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起身往门外走:李达康,党籍我就等你来开除了…

三十七

师母吴慧芬一早上打电话来,请侯亮平来家吃大闸蟹,下下棋。

侯亮平知道,这应该是高老师的意思。刘新建被拘,山水度假村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门下的两个学生真格儿动了刀枪,老师肯定坐不住了。祁同伟都向老师说了些啥?老师是什么态度?侯亮平当然想知道。这时陪老师下棋吃蟹很有意思。不仅因为一位老师与两个学生的关系,而且作为分管政法的省委副书记,对于眼下这场日趋白热化的斗争,他也该显示立场了。老师,老帅,老帅出帐,意义重大啊!

侯亮平揉着困涩的眼睛,久久凝视镜子里的自己,想着心事。

今天肯定会有一场长谈,他们师生俩也许能推心置腹地说一说真心话了。侯亮平十分敬重这位老师加领导,平时相处也挺亲切。但侯亮平总有一种感觉,觉得高老师像某部文学作品中的人物——雨果的《笑面人》?还是契诃夫的《套中人》?反正老师戴着一种似有似无的假面具,有时还裹着层层盔甲,常让你很难号准他真实的心脉。

街上照例人来车往,空气尽管尘埃飞扬,却还保持着一份屋内所没有的清新。对于指挥审讯加了一夜班的侯亮平来说,这也是奢侈的享受。他一面思索一面前行,敏锐的感觉丝毫不减,看得见偶尔掠过楼顶的鸽群,甚至注意到一只穿过马路的流浪狗…

走过花鸟市场,侯亮平站住脚。总是拿着花看老师,他都不好意思了。这次要送老师一件礼物,最好是盆景。但他转了一圈,并没看见像样的东西,比老师家里的摆设差远了。倒是走出市场的后门,见一老汉卖泰山石,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块石头瘦长嶙峋,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自有一种说不清的气度。石上书着几个大字:泰山石敢当。笔触遒劲有力,正气凛然。好!就是它,买了!侯亮平麻利付了钱,叫了出租车载上石头就走。他希望老师也能这样,做泰山石敢当。

进了老师家门,师母心疼地拿毛巾给他擦汗,嗔怪道:傻小子,大老远扛这么重的石头来干啥?高育良却蹲在地上,拿放大镜认真地检验石质。许久,才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下结论道:假的,这不是泰山石。你花多少钱买的?侯亮平笑道:也没几个钱…

在沙发坐定,高育良拉着他的手,笑呵呵说话。得知他加班审讯,一夜没睡觉,便让他先到楼上补个觉。侯亮平打起精神:睡啥呀,得陪老师下棋!高育良轰他:去,先去眯一会儿!侯亮平这才说了真心话:算了,高老师,我今天过来既不是为了吃螃蟹,也不是当真要陪您下棋,我是有些话要跟您说,不说怕对不起老师您啊!高育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出什么事了吗?侯亮平面色严峻:也许出大事了!

侯亮平把发生在山水度假村的事如实说了一遍,并对祁同伟做出了自己的判断。高育良看着侯亮平,一脸惊异:亮平,你是说,你那位老同学祁同伟腐败掉了?有可能故意制造车祸,暗算了陈海?侯亮平说:是的,山水集团财务总监刘庆祝的死估计也和他有关!高育良眉头紧锁:估计?亮平,这些事能估计吗?你都有证据了吗?侯亮平摇了摇头:暂时没有,但老师,这都是我基于事实的判断!高育良严肃地说:没有证据,你啥也别说!谋杀,暗算,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侯亮平喝了口茶,尽量使气氛缓和下来:祁同伟在山水集团有股份,如果不是高小琴当面说,祁同伟本人也承认,我都不敢相信是事实。他注意地看着老师,看老师是否会像自己一样吃惊。但老师脸上很平静,只淡然道:其实入股这事我早知道了。知道的时候,祁同伟已经投资五六年了。他一大家子八个人投了七十万。怎么办?祁同伟的出身你知道的,苦孩子呀,上大学之前就没吃过几顿饱饭…

侯亮平明白了,老师在袒护祁同伟。老师感觉上有些老了,悲天悯人,絮絮叨叨,眼睛竟有些湿润:公安厅厅长也是人啊,也要养家糊口啊,更何况祁同伟是那么个大家族,靠祁同伟那点工资能行吗?亮平,你作为他同学,就理解吧!侯亮平忍不住反驳:我无法理解!公安厅厅长能经商吗?严重违纪啊!据我所知,祁同伟这些年,尤其是做了公安厅厅长之后,早把他的家族,包括七大姑八大姨都安排到位了!高育良的脸耷拉下来:你这都是从哪儿来的信息啊?专搞祁同伟的调查了?侯亮平说:这还要我调查呀?政法口的干部群众谁不知道!高育良十分不悦,把手中茶杯往茶几上重重一放,阴沉着脸再不言语了。

这时,身系围裙的吴慧芬走了过来,和风细雨地说:亮平啊,你、同伟、陈海,是高老师最得意的三大门生啊!你们就像高老师的三个儿子,都是他的心头肉,他对你们真是没话说,有时候简直就像老母鸡护小鸡!侯亮平应付道:是,师母,这我知道,在学校时高老师就护着我们!可这并不等于说…高育良没容他说下去:小鸡该护就得护,不护就可能夭折,不是被大动物踩死,就是被食肉动物吃了!

老师又说起祁同伟。当年给赵立春做政保科长时,就差点被人掐死,一个所谓的哭坟事件流传到今天!李达康至今还在做文章,给新来的省委书记沙瑞金造成了不良印象,硬是把祁同伟的副省级搞掉了!祁同伟这么多年容易吗?当年从山里司法所调过来,就在缉毒一线以命相搏,曾获得过英雄缉毒队长的称号!身中三枪负了重伤,才转做政保工作的。后来做公安局局长,法院院长,公安厅副厅长、厅长,无论在哪个岗位都兢兢业业,这次副省长没上去,实在可惜…

侯亮平沉默着。高育良看着他:亮平,你怎么不说话了?侯亮平深深叹息:老师,您让我怎么说啊?人是会变的,今天的祁同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以命相搏的英雄缉毒队长了。高育良侃侃而谈:这也正常,共产党人讲唯物论,讲辩证法,变是常态嘛!祁同伟随着能力的增强,地位的提高,也就有了变化。有好的变化,也有坏的变化。对坏的变化,我从来不客气,及时指出,严厉批评!前阵子我还和他说呢,要他好好向你学习,学什么?就学你的骨气锐气嘛,还要学一学你的原则性!亮平,在这一点上,祁同伟不如你,有时会丧失原则!

侯亮平苦笑起来:既然知道祁同伟会丧失原则,老师为什么还推荐他上副省长呢?高育良说:我推荐他,是因为他的政绩和能力。祁同伟有缺点弱点,但本质还是好的,是值得信赖的!侯亮平提起另一个话题:祁同伟的岳父、政法委梁书记对老师有知遇之恩,老师现在是不是知恩报恩啊?高育良坦承:没错,若不是梁书记当年亲自点将,我现在也许还在H大学教书呢!但我绝不是出于报恩之心就提拔梁书记的女婿!这二十多年来,在祁同伟成长的每一个环节上,我都没有徇私舞弊,祁同伟无才无德根本上不来嘛!侯亮平话里带刺:老师说得对,祁同伟肯定是有才的,但德就无从谈起了吧?高育良真火了:侯亮平,你能不能别再死咬着你这位老同学啊?侯亮平也激动起来:老师,您能不能考虑一下面前的严峻现实,别再死保这位门生呢?

