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在门口盼望着易清鸿的到来吗?怎么舍得这个时候入后院?”易承烈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屋檐下,阴鸷的眼神远远的望着外堂,“牵挂姐姐竟然胜过了牵挂易清鸿,我倒估算错了。”

那个名字,犹如重锤敲上心头。清晨的不安在这一刻寻找到了一缕源头。

易清鸿,从清晨之后,我就再没有看到过他。现下已近申时,以他的身份地位,早该出现了,为何一点讯息也无?

压制下心头的古怪感觉,我脸上始终保持着淡然,“我是来寻你的。”

“寻我?”他颇有些意外,“你不是从来不在明面上与我见面的吗?”

“有些事,不得不见。”我面色微沉,“你手上的人马,可调动的有多少?”

他眼中一闪而过几分戒备,“当初,你我之间的约定不包括军权。”

“好,我不问。”我转身朝着后院而行,“只要二皇子殿下做好了独自面对易南天大兵压境的准备,就可以了。”

“什么?!”

我的唇角露出无奈,回身而立,“二皇子,你真的认为易南天还会回来看着你登基吗?”

他沉默了片刻,脸色变的十分难看,眼神中各种情绪交织着,冲着我微点了下头,“替我向赫连族长告辞,我须先赴军营一趟。”

他很快的消失了踪迹,我仰首天空,黄昏的阳光下,不知何时飘来一抹云彩,遮挡了冬日里最后一缕的暖意。

前厅,喧哗依旧,我行在后院,身边不时有命妇前来行礼,我颔首而过,却发现那最高位的座上,姐姐孤独一人。

纵然是皇子妃,就算是未来皇后之座,她依然是‘红云’公主,没有人会相信易承烈登上了皇位之后,还会将皇后之座赋予她,便连请安寒暄都懒得了吗?

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身前三五步远的地方,团坐着一群诰命夫人,笑声轻松,与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到我来,几名女子慌忙起身,福身中毕恭毕敬,言语亦是恭谦。

我脚步轻慢,从她们身边缓缓而过,不曾有半步停留,直至那高座之上,这才停了下来。

“杨雨见过二皇子妃。”一福到底,她匆匆的举手相扶,却在我很细微的摇头中停驻了手。

只有我和她能听见的叹息声,她扬起清冷的声音,“督政令大人免礼。”

“谢过二皇子妃。”我恭敬的开声,这才斜斜的在她身边落座,完全无视于旁边女子惊诧的眼神。

“其实你完全不必如此的。”她声音完全不介意似的,“毕竟这是后院女子之地,你若在后院覆着面纱,多少有些怪异,多少人是冲着你的庐山真面目来的,我来,也不过是透透气,看看你,不需要真的陪伴,知道你在便好。”

她的声音很轻,能听出话语中隐藏着淡淡的快乐,“去吧,你是督政令,我坐一会便回去。”

“多坐回吧。”我握上她的手,“易承烈去了军营,你多留阵子也无人知晓,晚些时分我着车马送你回去。”

“好。”

