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发展却有些出乎意料。中央突然把沙瑞金派来了,高育良的省委书记谜一般地没戏了,谜底至今无解。反而他李达康倒有可能在即将到龄的刘省长退下来后继任省长。想想,这也合乎情理,他主政的省会城市京州,经他六年打造已成为逼近一线的经济强市,他又是省委常委,由此上位省长是顺理成章的事。却不料,在这微妙时刻,他手下主持光明湖项目的大将丁义珍落马。李达康怎能不痛心呢?

车进京州市委大院,漆黑的天空飘下了雨丝。李达康在自己办公室的小楼前下车,并没有急于进门。他在夜幕下仰起头颅,让空中的雨丝打湿了脸庞。丝丝凉意使他精神为之一振,这才快步走进办公室。

市纪委书记张树立、光明区区长孙连城已经等在那里,询问的目光一齐投过来。李达康阴沉着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言不发。

张树立赔着小心讷讷感叹:真没想到丁义珍会突然出事呢。这个副市长看起来挺谦虚的,位置一直摆得也很正…可话锋一转,纪委书记像上了发条似的开始猛烈批判丁义珍!可是他背后呢,干啥事都打着咱李书记的旗号,明明他大权独揽,却四处说是咱李书记的化身。钱他去搂,好处他去捞,恶名却推到咱李书记身上,真不是东西!

李达康并不领情,看着面前两个部下,冷冰冰地说:丁义珍这个人用错了,主要责任在我!但是你们二位有没有责任啊?怎么都不提醒我呢?尤其是你张树立,你是纪委书记呀,是不是失职啊?啊?

张树立很委屈:李书记,丁义珍的问题我反映过,去年他儿子结婚大肆收礼,还有,和一些投资商的不正常交往,我也提醒过…

李达康摆了摆手:好了好了,我叫你们来不是追究责任的,是研究下一步怎么办!说罢,安排应急措施,让区长孙连城接手丁义珍的工作,光明湖项目不能因此耽误,该咋干咋干;指示张树立对光明湖项目搞一下纪检摸底,做到心里有数。李达康特别提出,摸底要内紧外松,绝不能吓跑了投资商——八年前在林城抓了一个副市长,惊跑了一批投资商,让林城经济陷入了一个低谷期。李达康口气严厉地告诫二位部下:不能被同一道坎绊倒两次,目前当务之急是安抚好投资商,稳定人心,稳住投资局面…一直忙到半夜,三人各自回家。

该安排的都安排了。能想到的,而且可以做的,也就这些。应该没有什么大的疏漏了吧?然而,李达康心里却总是不安,仿佛扎了一根刺。直至回到家,看到妻子欧阳菁,李达康才蓦地醒悟:这根刺正是自己妻子!妻子是京州城市银行副行长,平时跟丁义珍有来往。李达康明白,自己的屁股干不干净,与这个名义上是他妻子的女人有关。

——欧阳,今天我必须给你打个招呼了,别再把头往光明湖项目上乱伸,小心挤扁了你的头!李达康进门在客厅沙发上一坐下,就阴沉沉地说。

欧阳菁马上火了:哎,李达康,你什么意思呀?回来就训我?

李达康敲着茶几吼:我不是训你,是提醒,少和丁义珍来往!

我和丁义珍来往关你啥事?你光明湖的项目用了我们京州城市银行六亿多贷款,我不和丁市长来往,和你来往?这也不合适吧!

我说的不是信贷业务,是让你别插手工程!李达康进一步点明。

欧阳菁一怔,继续犟嘴:我倒想为朋友们介绍几个工程,可你李书记肯给吗?啥时给过啊?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老婆,连声招呼都不愿给丁市长打。

书记丈夫冷冷说了一句:丁义珍出事了!你想让我也卷进去啊?

欧阳菁“啊”了一声,惊得嘴巴半天没合拢。

夜深了,李达康和欧阳菁各自到自己的卧室睡觉。他们夫妻感情早已破裂,分居八年多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李达康脑海里不停地转着一个念头:离婚吧,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窗外传来一阵时断时续的虫鸣,这细小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十分清晰。虽然是夏末的节气,却已透出了一丝秋的悲凉。其实,要离婚也不容易,欧阳菁在他当副县长时就嫁给他,风风雨雨二十多年了,他的心就算是块石头也焐暖了。李达康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睡意全无。他索性起身叼起一根香烟,站在窗前吞云吐雾。若不离婚他又将如何呢?妻子如果出了事可怎么办?他的政治生涯再也经不起一次核爆式的打击了。

一个让李达康揪心的疑问浮现在眼前——究竟是谁向丁义珍通风报信了?他相信,这个问题折磨着今天所有参加汇报会的人。他感到一个巨大的阴谋正从后路包抄过来,如寻不出反击之道,必会让他跌入无底深渊。丁义珍怎么会突然跑了呢?这一跑,他就成了头号嫌疑人,他的对手非常清楚这一点。往深处想,说不定人家故意挖了一口陷阱,等他往里跳呢!检察院还在行动中,只盼着丁义珍能尽早落网,李达康仰望星空,暗自祈求。扔了烟蒂,他转身上床,心又怦然急跳起来,也不对呀,如果妻子欧阳菁真跟丁义珍有经济利益关系,丁义珍被捕把她咬出来,不就直接把他装进去了吗?思来想去,无所适从。

李达康越发觉得丁义珍的失踪诡异奇谲,也许是套中有套…

这个诡秘的抓捕之夜最初并无诡秘征兆。侦查一处处长陆亦可亲自坐镇国宾馆大堂,让侦查员张华华在宴会厅门口监视着丁义珍的一举一动。另一位侦查员周正被安排在依维柯警车里,守候着国宾馆大门。陆亦可办案经验丰富,此前从未出过大的差错。张华华通过耳麦,每隔几分钟向她汇报一次,简直是现场直播——丁义珍举着酒杯发表讲话,为市委书记李达康大唱赞歌;房地产老板们排着队向丁义珍敬酒,马屁拍得肉麻;丁义珍醉态百出,摇摇晃晃都快站不住了…

后来回想,也不是没有漏洞。张华华所站的位置,只能看见丁义珍的背影。丁义珍脸对着落地玻璃窗外的湖景,那是主人座位。张华华怎么也不明白,就一转眼的工夫,市府办公室孙主任顶替了丁义珍的位置。孙主任体形与丁义珍相似,都是矮胖子,这天又都穿着银灰色西装,从背影看一模一样。当她汇报一切正常时,大错已经铸下了。

还是守候在车里的周正发现异样情况,向陆亦可报告:丁市长的奥迪轿车悄悄驶出了大门,往解放大道开走了。陆亦可不由得一惊,领导还在喝酒,司机怎么敢擅自离开呢?不对头!偏在这时,局长陈海的电话指令来了,让她拘捕丁义珍,不必再等省委指示。陆亦可和张华华冲进宴会厅,走到主桌时才发现,一模一样的背影竟是孙主任!

