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瑞金看着落地窗外,语重心长地说:他拦下了李达康的车,挽救了李达康的政治前途啊!这是他的心里话,他真心感谢这位不畏权势的年轻反贪局局长。这位反贪局局长把一个天大的麻烦帮他拦在省内了。

窗外,高大的白杨树枝繁叶茂,一群喜鹊在绿叶间嬉戏。喜鹊黑羽白尾,翻飞跳跃,渲染出一派生气。沙瑞金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

二十三

赵东来是个刑侦高手,当年做刑警时就因侦破重大刑事案件受到过公安部的表彰,在专业圈内颇有名气。他办案有独特的思路,轻易不透露自己的想法。现在,他掌握着一段举报人录音,这个录音出自陈海车祸现场被轧坏的手机,应该与陈海的被害有关。按赵东来的推测,手机里这个声音应该是蔡成功的,蔡成功也承认给陈海打过举报电话。但声音技侦的结果却表明,蔡成功并不是那个举报人。语音对照分析显示,蔡成功和那个举报人留下的录音的相似性不到百分之三十。

如果举报人不是蔡成功,那还能是谁呢?考虑到蔡成功录音时的状态不是太配合,赵东来决定,再给蔡成功录一次音。刚把命令发布下去,办公室门轻敲一下后开了,市委书记李达康沉着脸走了进来。

赵东来不无愕然地站起身:李书记,您怎么来了?李达康在赵东来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哦,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赵东来绕过办公桌,走到饮水机前为李达康泡茶。哪方面的情况?李达康神情忧郁地点上一支烟,伴着叹息吐出一口烟雾:我前妻欧阳菁的情况。赵东来把泡好的茶递到李达康面前:前妻?到底离下来了?哎呀谢天谢地!

李达康不无烦恼地摆了摆手:东来,我想知道,欧阳菁真有问题吗?赵东来并不隐讳:真有问题!蔡成功的举报不是空穴来风。李达康思索着:可蔡成功为什么单单举报了欧阳菁?他和丁义珍是什么关系?和高小琴是什么关系?和北京来的那个侯亮平又是什么关系?

赵东来说:我也在想这些问题。他随手拉了把椅子,在李达康跟前坐下,开始向市委书记汇报,说是最近市局经侦大队查处一起非法集资案时,无意中又发现了蔡成功的影子。蔡成功用了社会上六千万非法集资的高利贷,和丁义珍合伙买矿,一起做过煤炭生意。更蹊跷的是,境外抓捕丁义珍又出了意外,人在多伦多竟然被盯丢了。李达康说:怎么会呢?追逃组组长是祁同伟,副组长是你啊!赵东来苦笑说:问题就在这里!祁同伟直接和多伦多总领馆联系,第一个得到信息的是他,这位祁厅长姓蒋还是姓汪啊?李达康狠狠将抽了半截的烟在烟灰缸捻灭。问得好啊,东来,这人姓了汪,丁义珍可就难抓了!

李达康起身在办公室里转了个圈,又走到赵东来面前说:欧阳菁的问题归欧阳菁,但是无论欧阳菁有多大的问题,都不能掩盖丁义珍和另外一些人的问题。你给我盯住山水集团的那个山水度假村!据市纪委的同志告诉我,丁义珍过去常往那里跑,那个也许姓汪的厅长现在还往那里跑呢!请问,他们都是怎么回事?仅是吃吃喝喝吗?赵东来老实回答: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李书记,我已经注意他们了!

李达康眼睛眯缝着,凝视窗外,仍没有离去的意思。看来,市委书记同志今天很想和手下的公安局局长多聊聊。果然,李达康又转向另一个话题。东来啊,在坚持原则这一点上,你得学学北京过来的侯亮平!坦率地说,我并不喜欢这个人,但我佩服他那股气,那股劲,那种精神!他公然拦我的车,让我很生气。可气归气,我真得好好感谢侯亮平啊!你想想,如果没有侯亮平这么一路追赶,如果我上了欧阳菁的当,把她送到机场,直至送上飞机,让她也像丁义珍一样顺利出了境,那可怎么对省委和中央交代啊?我对瑞金同志还说得清吗?

赵东来由衷地说:是啊,这个反贪局局长真是少见啊!李达康回转身,侧脸瞄着他,仿佛探究他的赞扬有多少诚意。许久,又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东来,如果是你,你会这么死追硬拦吗?赵东来怔了一下,谨慎地选择字眼:这个我说不准,也许会,也许不会…

李达康摆摆手:别也许了,估计你不会。你即使追上来,也不会硬拦我的车。你会向省委汇报,而汇报有个过程,欧阳菁就趁机飞走了!赵东来承认李达康说得没错:我要想讨好您,也许会在欧阳飞走后汇报!李达康长叹一声:真要这么做,你就把我架到火上烤喽!

说罢,李达康步履沉重地离开了赵东来的办公室。

这时,赵东来突然发现,李达康原本笔直的后背竟有些弯驼了,这位政治强人此前可从未有过这样的状态啊…

欧阳菁出事对李达康的刺激很大,他总想找人谈谈,以整理自己的思绪。公安局局长赵东来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是他的部下,手头的案件也牵扯到欧阳菁,让李达康不能敞开心扉说话。正是那个混蛋蔡成功举报了欧阳菁啊,把他的工作、生活、思想全打乱了…

合适的交谈人选是王大路。王大路既是他昔日的同事,又是欧阳菁的大学同学。他约王大路到家里喝酒,让田杏枝炒了一大桌菜,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茅台。人在倒霉时,才懂得友谊的可贵。李达康心底没几个朋友,王大路是比较可靠的一个。这些年,他因为怕王大路经商拖累麻烦自己,又怕王大路和欧阳菁走得近不怀好意,始终提防有加。今天前妻出事了,他才忽然明白,满肚子话也只有对老朋友讲。

李达康呷着杯中酒,和王大路聊了起来。道是欧阳菁已由传讯转为拘留了。季昌明来了一个电话,说欧阳菁受了五十万的贿赂,证据确凿。问王大路怎么看?王大路叹息不已:还能怎么看?李书记,这在意料之中啊!李达康摆了摆手:别李书记,老朋友了,直呼其名!

王大路便直呼其名,告诉他一个事实,城市银行是地方银行,贷款有潜规则——除了正常贷款利息之外,还有一至两个点的额外开支,属于贷款单位的行贿费用,业内说法叫返点。当然,这笔钱也并不是欧阳菁一人拿的,从放贷人员到层层审批的人员,甚至包括风控部门的人员都多少拿一点。李达康问:他们行长拿不拿呀?王大路回答:当然也拿。欧阳和我说过,她不缺钱,并不想拿,可她不拿别人也不好拿,包括他们行长。她正因为害怕了,才决定辞职出国的。

李达康气恼地放下筷子:你看看,这些事,她从来不和我说!王大路道:她给你说,你愿意听吗?李达康怔了一下,没回答。片刻,又问:欧阳说,这些年你经常资助我女儿佳佳,又是什么情况啊?王大路不愿意多说:达康,喝酒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喝上一回你的酒了。李达康不喝:大路,你得回答我的问题。王大路说:这事你是不是就别管了?我和欧阳是大学同学,我帮助她,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也没给我办过任何事。李达康说:尽管如此,你总还是我和易学习曾经的同事啊!王大路饮着酒感叹:是啊,当年还是你和易书记拿出家里的钱,资助我下海创业的呢,想想就让我心热!