得到她的应承,我这才起身离去,重回前厅中。

一直到开宴,易清鸿都没有出现,易承烈的匆匆离去,少不了让人脸上露出猜疑之色。

宴开热闹,推杯换盏间,人们开始互相敬饮着,歌舞升平之色渐起,彼此换桌推杯,一时间人影憧憧,酒香四溢。

人群中,我看到管家悄悄的行到赫连身边,低语间悄悄送上了什么,赫连神色不变,悄然点了下头,动作隐秘的从他手中抽走了一张纸条。

没有人看到这个轻微的动作,我悄悄的执起酒盏,遮挡了视线。

他从容的在人群中游走着,豪爽的与人笑谈,酒到杯干,换来一声声的赞叹。

我想起后院那群贵妇,找了个借口离开前厅,执着手中的酒杯到了后院,这里比起前院的随意笑闹可就矜持多了,女人优雅秀气的低声闲聊,没有任意的走动,没有随便的高谈阔论。

我场面的敬了两杯酒,目光四下搜寻着,却没有发现姐姐的身影,悄然行向一旁随侍的丫鬟,直言看到二皇子妃出了门,还特地不准任何人跟随。

夜色下的花园,安静的有几分凄凉,疏疏落落的枯枝在月光下鬼爪般的伸着,说是花园,不如说是废园更恰当。

本就是以前被贬官员废弃的宅子,临时打点了下充作了‘督政令’的宅子,这冬日里谁也没空去管花园,任由它和以前似的荒芜着,根本没有半点值得玩赏的价值。

天很凉,风一吹,撩动衣衫阵阵,很是清寒。

我在园中走着,寻找着姐姐的身影,树枝唰唰的响着,瘆人。

远远的,石桌边,站着落寞的人影,不时张望着,四下看看,又轻轻的垂下头,发出一声叹息。

她,在等人吗?

当这个认知入脑,我停住脚步,想要上前,又怕惊扰了她。

“唰……”一道人影落下,轻立她面前。

“啊……”她一声低呼,手指捂上唇,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

只是一步,她看清了眼前的人,退后的脚步立止,猛的前踏了两步,投身扑入面前人的怀抱。

她紧紧抓着面前人的前襟,身体微颤,贴着那人的胸口,月光下的她,将所有的力气依靠在了他的肩头。

借着月光,我将来者的面容尽入眼中。

或许说,即便不看,我已清楚他是谁,因为那落下的瞬间,他的身姿已表露了一切。

赫连……

离的太远,我什么也听不到,只能远远看着他们的动作。

姐姐的手死死的拽着他的衣衫,仿佛是急切的说着什么,他低头凝望着姐姐的脸,沉默。

姐姐扬起头,傻傻的望着,他垂首叹息,轻轻抚上她的鬓边,她全身一颤,埋首入他的胸膛。

他的手,怔怔的停留在空中,想要扶上她的肩头,又害怕什么似的没有落下,身体僵硬挺立,任由她攀附抱着。

良久之后,他的掌心浅浅落在她的肩头,温柔的扶起她的身子,身体越过她期盼的目光,朝着园外而起。

她眷恋的凝望他,手指勾着他的袖袍,不舍的摇着头。

他回首,目光落在她的手指间,停留。

她身体颤抖,慢慢的,艰难的,松开了手。

“你若是不带我离去,我便告诉易承烈你的身份!”她似是疯狂,凄厉的喊出一声。

他停下脚步,摇首。

他举步,她的身体靠上树干,寸寸滑落,捂着唇,将脸颊埋进双掌间。

心头,阵阵悸痛。她的无助,无声的袭上我的心间。

我站在园口,不躲不闪,看着他大踏步而来。

看到我,他的身体猛然一震,忽然停下了脚步,身体绷的紧紧。

“夜了,客人们怕是要散了,你是宴席主人,要送客了。”我扬起淡淡的声音,“别让他们认为主人怠慢了客人。”

“嗯。”他别开眼,快步的从我身边擦过,朝着前厅而去。

“其实你,和易清鸿他们没有不同。”擦身相过瞬间,我低叹一声,他猛然回首,我不惧相望,“只是你展示给我的,是温柔的亲情,是护卫我一生的安宁,我却忘记了,你也是男子,也是笑傲风云争夺天下豪情的将相之才,为了你想要的,你也可以利用身边的人,也可以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对吗?风翊扬!”