陆亦可把孙主任拉到一边,询问丁义珍去向。孙主任说,丁市长刚才接到分管副省长的一个电话,明天要汇报工作,回房间准备汇报材料去了。陆亦可知道坏事了,向陈海报告后,马上带队上楼搜寻。

丁义珍在国宾馆常年包一个套间,算是光明湖项目的临时办公室。陆亦可率人走进房间,发现桌上的电脑还开着,一些文件也在办公桌上摊着,丁义珍好像真的在那儿准备材料似的。还有一瓶喝了一半的人头马洋酒,也放在茶几上,种种迹象表明,丁义珍并未走远。陆亦可让服务员打开所有房间,一间一间地搜索,结果一无所获。

陆亦可冷汗湿透了内衣,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这太奇怪了,丁义珍会变戏法吗?会大变活人吗?这位三十多岁的熟女,孤傲,清高,处处洁身自好,以至于至今单身,她几乎承受不了这个意外打击…

接到陆亦可的电话,陈海驱车赶往国宾馆,同时调动二组、三组分头到丁义珍家中、市长办公室搜查。雨下大了,陈海打开雨刷。前方是一片模糊的黑暗,正如他目前的处境。事情已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他胸中像有一块铅,沉沉地往下坠。懊悔无法用语言描述,如果今晚一开始就听了侯亮平的话,先拘捕丁义珍,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现在上哪儿去找这个该死的丁义珍呢?估计有人通风报信了。

到了国宾馆,陆亦可汇报了最新进展:通过监控录像发现,丁义珍离开宴会厅,从厨房通道走了。厨师长认识丁副市长,证实了这个过程。陈海内心焦虑,却镇定着情绪,好言安慰部下,让他们别急。

这时,全面出动的各路人马纷纷来电。二组说,丁义珍没回家,他妻子这两天根本没见过他的人影。三组从市政府打来电话,说丁义珍的办公室已经搜查过了,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现在只有通过公安系统搜寻丁义珍了。陈海正要给高育良打电话,学长祁同伟的电话先打了进来,学长邀请学弟到省公安指挥中心联合指挥一场深夜追捕。听学长扬扬得意的口气,好像他已经找到了丁义珍的踪迹。

陈海浑身细胞都兴奋起来,当即驱车驶向公安厅。当年在H大学,他和侯亮平、祁同伟被称为“政法系三杰”。虽然都是好朋友,陈海心底与侯亮平走得更近一些,猴子同学尽管毛病不少,但心眼正,为人实在。祁同伟有些虚荣,衣着举止时常透出一点花花公子的浮华,其实他出生于贫困农村。在学校时,祁同伟和侯亮平都争强好胜,陈海时常为他们调解矛盾。大三那年,为竞争政法系学生会主席,祁同伟和侯亮平明争暗斗搞得难分高下,最后双方妥协,共推老好人陈海当主席。他们三人都是高育良的得意门生,前进的道路上都受到老师的指点和栽培。如今一起为共同的事业奋斗,这段缘分格外值得珍惜。

转眼来到公安厅大楼。陈海泊好车,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指挥中心大厅。祁同伟迎上前,拉着他坐在指挥席上,捧上刚沏好的热茶。前方墙壁镶着大块电子屏幕,上面有一个亮点在渔网般的全省道路图上移动。祁同伟指着大屏幕的亮点对陈海说:海子,瞧,他在那里!

陈海这才从屏幕上发现,丁义珍早已离开了京州。轿车正在京州至岩台的高速公路上奔驶,丁义珍是岩台人,应该是开往岩台。陈海心中窃喜,他早已在岩台布控,只要丁义珍往那里逃就是自投罗网。祁同伟告诉他,丁义珍的手机已经被跟踪锁定,现在丁义珍就像一条挣不脱鱼钩的鱼,说罢感叹了一句,高科技手段就是厉害啊!

大屏幕上的亮点缓缓移动,这时已过双沟集了。祁同伟下令在柴城出口堵。干警立即打电话联系柴城公安局,要求对方出警布控,在柴城高速公路出口处拦截。警察们在柴城收费站截下车。令人惊奇的是,车内没有丁义珍!问了司机才知道,丁义珍老娘犯了急病,让司机去岩台代为探望,还给了司机一千块钱给老娘买补品。司机说:丁市长是在解放大道下的车。现场的警察搜查了奥迪车,在后排坐垫底下发现了丁义珍的手机,手机开着,调的静音。这狡猾的家伙,故意布下疑阵,用手机吸引了追踪者的注意力,自己金蝉脱壳逃走了。

祁同伟火透了,命令工作人员调出解放大道附近的监控视频,仔细查找!不久,大屏幕上出现了丁义珍的视频。丁义珍在解放大道下车后一阵快步疾行,消失在阴暗的胡同里。接着,在义府东路丁义珍又出现了,他在那里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高速公路方向去了。

这个丁义珍,可真他妈够专业的,串胡同走了两条街,才坐出租车去了机场!还扔下一部开着的手机骗我们上钩!祁同伟有些气急败坏,当即黑着脸命令手下,马上联系京州国际机场。然而,机场方面回馈的信息令人绝望:今天根本没有丁义珍的购票和登机记载。

陈海建议,再查周边机场!干警们便又立即联系周边三个机场。

忙乱之中,6号办公桌前一位戴着耳机的干警突然叫了起来:祁厅长、陈局长,查到了,到底查到了!京州机场边检根据我们提供的丁义珍照片,把今日出境人员全筛了一遍,发现丁义珍已经改名为汤姆·丁,于两个多小时前乘坐加航23432航班飞往加拿大的多伦多了!

