥!

哥哥!!

哥哥!!!

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你说过要守护我一生一世的,你说过要治好我的病,带我去爬山看海的。

如今我这残破的身子都未死,你怎么能丢下我?

为什么,我千里而来,却救不到你,为什么我如此无用,为什么……

哥哥,记得那梅花树下的酒吗?我埋好了,只等着你回来尝的。哥哥,还记得你说过,每年新茶上的时候,要我为你煮茶的吗?茶我备齐了,你回来呀,回来呀……

雨滴,打在我的脸上,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用力的眨着,怎么也眨不掉眼中的水,我只想再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哥哥,你的同心结我收到了,凝卿错负一次,你都不肯再给我机会吗?

翊扬……你希望我喊你的名字,可我只用哥哥叫过你,我改,我改好不好?只求你回来,回来吧。

那雨点,打在人头之上,洗去血污,洗不去那充满冤屈的表情,我的手直伸着,仿佛接住的,是他的眼泪。

翊扬,凝卿来了,你看到了没有?我来了……

人,在倒退。

我抗拒着,不想这么快的远离,眼中,只有那城头上垂下的大幅字——‘红云’主将风翊扬首级。

贺云崖,你为什么带我走?我不能让哥哥这么悬在城楼之上,我不能让他死无全尸,你让我过去,让我过去啊……

心口,一股炙热的气流过,冲上喉头,当贺云崖的手拿开的时候,一口血喷出。落地,又很快的被雨水冲走。

胸口的闷疼一阵一阵,翻涌着,又是一口血,喷上了他的衣衫。

“小姐!”他抱起我,紧张的大声叫着,那声音好模糊,好朦胧。

我慢慢的闭上眼睛,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小腹处坠下。

“贺护卫,我肚子……好疼……”

国破家亡 身无牵挂

沉甸甸的感觉一直朝下坠着,热流从我身体里滑落,只觉得疼,却无法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