屋里的气氛一时间十分紧张。吴慧芬端着棋盘进来,极力缓和道:行了行了,别争论了,你们师生俩还是下棋吧,来,亮平,摆上!又对高育良说:哎,高老师,你也别把脸吊着了,和亮平杀一盘啊!侯亮平顺从地拿起一枚黑子,摆在右上角。高育良也在棋盘前坐下了。

高育良叹了口气,说:亮平,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替我担心!

这是侯亮平今天过来的主要原因。如果不是老师,他啥都不会说,何必呢?侯亮平又提起,道是祁同伟说过老师一个特点,心胸宽阔,从不贪财,要的是一片江山。高育良纠正道:不是江山,是党和人民交给我的工作和责任。侯亮平诚恳而动情: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老师负起责任,别在祁同伟问题上犯错误…高育良似乎受到触动,双手捧住脑门连连叹息:亮平,老师有老师的难处,祁同伟不能不保!

侯亮平惊问:为什么?难道老师拿过祁同伟啥好处吗?高育良正色道:我拿他什么好处?是因为赵家,赵立春同志啊!亮平,咱们老书记赵立春同志现在有个担心,怕你这个不知轻重的反贪局局长被谁利用,成为某些人否定我省改革开放成就的一把刀啊!侯亮平郑重向老师表态,自己不会被谁利用,但也不会为哪个权贵人物背书!赵立春是副国级干部,不在省检察院和反贪局的侦查权限之内,但赵立春的儿子赵瑞龙没特权,还有他的前秘书刘新建,反贪局目前都在侦查!

高育良走了一步棋,指出问题实质:亮平,你没觉得这事有些怪吗?欧阳菁受贿怎么扯到刘新建、赵瑞龙身上了?李达康在这里面起没起作用啊?侯亮平应了一招棋:老师,请相信我,除了法律,谁都起不了作用!李达康还真不错,迄今为止没干扰过我们!高育良下着棋,似乎很随意地提醒:也要注意兼听,不要一只耳朵听,形成偏见。比如赵瑞龙,当真这么坏?大搞巧取豪夺吗?未必!吕州的美食城马上要拆迁,政府赔了一亿八,赵瑞龙主动把它捐了出来,成立了月牙湖环境保护基金!侯亮平说:这也应该,他赵家赚了这么多钱,污染月牙湖这么多年,怎么也应该弥补一下嘛!高育良“啪”地拍下一颗棋子,语调严厉地说:赵瑞龙是赵瑞龙,不要说赵家!侯亮平说:好吧,但是刘新建归我们查,这个人问题很严重,我刚才就说了…

高育良把棋盘一推,毫不隐讳地对侯亮平施加压力:那好,我也明确一下,刘新建的问题不管多严重,都到此为止了!不要牵扯到赵瑞龙和祁同伟!祁同伟告诉你了,他在山水集团有股份,你还不明白吗?当真要对自己的同学兄长追杀到底吗?反腐反腐,现在有几个干净干部啊?认真查查谁没点问题?他沙瑞金就敢说没问题?亮平,你给我醒醒吧,别成了人家手里的枪,尽干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侯亮平极为震惊,“呼”地站了起来,面色肃然地看着面孔熟悉但心灵距离已很遥远的高育良:高老师,您怎么能这样说话,说这种话啊?您不但是我的老师,还是在职的省委副书记、省政法委书记啊!

高育良火透了,把棋盘一掀:侯亮平,你还知道我是你的领导啊!

师生两个面红耳赤,隔着桌子头顶头,活像一对打架的斗鸡。吴慧芬又满脸笑容跑了过来,做起了和事佬:哎呀,你看你们这师生俩,怎么又杠上了?来,来,螃蟹上来了,都过来吃螃蟹吧!

侯亮平心头一阵阵发紧:算了,师母,不吃了,我回去了!

高育良瞪起眼:你说不吃就不吃了?坐下,为你买的吃完再走!

吴慧芬笑眯眯地说:亮平,和高老师赌气,别和师母赌气啊!

侯亮平迟疑了一下,在餐桌前坐下来:那就吃,不吃白不吃!

吴慧芬拿出茅台:这就对了!老规矩啊,老师一杯,学生三杯!

侯亮平喝着酒,闷声抱怨高老师:这也太不公道了,偏心偏得都让人吃惊!祁同伟是您学生,我和陈海也是您学生啊,您不能光想着祁同伟!高育良拿过一只大螃蟹,重重地放到侯亮平面前:要说偏心,在你们三个学生中,我也最偏你!吴老师差点没把你招为上门女婿!说罢,自己呷起了酒。侯亮平心头一热,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侯亮平转移话题,打听老师女儿秀秀的近况。吴慧芬很自豪,说是秀秀太棒了,一路奖学金读完博士,没让家里替她掏一分钱学费,还兼职打工,给家里挣回十万美金!吴慧芬叹了口气,提起秀秀少女时期的恋情:当年她梦想当歌唱家,暗恋着你这大哥哥。你知道吗?是你拒绝了秀秀,她才放弃了唱歌的梦想,高中毕业去了美国。你小伙子害了她,也成就了她!侯亮平苦笑说:秀秀那会儿是高二的学生,我怎么能答应她呢?吴慧芬要拿秀秀的日记给侯亮平看,侯亮平感觉不合适。吴慧芬嗔怪道:我知道你想什么,秀秀的日记没什么隐私…

这时,高育良打个哈欠,站起身:好,你们聊吧,我吃完了!

侯亮平也站了起来:哎,高老师,我能最后问您一个问题吗?

高育良脸上毫无表情:哦,还有问题?问吧,我尽量回答你!

侯亮平庄重地说:高老师,前阵子我在光明湖茶楼向您汇报陈清泉的违法违纪问题,您鼓励我,要我大胆去查办,要我记住,我们的检察院叫人民检察院,我们的法院叫人民法院,我们的公安叫人民公安,您要我永远把人民的利益放在心上!请问,这是您的真心话吗?

高育良有些不耐烦:当然是真心话!侯亮平,这你还怀疑吗?!

侯亮平说:好,高老师,我明白了,我一定照您的教导去做!

离开老师家,路经一个街心花园,侯亮平找了张长椅坐了下来。他内心很不平静,种种思绪如潮水滚滚而来。应该承认,师母的忆旧深深地打动了他。闭上眼睛,就看见少女秀秀蹦蹦跳跳来到面前。她是那样的纯真,那样的活泼可爱,围绕着他唱着那个时代的歌曲。秀秀曾天真而火辣地向他表示过爱情,出于年龄以及其他考虑,他委婉地拒绝了。秀秀非常伤心。本以为过一阵子就好了,今天听师母一说才知道,少女秀秀因此而改变了人生道路。哪个男人不为深爱自己的女人感动呢?侯亮平看着秀秀当年的日记,那一张张老照片,看着昔日的秀秀,看着昔日的伟子、海子和他这猴子,眼睛渐渐湿润了。

不可否认,师母,还有高老师,对自己的感情是真诚的。但是侯亮平想,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背景下,老师和师母翻出了这样一段情感插曲?感化自己做出让步?让什么步?放过祁同伟,放过刘新建,放过赵瑞龙?瞬时,侯亮平眼前闪现出刚才的镜头——老师一拍棋子,断然喝道,刘新建的问题不管多严重,都到此为止!这是关键词!老师兼领导发话了,命令他这学生兼部下放过这个侦查已久即将落入法网的利益集团!这让他猛地一惊,老师的诉求不是和祁同伟一样吗?在温情脉脉的面纱后面,今天不也是一场鸿门宴吗?