陈海不无惊愕:什么什么?这家伙两个多小时之前就已经逃走了?

是的,陈局长,23432航班已经飞出了我国领空,进入了国际空域,现在大约位于东经99度,北纬47度…

指挥大厅的气氛一下子凝结成冰,每一个人都压抑得难以呼吸。

陈海一拳擂到桌上:我的天,这只煮熟的鸭子还真他妈飞走了!

天亮了,高育良书记来电话询问情况,陈海和祁同伟一起去老师家汇报。高育良也是一夜无眠,眼睛发红,眼泡浮肿。两位学生到来时,老师正在吃早餐。老师让学生坐下一起吃,学生心中发虚,没敢坐下,更不敢乱吃,怕不好消化。听完了两位学生的汇报,老师也吃不下去了,绷着脸,把喝了一半的牛奶推到了旁边,昂然站起。

好嘛,公安检察,啊?两家政法单位追捕一个目标,最后还能让目标给逃脱了!祁同伟,你这个公安厅厅长当得好啊,越来越有能耐了!陈海,你这个反贪局局长也真有出息啊,一直盯着,还能把人盯丢了!

祁同伟赔笑说:谁想到能在阴沟里翻船呢?高老师,我检讨!

高育良敲了敲身边的桌子:什么高老师啊?工作时称职务!

陈海便称职务:高书记,是我们反贪局的责任,应该我检讨。

高育良神情缓和了一些,思忖道:昨晚情况比较复杂,汇报会开的时间长了些,估计有内鬼走漏风声了,祁厅长,给我重点查这个!

祁同伟汇报说:高书记,这我已经想到了,我今天就安排查!

高育良点了点头:那就好!你们两个都给我记住了,这个丁义珍抓不回来,我可饶不了你们!以后你们也少说是我的学生!

祁同伟和陈海站得笔直,几乎同时低下了脑袋:是,高老师。

离开老师高育良的家,雨已停歇,东方的天际霞光尽染。

陈海和祁同伟分手,一坐进驾驶室,又独自痛悔起来。这都怎么回事啊?他实在不敢相信,丁义珍竟在这么多人的监控中,在众目睽睽之下顺利逃脱,他这个反贪局局长真是窝囊废!行动前,季昌明非要汇报,高育良就通知了京州的李达康,还有公安厅厅长祁同伟,这事也就他们这几个人知道。其中,他和祁同伟还都是高书记的学生。也不像是反贪局内部出问题啊,昨天上午陆亦可就开始监视丁义珍了,如果陆亦可他们走漏了风声,丁义珍白天就跑掉了,还用等到夜晚吗?

H省这潭水很深啊,太深了,丁义珍背后一定藏着某个大家伙!

这时,陈海蓦地想起,北京上空的雷暴区已转移,侯亮平凌晨登机前发了个信息给他,现在是早上六点多,侯亮平的飞机应该到了。

陈海一踩油门,直奔机场而去。雨后的田野上一派绿色充盈,道路两旁绿化带修剪整齐的灌木,与高速公路两旁繁茂参天长势疯野的乔木形成对比,相映成趣。陈海把车窗打开,让清爽的晨风鼓荡胸怀。速度催生激情,陈海暂时摆脱了心中的阴霾,感觉自己像要飞起来。

这点挫折不算什么,陈海告诉自己,真正的战斗其实刚开始。丁义珍虽然跑了,但放走他的人还在,此人有如此能量、如此手段,应该是一条大鱼!此鱼之大,也许会让H省的干部群众都无法想象…

侯亮平阴着脸,从公文包里取出丁义珍卷宗,“啪”的一声,拍放在陈海的办公桌上,自己气呼呼地往陈海的办公椅上一坐,马上大发脾气,俨然陈海的领导:好嘛,陈海陈大局长,我手续到了,你这边犯罪嫌疑人倒不见了!哎,这就是公事公办?这就是你的依法办事?

陈海接过卷宗,苦笑着道歉:对不起,猴子,实在对不起!

侯亮平敲着桌子,口气严厉:陈海,你还能干点人事吗?啊?!

因为犯了错误,好脾气的陈海脾气更好了,赔着笑脸不断地向侯亮平解释,从昨夜省委的汇报会,到会上的分歧,还有他们共同的老师高育良书记的最新指示。道是省反贪局正在做丁义珍的材料,国际刑警中国中心会尽快发出红色通缉令,公安厅已在准备海外追逃了。

工作谈罢,两人就没啥话说了,干巴巴地坐着。一场意外的挫折破坏了多年的同学情谊。侯亮平知道,老实厚道的陈海这时候很希望自己能露出笑脸,眼睛里闪出点猴性,让他放下沉重的心理包袱。

可他偏不。陈海这货也太气人了,放跑了他一个到手的贪官。昨天他在电话里一次次求他,让他抓人抓人,他就是不听!因此,从走出机场到此刻,侯亮平一直眉头紧锁,沉着张脸,仿佛和陈海之间不存在啥友情。这很折磨人,但陈海活该,他必须承受这种冷落。

陈海办公室养着一缸金鱼,各品种的鱼儿色彩绚丽,悠然自得地漫游。侯亮平知道,陈海是遗传或者说是继承了父亲陈岩石的爱好——陈岩石对花鸟虫鱼有着特殊的情感。屋子的各角落都摆满了绿植,凤尾竹、巴西木、龟背竹、绿萝…品种没啥讲究,却带来一屋子青翠。

侯亮平站在玻璃缸前观赏金鱼,心情渐渐松弛下来,心气也变得多少平和了些。他觉得丁义珍犯下如此大案,不会不留下痕迹。便看着鱼缸和陈海分析,让陈海想想,之前,反贪局,还有纪委方面,有没有线索?难道没一个人举报过丁义珍?陈海想想说,对丁义珍的举报也有几起,不过都是匿名的,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但有一份举报倒是实名的…侯亮平这才把目光投向陈海:实名举报人是谁?