李达康用筷子敲了敲菜盘:大路,这也正是我想了解的,你把我和易学习资助你的创业资金还回来以后,这些年是否又给欧阳和易学习的老婆送钱了?王大路放下酒杯,严肃地凝视李达康:没有,这绝对没有!片刻,又神情郁郁地说:达康,你叫我过来喝酒,就是为了问这些吗?我还以为老朋友谈心叙旧呢!李达康说:就是谈心叙旧嘛。大路,你得理解我的心情,不好受啊!特别是,想到佳佳…

他为王大路倒酒,两人干了一杯。放下酒杯,李达康摇头叹气道:说到佳佳,大路,你得帮我个忙!欧阳被拘留,接下来肯定是逮捕,我怎么和佳佳说啊?本来她妈要去美国的,现在失联了。昨夜我给佳佳打了几个电话,她都不接,发短信也不回!她把账记在我头上了,我怎么向她解释?大路,你给佳佳打个电话吧,把她妈的情况说一说。

说这些时,那个政治强人消失了,李达康变成了一个心地柔软的父亲。女儿对他有看法,甚至有点恨。在女儿眼里,母亲的不幸全是他造成的。人啊,总要在挫折中吸取教训,总是在倒霉时闪现人性。

王大路这才一声叹息,说了实话:达康,今天我已经和佳佳通过两个电话了,她对你有些误会,以为是你让人抓了她妈。不过请你放心,我会尽量做工作的!实在不行,我就到美国去一趟。这个工作也只有我能做了。李达康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就是啊,那就谢谢了!

两个老朋友碰了杯,心也碰到一起…

这夜,李达康难得出门送人,把王大路送出了好远好远。

一路上,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让他和王大路头脑变得清醒。

在大路口的士站送王大路上车前,李达康又叮嘱:大路,你代我告诉佳佳,我仍然希望她回来,就算一时不回来,也希望她不要抱怨国家。国家没有啥对不起她妈的,是她妈自己不注意,失足落水了!

放心吧,达康,该说的我都会说!你别想得太多了,好好休息!

休息啥?思维难以理性停止。送走王大路,李达康心里仍没着没落,像是得了强迫症,翻来覆去老是想着欧阳菁,甚至丁义珍。怎么会这样?栽了这么大跟头?他不能原谅自己,只想用工作充实自己。

田杏枝在眼前晃动,忙忙碌碌擦桌子抹地。李达康忽然记起,田杏枝曾说过光明区信访办窗口太矮,第二天他就指示孙连城整改,也不知落实得怎么样?李达康便问田杏枝:区信访办的窗口改了没有?

田杏枝快人快语:改啥,外甥打灯笼——照舅(旧)!窗口还是那么矮、那么低,站不能站,蹲不能蹲,说话久了腿麻得站不起来…

未等田杏枝把话说完,李达康的火就呼地蹿上头顶。他快步走进书房,拨通了孙连城手机,只说了一句话——明天信访办大厅见!

二十四

孙连城爱好天文,接到市委书记电话时正在阳台上用高倍望远镜观察金星。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第二天一上班匆匆走进信访办大厅,茫然四顾,大厅里挤满上访群众,独不见市委书记的影子。转来转去,才在5号接访窗口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连城同志,我在这里!

孙连城凑近一看,发现李达康坐在信访接待员的位置上。李达康从小窗户的洞口伸出一只大手,招了招:过来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孙连城答应着,在小窗口前半蹲半站地倾听市委书记的指示。

市委书记侃侃而谈。连城啊,我一直和你们说,涉及群众利益的事情都不是小事,能解决的一定要尽快解决,不要拖!拖来拖去,就拖出了矛盾。比如说,企业办社会,我市早就解决了,企业所办的学校、医院、幼儿园都交给了政府,都变成了事业单位,是不是啊?

孙连城努力勾着头,还得时不时地点上一点,以示虔诚。可肉体痛苦难受,蜷曲着像一根麻花。他恳请书记同志让他进去汇报。书记同志却谈笑风生:汇报啥?我不需要你汇报,就想和你聊聊天!孙连城暗暗叫苦。周围都是上访群众,他这父母官今天怕是要出洋相了。

李达康问他企业办社会的问题解决得怎么样?光明区有没有拖拉不作为呀?据市里掌握的情况,起码有三百多人的事业待遇没落实!连城同志啊,你不落实,人家就要上访,这不是自找麻烦吗?省里市里都有文件,为啥就不执行呢?要表现权力的任性,是不是啊?

孙连城蹲不住了,只得一条腿跪到了地上,头勾得更低,喘息着说:不是,主要是经费问题,这改制后有一部分经费得区财政出…我再想想办法吧!一些人认识孙连城,都向区长投来惊讶的目光。

孙连城单膝跪地,才能从小窗口看到李达康的半边脸。他可怜巴巴地望着高高在上的市委书记,希望领导能注意到他的痛苦处境。

领导就是高高在上,就是不去注意,坚决不予注意。领导似乎根本不知道他的痛苦,抑或是故意折磨他,就是要他痛苦,继续兴致勃勃地大谈特谈:不要以为几百人的事是小事,你一件小事办不好,负面影响就足以摧毁你做过的许多好事,就会影响政府的形象…

孙连城另一条腿也于痛苦中跪将下来。又一想,当众下跪实在不妥,简直是请罪了,有几个妇女捂住嘴笑哩,他又赶快改为蹲姿。

李达康又想到一个问题。还有啊,你们的区长书记接待日又是怎么回事?搞那么多警察来干啥?要是害怕群众,你们就别到信访办来装孙子摆样子,既然来了,就别把我们的人民群众当敌人防着,这不好,严重损害了人民政府的形象!孙连城磕磕巴巴解释,这是当初丁义珍规定的,怕部分群众闹事…李达康敲着窗台:我的同志啊,群众来找你们上访,是要解决问题的,谁存心闹事啊?!领导的口气突然严厉起来——就说这接访窗口,人民群众要遭多少罪才能表达自己的心声啊?孙连城,你像话吗?你这个共产党的区长称职吗?我让你改窗口你当耳旁风,今天尝到滋味了吧?是不是也痛恨官僚了?

孙连城几乎瘫倒在地:李书记,我…我改,我…我马上改!

李达康“哼”了一声:改不改你看着办!我今天就说这么多,连城,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和秘书小金从接待室内出来,扬长而去。

孙连城待李达康走后,艰难地爬起来,揉了半天膝盖,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进了信访局局长办公室,指着秃头陈局长破口大骂:这个面对群众的窗口是哪个王八蛋设计的?那么小、那么矮,故意整人是不是?!陈局长赔着小心说:孙区长,您真不知道吗?这是丁义珍当年亲自设计的!孙连城问:为啥这样设计?这个腐败分子心眼咋这么坏呢?陈局长说:孙区长,您不知道,我们有些上访群众啊,守着信访窗口东拉西扯,问个没完,丁义珍就画了草图,设计了这种窗口。目的呢,就是要让上访者站也不好站,蹲也不好蹲,几句话说完了事。

孙连城想了想:这个,老丁动机还是好的。陈局长笑容暧昧地补充说:效果也不错,大大提高了接访效率啊!孙连城脸一拉:就是太缺德了,跪得我膝盖疼!陈局长见风使舵说:要不,咱积点德?您批了经费我马上改!孙连城好像牙疼,眉头皱了起来:又是经费!我印钱啊?凑合着吧,反正李书记那么多事,过几天也就忘了!停了停,又觉得不妥。老陈,你打个报告上来,要求市财政拨款七八十万做整改费,算了,凑个整数一百万吧!我上报李书记,财政给钱咱就改窗口,不给就想别的办法!陈局长点头:好的,那我今天就打报告!不给就不改呗!孙连城手指差点戳到陈局长的秃头上:你们真都是属猪的,不扯着腿,你们就不哼哼。不是我批评你,老陈,你就是不动脑子!还不给钱就不改了,哎,没钱就办不了事吗?你这是懒政!我还就不信了,比如说,你就六个接访窗口是不是?就不能买六只小板凳吗?就不能像银行那样摆几颗小糖果吗?花钱不多,事也办了嘛!

陈局长擦着秃头上的汗,一迭声说:行,行,孙区长…

孙连城又交代:当然了,小糖果也不能多摆,每个窗口每天摆上几颗,是个意思就行了。摆多了就可能诱发上访,也可能被哪个贼人一把捞走。咱中国的老百姓,尤其是京州老百姓,劣根性,没救!