侯亮平绕着花坛转圈。菊花开得正盛,虽不及老师家的名贵,却也争奇斗艳,清香袭人。一个椎心的结论摆在面前:老师很可疑,甚至和他们就是一伙的!是啊,祁同伟搞得这么大,聪明过人的高老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如果不是祁同伟紧急汇报或是求救,老师怎么会让师母不管不顾地打这个电话,请他下棋吃蟹呢?这让他很伤心,他还傻乎乎地扛着一块石头去,希望老师做泰山石敢当呢!侯亮平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老师既不贪财,又不好色,即便酷爱权力,也已位高权重,为什么还要和这伙人搅和在一起?难道还有更大的秘密吗?还有,陈岩石对赵立春难道仅仅是私怨吗?恐怕还有公义和公愤吧?

太阳隐没在厚厚的云层中,初冬的西北风凉飕飕的。侯亮平打了一个寒战。眼下的局势几近透明,必须提防意外。只是他不知道,也说不准,这场意外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又将以什么方式降临…

三十八

高育良知道,巨大的危机来临了。对侯亮平的劝说失败,连吴慧芬打出的亲情牌也没用,情况很严重。祁同伟在电话里焦虑地说,如果再不果断出手,局面将无法收拾。赵立春老书记也来了电话,说儿子赵瑞龙回不了家,只能待在香港,口气悲切,请他想办法。老书记啥代价都肯付,美食城拆迁,政府的补偿款,他已责成赵瑞龙捐出来成立环保基金。老书记的声音里充满做父亲的悲怆,育良,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高育良从没听过老领导用这种语气说话,不由一阵心酸。

然而,下最后决心之际,他还得和祁同伟谈一谈,把这混蛋学生兼部下手上的一副烂牌看个仔细,即便输也输个清楚明白。谈话地点在国际会议中心大厅,这种地方空旷辽阔,不会有录音录像。他和祁同伟一走进大厅,就产生了一种感觉,高大的殿堂将他们映衬得十分渺小。

高育良心情很糟糕,一开口就批评:祁厅长,你有些事情做得很不像话啊,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也都被你安排做了协警,去看守停车场!祁同伟没当回事:哎呀,中国就是个人情社会嘛,咋说我也不能不管乡亲们!高育良说:所以你老婆说我被你蒙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你身上应验了!下一步,你是不是准备把你们村上的野狗全弄到公安局当警犬,吃上一份皇粮啊?祁同伟笑道:高老师,您…您真会开玩笑。高育良脸一拉:开玩笑?祁同伟,你太让我失望了!

祁同伟讷讷说:其实,高老师,我这些年也在不断奋斗,您知道的!高育良冷笑:奋斗?你对得起这个词吗?直说往上爬得了!祁同伟说:是,往上爬!官场上谁不想往上爬?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往上爬不就是奋斗吗?高育良说:但不管怎么奋斗,你都得讲规则,不能胡来。祁同伟貌似恳切:高老师,我也不想胡来,但有时候是没有办法!比如说九月十二号那天晚上——这位学生兼部下终于亮出了第一张烂牌——抓捕丁义珍之夜的报警电话是他打出去的。他用手机和高小琴通话后,由高小琴通知并安排了丁义珍出逃。祁同伟说:我如果不把这个紧急报警的电话打给高小琴,让她帮助丁义珍及时离境,高老师,您和高小琴就麻烦了!我是不得不铤而走险啊!

高育良听出学生话里的意思,这么做似乎也是为他好。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说你是小人,你还不承认!现在的事实证明,你就是小人嘛,别有用心的小人!向丁义珍通风报信时,你不向我汇报,现在来向我汇报了,什么意思啊?套我?非把我拉上你的贼船不可?

祁同伟苦笑不已:老师,您误会了!

高育良其实没误会,他知道祁同伟的良苦用心。多年的利益关系把这对师生纠缠在一起,现在灾难临头,谁也无法独善其身。但高育良不认这壶酒钱,指着学生的鼻子继续数落:行,好,祁同伟,你有本事,我认你狠!我这是演绎了一个当代版的农夫与蛇的故事啊!

这时,国际会议中心刘主任从偏门远远地跑了过来。高育良没再说下去,祁同伟也识趣地停止了争辩。刘主任请二位领导到贵宾室用茶。高育良挥挥手说:不必了,我和祁厅长看一看会场,谈点工作。

刘主任走后,祁同伟才争辩说:高老师,您这么说就伤人了!您不是寓言里的那个善良农夫,我也不是毒蛇!给丁义珍报警这事您让我怎么汇报?九月十二号,是您在主持会议,李达康、季昌明、陈海都盯着您!我总不能在他们目光注视下,跑去和您咬耳朵汇报吧?高育良责问:那散会以后呢?你给我透过一点气吗?我一次次问你,你一次次给我糊弄!祁同伟道:我不向您透气,不也正是为了保护您吗?

高育良无语,头一扭,把目光转向一旁。祁同伟一声叹息:如果侯亮平不过来,如果不是他这样步步紧逼,老师,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我永远不会告诉您,出了麻烦我自己扛。高育良头又扭过来,冷冷地道:你扛得了吗?你胆子也太大了!祁同伟面色严峻:没办法,丁义珍知道的秘密太多了!一旦落马,大家都要倒霉!仅高小琴这些年给丁义珍这批官员的分红,就足以摧毁整个政法系了…高育良仿佛被触动痛处,嘴角跳动一下。高小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蹙着眉头问:她是不是打着我的旗号乱来了?祁同伟,你今天和我说清楚!

祁同伟语带讥讽:您的旗号还用打吗?您和她的合影一直挂在山水集团!省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高育良亲切会见我省著名企业家高小琴…高育良手一挥说:让她马上把这幅照片取下来!祁同伟却道:老师,照片还是先挂着为好,高小琴现在人在香港,一时不会有事!别让人家以为高小琴真有问题,您也要和她划清界限了…高育良打断了学生:别把啥事都往高小琴身上扯!祁同伟道:好,好!

高育良心里一阵阵发紧。祁同伟总是自以为是,明知侯亮平是高手,早就盯着他了,却仍不收敛!侯亮平和赵东来联手,正在彻查陈海车祸和刘庆祝死亡案,而且很有可能已经部分逼近了真相。尤其是陈海的车祸,现在看来恐怕和面前这位大弟子不无关系,甚至就是祁同伟策划的!但他不能问,这张牌他可没必要看,君子远庖厨嘛!