我爹。陈海不自在地笑了笑。你熟悉的那位离休多年的老检察长陈岩石。不过真正的举报人也不是他,是大风服装公司的工人,我爹就转了一下。举报内容缺乏可靠的证据线索,所以我也就忽略了…侯亮平瞪起眼:忽略了?哎,哎,咱老检察长没揍你屁股吧?

猴子,你要不解气,就替我爹揍我一顿?陈海试图用玩笑缓和气氛。但你可能不了解我爹的近况,他可不是你熟悉的陈叔叔了…

怎么不熟悉?我熟悉得很!说说吧,老头儿现在怎么样了?

陈海说了起来,道是老头儿最近做了一连串怪事。放着厅局级的房改房不住,卖了三百多万全捐了,和我老娘跑去住自费养老院,在社会上影响很大。有人说,这是老同志表达不满的方式,是对在位腐败干部的极大嘲讽。老头儿还四处大骂他的老对头——前省委书记赵立春。老头儿当年和赵立春在京州市一个班子里共过事,赵立春顺风顺水,调到北京,官居高位,老头儿却连个本来该享受的副省级都没能享受上。所以老头儿退休后一直为真理而斗争,四处帮人告状递状子。他住的那家养老院,快成“省第二人民检察院”了。他资格老,啥状子都敢接。动不动就来个电话报案,经常搞得我哭笑不得。

听到这儿,侯亮平来劲了:走,我要去看看老头儿,现在就去!

陈海笑道:猴鼻子就是灵!老头儿已经在养老院备好了饭菜,等你去蹭饭哩。走吧,我一人面对你也实在难受,你故意折磨我啊!

在H大学上学时,侯亮平饭量大,一口气能吃两三个大馒头。大学食堂那点儿定量饭菜,填不饱肚子。侯亮平便隔三岔五跟陈海回家,蹭饭蹭到肚子滚圆。那时陈岩石留着络缌胡子,侯亮平就称他胡子大叔,亲热得像一家人。毕业后分配在北京工作,侯亮平与胡子大叔来往少了,但心中一直充满对这位老人深切的思念。许多岁月悄然流逝,这回再见,老人的变化很明显,早先威风凛凛的络腮胡子不见了,人也仿佛缩了一圈,瘦了,矮了,牢骚也多了,侯亮平看着有些心疼。

陈岩石老两口住在三楼一间大开间,有阳台、卫生间,还有一间小厨房。平日在餐厅吃饭,也可以自己做。侯亮平进门就注意到,陈海手下的女处长陆亦可在厨房女主人似的忙碌着,锅铲响成一片。屋子中央放着一张圆桌,已摆满菜肴。陆亦可出来,陈海马上向侯亮平介绍说:这是我们一处处长陆亦可,为招待你,我特意请来帮厨的。

大家围着圆桌吃饭。椅子不够,陈海和陆亦可只能并排坐在床沿上。侯亮平颇有意味地瞥了一眼,对陈海说:我们政法系三杰,只差祁同伟一位了。哎,我那老冤家为啥不来啊?你这家伙没叫他吗?

叫了,不能来。说是正开会布置电信人员查电话泄密的事呢!陈海叹道:出了这档子事,我和同伟一宿没合眼,还转着圈挨训…

说点开心事吧。陆亦可一甩短发,站起来敬侯亮平的酒:听说你外号叫猴子,我们陈局人又特老实,作为同学,你没少欺负他吧?

侯亮平喝干了敬酒,叫起屈来:哎呀陆处长,咱们不带这么巴结领导的!谁欺负谁啊?是你们领导欺负我呀!大学时代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花钱请女生喝咖啡,你们领导去和人家谈恋爱…

陈海大喊胡扯,诉苦说:四年大学,这猴子总睡下铺,难道是我孔融让梨吗?不是,我也想睡下铺,可睡不上啊!咱这位侯处长当年就是只活蹦乱跳的猴子,他上床不是上,是蹦!我只要睡了下铺,他就猴性大发,常把我从梦中蹦醒。这家伙晚上不回来我不敢睡,最后只得自愿让出下铺——猴子,求你别蹦啦,安静点在下铺躺着吧!

全体笑喷。陈岩石老两口笑出了眼泪。这哥儿俩真是一对活宝。

俩活宝老同学喝了一整瓶京州特曲,侯亮平酒量大毫无感觉,陈海却不胜酒力。加上昨夜一夜未睡,说是头晕,想眯一会儿。结果身体刚贴床铺,就打起了呼噜。陆亦可见无事可做了,告辞离去。

侯亮平这才对陈岩石说明真正的来意——他对大风服装公司那封举报信感兴趣。道是大风厂的老板蔡成功是他发小,早前曾经给他打过电话,说让人家坑了,把一笔股权弄丢了。他以为只是普通经济纠纷,没当回事。今天无意中得知老人家也在举报信上签了名,就不能不重视了。陈岩石说:你这就对了嘛,陈海就是不重视我的举报!

侯亮平便让陈岩石向他举报。陈岩石眯起眼睛回忆。当年,大风厂是一家国营企业,他在京州做副市长时,主持股份制改革,让工人们集体持了股。后来,他离开京州,调到了省检察院工作,工人有事还经常找他。去年发生了一桩经济纠纷——蔡成功以大风厂的股权质押借了山水集团五千万元,到期还不上款了,股权就被法院判给山水集团,大风厂就此易主。现在光明湖地价飞涨,据说光厂子的那块地就值十个亿了!那些持股员工不干了,占领了工厂,拒绝山水集团接收入驻。大风厂老板蔡成功也失踪了,说是跑到北京上访去了。

侯亮平问:那这个事与逃走的副市长丁义珍有啥关系呢?

陈岩石说:有关系啊,丁义珍是光明湖项目的主管领导,与山水集团的女老总高小琴勾肩搭背。工人们就怀疑股权质押中有鬼——丁义珍也许拿了高小琴的好处,就把丁义珍举报了。我也感觉此事有疑点,希望京州市领导依法保护工人的权益,便在举报信上写了个情况说明,签了名。但这没用,市领导不重视。我家这位陈局长也不给我立案好好查,判断是经济纠纷。这一来,让我惹了一身麻烦,有人还怀疑我为大风厂卖力吆喝,收了吆喝费呢!

侯亮平思索着:陈叔叔,您是不是掌握了什么具体线索呢?