陈局长深有同感:是,孙区长,咱中国老百姓就是没救啊…

其实,没几个人了解孙连城的内心世界。这位区长表面上随和顺服,心中却是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他早年仕途顺利,年纪轻轻就提了正处,以后二十几年原地踏步,渐渐就心灰意冷了。特别最近几年他狂热地喜欢上天文学之后,方知宇宙之浩渺,时空之无限。人类算什么?蚂蚁?尘埃?恐怕也是高抬自己了。有没有外星人?孙连城倾向于有的,宇宙存在着亿万颗类似地球的行星,你敢说某一颗不会产生比人类更高级的生命?哪天他们来了,地球没准归他们领导。李达康算什么?高育良算什么?沙瑞金算什么?蚂蚁尘埃罢了!孙连城开悟了,一颗心也放平了。从此得过且过,再无烦恼。“好好好”“是是是”,就是不办事,谁奈我何?还私下放言,不想升了,就无所谓了。

所以,孙连城并不真的害怕李达康。都说无私者无畏,他孙连城没贪污没受贿,又不想再提拔了,何畏之有?况且,他还胸怀整个宇宙!这一点,强势书记李达康并没有看明白,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

不料,回到区长办公室,又让郑西坡堵上了。郑西坡扯着他的手说:孙区长,找你多少次了,也不见答复。现在我们没别的要求,就是要块地建厂。老厂马上要拆,我们得有个新厂地生产啊,这事挺急的!

孙连城敷衍道:老郑,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只是不好解决呀!

郑西坡说:怎么不好解决呢?我们只要二十亩工业用地啊…

孙连城敷衍不下去了:我的郑师傅啊,你也不想想,光明区现在是市中区了,哪还有地啊?实话告诉你,区里一分土地都没有了,你们老厂是最后一块工业用地了,拆迁后也就变成房地产用地了!

郑西坡急了:既然这样,你咋早不说?我一次次找你,你一次次打哈哈!孙区长,若是没地建新厂,光明湖老厂恐怕又拆不了啦!

孙连城马上警告:哎,郑师傅,你可别学蔡成功的样搞什么护厂队啊!动乱分子蔡成功已经被拘留了,很可能要判个十年八年的…

郑西坡火了:你啊,当官不为民做主,都不如回家卖红薯!

孙连城并不生气,笑嘻嘻道:卖红薯就卖红薯,卖红薯也是一种活法嘛!你看看,该下班了。走,我回家卖红薯,你回家喂肚子!

二十五

事情朝着预料的方向发展,欧阳菁是个突破口。侯亮平相信,大风厂股权之谜将由此解开,还会顺藤摸出山水集团等一连串瓜来。欧阳菁五十万的受贿事实既已查明,受贿已经不是关注重点了,现在要搞清楚的是——这位主管信贷的银行副行长一手造成的断贷,是如何导致了大风厂股权的转移和“九一六”事件的发生。今天他精心准备了一场三堂会审:在讯问欧阳菁的同时,提审蔡成功,接触高小琴。

侯亮平信心十足。季昌明进门询问情况时,侯亮平便说:今天搞场会战,三个组密切配合,将打一个突破性的漂亮仗。季昌明有些狐疑地看着他:突破?就这么突破了?侯亮平很肯定:就这么突破了!

季昌明未置可否,在对面的指挥位置上坐下。对欧阳菁的审讯很敏感,领导必须参加监督指挥,侯亮平心里有数。领导坐下后,把带过来的保温杯放在桌上,先说了个情况。道是沙书记表扬他了,要谢谢他这反贪局局长。说他拦下了李达康的车,挽救了李达康的前途。侯亮平听罢,并不觉得意外,马上想到,沙瑞金把李达康和欧阳菁切割开了。随口来了句:挽救李达康的只能是李达康自己,他腐败了,谁也挽救不了他!季昌明怔了一下:亮平,别胡说啊,我们就事论事!

这时,欧阳菁到位了,季昌明敲敲桌子,示意开始。侯亮平抓起桌上话筒发出指令。指挥中心的通信设施很现代,大屏幕及时显示出审讯室的画面。工作人员随时切换画面,可以将几个审讯场所同时呈现在荧屏上。这样,领导们就可以像看电影一样,随时掌握审讯进程。

张华华和一位女检察官对欧阳菁进行讯问。欧阳菁有些激动,不承认贷款有任何问题。她一口咬定,城市银行和大风的所有信贷业务来往,都是合法合规的正常业务来往。张华华指出,二〇一二年初,蔡成功的一笔正常贷款就被不正常地中断了,以至于大风厂的股权落入了山水集团囊中。欧阳菁并不回避,说她本来是准备按计划放贷的,但银行的风控部门例行贷前调查时,意外发现蔡成功卷入一起非法集资案里去了,蔡成功涉及使用了社会高息资金一亿五千万元…

侯亮平和季昌明对视了一下。欧阳菁说的是个新情况,必须马上证实。侯亮平让工作人员切转到市公安局看守所。屏幕上即时出现了蔡成功的辩解——我用不用高利贷,用了多少,都与企业的流动资金贷款无关。我是自然人,大风是企业法人。而且大风厂也不是我一人的,还有员工们的持股。侯亮平听明白了,欧阳菁没说假话,蔡成功确实卷入非法集资案里去了。画面再切回审讯室,欧阳菁又做了进一步说明——对一位身陷高利贷旋涡的奸商,哪家银行还敢放贷给他?欧阳菁情绪激动地说:我提醒你们,不要上这个奸商的当!在京州被蔡成功坑害的不仅是大风持股员工,还有那些借高利贷给他的群众,最近半年已经有两个跳楼的了!你们可以到市公安局经侦处了解一下!

这一事实让侯亮平感到很意外。蔡成功举报欧阳菁时,对自己涉及这么多高利贷只字未提!侯亮平低声骂了句:混账东西,找死啊!季昌明盯着大屏幕,缓缓道:这么看来,欧阳菁断贷也没什么错嘛!

剧情陡转,故事脱离了预想的轨道,朝未知方向发展。看来是错了。侯亮平喉咙发干,口腔苦涩,拿起茶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水。

这时,陆亦可小组的信号传过来了,工作人员及时将画面切入。

山水度假村接待室,高小琴一身职业服装,和陆亦可侃侃而谈。高小琴又说了一个新情况,道是二〇一〇年,蔡成功见着煤炭行情好,想发一笔快财,借了八千万高利贷到林城购买锦绣煤矿的产权。丁义珍帮他牵线斡旋搞批文,占了百分之三十的干股,两人其实早就是合伙人了。

季昌明难得地激动了,指着屏幕说:哎,亮平,看看,又大跌眼镜了吧?你这个发小竟然早就是丁义珍的合伙人了!出乎意料吧?!

侯亮平一时窘迫至极,苦笑不已:是,是啊,太出乎意料了!

此刻,侯亮平真是哭的心情都有。回想起在北京家里,蔡成功竟然向他举报丁义珍,真不知发小当时是怎么想的!现在看来,高小琴说得没错,发小谎话连篇,输急了眼逮谁咬谁。童年那个抄他作业,跟在他后面跑的蔡包子,那个在他记忆里总是与天真顽皮联系在一起的蔡包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岁月已把这位发小变成了老奸巨猾的奸商…

监控屏幕上,高小琴大骂蔡成功:这个阴险小人,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就没几句是实话。他是京州商圈里最不讲诚信的无赖商人之一,我们都不和他打交道。陆亦可问:那你怎么还是和他打上交道了?高小琴苦笑:还不是因为丁义珍吗?他们俩买矿被套,想等着煤炭行情好起来翻本,就找到了我,借过桥款五千万,日息千四。丁义珍要我帮忙,我能不帮吗?再说有大风厂股权做质押,有过桥利息赚,我就同意了。陆亦可旁敲侧击:还有更大的利益吧?大风厂的黄金宝地?高小琴反问:谁说那是黄金宝地?大风厂至今没拆下来,招拍挂还没开始,除了一堆麻烦,啥都没有!现在区政府不认丁义珍当年签字的合同了,让我们再交一次下岗安置费,我们正交涉呢!陆亦可注意地问:再交一次安置费?这么说,你们以前交过一次安置费了?