祁同伟太可恶了,却非要他看,不准他离庖厨太远。于是血腥味开始在空气中弥漫。高老师,事到如今,有些事我不得不说了,其实我们面临的危险超出了您的想象。丁义珍是危险人物,还有个危险人物就是陈海。高小琴手下的财务总监刘庆祝向陈海举报了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得被迫采取断然措施!高育良无法回避了,冷冷看着祁同伟。那个会计就旅游死?陈海就遭遇了车祸?提到那位不幸的学生,当老师的激动起来,他双手握拳在空中挥舞着——祁同伟,你说你,怎么能对陈海下得了手呢?陈海是你和侯亮平的同学朋友啊!

高育良虽然戴着面具生活,但对三个得意门生还是深怀感情,他的话带着颤音,眼里闪着泪光,看得出他是真的痛心,震怒了!祁同伟表情难堪,垂下头喃喃道:高老师,我…我真是没有办法…

高育良没容祁同伟再说下去,挥手给了学生一个耳光:畜生!这么做,你不愧疚吗?心不痛吗?上大学期间,陈家在经济上给过你多少帮助啊?你用陈海的饭票,穿陈海的球衣,你的第一双回力球鞋是陈海的姐姐陈阳给你买的,这可都是你亲口跟我说的呀!你还说他姐姐是你今生唯一真爱的女人啊,你就是这么回报人家的?祁同伟冷硬地说:陈海对我的这份情义,我…我只有来生去还他了…

高育良看着华丽而空荡的大厅穹顶,心里空落落的。他用狐疑的眼光扫视学生:祁同伟,现在你把这一切都告诉我,让我也成了知情人,哎,我是不是哪一天也会被你紧急处置啊?祁同伟苦笑不已:老师…您…您说这可能吗?您又不是陈海,我们一直在同一条船上,我…我这么做,正是为了咱们共有的这条船不翻船啊!高育良“哼”了一声:不翻船?你就没想过,你对陈海这么一紧急处置,侯亮平就不会追过来吗?你既然了解陈海,难道就不了解侯亮平吗?侯亮平是干啥的?你这是引火烧身,自寻死路啊!高育良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现实再丑陋总要面对,他以老练的政治目光审视着面前的棋局:现在赵瑞龙和高小琴回不了国了,是不是?有风险吗?

祁同伟摇了摇头:他俩没什么风险,现在的问题是刘新建,刘新建风险太大了,一旦顶不住走坦白从宽的路,把啥都向外说,那可就…高育良面色忧郁地问:就没有办法阻止刘新建坦白,避免崩盘吗?祁同伟咂咂嘴:这个,关键就在侯亮平了!可侯亮平软硬不吃…

高育良知道祁同伟想说什么,定定地盯着祁同伟看。祁同伟却又不说了,估计是他那个非打不可的耳光起了作用。

祁同伟迂回道:高老师,您是下政治棋的高手,这盘棋下到如今谁也悔不了棋了。我们只有搞掉了侯亮平,这盘棋才能重新活过来!

高育良知道自己大弟子说的是实话。他再不情愿也下不了这条贼船了。现在这条贼船的沉浮取决于他的决心和意志,可这决心还真不好下!侯亮平也是他的学生啊,还那么优秀!何况此前已弄残了一个陈海。他便讥讽祁同伟道:你们背着我搞掉了一个反贪局局长,这盘棋活过来了吗?还不是快下死了吗?你不是口口声声啥都自己扛吗?!

祁同伟苦着脸解释:老师,侯亮平情况不一样。陈海是知道了我们的秘密,我们只好让他闭嘴。侯亮平目前还没突破刘新建,我们还是安全的,所以搞掉侯亮平也是必需的!但我说的搞掉不是杀死!

高育良想了想,终于打定了主意:你去找一下京州市检的肖钢玉吧,他应该做点贡献了!你和肖检商量一下,在法治的轨道上解决侯亮平问题。记住,绝对不许乱来,要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

与祁同伟分手,高育良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许多。心太累了,喷向他人的毒汁同时也在伤害自己啊!想到此,他不禁发出一声深重的叹息。

三十九

严格地讲,刘新建并不属于山水集团这个圈子,与高育良、祁同伟没有多少交集。他是当年赵立春从省军区调来的。赵立春做了省委书记,就兼任了省军区的第一政委,把刘新建调来做了警卫秘书。当时刘新建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参谋。但这个小参谋《共产党宣言》倒背如流,文字功力也好,就被赵立春看中了。后来从警卫秘书变成政治秘书,最后就成了赵立春的大秘书——省委办公厅副主任兼秘书一处处长。赵立春的几任大秘书都从政,官当得也都不小,比如李达康。刘新建却去了企业,应该是赵家的意思,甚至是赵公子的意思。这就是说,赵瑞龙也许早就盯上H省油气集团这块肥肉了。据说刘新建和赵瑞龙还是把兄弟,但在这几天的审讯中,刘新建坚决否认,说这是外面瞎传。

要速战速决拿下刘新建并不容易。侯亮平为此耗尽心思,伤透脑筋。这有些出乎意料了,原以为刘新建根本顶不住。现在看来是错过了一个机会,拘捕时要能一鼓作气就好了。当刘新建把悬在窗外的一条腿收回来的时候,心理上最脆弱,最容易一举击破。既往的办案经验证明:一个人的心理防线往往会在一瞬间失守。在那一瞬间攻破也就攻破了,攻不破以后再攻就比较难了。可当时也是猝不及防,毕竟是二十八楼啊!他首先要考虑的,是不能让这位重要犯罪嫌疑人跳下去,刘新建真跳下去了,既是重大安全事故,案子也没法办了。

刘新建一直在夸夸其谈,满嘴大话。他宣称改革是一场伟大的革命,夸赞老书记赵立春是H省的改革功臣。时而背一段《共产党宣言》,时而来一段《国家与革命》,以显示自己曾为省委书记大秘的才华。一谈到具体经济问题,他就左推右挡。打给山水集团七个亿,涉嫌利益输送,刘新建的回答是项目投资。批六个亿给赵瑞龙的龙吟公司,刘新建说是股权投资款。投资上市公司ST电卡,油气集团账上却没一股电卡股份,刘新建解释得更轻松,这是后来发生了变化,赵瑞龙的龙吟公司增发以后有钱了,不让他们集团参加投资了——最初冒险给赵瑞龙投资时,油气集团甩手就是三个亿,重组成功了,电卡股份从两块钱涨到三十二块钱,反倒不投了,白让赵瑞龙的龙吟公司赚了九亿多!审讯人员问刘新建:你咋这么笨呢?刘新建竟厚颜无耻地说:不是我笨,资本市场上的事,风云莫测,神仙也看不准…

侯亮平和陆亦可站在指挥中心电子屏幕前看着,不禁摇头苦笑。

刘新建振振有词:没错,有些投资是赔钱了,改革的失误嘛!当年赵立春老书记说过,可以失误,可以试错,但不能不改革!改革就是摸着石头过河,难免要摸不到石头呛一嗓子喝几口水…审讯人员说:所以你就大胆去失误,然后把账算到改革头上?如果把自己淹死了呢?刘新建慷慨激昂:淹死就淹死呗,改革嘛,一场伟大革命嘛,总要有一部分人做出牺牲!这不,我不就被你们给弄到这里来了嘛!