陈岩石摇了摇头:亮平啊,这要你们下力气去查呀!现在的事实是,丁义珍逃掉了!没问题他逃啥?抓住丁义珍,线索不会少!

侯亮平苦笑不已:丁义珍不是让你们家陈局长给弄丢了吗?!

陈岩石很愕然。直到这时,老人才知道丁义珍竟然是在儿子陈海手上逃掉的,禁不住一阵摇头叹气。继而开骂,骂罢儿子,又骂赵立春。侯亮平听陈海说起过,老头儿啥烂账都能算到赵立春头上,今天终于领教了。陈岩石抱怨说,H省的党风、政风、社会风气全坏在赵立春手上了。赵立春在京州做市长时就脱离群众,夏天嫌天热,躲到有空调的招待所办公。他当时是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和赵立春是一个班子同事,就找到招待所去责问赵立春,还逼着赵立春做自我批评。

侯亮平不止一次听陈海说过这件事,却依然明知故问:这个自我批评,人家领导做了没有?

陈岩石说:做了!在政府党组生活会上做的,态度还算诚恳。

侯亮平笑了:诚恳啥?真诚恳,人家还会这么报复您呀?

陈岩石脖子一拧:哎,不管怎么说,他赵立春当时是做了自我批评嘛!亮平,我真怀念那个时代,有信仰,讲精神!干部队伍多廉洁啊!我们市政府一位副秘书长,收了人家一台台式空调,就被开除了公职,开除了党籍!搁现在,收辆宝马、奔驰老百姓都认为他是清官呢!

哎,哎,又发牢骚了吧?都谁收宝马、奔驰了?您老快举报啊!

我这也是随口一说,可能有点夸张,但现在腐败实在太严重了!

这倒是,所以我们才要坚定反腐,要壮士断腕,要刮骨疗毒嘛…

陈岩石难得有了倾诉对象,又开了瓶酒,给侯亮平倒了一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有些干部还说呢,反腐弄得官不聊生了!这叫啥话?

就是,让他们继续腐败,就不怕弄得民不聊生吗?陪老头儿说着话,侯亮平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杯中的酒和陈岩石杯中的酒全喝了。

陈岩石慷慨激昂:改革开放初期有人说,腐败是经济发展的润滑剂,我是坚决反对的,还写过文章哩!现在看来,腐败实际上是社会动荡的导火索啊…咦,我的酒呢?你这猴崽子,喝我的酒干啥?

侯亮平干脆把酒杯也收了,打趣说:行了,陈叔叔,别喝了!您喝多了净骂领导,谁敢陪您啊?再说,我和陈海还一大堆事呢…

傍晚一起去机场时,侯亮平和陈海说了一路的知心话。侯亮平和盘道出了盘桓脑际的疑虑——光明湖项目是目前H省最大的旧城改造项目,牵涉四百八十亿的巨额投资。丁义珍主持该项目,其贪腐肯定会从这里下手。现在的问题是,丁义珍背后有没有更大的势力在左右?丁义珍的出逃是不是什么人要有意斩断线索?丁义珍跑了,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个四百八十亿的光明湖项目就是最大的一座庙。下一步的工作思路,就是要盯死这座庙,让利益相关者尽快浮出水面。

陈海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却又不多说话。侯亮平看得出来,这家伙与他的想法是一致的,也许这位局长早就在暗中观察这座庙了。

夕阳西下,大地洒下一片金色。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见明净的天空,瓦蓝瓦蓝水洗过一般。几朵白云悠悠飘荡,如羊如棉如雪山。一架架飞机腾空而起,钢铁巨鸟打破了宁静画面,气势磅礴地呼啸远去。

分手之际,侯亮平突然诈道:陈海,你这家伙有啥事瞒着我吧?

陈海仰起那张憨厚的娃娃脸,眼里满是无辜:又怎么了你?

侯亮平把脸逼近陈海:你肯定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是不是?并且,你有了目标!哎,告诉我吧,丁义珍背后的那个大家伙是谁?

陈海立马摇头:哎,哎,猴子,我没有你这么神,你是神猴!

什么神猴?陈海,我知道你原则性强,没有确凿证据不肯乱说话。可是,就算哥求你了,给我八卦一下行不行?侯亮平央求道。

陈海坚决地摇头:侯处长,咱们的工作能八卦吗?不怕犯错误?

我知道你想学牛鼻子老道,整天修炼自己,装老练,装城府——你就装逼去吧你!侯亮平瞪了陈海一眼,下车时“砰”地摔了车门。

老实的陈海过意不去,下车紧追了几步,拦到侯亮平前面:哎,哎,猴哥,你别诈我,案子一旦有了突破,我第一个给你打电话!

侯亮平这才笑了:哎,这就对了嘛!哦,还有啊,对你老爹的“第二人民检察院”也多点理解,多点尊重!说罢,挥挥手,疾步离去…

李达康是一个善处逆境的人,就像一只皮球,越是用力拍打,弹得就越高,身上一股拼命三郎的劲,在全省干部队伍中是出了名的。李达康知道自从丁义珍离奇出逃,自己周围就笼罩着一层阴影。猜疑、诟病、嘲讽无处不在。要想摆脱阴影,必须找到突破口——光明湖改造工程就是他选定的突破口。丁义珍逃走次日,李达康就把新城规划沙盘搬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没事就盯着看,看得入神,连长长的烟灰掉到沙盘上都不知道。沿湖耸立的一排排写字楼、商务大厦、高档楼盘,是他的梦和希望,一旦沙盘转为现实,他就能把阴影变成光环。

这几天,李达康连续召开市委、市政府各级会议,强调光明湖项目的重要性,要求市级领导分兵把关,做好稳定投资商的工作。只要顶过这个关口,不出现大规模撤资潮,光明湖前景必定光明灿烂。届时,京州市的GDP和财政税收都会上一个新台阶,会让H省政界刮目相看,也能让新来的省委书记沙瑞金注意到他的强大政治存在。应该说,这些努力没白费,投资商情绪稳定,李达康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然而,细想想也有些奇怪,迄今为止,竟然没有一个投资商承认向丁义珍行过贿。纪委书记张树立向李达康汇报时十分困惑:难不成丁义珍成了廉洁模范?别是北京那边搞错了吧?李达康认为是因为丁义珍逃跑了,谁都巴不得撇清关系,就是行过贿也不会说!张树立说:可是我们纪委监察人员认真进行了摸底调查,确实没发现丁义珍在光明湖项目做过多少手脚,查出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没啥大问题。李达康说:没大问题,小问题也不能放过。张树立这才犹犹豫豫地汇报起来,说是有人举报,大风厂的老板蔡成功给丁义珍行过贿。两人还在生意上有些不清不白的往来。不过目前还没掌握啥确凿证据…

李达康眼睛亮了,当即指示:查,好好调查这个蔡成功!