这又扯出蔡成功一段赖皮行径。蔡成功还不起五千万过桥款和衍生的高额利息,大风厂股权应该依法过户到山水集团。这时候,他的合伙人丁义珍又来找高小琴了,说蔡成功太困难了,负债累累,安置费得山水集团出。高小琴指着陆亦可的沙发说:丁义珍就坐这儿说的!他是光明湖项目总指挥,他的话,我敢不听吗?我就和蔡成功谈判,签了个补充合同,又出了三千五百万的安置费,这才把产权过了户。

陆亦可问:那这笔钱蔡成功用到哪儿去了?高小琴纤纤玉指在空中画了一圈儿:当天就被民生银行划走了。蔡成功让我们划款时,并不知道自己的基本账户被法院查封了。陆亦可道:可蔡成功说,大银行都不贷款给他呀?高小琴道:这人嘴里哪有一句实话啊,京州哪家银行他也没少骗贷!据我所知,现在他欠民生、招商以及工农交建四大行的贷款不下五六个亿!他和丁义珍这是做局坑我们山水集团啊…

审讯室内,欧阳菁益发理直气壮——幸亏我们当时果断终止了贷款,否则我们京州城市银行麻烦就大了。前几天,我特意从银行征信系统查了一下,蔡成功和他旗下企业逾期贷款本息已达五亿六千余万!加上社会上没法偿还的高利贷的本息,接近十个亿了!欧阳菁仰起脸,仿佛故意对着侯亮平说:希望你们查查蔡成功的举报动机。这个奸商干吗突然举报我?他是想通过你们新来的反贪局局长做局,把他自己保护起来。他现在在外面很不安全,放高利贷的一直追杀他,他已经被人家绑架过一次了,关在狗笼子里三天三夜,差点儿没疯掉。

高小琴也说到了蔡成功和狗笼子。道是狗笼子里的日子太难熬了,比受刑还痛苦。狗笼高度和宽度都不过半米,长不过一米,蔡成功被关在里面既不能坐,又不能躺。就算是坚贞不屈的英勇地下党员只怕也熬不过二十四小时,而蔡成功竟然挺过了三天三夜…

侯亮平相信欧阳菁和高小琴说的是实话。现在他已经能用全新的角度审视蔡成功了,发小竟是所有事件的祸根。欧阳菁满腹怨气,实话实说,高小琴的话也有根有据。尤其是高小琴,竟如此清白,简直成了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在这之前的办案思路全错了,让蔡成功带进死胡同去了。侯亮平也不知道该狠抽发小两嘴巴,还是该狠抽自己两嘴巴。但是,一个理性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且慢,且慢…

看守所里,蔡成功开始耍赖,说支持不住了,头上的伤没好利索,市公安局就把他关到看守所。他要求见侯亮平,有事和侯亮平当面说。

侯亮平看着屏幕上耍赖的蔡成功,沉着脸,开始了和蔡成功的对话——蔡成功,现在是我在和你说话,你看不到我,但我能看到你!你听着,你满嘴谎言,胡言乱语,已经让我很被动了。我希望你就此打住,实事求是交代问题!你到底欠了民生银行和其他各大银行多少贷款?还有多少社会上的高利贷?大屏幕上,蔡成功可怜巴巴地说:侯局长,你既然都知道了,那还问我干啥?我这几年欠的债太多了,这辈子也还不上了。讨债公司的黑社会饶不了我啊,所以我想到你这儿来坐牢!猴子,我…我在外面有生命危险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侦查方向被误导了。明明是蔡成功和丁义珍捅下的大窟窿,蔡成功却成功地把自己装扮成了受害者!侯亮平现在回忆起来才知道,在北京家里,蔡成功举报丁义珍和现在举报欧阳菁,都是有目的的。丁义珍是副市长,欧阳菁是李达康老婆。蔡成功就是要引起注目,逼他和反贪局行动!发小负债累累,太恐惧了,想让他给自己在监狱安排度假呢!

真相初步查明了,对蔡成功报捕保护已无必要。审讯结束时,侯亮平主动提出,既然事情是这样,蔡成功一案还是交给市公安局侦办吧!季昌明赞同说:好,我今天就安排批捕,本来赵东来也在催。这时,侯亮平心里很难受,希望领导批评几句。但是没有,领导反倒提出晚上请他吃烧烤。侯亮平谢绝了,他和同志们需要好好反思。

分手时,侯亮平郁郁地说:季检,我这次是不是让你失望了?季昌明拍了拍他肩头:失望什么?要看光明嘛!“九一六”事件的背景真相基本上查清了,欧阳菁受贿五十万的证据也拿到了。还有一个意外收获——银行系统的非公职人员职务犯罪案!蔡成功难道只贿赂了欧阳菁吗?城市银行其他人贿赂了没有?还有那么多的贷款银行,这个奸商是怎么把五六个亿贷出来的?你们都要好好查,一查到底!

侯亮平有些冲动,握住这位兄长般的领导的手狠命摇了摇。

傍晚时分,侯亮平独自来到操场。检察大楼后面这块空地,是干警们活动的好地方。几个小伙子在打篮球,侯亮平悠双杠。这是他喜爱的运动方式,和祁同伟一样,他也很重视健美训练。脱了外衣,轻轻一跃,侯亮平就撑着双杠悠荡起来。心情烦闷的时候,他会加大运动量,像宣泄,像自虐,直至筋疲力尽。侯亮平深深陷入一种挫败感,没想到蔡成功让他在这一回合输得这样惨。所有的线索突然断了,这混账的蔡包子成了对手的一堵挡风墙,让他的预想推演全部落空。强大而狡猾的对手忽然隐遁,不留任何踪迹。下一步怎么办?怎么办?

球场上打篮球的小伙子们都停住手,目瞪口呆地望着侯亮平——这位新来的反贪局局长像钟摆一样,似乎要在双杠上永远摆动下去。

二十六

京州的夜晚比白天热闹,商店霓虹灯耀眼,行人摩肩接踵,街上车水马龙。要过中秋节了,人们格外忙碌,采购送礼,人情往来,平凡的生活忽然掀起一个小小的高潮。侯亮平去医院探望陈海,一路上观察周围的情景。抬头望月,虽没圆满,却也银辉四射,招人眼目了。

陈海已经转入普通单人病房。侯亮平在病床前看着陈海,像以往一样,在心里默默向昏迷中的兄弟和战友倾述心声——

陈海,我今天倒霉透了!三堂会审,竟然审出了一个清白的阿庆嫂和一个十恶不赦的蔡成功,跌破眼镜无数。事实证明,蔡成功不是好东西,可他再不是东西,也没能耐安排丁义珍出逃加拿大吧?丁义珍出逃的获益者是谁?阿庆嫂是潜在的获益者,可她却清白得让我难以置信!我让老季失望了。老季不错,没趁机拔我猴毛修理我,还要请我吃烧烤呢。可我好意思去吃啊?不惭愧吗?会审之前,我还和老季说要突破了,结果闹了这么一出,我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

病房的门半开着,门外似有人影晃动。侯亮平和陈海进行着心灵的对话,并没注意到这一细节。两只哄哄乱飞的苍蝇时不时地落到陈海头上脸上,搅乱了侯亮平的心绪。侯亮平起身四处看了看,想找苍蝇拍,没找到,便挥手去赶苍蝇。不料,就在这时,门外两个大汉闪电似的冲进来。侯亮平还没反应过来,便猝不及防被扭出了病房。

直到拉拉扯扯来到警车前,侯亮平才恍然大悟:你们是警察?

其中一个大汉一把把侯亮平推上警车:少啰唆,上车!