侯亮平分析,刘新建其实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否则那天就不会有拒捕跳楼自杀的动作。但被捕后不知什么原因,心理防线加强了。是不是有人向刘新建透露了消息?给刘新建吃了啥定心丸?赵瑞龙、高小琴逃到境外的事,刘新建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侯亮平现在最怕来自内部的暗箭!对手势力庞大,盘根错节,无孔不入,不能不防啊!

这日,侯亮平想着心事,拿喷壶给花浇水——可怜的花儿大都枯萎了,花盆里到处是枯枝败叶,陈海醒来非打红他的猴屁股不可。没办法,他不是玩花养鱼的主儿,鱼缸里的金鱼早死完了,也不知是饿死的,还是撑死的。陆亦可认为是撑死的,他一想事就喜欢去喂金鱼。

正想着陆亦可,陆亦可敲门进来了。进门后,神色黯然地向侯亮平通报了一个很意外的情况——他的发小蔡成功竟然把他举报了。

侯亮平一时有点蒙,惊愕地看着陆亦可:什么?蔡成功举报我?

陆亦可点点头,道是消息机密而可靠,来自京州市公安局。昨夜在公安局看守所,蔡成功忽然惊恐不安地要举报,值班看守一听是举报省反贪局局长,立即上报,京州市检察院连夜接手。检察长肖钢玉亲自出马,突击审了蔡成功整整一夜。赵东来传话过来,让侯亮平小心!

这事既突兀又奇怪。侯亮平在屋里踱步,仔细思索着。

蔡成功怎么会突然举报起他了?京州市检察院怎么这么快就盯上了?而且马上突击审讯?他毕竟是在职的省检察院反贪局局长、党组成员,身为检察长和党组书记的季昌明知道不知道?是不是老师高育良下手了?他的这个无赖发小和大人物高育良应该扯不上关系吧?

侯亮平不认识京州市检察院检察长肖钢玉,对此人一无所知,便问陆亦可:肖钢玉是怎样一个人?可否沟通一下?陆亦可说:肖钢玉是从省院调走的副检察长,口碑不好,架子大,难说话!要沟通也得老季出面沟通。侯亮平又问:蔡成功是不是受到了黑社会恐吓胁迫,被我们的对手利用了?陆亦可认为有可能,蔡成功本来就反复无常!她和赵东来联系了,拟调看守所的监控录像,查实是否有人威胁蔡成功。

陆亦可很着急,说罢要走。侯亮平却把她叫住了,郑重交代:亦可,不管发生什么事,哪怕我被隔离审查,拘留逮捕,你们也要尽快攻破油气集团这个堡垒,一旦攻破,他们就会土崩瓦解。陆亦可忧心忡忡:对手只怕也会想到这一点,肯定要在刘新建身上继续做文章。侯亮平点点头:判断正确!我们马上要再审刘新建,我亲自去审!

陆亦可感觉蔡成功举报兹事体大,建议先向季昌明做个汇报。侯亮平摆手:不必了,这是打仗,我们要珍惜每一分钟!陆亦可见他这么镇定,也宽了些心,探问道:侯局,你好像知道对手是谁?侯亮平坦然一笑:当然!肖钢玉是谁我不知道,但他后面的那个人我知道!

送走陆亦可,侯亮平开始收拾屋内的花卉绿植。这日他变得非常耐心,把枯败的叶子一片一片扯下来,放在废纸篓里,又将歪斜的枝干扶正,把土培实,细心地喷水。他像一个真正的花匠,有条不紊地打理着眼前这些不用动脑子的活计。心中却告诫自己,每逢大事要静气,这种时候绝不能慌乱。要向老师高育良学习,老师爱好园艺,把个小园子打理得锦绣一般,恐怕也是复杂的政治斗争的艺术呈现吧?

侯亮平回忆起了蔡成功受审时的表现,当时他就在指挥中心。蔡成功说过有生命危险,号子里有两个黑社会。他为什么忽略了呢?因为蔡成功嘴里没实话,不可信。现在怕是有人引诱逼迫蔡成功乱咬乱喷了!侯亮平蓦地想起,陈岩石到反贪局举报陈清泉时,无意中向他说起过一件事。老人说,大风厂有个护厂队长叫王文革,“九一六”那夜被严重烧伤,家穷孩子小,老婆闹离婚,只有股权还具备吸引力。王文革向老婆保证讨回股权,给家里买套新房,于是就疯了一样,找蔡成功讨股权。蔡成功关在看守所,王文革竟想绑架蔡成功的儿子!幸亏被他师傅郑西坡发现了,臭骂一通把他带了回去。现在想来,蔡成功处境确实有危险!如果王文革这种人被哪个别有用心的家伙利用了,对蔡成功的威胁将是致命的。蔡成功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四十岁后才生的,他把儿子当眼珠子当命一样。对手以儿子要挟蔡成功,那不是要他干啥就干啥吗?真不该疏忽这件事啊!侯亮平追悔莫及。

现在的问题是,蔡成功到底举报了他什么?侯亮平实在想不起来与蔡成功有啥交往。哦,他来北京送了酒和烟,不是当场让司机搬走了吗?司机可以证明。除此之外,他从没收过蔡成功啥值钱东西!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作为专业人士,侯亮平坚信,单凭蔡成功胡说八道,不可能立案查办,换句话说,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侯亮平把花卉拾掇完,又给鱼缸换水。鱼死完了,一缸浑水得放掉,换上一缸清水,净几天,消掉氯气味再买几条鱼放进去。忙来忙去一刻不停,借此缓解压力,可心里仍是一阵阵紧张,好像他真犯了啥事似的。怎么了这是?他很少如此不安,他的直觉拉响了警报。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是真实的危险,活灵活现,让他莫名地恐惧…

侯亮平坐在椅子上,深呼吸,静心,入定。渐渐地,高育良的形象浮现在眼前。明白了,他怕的是自己老师。是的,老师永远那么道貌岸然,永远那么深不可测。老师得道久矣,在自家小花园剪枝,在屋内摆盆景,怡然自得,一派高人范儿。哪像他收拾枯枝败叶,恓恓惶惶,心慌意乱呢?老师啊老师,您想怎么整治我,怎么修理我呢?

这时,老师高育良坐在办公椅上,闭目宁神,修心养性,等待决战时刻的到来。老师就算是个如来佛,也被自己的孙猴子学生逼到了悬崖边上。昨天夜里,高育良站在阳台上抽烟,抽到黎明。吴慧芬上厕所发现他,惊讶地叫了起来:你不是戒烟二十年了吗?怎么又抽上了?女人不知道,男人的心思有多重,才会有如此反常的表现啊!