纪委书记张树立前脚走,光明区区长孙连城后脚又来汇报。

孙连城挂帅光明湖项目总指挥,有随时向李达康汇报情况的特权,进李达康的办公室显得熟门熟路。孙连城脸上愁云密布,见了领导就唉声叹气。他来汇报拆迁事宜。大风厂成了光明湖畔最硬的钉子户,无论想什么办法都难以将它拔掉。李达康火了,没有难拔的钉子,要你这个总指挥干吗?跑到我这儿来就是诉苦吗?孙连城不光来诉苦,还说了个情况:山水集团想向李书记做个汇报,不知能不能安排?李达康知道山水集团对于光明湖改造工程的重要性,却偏着脑袋问孙连城意见。孙连城说:如果能得到您的支持,大风厂就好拆了——具体办法让山水集团去想。李达康沉吟片刻,同意了。

当晚,李达康带着孙连城以及几个相关局长,和山水集团老总高小琴一起来到光明湖畔。时间大约是九点钟,皓月当空,湖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洒下一片碎银。正是初秋时节,微风轻拂,薄雾流荡,让人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惬意。光明湖是京州市的西湖,之前几任市委领导都想沿湖打造一座新城,但是由于资金等条件的限制,一直未能实现。其实,说穿了还是缺少魄力与能力,缺少一位像李达康这样的强势书记。站在山上,点燃一支香烟,李达康脑海里出现幻觉,仿佛沙盘上那些高楼大厦,已经十分真切地在湖边矗立起来了…

这时,湖面上传来一阵雄壮的歌声: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这是大风服装厂高音喇叭放出的歌,此情此景,听这样的歌实在有些煞风景。李达康皱起眉头,眼前的现实凸显出来:光明湖畔拆迁过程已经完成大半,大风服装厂成为顽固的拦路虎。在大片大片拆迁后的废墟中,耸立着一排老厂房,灯光刺眼,像一座魔城。这是挑战,是示威,更是对强势书记李达康的嘲讽。这位城市最高领导者的心情一下子变坏了。李达康把半截香烟扔在地上,用脚蹍碎。

高小琴的吴侬软语及时在耳边响起,她一身职业套装陪伴在李达康身旁。这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清雅秀丽,身材苗条,双眼顾盼生辉。书卷气与江湖气微妙的混合,使她显得不同凡响。李达康暗暗决定帮助她,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为了自己的这份宏图大业。

高小琴向李书记述说——腐败分子丁义珍实在是害死人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收了蔡成功多少黑钱,竟然让大风厂工人非法占据他们山水集团的厂子生产到现在,简直匪夷所思!现在丁义珍逃了,蔡成功也不见了。他们找蔡成功协商拆迁,就是找不到人。打电话蔡成功不接,发信息也不回。蔡成功煽动工人长期非法占厂的目的,就是要利用工人来要挟政府!丁义珍拿了蔡成功好处,就逼着他们一让再让。

李达康的眼镜片泛出跳荡的月光:高总,你们怎么一让再让啊?

高小琴怨而不怒,娓娓道来。蔡成功欠债不还,法院把大风厂判给了山水集团。这之后,根据市委、市政府的要求,山水集团第一时间就和区政府达成了拆迁协议,按说半年前就该把厂子拆掉了。可工人占着厂,丁义珍就不让拆,说是原厂有订单,得让蔡成功和工人们干完。可生产没完没了。蔡成功不断地接新订单,都生产半年了,还没有交厂拆迁的样子。说到这里,高小琴愤然起来——我们的厂啊,我们和政府工作人员却进不了门。她又软中带硬地质问——法律还作不作数?我们和政府签的合同还有没有效?光明湖新城还要不要动工建设?李书记,您说我们该怎么办?我现在真是…真是欲哭无泪啊!

孙连城等一帮干部不即不离地跟在李达康和高小琴身后。李达康脸色很难看,冲着身后的干部一声吼:你们都过来听听!干部们赶忙奔上前来。李达康居高临下,指着山脚下的厂区,厉声训斥:一个老旧服装厂,而且产权早就转移了,竟然半年拆不掉,什么问题?丁义珍收没收蔡成功的黑钱?收了多少?重点查查这个问题,查实后依法处理!还有,蔡成功的背景也要查,谁在后面顶着?想干什么啊!

干部们面面相觑。孙连城嗫嚅道:李书记,您可能不知道,省检察院前常务副检察长陈岩石曾经抓过这个点啊,当时他是副市长…

谁抓过的点都得依法办事!今天当着高总的面,我把个狠话撂在这里:一周内把大风厂拆了,拆不掉,我和市委摘你们的乌纱帽!

孙连城和官员们点头称是,一片应和之声。

谢谢,谢谢您,李书记!美女老总高小琴眼中汪上了泪…

几乎与此同时,工人诗人郑西坡也在光明湖边漫步。工人诗人不知道霸气的市委书记刚刚下达了泰山压顶式的命令,更不知道这道严厉命令对他、对大风厂即将产生怎样惊天动地的影响。作为自我感觉良好的浪漫诗人,此刻他正沉醉于不无诗意的梦幻般的月光水色中。

年轻时,郑西坡在北京、上海的报纸上发表过七八首诗歌,后来又在地方报刊上频频露脸。这为他赢得相当的声誉,让他当上了大风服装厂的工会主席。他本名叫郑春来,嫌土,参照宋朝诗人苏东坡先生的雅号,自称郑西坡。这都没什么,一切皆是过眼烟云,要紧的是他目前的身份——临时被推选出来的大风服装公司负责人,换句话说,就是工人领袖!郑西坡在厂里威信很高,有文化没架子,同事都爱找他拿主意。他人也风趣,这些年诗歌发表不出来了,有人问他,郑主席,怎么不写诗了?他总会一本正经地回答,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这是饿死诗人的时代,我可不想饿死!仿佛他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诗人。