警车急驰,路边的灯火向后飞掠。侯亮平被挟持着坐在中间,十分别扭。他知道这是误会了,遂打听两位便衣警察是哪里的?省厅的还是市局的?是省厅,他找祁厅长;是市局,他找赵局长。两个大汉不理不睬。侯亮平不得已亮明身份: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检察院新来的反贪局局长!两个大汉似有醒悟,相互探询地看了看。一个说:你新局长想搞死老局长是吧?另一个说:你一进病房我们就注意你了!一个说:就是,你来了就不走了,等待机会吧?另一个说:你鬼头鬼脑看看四处没人了,就终于下手了,伸出了魔爪!侯亮平哭笑不得:你们说相声是吧?我是找苍蝇拍替陈海赶苍蝇!还魔爪呢!快给你们领导汇报一下。其中一个大汉想想,汇报了。汇报完,没让侯亮平说话,就把电话挂断了。嗣后警车开到一座绿荫掩映的小洋楼前停下。

这地方侯亮平从没来过,是郊区的一座别墅。四下静谧,环境估计不错,秋虫鸣叫格外响亮,偶有萤火虫飘过,拖曳出一道绿光。好一个世外桃源。只是侯亮平搞不明白,便衣警察把他带到这里干啥?

赵东来呵呵笑着迎出来,给侯亮平解了惑:别紧张,这是“九二一”办公室,我们市局的一个专案组在此工作。说罢,使劲握着侯亮平的手,摇了又摇,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侯亮平恼火透顶,甩开赵东来的手:我说赵局长,你故意出我洋相是吧?赵东来说:是你做出了可疑之事嘛,我的人见你试图不轨才动手的!侯亮平这才问,你们也一直在保护陈海啊?赵东来说:是啊,本来四个人,你们加强警卫以后,我就撤下了两个。今天既然不期而遇了,正好碰一碰情况。

“九二一”办公室是一座小楼,外表漂亮,内部装修简单。底楼有的房间还裸着水泥地。二楼好些,铺了地板。但货色一般,做工粗糙,有的地方踩上去吱吱响。赵东来说:这楼本是抵押给银行的,债主还不上钱,银行又卖不了,闲着也是闲着,就暂时借给市局办案了。

进了办公室,两位等在那里的警官及时站了起来。赵东来指着两位警官向侯亮平介绍:这一位是“九二一”案件负责人、刑侦处黄处长,这一位是经济侦查支队陈支队长,最近在抓几个非法集资的大案子,其中包括一起蔡成功涉及的非法集资案。侯亮平上前与两位警官握手。赵东来让刑侦处黄处长先介绍一下“九二一”案件的侦查情况。

刑侦处黄处长点了点头,打开卷宗,条理清晰地说起来——

陈海于九月二十一号早上被撞,所以案件就以日期命名了。他们从案件发生的那个早晨起,就不相信这是一场车祸,而怀疑是谋杀。现已查实,肇事司机有黑社会背景,四年前酒驾撞死过一个人,被判了两年刑。这次故技重演,有受人雇用蓄谋杀害陈海的嫌疑。此人肇事前喝了不少酒是事实,但此人血液中的酒精分解酶高于常人,有很强的酒精免疫能力。可被拘以后,不论怎么审问,他就咬死一句话:喝多了,其他一句不说。这家伙是二进宫,老戏码重演,有经验。他显然知道,酒驾肇事也就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蓄谋杀人那可是死刑。

侯亮平问:那么,究竟是谁雇用了这个酒驾杀手呢?赵东来道:这正是我们要追查的,于是我们就注意到了蔡成功。赵东来打开咖啡机,慢条斯理地煮起了咖啡,又以挖苦的口吻说:自从我们盯上蔡成功,你的影子就伴随着蔡成功,保护着蔡成功。就怕你发小落到我们手上受委屈,这我没冤枉你吧?侯亮平说:这很正常啊,蔡成功是欧阳菁受贿的举报人嘛。赵东来指出:而欧阳菁又是李达康的夫人!直说了吧,你们怀疑李达康会通过我们对蔡成功杀人灭口,对不对?

侯亮平呵呵直乐,掩饰着窘迫:好了好了,赵局长,你就别编故事了!话既然说到这里,我也要问了,你们逼着蔡成功反复念一个举报电话又是怎么回事呢?蔡成功认为你们是要诬陷他,这也让我和同志们很不理解。赵东来认真道:这个呀,正是我今天要和你说的!黄处长,把蔡成功的两次录音和陈海手机里恢复的那段举报录音,都放给侯局长听听,让侯局长也来判断一下,这是不是一个人的声音?

刑侦处黄处长答应着,立即启动仪器,开始放录音。

——陈局长吗?我举报!我要举报一帮贪官!他们不让我好好活,那我也让他们不得好报!我有个账本要当面交给你…

录音就这几句话,重复放了三遍。侯亮平认真听了以后,做出判断:这不是蔡成功,肯定不是!两个录音明显不是一个人的声音。

赵东来点头:不同技术部门的多次测定也是这个结论。这就是说,陈海车祸前接到过两个举报电话—— 一个举报电话是蔡成功打的,但是没有留下录音;留下录音的,却是另外一位举报人!这个举报人才是关键所在,这人是谁呢?是不是也遭遇了暗算?我有一种直觉,这个举报人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侯亮平感慨说:东来啊,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厉害,从陈海出事那天起,就保护陈海了!当时定性车祸,也是你布下的迷魂阵吧?赵东来有点得意:手机上有举报电话录音我能忽视吗?迷惑对手,麻痹对手,才能赢得时间收集必要证据嘛。

侯亮平注意到,赵东来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男人。分析案情并没影响他煮咖啡的情绪。局长同志还打开背景音乐,让屋里飘荡着轻盈的舒伯特小夜曲。不过,门后废纸篓堆满了饭盒,说明他平时用餐的紧迫简单。哥伦比亚咖啡豆,味道还不错!你也来点?赵东来把香喷喷的咖啡杯递到侯亮平鼻尖底下,解释说,经常通宵熬夜,使他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侯亮平小啜一口,苦得直瘪嘴:我老土,喝不惯这个东西。赵东来就兑奶,兑了许多牛奶侯亮平才能喝。侯亮平说自己也熬夜,喝点茶就行了。赵东来摇头,道是警察的活儿重,靠茶顶不住,非得重口味浓咖啡才行!侯亮平不服,说反贪局职务犯罪侦查的活儿就轻了?也没养出你这种洋毛病来。两人斗着嘴,感情更融洽了。

侯亮平建议查一查九月二十一日陈海车祸前后,京州的非正常死亡和失踪情况。车祸、跳楼是非正常死亡,突发性心脏病之类也可能是非正常死亡。赵东来心有灵犀,说已经开始查了,正重点追查那个给陈海打过电话的神秘举报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九月二十一日、二十二日、二十三日这几天,京州非正常死亡和失踪人员都是调查重点,尤其是企事业财务经理人员,因为举报电话提到神秘的账本!

侯亮平很欣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蔡成功案刚交给市局并案处理,两支侦查队伍就意外会师了,以后也可以共享侦查信息了。

侯亮平便也主动向赵东来介绍了欧阳菁的案情。蔡成功对欧阳菁的五十万贿赂,和后来的举报均系个案,和“九一六”事件、陈海被撞,以及丁义珍的出逃没太大关系。他认为,谋杀反贪局局长陈海,在众多领导的眼皮底下安排丁义珍紧急出逃,都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这个案子很复杂,既有职务犯罪,又有刑事犯罪,还有经济犯罪。

赵东来表示赞同,分析说:案子的确很复杂,但有些迷雾已经被拨开了。比如说,你们省检察院曾经怀疑我们的一位领导同志,怀疑他包庇自己老婆,放走了丁义珍,甚至怀疑他和陈海被谋害有关。现在看来都是错误的!我们这位领导其实是清白的,起码目前是清白的。

侯亮平没回答,转而谈起高小琴。山水度假村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丁义珍逃亡前经常出现在那里,本省高官曾经也把那地方当食堂。而高小琴和丁义珍都和“九一六”事件有关系,大风厂的土地最终也是落在这位阿庆嫂手里!当然,现在看来高小琴挺清白,只是不清楚山水集团的内幕。赵东来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透露道:今天既是一起研究案情,就不藏着掖着了!我查出了一条相关线索,涉及山水集团一个名叫刘庆祝的会计。这个会计挺有意思,出国旅游,东南亚自由行,已经走了二十八天,而且是在陈海被撞的同一天走的。侯亮平一怔:那就是他了!东南亚还玩二十八天?恐怕已经被灭口了吧?