站在自家阳台上,看着星空皓月,高老师抑或是高书记一支支抽着烟,对自己优秀而又固执的学生进行了一夜心灵的倾诉——事情搞到这一步,非我所愿啊!侯亮平,你这个猴崽子,本来在北京待得好好的,为啥非要跑到京州来呢?而且以这种霹雳手段办案,一点不知道通融,你这不是找死吗?!H省本来很平静的一潭水,被你不依不饶搅得风波四起!更重要的是,你看到了老师的底牌,你逼得老师不得不出牌啊,所以你也别怪老师心狠手辣,大家都要活下去啊…

现在,高老师高书记高育良同志就在等那把杀手锏了。

快下班时,老部下肖钢玉带着杀手锏来了,把蔡成功的举报材料拍放到他办公桌上:高书记,侯亮平要抓,反贪局局长涉嫌受贿,性质很严重啊!恰在这时,秘书拿着文件夹敲门走了进来。肖钢玉还想说下去,被高育良阻止了。秘书将文件递给高育良签字。高育良签过字后,将文件递给秘书。秘书提醒说:高书记,您别忘了,今晚还有个活动安排。高育良说:哦,我正要说呢,取消吧,我和肖检要下去走一走!

这一走,就走到东郊高古幽静的佛光寺。他让司机把车停在寺庙大门口,自己和肖钢玉漫步走进了寺院。肖检,你现在可以说了!

肖钢玉急切说了起来——侯亮平涉嫌职务犯罪,他和蔡成功、丁义珍合伙开过煤矿。蔡成功占百分之七十的股份,丁义珍和侯亮平各占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他俩没掏一分钱,属于以权谋私的干股性质。蔡成功给侯亮平分红四十万元,是打到侯亮平民生银行卡上的,已经查实了。还有就是,“九一六”事件发生前几天,蔡成功曾去北京侯亮平家,送了侯亮平一箱中华烟、两箱茅台酒,还有一件价值两万三千元的名牌西装!

大院里有古松,地下掉着零星松球。高育良不时地捡起松球,扔进废物箱。松球扔出去之前,园艺爱好者高育良会把它拿在手上观测研究,好像要寻找其生长规律似的。园艺爱好者又扔出一只松球,冷静地指出:肖检,你也不能光听蔡成功一人说,关键在于证据。肖钢玉说,市检察院工作做得很细,他亲自到工商局查过了,登记的三名股东中既有侯亮平,又有丁义珍,当然还有蔡成功。他甚至拿到了侯亮平的身份证复印件和他的签字。高育良转身凝视肖钢玉,拍拍手掌上的灰尘:主要是侯亮平这四十万干股能落实吗?肖钢玉很确定:已经落实了,查到了转账凭证,去年三月的事,蔡成功记忆力真好!高育良朝大殿走去,边走边说:蔡成功既然能给侯亮平分这四十万,那其他受贿呢?嗯?肖钢玉紧紧跟上:应该还有新的行贿受贿线索…

进入大雄宝殿,高育良手拿一炷香,在香炉前的火烛上点着。他的心思不在拜佛,还在自己优秀而固执的学生身上。肖检,听你这么一汇报,事情就比较清楚了,侯亮平既然早就受了蔡成功的贿赂,又和丁义珍合伙做上了煤炭生意,拿了干股,所以就死保蔡成功嘛!

肖钢玉立即补充细节:是啊,高书记,据蔡成功昨夜揭发,侯亮平在北京就和他说了,让他不要怕,说是啥事都有他托底!后来,侯亮平还真的从北京调过来了,千方百计包庇蔡成功啊,当着公安的面暗示蔡成功装病…

高育良上了香,在佛前作揖,面色平静安详。肖钢玉也跟着胡乱作揖。礼毕,高育良虔诚地往募捐箱塞了一张百元钞票。一旁的老住持见了,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送给高育良一个鞋拔子。

出了大雄宝殿,二人转到佛寺后院。后院有一片竹林,空旷寂静,四下无人。一群乌鸦在竹林间吵闹,黄昏中它们的声音格外嘹亮。

高育良一声叹息,对肖钢玉说:现在我终于知道谁最担心丁义珍被抓了!肖钢玉试探着问:高书记,您是说侯亮平吧?高育良语气轻松:除了侯亮平还会有谁呢?想想也有意思,侯亮平在北京是侦查处处长啊,那夜的行动由他负责啊,他倒好,从北京不断打电话给他的好友陈海,指挥陈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肖钢玉大慨没想到领导会这样定性,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高育良不高兴了:你牙疼啊?停了一下,又神情凝重地说:肖检,我甚至觉得,可能侯亮平为了杀人灭口,才指使制造了陈海的车祸啊!肖钢玉面有难色:这…这,高书记,这恐怕难以成立吧?侯亮平当时在北京啊,怎么可能指使京州的司机制造一场车祸呢?高育良脸一拉:老肖,你怎么这么主观啊?没调查怎么就知道不可能呢?组织人手好好查一下嘛,让事实说话!

肖钢玉抹着头上的冷汗,唯唯诺诺应着,说是按这思路去办。

高育良仍不放心,摆弄着手上的鞋拔子,提醒说:老肖,我再强调一下,这是一场生死搏斗,谁都没有退路!陈清泉进去了,刘新建进去了,丁义珍、赵瑞龙、高小琴全都逃到境外了,谁还敢抱侥幸心理?肖钢玉说:高书记,我知道,祁厅长已经和我交底了。高育良将鞋拔子递给肖钢玉:你知道就好!这个送你吧。肖钢玉推辞:哎,高书记,这是住持送您的,能提拔啊。高育良笑了:我多大岁数了?还往哪儿提拔呀?就等退休养老了!倒是你老肖,给我好好干吧,季昌明马上到点了。打赢这一仗,你就到省检察院做检察长吧,资历也够了!

肖钢玉很感激,只担心季昌明这一关通不过。高育良便让肖钢玉尽量和季昌明搞好关系,侯亮平的案子瞒不了省院,一旦成形,就要向季昌明汇报。肖钢玉却有些疑虑:高书记,您说这位检察长会不会包庇侯亮平啊?高育良推测说:老季谨慎,没这胆!再说马上也要退了,就更不会了。肖钢玉还是担心:大家都说侯亮平这主儿很疯狂!高育良说:那你们就陪他疯嘛,就像打仗抢山头,晚一步全盘皆输…

这时,乌鸦突然受惊,群起而飞,黑色翅膀遮住了半边天空。

四十

这夜,侯亮平和陆亦可再次连夜加班,赶到审讯指挥中心突击审讯刘新建。侯亮平很清楚,一张黑色的大网罩在自己头上,随时有可能落下来。他必须和这张黑网抢时间,这是一场关系着全局的百米赛跑。

刘新建在受审席上一坐下就抱怨:你们检察院就喜欢夜里审问!

没办法,上面催得紧啊!侯亮平以此暗示,这个案子是受到了高层关注的。话题一转,他语调又变得轻松起来:刘总,咱们开始吧!你看,是接着陆处长上次提的问题谈呢?还是接着咱们上次的话题聊?

刘新建一时有点蒙:侯局长,咱们上次是什么话题?

侯亮平笑: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

刘新建有了些小兴奋:哦,你又想听我背《共产党宣言》了?