郑西坡在陈岩石搞股份制改革时,是陈岩石的专职助手,日夜形影不离。职工获得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权后,成立了持股会,郑西坡被选为持股人代表。有了这重身份,他便处处为工人争权益,无意之中,和今晚在山上视察下达命令的那位大人物直接对立起来了。如果命运能让他们此刻相见,站在湖边抽一支烟,好好谈谈未来,那么后边震惊全国的大事件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可惜,他们一个站在山上,一个立在山下,眺望同样的湖景,观赏同样的月色,却让相互了解的机会擦肩而过。

看看吧,大风服装厂现在已成为一座弹药库——

郑西坡回到工厂,头戴安全帽、手持铁棍的工人打开侧门,把他放了进来。正面大铁门庄严地紧闭着,自从股权风波发生后再没打开过。厂区内戒备森严,简直是座军事堡垒。草包垒起一个个掩体,掩体后面挖了条齐腰深的战壕。墙脚摆着一排汽油桶,这是他们的秘密武器,也是后来的祸根。高音喇叭不断播放革命歌曲,通宵达旦。厂区制高点上,一面巨大的国旗高高飘扬。国旗旁设有瞭望楼,一名工人胸前挎着望远镜,站在楼顶向他敬礼。郑西坡穿过院子,巡逻队的工人也举起手中的土枪铁棍和他打招呼。他微微颔首,俨然军事首长。

然而,服装生产并没停歇,夜空下传来隆隆机器声。郑西坡漫步走进制衣车间,就看见夜班工人照常在流水线旁辛勤操作。一件件西装、夹克不断滑过流水线。郑西坡很满意,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产还在继续,占厂的工人们沉着冷静,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郑西坡明白自己肩上责任重大。他和他手下的员工不想和谁对抗,只想保卫自己的工厂。对于大风服装厂,员工都有特别亲切的感觉,这里是他们的家,他们是这里的主人!这种感觉源于一次制度性变革,变革让工人们成了股东,他们拥有了这家工厂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权,主人翁不再是一句空话,郑西坡要领导主人们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

大风厂持股员工都感谢陈岩石。是陈岩石主持的改制,为他们争取来了现在的股份。二十年前普遍强调效率,陈岩石特立独行,强调公平。现在公平不再,他们莫名其妙地丧失了股份,而且连下岗安置费都没拿到——山水集团说,股权转让时几千万的下岗安置费就付给蔡成功了,让蔡成功做煤炭生意赔光了。蔡成功却矢口否认。对于蔡成功和山水集团高小琴的幕后交易,工人们一概不承认,股权的任何变动,都须员工持股会同意。下岗安置费更不能少,这是国家政策规定的。这两条不解决,工厂就不能拆迁,拆迁了他们将一无所有。

郑西坡走进董事长办公室。蔡成功跑了,现在他是主人。他在沙发上躺下,蒙上一床被单,熄灯睡觉。已记不清有多少日子了,他都是这样过夜的。蒙眬入睡之前,他心中常常孕育起诗歌的韵律。如果青春还在,他会爬起来挥笔疾书,现在他只能把诗带到梦境中去了。

仿佛有心灵感应,当侯亮平开始注意光明湖项目时,那个当事人——发小蔡成功竟主动找上门来了。回到北京第三天傍晚,天色已朦胧黑了,侯亮平下班走进小区大门,蔡成功就像宠物狗一般扑上前来——

哎呀,老伙计,我可找到你了!这次来北京上访,我是牵着狗架着鹰到处找你呀!猴子,你别赶我,我要向你举报贪官了,真的!

说是举报贪官,这位发小却把侯亮平当贪官对付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和司机一起,每人扛着一个硕大的蛇皮包就进了侯亮平住的那栋住宅楼。侯亮平很警惕,追问扛的是啥?蔡成功说:一点土特产,咱老家的东西。在十七楼走下电梯时,正巧碰到反贪总局秦局长上电梯。身边伴着两大包可疑的土特产,侯亮平有些不自在。擦身而过时,他咧嘴笑笑,和秦局长打了个招呼,想装作不认识蔡成功。可这奸商偏把刺目的土特产放到他家门前,冷不丁叫了声“猴子”。这下子引起了秦局长的注意。秦局长扫了奸商一眼,随口问了句:小侯,家里来客人了?侯亮平只得硬着头皮说:哦,老家人,来北京办点事。

进了家门,蛇皮包一打开,竟是两箱茅台酒、一箱中华烟和一套深灰色西装。侯亮平恼火透顶,当场发飙:我说蔡包子,咱老家啥时生产茅台酒和中华烟了?你他妈真有气魄呀,给我成箱地送!咋的?想把我送到监狱去是吧?大老远跑来害我?咱们没啥大仇吧?

蔡成功一手抹着头上的热汗,一手撩开衣襟扇着风,极力掩饰自己的窘迫:哎,哎,猴子,哦,不,侯处长,你…你看你这…这话说的!咱俩谁跟谁?发小啊,这最纯真的小学时代的朋友啊…

侯亮平拒绝倾听: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我们局长!

就是那个反贪污贿赂局?

你以为呢?

我以为——我以为是贪污贿赂局呢!

所以,你就公然来行贿了,是吧?行,你有胆量,有气魄!

蔡成功直摇头,似乎也很无奈:啥胆量?这不就是我们生意人的生存常态嘛!我们私底下常说,婊子、票子、房子,我们总有一子能说服你!哦,猴子,不包括西装烟酒啊,这些小来兮没啥说服力!

那我也和你说吧,偷税、漏税加行贿,政府总有一个筐能把你装进去!蔡包子,你就造吧,好好造吧!哪天造进去了,别指望我去捞你!说罢,侯亮平板起面孔,指着礼品:快把东西搬走,麻利的!