赵东来表示,没确凿证据不能下结论,但如果山水集团这个会计真被灭口,打给陈海的举报电话,以及电话里提到的账本,就极可能与山水集团有关。侯亮平灵机一动:哎,必要时,你们公安局可以考虑对山水度假村搞一次扫黄,探探虚实。赵东来赞成这个主意。说其实他一直盯着山水集团,甚至已经安排了一个卧底,正拟择机行动。

会面结束时,夜已深,小花园里静悄悄的。赵东来将侯亮平送出来,二人都有一种相交恨晚的感觉。尤其是侯亮平,及时记起了季昌明对赵东来的评价,庆幸自己结交了一位能干的新盟友。这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会审失败,线索断了,不承想赵东来突出奇兵,来了个中路突破。陈海被谋害确凿无疑,凶手已被那段录音锁定,只要找到那个账本,真相就将大白于天下,一系列吊诡事件也将水落石出。

更没想到的是,三天后,陈岩石也突然跑到反贪局来举报了。

陈岩石这老头儿也真逗,本身就是离休老检察长,从季昌明到他们反贪局的大小头儿,没有不认识的,可他偏要到举报大厅登记举报。负责登记的小伙子一见是老检察长,忙打电话向现任局长同志汇报。侯亮平一听,不敢不重视,放下手上的事,立即下了楼,亲自接待。

陈岩石被安排在6号接待室,这时正坐在沙发上看材料。侯亮平进门就抱怨:哎呀,陈叔叔,您有啥事不能直接去我办公室谈?还跑到这儿来登记!不信任我,也可以找老季嘛!陈岩石摘下老花镜:侯局长,你别叫,我这是登记在案,公事公办,免得你像陈海那样应付我!这还是赵东来给我支的招呢!侯亮平在接待席位上坐下:怎么赵东来给您支招?他让您来折腾我的?陈岩石摆摆手:你这态度就不对,很像你的前任陈局长,怎么是折腾?我举报,请你公事公办!不瞒你说,我刚从京州公安局来,涉及他们的材料全给赵东来了,涉及你们的,也请你们好好去查!侯亮平哭笑不得:陈叔叔,怪不得陈海过去夸你们“第二人民检察院”业务繁忙呢!陈岩石没好气:所以你们得把眼睛瞪起来,该查的线索都好好查!侯亮平苦笑:陈叔叔,我们查,一定查!陈岩石敲了敲沙发扶手,提醒说:侯局长,在这里就别陈叔叔了,有录音有录像的!说着,从一大沓材料里,抽出一份递上来。

侯亮平接过一看,材料是打印的,封面上赫然一行大字——关于H省前省委书记赵立春违法违纪十二个问题的举报材料。侯亮平愕然一惊,忙关掉实时录像,而后举着材料晃着,冲着陈岩石苦笑:陈叔叔,您是不是找错举报地方了?我们省反贪局可没有权限查处党和国家领导人啊!陈岩石这才发现材料拿错了,把材料要了回来,并郑重告诫说:亮平,这件事可要给我保密啊!侯亮平点了点头,劝道:不过,陈叔叔,您也悠着点,这么大岁数了,犯不上再为过去的事较真较劲!您老不是啥都想开了吗?连卖房款都捐了,去住了养老院…

陈岩石火了:哎,我说侯局长,你怎么和陈局长一个腔调啊?我和赵立春不是私怨,是公仇,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副省级!但是赵立春这种人不垮台,我们党和国家就危险了!侯亮平不愿和老人在这里争辩:陈叔叔,要不到我办公室谈?陈岩石摇头:我哪有时间啊,陈海的姐姐陈阳来了,我正好有几天空,明天去趟北京,我就不信扳不倒赵立春!说罢,又换了份材料递上:侯局长,把实时录像打开吧。

这份材料有图有真相有线索,矛头直指高小琴和山水集团。

二十七

高小琴近来心情很好,走路轻盈袅娜,眼睛流光溢彩。一场智斗斗得有声有色,想必给侯亮平留下了深刻印象。反贪局的这位侯局长虽属不可接触的危险人物,却也蛮可爱,让人欢喜让人愁。想不愁就得把功课做足,进行必要的人格美容,这是她多年养成的良好习惯。

夜色朦胧,星光黯淡,高小琴放飞心情,独自在草坪散步。这里是世外桃源,是她的独立王国。每当她看见一栋栋童话般的别墅,看见青翠广阔的高尔夫球场,看见度假中心高耸的大楼,都会产生一种梦幻般的感觉——她是一位女皇,正漫步在自己的国土上…

两个醉汉互相搀扶,在甬道上踉跄行走,粗声大气,醉话连篇。这是她会所的两位常客,也是贵客——市政府的秦副秘书长和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副院长陈清泉。高小琴迎上去,笑盈盈地打招呼。秦副秘书长笑得像一只猫,打听那位俄罗斯姑娘卡秋莎在吗?高小琴说:当然在,人家正在3号楼等秘书长去学俄语呢!秦副秘书长作举手投降状,打着酒嗝抱怨:今天让陈院长害了,酒给灌多了,学不成了,得回家。陈清泉便色眯眯地打趣:秘书长走了,那我可就改学俄语了。秦副秘书长也不吃醋:随便随便。高小琴安排车送秦副秘书长,劝陈清泉早点休息。陈清泉没一丁点儿正经,油腔滑调地说:休息啥?得学俄语!哈拉索…

却不料,就在陈清泉走进3号楼,和那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卡秋莎在床上亲热时,一辆面包警车驰进了会所。几个警察从车里冲出来,准确地找到3号楼扫黄来了。高小琴当时正在行政楼办公室看书——她多年来养成了一个好习惯,睡前总要读点啥,开卷必有益,而且也是人格美容的需要——电话铃声忽然响起,陈清泉带着哭腔求救:不好了,高总,人家来扫黄了!高小琴吓了一跳,这些天的好心情顿时灰飞烟灭。高小琴急忙按手机,找到了祁同伟,埋怨厅长扫黄也不提前打个招呼。祁同伟满是诧异,哪来的扫黄?说是不知道。祁同伟让高小琴别急,等他了解情况再说。

几分钟后,祁同伟找到了带队过来的光明公安分局治安大队钱队长。钱队长在电话里向厅长同志汇报,说不是扫黄,是接到了群众举报,有人嫖娼。还说盯这些洋妓女有些日子了,早就准备动手了。祁同伟打着官腔问钱队长:有没有搞清楚啊?山水度假村的高总说了,有几个来中国学习交流的年轻学者,兼职做外教。市中级人民法院陈清泉副院长一直跟她们学外语。钱队长不服,对着手机吵:祁厅长,有在床上光着腚学外语的吗?这事难办了!祁同伟说:不难办,放人好了!钱队长不知得了谁的圣旨,竟固执得很,公然抗命说:不行啊,祁厅长,现在市局查得严,私放嫌疑人是要处理的!除非赵局长下令…

事情就这么僵持住了。高小琴焦虑万分,满院子转圈。陈清泉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大风厂的股权就是这位法院副院长判给她和山水集团的,陈清泉真出了事,恐怕又要横生枝节。她有预感,今天的扫黄与省市高层的矛盾不无关系,隐隐约约,她看见了李达康的影子…