不,是想帮你找回失去的灵魂!想一想吧,刘总,你在哪里失去了灵魂啊?侯亮平在刘新建面前踱着步。你出生于军区大院,是在军号声和队列歌声中长大的。以后读军校,下部队,三十岁前几乎没离开过军营,得到的关爱远超同龄人。说到这里,侯亮平脸上浮现羡慕之情。我家曾经也在一个军事单位旁边,你听到的军号声和队列歌声,我小时候也常听到,那些熟悉的旋律至今还在我耳边回响。区别在于你在大院内,我在大院外。刘新建面有得色:当时大院外的孩子最羡慕我们大院内的孩子了。尤其是男孩,哪个男孩没做过军人梦啊!说罢叹了口气:但是,军人梦后来就不行了,尤其是搞市场经济以后…

侯亮平道:可你机遇不错呀,这边一搞市场经济,那边就被省委书记兼省军区第一政委的赵立春看上。赵书记点名把你调进了省委机关,让多少转业军人羡慕到如今!刘新建深有感触:赵书记改变了我的人生,对我有知遇之恩啊!跟赵书记只有五年,我就从副营职转业军人,连续破格升职为副厅级的省委办公厅副主任兼秘书一处处长。上副厅时,我才三十六岁,是全省最年轻的几个厅局级之一。

侯亮平面容严峻起来:赵书记对你有知遇之恩,所以你一直想报答赵书记,是不是?尤其你又是军人出身,报恩情结就更重了,这没错吧?刘新建点头:没错,中国传统不就讲究知恩图报嘛!我可不是李达康,不能六亲不认。李达康太爱惜羽毛,历任秘书中,赵书记最讨厌的就是他了…哦,算了,不说他了!侯亮平话锋直指刘新建要害:那就说你!刘总,你不爱惜羽毛,为了报恩,你甚至不怕掉进污水坑里——你做了省油气集团董事长兼总裁以后都干了些啥呀?

刘新建显然受到了触动,怔怔地看着侯亮平,一时回不上话来。

侯亮平痛心疾首:刘总,刘新建啊,你出身于一个红色家庭,你的前辈中有的人为了国家独立民族解放流血牺牲;有的人视金钱如粪土,捐输巨额资金资产支持革命。正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这个新中国!而你倒好,为了报答某个人的所谓恩情,就挖起国家的墙脚,就把省油气集团这么一个国有企业变成了赵家的提款机!你好意思吗?

这时,耳麦里响起了检察长季昌明的声音:亮平,停止审讯!请出来一下。侯亮平知道,季昌明和另一位副检察长正在检察院的指挥中心监看这场重要审讯,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叫停,肯定出了大事!侯亮平心里不禁一沉,也许黑网掉下了?

而偏在这时候,情况起了变化。

刘新建心理防线松动了,叹息说:侯局长,你今天的话说到我心坎里了,只可惜说得太晚了!你要是早点和我说,我哪会有今天啊?

我早几年和你说,你听得进去吗?有了今天,就得正确对待。你是军人出身,受党教育多年,我相信,你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你不要再把各级组织对你的培养,看成某个人的恩情了,更不能把中共H省委当成梁山忠义堂,把前任省委书记赵立春当忠义堂堂主啊…

耳麦里再次传来季昌明的声音:亮平同志,请你出来一下!

指挥中心的命令必须执行。侯亮平示意陆亦可继续审讯,自己不动声色地离开审讯室,和季昌明通话:怎么回事啊,季检?你们都看到了,现在情况很好,也许马上就能突破了!为什么让我停下来?

季昌明告诉侯亮平一个非同寻常的情况——省委书记沙瑞金亲自打来电话,要求暂停他的工作,调查一个实名举报。但是谁举报了他,又是什么事实,季昌明没说,也不可能说,这老季嘴严得很。

侯亮平仿佛一下子掉在冰窖里,呆住了。他没想到省委书记沙瑞金会亲自出面在这种时候停他的职!难道声称反腐上不封顶下不保底的省委书记也有不能触碰的底牌吗?要不就是他那位高老师的政治手段太厉害,借力打力?高老师怎么能请动沙瑞金这尊大神的?这实在太让学生瞠目结舌了!怎么办?侯亮平蒙了,一时想不出应对之策。

关键时刻季昌明还是有数的,声音平静而坚定:省委的指示必须执行,你现在已经接到指示,并且停止了对刘新建的审讯,是不是?

侯亮平一下子明白了:季检,我应该在一小时后接到指示啊!

季昌明说:三十分钟吧,我这就按沙瑞金书记的要求,去高书记那儿汇报研究,我从检察院赶到省委最多三十分钟,所以你只有三十分钟时间!季昌明的声音严肃甚至严厉,让他感到沉甸甸的分量。

侯亮平没再多说:好,那就三十分钟!说罢,回到了审讯室。

高育良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站着,手里端着茶杯长时间一口不喝,仿佛一尊塑像。这是决战时刻,容不得半点懈怠,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举拿下这个不听招呼不讲规矩的学生兼部下,毕其功于一役。侧面打过来的灯光映照着他紧绷的脸,他目光坚定而严峻。

同谋者肖钢玉在他身后站着,赔着小心问:高书记,侯亮平不会乱来吧?他要是不听沙瑞金和季昌明的指示,坚持审刘新建怎么办?

高育良看着窗外渐深的夜色,深思熟虑道:是啊,是应该这样想问题啊!这个霹雳学生我知道,不按规矩办事,不按牌理出牌嘛…

肖钢玉提醒:他要是坚持审讯,只怕刘新建今夜顶不住啊!

高育良打定了主意,回转身对自己的同谋者说:老肖,你不要等在这里了,立即赶到省检察院,落实省委和沙瑞金书记的重要指示!

肖钢玉迟疑了一下:高书记,不是要向季昌明汇报,研究案情吗?

高育良把手上的茶杯放在桌上:我一人对付吧!你赶快走,关键是,要确保侯亮平停止对刘新建的审讯!肖钢玉答应着,匆匆离去。

肖钢玉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季昌明到了。高育良换了副面孔,对季昌明说:这么晚了,还请你检察长过来,也是迫不得已,出了紧急情况啊!季昌明表示:听沙瑞金书记说了,侯亮平被实名举报了?

高育良语调低沉,满脸愁容:太出乎意料了,搞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啊!昌明同志,侯亮平是你的部下,是我的学生,是我迄今为止最引以为荣的学生啊!他做你部下只四个月,可做我学生是四年啊!

季昌明恳切地说:高书记,既然侯亮平做了您四年的学生,既然您也以这个学生为荣,那么,您就不能给这个学生一点起码的信任吗?您真的相信您这个学生,我领导下的这个反贪局局长会受贿吗?

老季呀,对侯亮平的举报不是空穴来风,有事实根据,是市检察院肖钢玉亲自核实的!高育良显出难过的模样,继续说:你说我们怎么办呢?啊?能手软吗?不能啊,我们就是挥泪斩马谡也要斩啊!

这时,桌上电话响了。高育良抓起一听,是肖钢玉打来的。肖钢玉说,他到了检察院,却进不了审讯指挥中心,估计侯亮平还在折腾刘新建。高育良心里一紧,放下电话,马上问季昌明:侯亮平现在在干啥?季昌明说:还能干啥?撤下来了,在哪儿发脾气吧?!高育良直言不讳:怎么肖检在电话里说,你们老林还在指挥一场审讯啊?季昌明说:哦,那是另一个案子,渎职侵权检察这一块归林检管…

没一会儿工夫,肖钢玉的电话又过来了。说是季昌明和省检察院的人在撒谎,林副检察长手下的人把他挡在指挥中心门外,就是不许他进去。他怀疑侯亮平对刘新建的审讯还没结束。还有,市检察院的同志在外面门口等了快一小时了,也没见侯亮平结束提审走出来。

高育良狠狠放下话筒,一时间很生气,季昌明胆子也太大了!但他没表露出来,而是绕着弯子对季昌明说:老季啊,你是政法战线的老同志了,思想敏锐,原则性强,尤其在关键时刻,你是很讲党性的…

季昌明摆手苦笑:高书记,您这不是给我致悼词吧?怎么了又?