静夜相望 兄妹聚首;

当所有的客人散去,喧闹的“督政令”府忽然陷入到了无边的宁静中,天边一钩新月,冷傲天际,寒风掠过窗棂,呼呼撕扯着窗纸。()

起风了……

未眠,也没有睡意。

我在等一个人。

当我在后院中抛下那句话离去时,我就知道,今夜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一切的真相在抽丝剥茧中慢慢露出,所有的猜测疑惑一点点的得到解答。

无数个夜晚,我希望哥哥不曾离去,当他真实出现的时候,我却茫然了。

房门,被轻轻的推开,寒风从门缝处呼啸的卷了进来,蜡烛光被压的猛然一窒,房间里忽然暗了不少。

香气带着暖意扑鼻而来,碗被轻轻放在了我的面前,“晚上你没吃什么,喝点。”

藕粉,飘散着熟悉的清香,我却再无半点食欲。

慢慢的抬起目光,停留在身前人的脸上。

那脸上,络腮胡子除去,所有的伪装抹去,展现在我的面前的,是梦中流转了无数次的容颜。

他在我的面前蹲下,静静的凝望着。

手指,在空中停驻,想要触碰,又害怕。

面前的容颜,在灯光下闪烁,莹白的容颜,斜挑的眼角,飞入鬓边的眉,深邃的目光,无一不是记忆深处的熟悉,尤其是那目光中的温柔,那习惯似的宠爱眼神,当世再无他人能比。

掌心下的温度,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我的梦,手指下的触碰,是他的肌肤。

小院前的怨怼,出口话语时的愤恨,都不如此刻乍见他的激动,明明知道是他了,还是无法抑制心头如潮水奔涌的感情。

倾城之色,鬼面将军

往昔的调侃,还在耳边流淌,他的笑容一如曾经那般俊朗,带着我的思忆刹那回到当年。

一切,仿佛都未曾改变。

“你,终于肯承认了吗?”明明该是愤怒,出口却化为叹息,仿佛是当年的撒娇,仿佛是抗拒服药时的小女儿脾气。

他笑了,那笑容在烛光的摇曳中清新明亮,“凝卿,想哥哥吗?”

一声哥哥,融化了心头所有的责怪,一声哥哥,多少岁月的流逝重回。

哥哥……

“哥……”我以为,这很久很久没有出口的字会说的艰难;我以为,重逢的惊诧会让彼此疏离,只一个字,所有的一切化为泪水,模糊了眼眶。

很久以前,他从军归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仆仆的风尘冲入我的小院,将我抱起旋着,扬起清朗的嗓音笑着问我,想哥哥吗?

下朝的时候,他会拎着我喜欢的点心,等待着我从酣睡中醒来,晃荡着香甜的糕点问,想哥哥吗?

当我不肯喝药瑟缩在被褥间的时候,他总是匆匆赶来,抱我入怀,手指点着我的鼻子,逗弄般的问,想哥哥吗?

吸了吸鼻子,眼睛酸胀的朦胧了一切,只剩下晕黄着的烛光,可他的笑容清晰的没有半点模糊,在眼前放大。

心头抽疼,疼的无法呼吸,吸着气,只听到自己一声声的抽噎。

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能感觉到温柔的掌心擦着我的脸颊,抹去我的泪水,很轻缓的动作,“凝卿,想哥哥吗?”

想要开口,刚刚发出一点点声音,又被抽噎着的气堵住,只能默默的点着头。

叹息声起,他抚着我脸的手,落在颈后,微微用力,我已经彻底落入他的怀中。

哥哥的味道,不再有羊膻味做遮掩,属于他的浓烈气息萦绕上身体,浓浓的包裹住我,哥哥的手臂,不再遮掩着疏离,紧拥着。

一年多了,自从我与他在‘御慕城’中那次分别之后,不再有过如此的亲昵,出嫁,远征,何尝想过有朝一日重回少时的偎贴?

他的力量,释放在环绕我的手臂间,强大的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胸膛,重的让我无法呼吸,耳边的声音带着苦涩,“哥哥想你呢,凝卿。”

抱着他的腰身,犹如少时般,出口的尽是指责,“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躲着我,你说想我,却从不肯告诉我真相。”

我怨他,明明知我伤痛,却不肯告诉我,明明见我思念,也不愿真身相见,很怨,很怨。

“对不起。”他给我的,只有深深的这三个字,期中多少无奈,尽在一声叹息中。

对不起,他又何需向我说对不起?