市纪委书记张树立敏感地发现,李达康要对高育良手下的一批政法系干部动手了,矛头直指山水度假村。书记同志义正词严,满嘴官腔,对他和纪委发布了具体指示:突查干部顶风违纪!中央八项规定、六项禁令公布后,我市极少数党员干部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嘴还在乱吃,腿还在乱跑,床还在乱上,人民群众反映很大。据说农家乐现在变成干部乐了。有个地方叫山水度假村,也叫农家乐——是有高尔夫球场和外国高级妓女的农家乐!我市的几个政法干部现在还偷偷往那里跑,在那里乐不思蜀,不知羞耻,影响极其恶劣…

这一来,陈清泉就撞到枪口上了,他想保也保不住。其实他还是想保的,这位法院副院长人不错,又是省委领导同志高育良以前的秘书,他没必要得罪。然而,李达康要得罪,他有啥办法?该查就得查了,他不查,李达康既可以换个人来查,也可以查一查他。政治斗争就是这么残酷无情,它不以你个人的感情好恶为转移。于是,陈清泉等人的问题就上了今晚的常委会,他代表纪委宣布了违纪事实,最后做结论说:…陈清泉等六位同志严重违反了党的纪律,有的被群众举报,有的在网上炒得沸反盈天,必须严肃处理。情况就是这样。

主持会议的李达康扫视着众常委:同志们,陈清泉等六人顶风违纪,绝不能袒护,这一次我们中共京州市委必须守住纪律的底线!

常务副市长老应有些意外。他是陈清泉的连襟,这种时候不得不说话了:哎,李书记,同志们,陈清泉是我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副院长,还有一位是市政府的副秘书长,我们是不是慎重一些啊?

李达康笑了笑:老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能说明白些吗?

老应摇摇头,苦苦一笑:李书记,你…你能不明白啊?

李达康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警告道:老应,不要徇私情啊!

老应急了:谁敢呀,李书记,我…我这不是怕制造矛盾嘛!

市政法委孙书记带着明显的不满接了过来:就是!陈清泉是什么人啊?高育良书记最喜爱的秘书,不是高育良书记三番五次打招呼,他陈清泉能当上这个副院长吗!李书记,这个情况你不是不清楚!

李达康淡然道:但是,他们谁也没有肆意违法乱纪的特权。孙书记,你也不要有情绪,别一口一个高育良书记,就事论事,好不好啊?

孙书记激动了:哎,我不是有情绪!在去年研究政法工作的常委会上,我就对陈清泉提出了意见!李书记,你要我顾全大局,不让我展开说!今天先请问一下,李书记,能允许我畅所欲言说一说吗?

会场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张树立知道,孙书记马上就要办退休手续了,这次常委会可能是孙书记参加的最后一次常委会,潜在的矛盾有可能来一次大爆发。孙书记仕途不顺,对高育良和李达康都不满。

李达康显然心里也有数,在一片沉寂中,他看着孙书记,缓缓开了口:好吧,孙书记,你畅所欲言吧!但我还是要强调,实事求是,就事论事,别动不动就高书记王书记,这个系那个帮的,这不太好吧?

孙书记口气也缓和下来:好的,李书记!同志们,刚才纪委张树立书记就陈清泉的违纪问题做了通报,现在我想说的不是违纪,而是陈清泉涉嫌违法的问题!我不知道我们纪委知道不知道?知道多少?

张树立略一沉思:这个嘛,有几封举报信,网上也有些帖子,有关情况我们准备进一步核实以后,再向市委常委会做专题汇报…

孙书记像是有备而来:好的,树立同志,我也提供一些情况,请你们纪委调查。我市中院有两名审判员和陈清泉有利益输送关系,其中有一个叫金月梅,是陈清泉一手安插到中院的。网上说,金月梅是他情人。正是这个金月梅,在陈清泉的授意下,走简易程序让山水集团拿走了原属大风厂工人的那部分股权,引发了“九一六”事件!孙书记面色严峻,用指节击打着桌子:陈清泉这不光违纪啊,是严重违法呀,涉嫌职务犯罪!有些案子根本不需要多少专业知识,稍微凭一点良心就能看出是非曲直,陈清泉和他手下利益相关的法官竟私下里勾兑,做出了不少荒唐的判决。这么枉判,背后都有什么文章啊?群众上访反映,说陈清泉通过他的利益法官判案收钱,有理无钱别想赢!我市某律师事务所的两个律师,专门和陈清泉的利益法官合作分利。

李达康阴沉着脸问张树立:树立,这些情况,有举报吗?

孙书记说的都是事实,身为纪委书记的张树立不敢隐瞒,只得如实汇报:李书记,有举报,而且一直不断,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

李达康缓缓站了起来。众所周知的原因!他突然一拍桌子,发了大脾气:这样下去,公平正义何在?法律尊严何在?我们是不是都失职啊?啊?首先是我这个班长,我这个市委书记失了职啊,同志们!

会场上一片沉寂,张树立和众常委都看着震怒中的李达康。

李达康一脸沉痛,难得对发难的孙书记这么客气:孙书记,你上次在常委会上谈到陈清泉的时候,我并不清楚问题这么严重,而且也知道你过去和陈清泉有些工作上的矛盾,所以我让你顾全大局,没让你说下去。现在看来,是我疏忽了,武断了,我要做检讨啊!

孙书记也客气起来:李书记,这也不怪你,你有顾虑也能理解!我毕竟岁数到了,马上就下了,你还要干下去,你是得顾全大局啊!

李达康恳切地说:但是,同志们啊,顾全大局不能成为某些坏人违法乱纪的挡箭牌和保护伞啊!我相信,就是高育良书记,面对陈清泉这种涉嫌犯罪的严重问题时,也不会袒护的!是我们要检讨,首先我这个班长有顾虑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嘛。对陈清泉这位和高育良书记有密切关系的同志,放松了教育和监督。沉重的教训啊!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候,李达康的秘书进来了,悄悄和李达康耳语几句。李达康阴沉着脸对秘书说:你告诉祁厅长,就说我和市委正在研究陈清泉的问题,请他不要再插手了!不是我不给他面子,是党纪国法不允许!秘书走后,李达康继续开会:同志们,瞧瞧,啊?这就是我们今天必须面对的现实!我们现在开的什么会啊?研究处理违纪干部的会啊,落实中央八项规定、六项禁令的会啊!可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那位法院副院长陈清泉竟然又偷偷跑到山水度假村嫖娼去了,竟然被群众举报了,竟然让我们基层公安部门当场给抓获了!

张树立倒吸一口气。我的天哪,陈清泉真是胆大包天!这是什么时候?还敢这么玩?又觉得李达康做得太绝,看来不是纪检一家,公安局估计也掺和进来了。否则哪能这么一抓一个准。这么一来,陈清泉就不是个党纪处分问题了,得按规定开除党籍,开除公职!有人把这话头提了出来,孙书记却讥问:开得了吗?祁厅长不是来说情了吗?李达康高深莫测地说:是啊,祁厅长也许是出于善意的考虑吧,希望我们注意影响,法院副院长嫖娼被抓,让我们人民群众怎么看啊?

常务副市长老应已看清了陈清泉的结局,却还垂死挣扎:同志们,我们恐怕要考虑一下消极影响,这是不是有损党和政府的形象啊?

孙书记手一挥:我党在延安时期,处决了立下赫赫战功的腐败分子肖玉璧、杀人犯黄克功;建国初期,又杀掉了张子善、刘青山,请问同志们,这是维护了我党的形象,还是损害了我党的形象啊?

李达康顺势表态:对,我赞成孙书记的意见!陈清泉必须按规定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建议我市人大常委会免去其人民法院副院长职务!其他违纪干部由纪委根据不同情况,分别处理,结果向社会公布,主动接受人民群众的监督!大家还有要说的吗?没有了?好,散会!