蔡成功仍不死心,拉开门,伸出一颗大头向外面看了看:哎,猴子,你们局长早走了,再说他又不知道我蛇皮包里装的是啥…

侯亮平不再和蔡成功啰唆,自己动手,先把一箱烟抱出门,接着又要去扛酒。蔡成功这才明白行贿惨遭失败,只好拉住侯亮平,让司机动手,把烟酒扛下了楼,自己在侯亮平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

老友相见的兴奋烟消云散,蔡成功堆起一脸愁苦。他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厂子没了,股权丢了,他连死的心都有。侯亮平说:不至于吧,不就是个拆迁吗?你一个服装厂摆在光明湖边也不合适啊!蔡成功拍着大腿叫苦:哎呀,我的猴哥,你咋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啊?不是拆迁的事,是山水集团侵吞我们大风厂的资产,他们巧取豪夺啊!

蔡成功鼻子旁边长着一个痦子,紧张时鼻翼翕动,那痦子就一跳一跳的。侯亮平从小就熟悉这副尊容,一年级起两人就在一块儿厮混,他是优等生,蔡成功是劣等生,却奇怪地成为好朋友。主要是蔡成功像狗皮膏药一样老黏着他,抄他作业,沾他点威信,好在同学们中间抬得起头来。小学期间顽劣无比的蔡成功只听侯亮平的话,这也使少年侯亮平的虚荣心得到很大满足。长大后蔡成功经商,侯亮平从政,两人虽没有多少来往,发小的感情还是挺深的。侯亮平这才问:你挺精明的一个人,咋就弄丢了大风厂的股权呢?贪官,我被贪官害了!蔡成功斩钉截铁地说。据蔡成功叙述,他真冤,比窦娥还冤…

蔡成功告诉侯亮平,他借了山水集团五千万过桥资金——就是借钱还银行到期贷款,等银行批了新一期贷款再把钱还上。这也算是中国特色吧,商界普遍采用过桥方式解决新旧贷款的衔接问题。没想到这次出事了,银行新的贷款没批下来,他的过桥钱就没法还了。因为借钱时股权做了质押,法院走了个简单程序就做出了判决,他大风厂的股权就归了山水集团。按蔡成功的说法,从质押到断贷——不贷款给他,人家早把套设好了,就等他往里钻呢!这里面肯定有贪官权势之手在操作,否则像他这种老江湖怎么可能稀里糊涂输得那么惨呢?

侯亮平耐心听着,大风厂股权之争在他脑海里勾画出了一个大致轮廓:这就是一场司空见惯的经济纠纷嘛,人家银行为啥一定要贷款给你?你股权既然做了质押,还不上钱肯定得让人家拿走。难怪陈岩石向儿子陈海报案陈海不接呢!就当事人自述来看,哪有啥贪官?发小虚张声势,以为他这个反贪总局的侦查处处长能乱来呢,真可笑!

蔡成功益发可笑,把反贪总局当作他老侯家的私店了,建议他暗地里调查,把贪官揪出来,保住他大风厂的股权。在蔡成功看来,现在无官不贪,他这案子里应该有一串贪官。还威胁说,他这股权要真没了,一千三百多号工人就得闹事,会找山水集团和高小琴拼命。现在的局面很危险,一场社会大动乱即将爆发,导火索正在咝咝燃烧…

侯亮平实在听不下去了:行了,行了,你就别耸人听闻了!

蔡成功急了,眼瞪得老大:猴子,你咋这样呢?我说了我要举报贪官,你反贪总局是不是抓贪官的?你不能这样对待举报群众啊!

侯亮平哭笑不得:好,好,举报群众,你说!要举报谁呢?

哦,我要举报一大串贪官!但你必须保密!发小一边说,一边四下里张望,似乎很紧张。侯亮平说:这是国家机关家属宿舍,没人来听壁脚。蔡成功点了点头,竖起一根食指——第一个,我举报丁义珍!

丁义珍?侯亮平心里一动,这倒有点意思了!便也认真了,定定地看着蔡成功,你和丁义珍也熟悉啊?那好,就说说这个人吧!

蔡成功神神秘秘述说起来。道是丁义珍可不是几箱茅台、中华烟打发得了的,光明湖畔企业拆迁、项目招标,丁义珍从老板们那里不知拿了多少好处。比如高小琴,一箱一箱给丁义珍送现金。丁义珍整天泡在山水集团会所,包了两三个洋妞,都是高小琴埋单。商人们都知道丁副市长胆大包天,只要没人看见,他恨不得把市委大楼扛回家去。大风厂的股权落到高小琴手里,丁义珍起码得分一半——他应该是阴谋的策划者,只要把他抓起来,大风厂股权迷案就能真相大白。

证据呢?蔡包子,说说你掌握的证据,丁义珍凭啥分一半股权?

蔡成功手一摆:猴子,证据得你侦查处处长去侦查呀!你不查哪来的证据?我过去在丁义珍面前提过你,还狠狠地强调了一下最高人民检察院反贪总局。你这样,现在就打个电话给丁义珍,开始侦查!

侯亮平不动声色:好,好,丁义珍的电话号码呢?给我吧!蔡成功乐了,掏出一个小本本,翻开,递上——喏,这是他的手机,这是他家的!侯亮平扔掉本本,这些电话没用了,你有他在加拿大的电话吗?

加拿大?哎,哎,丁义珍怎么在加拿大?他咋出国了?蔡成功一怔,突然明白过来,以掌击额道:哦,他跑了,是不是?早就传着他要出事,还真出事了!哎呀,猴子,你们怎么会让他跑掉了呢?

侯亮平半真不假地说:因为你举报得太晚了嘛!说着,自己斟了一杯茶,也给蔡成功斟了一杯。不是有一串贪官吗?继续,下一个!

蔡成功喝了几口热茶,想了想,把大脑袋探到侯亮平胸前,没说下一个,却是哀求:猴哥,省委高育良副书记是你大学老师,对吧?求求你了,给他打个招呼,让他老人家放我一马,给我留条活路吧!

啥乱七八糟的?你要举报高书记吗?侯亮平吃惊地睁大眼睛。

蔡成功苦起脸,不敢提举报了,只说事实。道是高书记是省政法界最高领导,没他点头,法院不会把大风厂股权判给山水集团。这里面有个惊人的秘密——高小琴是高书记的亲侄女。高书记与高小琴的大幅合影就挂在山水集团大堂正面墙中央,情状亲密,俨然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