他哪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若要说,只怕也是我对不起他。

风家的惨烈,他的远走,哪一样不是我造成的?我的身份,我不能言说的皇家地位,害了爹爹,害了他。

摇头,除了摇头,早已说不出半个字。

不敢怨,因为知他艰难;不舍怨,因为知他同样痛苦,不敢怨,只因那步步险阻我同样清楚。

名扬天下的战将,弃了所有,背了祖族,放了家园,我知他苦的……

天下间,再不可能有风翊扬,便是功成名就又如何?不是叱咤风云的铁血将军,不是“红云”忠诚的卫国之兵,永远都冠着其他名字,其他身份。

“哥哥……”不需要更多的语言,能将这两个字在口中念着,便是温暖。

曾几何时,我以为自己再不可能喊出这两个字了;曾几何时,我以为再不可能看到他的笑容;曾几何时,我以为这份安全的温暖,只能在梦中重现。

老天待我何其之厚,何其怜惜。

“哥哥,现在可愿告诉我一切了?”我仰起头,“我想知道真相。”

“好。”他搂着我的腰,身体微转,坐在了椅子上,我身体一晃,在他力量的带动下坐上了他的膝头。

微挣了下,想要站起,却被他的力量按住。

他取过桌上的藕粉,“先吃吧,凉了。”

一切,都似当年。

他的表情很平静,无数次重复过的事依然驾轻就熟,只在那勺子从碗中抬起时,我看到了他手指的微颤,看到了他眼神中的一丝期待。

心头,没来由的揪紧,不忍在他的温柔中说出拒绝,凑上唇,含下那口香甜。

“我其实怕呢,怕自己不会冲泡了。”他仿佛是在笑谈,“那一夜,我连冲了十碗,才选了一碗觉得最成功的,给你送来,幸好没让你失望。”

其实,一碗藕粉已足以给我震撼,哪还有心辨别口味如何。

“哥哥,不用的。”话语才出,他的藕粉已到了口边,那浅浅的笑容,是绽放的欣慰。

不再给我说话的机会,他认真的喂着我,我摇摇头,他笑着开口,“老规矩,我说你听,但是要吃东西。”

心头,又是酸酸堵着,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藕粉的香甜在他的动作中入口,他的声音平静的在头顶流淌,“当年‘塞宛’受灾依附‘红云’,是爹爹奉旨率兵带财物支援,爹爹与当时的‘塞宛’族族长结成了莫逆之交,甚至在私下结拜了兄弟,但是碍于身份,这事并没有什么人知晓。后来‘塞宛’老族长过世,临死前托付爹爹照顾幼子。因为‘塞宛’是草原游牧民族,稍大的儿子都有了自己的族群和领地,不愁吃穿,所以往往族长的领地是留给最幼小的孩子,只是他那长子野心勃勃,他不甚放心,才将族长之令和孩子托付给了爹爹,希望爹爹能为他幼子护卫性命还有一方土地。”

“那孩子……”我只憋出三个字,又被藕粉赌了回去。

哥哥的笑容温柔似水,一直望着我,脸上是浅浅的笑容,欣慰满足的笑容。

“爹爹的性格,你会不知吗?”哥哥摇头,“爹爹不肯说,因为他应了老族长保护那孩子,便是连我,也不会肯说的。而那族长令,其实是我无意中发现,私自拿的。”

我呆呆的望着哥哥,没有想到一向对爹爹顺从的他,也会有违背爹爹的一天。

“‘红云’帝君不满风家权势,我早猜到了,无数次对爹爹提及,他只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其实早在上书辞官前,他就做好了死的准备,他让我离京,只不过想要保我一命而已。”他摇着头,“我带走了族长令,那时候便已决心要反了。”

“你与‘塞宛’一战,是自己安排的?”我望着他的目光,“宁落臣的叛变也是出自你的授意?因为只有这样,才没有人知道那场战争到底战死了多少‘红云’将士,只有这样,你才能让宁落臣得到封赏,从而再次占据那边疆城池。也只有这样,‘塞宛’献出风翊扬人头的讨好之举才能为你将来的投诚打下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