常委会就这么散了。张树立心中不禁一阵发冷。他没想到曾经的朋友和党校同学陈清泉就这么完了。李达康就是这么霸道,没人敢对此表示不同意见。当初丁义珍出事,李达康不检讨自己,把他叫去一顿臭骂,今天他要敢替陈清泉说半句好话,哪怕只涉及程序,李达康都会让他当场下不了台。其实程序还是需要的嘛,陈清泉嫖娼被抓虽然是事实,但也得走程序啊,得有了公安机关的处理结果再进行组织处理吧?李达康不管不顾,就敢这么拍板,先双开了再说!想想也不意外,谁让陈清泉做过高育良的秘书呢?据说还是高育良最喜欢的秘书。张树立认定,正是高育良的政法系抓了李达康前妻,才促使李达康盯上了高育良和政法系的人。一场内斗怕是在所难免了…

侯亮平坐在湖景茶楼等自己的老师高育良。他一直想请老师客,可老师很谨慎,提醒他说,自己不光是他老师,还是他领导,吃吃喝喝容易给人落话把,又要让人说政法系。酒不喝,喝茶总可以吧?侯亮平挑了光明湖畔湖景茶楼,带了老师爱喝的碧螺春,老师总算答应来了。做学生的总得尽点心意,调来H省工作,侯亮平一直记着此事。另外也有公事——他还想单独汇报京州市中院陈清泉副院长的严重违法乱纪问题。此人曾任高育良的秘书,动他还是要给老师打个招呼的。

老师高育良还没到,侯亮平独自坐在窗前,眺望湖光月色。这茶楼卖的就是湖景,近水楼台,窗悬湖面,品茗静坐最是惬意。但侯亮平的幽思很快被赵东来的电话打断了,这位新结盟友乐呵呵地向他通报了一个刚发生的情况:对山水度假村的试探性扫黄竟然一把扫出了陈清泉,可算初战告捷了。侯亮平嘴上祝贺,心里却暗暗叫起苦来。盟友初战告捷是好事,可他又该怎么向老师兼领导汇报呢?这种无巧不成书的事只怕老师兼领导不会相信,必以为他和赵东来里应外合。又想到陈岩石对陈清泉的举报也是赵东来支的招,便觉得其中有蹊跷…

正想着,老师在服务员引领下出现在门口。侯亮平见了,急忙起身让座,鞠了个略带夸张的大躬:高老师好!高育良乐呵呵地道:你这猴崽子,怎么突然想起请我喝茶了?侯亮平说:一是尽尽心意,二来呢,向您汇报点要紧的事。高育良笑了:我就知道,你这猴崽子是有事情!说吧,你们反贪局又瞄上谁了?侯亮平严肃起来,称呼也变了:高书记,是您的一位前任秘书!高育良也严肃了:我的前任秘书好几个呢,哪个出事了?侯亮平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陈清泉。

高育良微微一惊:小陈有问题了?侯亮平点点头:是的,是实名举报,举报人是陈岩石。高育良狐疑地看着侯亮平:陈岩石?“第二人民检察院”?侯亮平知道老师想说什么,也没解释,又从笔记本里抽出其中的两张电脑截屏照片,递给高育良看。其中一张照片是陈清泉怀里搂着一个外国洋女人喝交杯酒。还有一张照片是陈清泉和高小琴一起在山水度假村打高尔夫球。高育良戴上老花镜,仔细翻看着照片,问道:这是从哪儿下载的啊?侯亮平说:陈岩石最近从网上下载的。两年前大风厂股权案一判下来就有了,可当时没人管,照片及时删除了,最近又有人挂到网上去了。我初步了解了一下,陈岩石的举报不是空穴来风。

高育良放下照片,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他侧身望着光明湖,湖面黑魆魆地浮着一层微光。远处有小船欸乃摇过,船影渐行渐远。高育良长叹一口气:陈清泉怎么会变成这样?亮平,你把陈岩石的举报内容细说说。侯亮平汇报起来。根据陈岩石举报,大风厂股权案涉嫌司法腐败,市中院所做的判决和省高院的终审判决都是错误的!负责此案的市中院副院长陈清泉,经常进出高小琴的山水度假村。蔡成功质押大风股权违规,是假造员工持股会授权书办的质押登记,中院却视若无睹。两名主审法官都和主管副院长陈清泉有利益输送关系,其中有一位还和陈清泉关系暧昧。正是这位女法官在陈清泉的授意下,走简易形式让山水集团拿走了原本属于大风厂工人的那部分股权,激化了社会矛盾。

服务员进来倒茶,侯亮平请她离开,自己擎起紫砂茶壶往高育良杯中斟茶,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侯亮平继续说:陈清泉明知质押造假却不查证,和高小琴在山水度假村打着球、唱着歌就给判了,贪赃枉法啊!高育良仍有疑惑:中央三令五申啊,陈清泉还敢到山水度假村去?侯亮平又乘机汇报:他是坚持不懈去啊,今天嫖娼还被市局抓了现行。高育良一怔:什么?今天?嫖娼被抓?侯亮平实话实说:就在刚才,市公安局赵局长打了个电话来,谈工作时偶然说起的,应该不会错。

高育良看着湖水若有所思。环境改变人啊!当初在我面前,有我镇着,经常提醒,陈清泉有个怕头,也有所敬畏。到了市中院,当了庭长、院长,判人生死,判人钱财,感觉就不一样了,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老师有些掩饰不住的沮丧,不愿谈下去了:陈清泉的事我知道了,陈岩石实名举报了,又让人扫黄捉奸在床,还有啥说的?你们查去吧,他做过谁的秘书不重要,重要的是犯法没有?犯了法,就绳之以法!侯亮平一个笔直的立正:是,高书记,那我就按您的指示办了!高育良手向下压了压:坐,不说陈清泉了,说你吧。本来啊,我也要找你谈一谈的。你办李达康老婆欧阳菁受贿案,办得惊天动地啊!

侯亮平谦虚地摆手:高老师,没这么夸张,也就是正常执行法定程序嘛,换谁都一样。高育良竖起食指摇了摇:不一定,要是换上你学长祁同伟,他就不会去拦李达康的车了,更不会当着李达康的面,把欧阳菁请下车!祁同伟还指望李达康在省委常委会上投他一票,支持他上一个台阶呢!侯亮平笑道:这倒也是,人家厅长同志眼头比我活,情商比我高。高育良叹息说:但也不必讳言,他党性比你差,人格比你低。侯亮平得意了:哎,我也有这感觉呀,谢谢老师夸奖!

然而,高育良话题一转,流露出别样的意味。老师透露,祁同伟对他有看法,怪他横冲直撞打破了某种政治默契和政治平衡,可能会导致李达康的反击,形势将复杂化。侯亮平问:什么政治默契?怎么会复杂化呢?高育良审视着他:亮平,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这时,手机响了,竟是祁同伟来电!祁同伟竟找他捞陈清泉!

电话里,祁同伟火气挺大:猴子,你捅大娄子了知道吗?你不管不顾,抓了李达康的老婆,李达康就把账算到咱政法系头上了,就反击了!今晚突然发动扫黄,把老师最喜欢的秘书陈清泉扫进去了。侯亮平装糊涂:会有这种事啊?老学长,这真和李达康有关吗?祁同伟恼怒地说:李达康不发话,谁敢到山水度假村扫黄?山水度假村的高总打电话来求我捞人,我竟然捞不出来!赵东来也不知躲哪儿去了!

侯亮平道:你都捞不出来,还和我说啥?祁同伟说:你找找咱老师吧,让他和李达康讲和!现在老师最欣赏的人就是你,还要我向你学习呢!侯亮平看了面前的老师一眼:你向我学习啥?我正和老师说呢,你情商高,是我要向你学习!捞陈清泉的事你直接和老师说吧。

高育良接过手机:祁厅长,说吧,怎么个情况?听着电话,老师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了,语气也严厉起来:这些话都不要再说了!别说陈清泉只是我曾经的一位秘书,就算他是我亲儿子,也不能这么违法乱纪!我不相信李达康或者赵东来敢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陈清泉动手!那个山水度假村怎么了?是法外之地吗?祁厅长,这件事你就不要再管了,这个陈清泉,该拘留拘留,该双开双开,他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