高育良这才直说了:你怎么还没把侯亮平撤下来?啊?你明明知道侯亮平有严重问题,还敢让他带病在岗啊?出了事谁负责?沙书记没和你打招呼吗?我就怕指挥不了你,才向沙书记做的紧急汇报!

季昌明忙解释:哎呀,侯亮平的问题是突然出现的,我措手不及嘛!不过,接到沙书记的电话指示后,我立即停止了侯亮平的工作!

高育良逼视着季昌明:可侯亮平到现在也没有从里面出来!

季昌明说:他两夜没好好睡了,可能在里面休息室打盹了吧?

高育良让季昌明当面打个电话,问问怎么回事!季昌明答应着拨起了手机。过了一会儿,摇摇头,一脸无可奈何:没有应答,手机关机了,侯亮平肯定在哪儿睡着了!高育良语重心长:老季,在大是大非面前,你可别糊涂啊!季昌明摊开双手:高书记,您这简直是步步紧逼啊,有您这么认真负责的监督,我就想糊涂也糊涂不了啊!

高育良这才拿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拨通了肖钢玉的手机:钢玉同志吧?不要瞎想,我负责任地告诉你,侯亮平已经被季昌明检察长撤下来了,现在可能在里面休息,你们的人就在门外等着,不要着急!

季昌明一听这话,突然来火了:什么?肖钢玉追到检察院去了?我说高书记,那您干脆直接下令把侯亮平关到监所里不就完了嘛!

高育良诧异地望着季昌明,仿佛不认识他似的。这个素来温驯老实的检察长突然火山爆发,公然顶撞他,实在出乎意料!但高育良就是高育良,仍坚持按自己的牌理出牌。他满脸悲情,近乎痛心疾首地对季昌明说:老季,你不要感情用事嘛!发火不解决问题!侯亮平做过的孤臣,我们只怕也要做一回了,不管内心是如何痛苦,都得公事公办。实话和你说,我现在这个心啊,正一阵阵绞痛哩…

季昌明火气未消:可您照样下得了手!在我的印象中,您不是这种人!您对祁同伟,多么有情有义!一样的学生不能两样对待啊!高书记,举报人蔡成功我多少知道一些,这个人的举报疑点很大…

高育良拦住季昌明的话头:老季,我们现在不争论,就让肖钢玉和市检察院立案审查以后,还侯亮平一个清白好不好?季昌明立即反对:不好!我不同意对一个新任反贪局局长轻易立案,尤其是现在!高书记,我建议把咱们的意见分歧报送省委,请沙瑞金书记做指示吧!

季昌明的强硬超出常规,高育良心里暗暗叫苦。当真把意见分歧报送沙瑞金?开什么玩笑!现在开局顺利,沙瑞金已经直接找到季昌明下令停止侯亮平的工作,他可不能在证据没坐实前横生枝节。于是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指着季昌明苦笑不已:你这个老季,就是个护窝子的老母鸡嘛!我何尝不想保护这猴崽子啊?他踱步想了半天:行,听你的,先不立案,让侯亮平先停职吧,等组织上查清楚以后再做处理!

季昌明明显松了口气:好,高书记,对侯亮平的调查我要管的!高育良心里恼怒,嘴上却说:你当然要管,你不管我还不放心呢!季昌明又说:那就请您转告肖钢玉,请他摆正位置,有关侯亮平的情况要及时向我汇报,我还没退休呢!高育良摇头笑道:我说老季,你哪来这么大的火啊?你是肖钢玉的老领导了,还不了解他吗?耿直啊这人!季昌明冷冷道:他耿直?那得看对谁。好了,不说了…

审讯室里,侯亮平的攻坚战也不轻松。一说到具体问题,刘新建又沉默起来。侯亮平看着对面的电子钟,心急如焚。要知道这一分一秒都是季昌明冒着政治风险为他争取的,耽误不起啊!但他没露任何声色,表情平静,连陆亦可也看不出他心里正经历着的这一场风暴。

侯亮平和颜悦色地对刘新建说:刘总,你刚才还说呢,我有些话要是早和你说了,你就不至于有今天了。那我告诉你,现在我和你说的话你不听,恐怕哪天又要后悔了!今天咱们聊得挺好,我也和你交个底。我们对你和油气集团的调查已全面铺开,时刻都会有进展,你就是一句话不说,我们最终也会零口供定你的罪!但是,刘总啊,如果让我们零口供定了罪,你就失去了一个量刑时从轻的机会啊!

刘新建抹了一把汗,终于开了口:侯局长,那我说,我说…

据刘新建供述:为了替员工搞福利,他从二〇〇九年开始,批准财务公司把账上暂时用不着的流动资金,陆续借给了省内一些民营和股份制企业搞过桥贷款。五年来,经他批准,累计私分了过桥利息六千多万,他和班子成员每人分了大约几十万至上百万。对问题清单上的澳门赌博问题也有了解释,说是被一家民营公司的老总偶然拉去的,虽说一夜输了八百多万,但都是那家民营公司出的钱。侯亮平及时指出亮点:那家民营公司的老总是赵瑞龙吧?刘新建略一迟疑,承认了。

这才是核心问题,也是对手的底牌!他和季昌明今夜冒险拼命一搏,就是希望在此点上有所突破。刘总啊,请说说赵瑞龙的公司吧!

刘新建显然早有防范:这你们得去问赵瑞龙,我就说我自己!

侯亮平逼视着刘新建,目光如炬:刘总,还在讲哥们儿义气吗?哥们儿义气可是害死人啊!被捕前,他们还希望你出国到非洲加纳去,和丁义珍一起开采金矿,是不是?刘总,你就没想到这是个陷阱吗?

刘新建道:啥陷阱?他们让我出去,是想让你们找不到我嘛!

但是,刘总,你出去以后是死是活,赵瑞龙和你那帮哥们儿可就不管了!侯亮平说:现在我就请你看看丁义珍在非洲的真实情况吧!

话音刚落,陆亦可立即把几张照片摆放到刘新建面前——都是刊登在加纳当地报纸上的照片:丁义珍被几个黑人用枪抵着脑袋;在一个集装箱住所的窗前,丁义珍手提AK冲锋枪向外张望,集装箱门前的中英文牌子是“义珍黄金公司”;丁义珍在往一具尸体上盖白布单…

刘新建看着这一张张照片怔住了,讷讷地问侯亮平:侯局长,这么说,丁义珍在非洲的日子很难过啊?这…这吃住都在集装箱里?

侯亮平告诉刘新建,根据追逃小组掌握的情况,丁义珍入境加纳不到一个月,就三次被抢劫。买了照片上的这个铁皮集装箱和枪支弹药,还是被人家武装抢劫了!照片上的死者就是丁义珍的合伙人,一个比丁义珍早逃出去三年的国企老总。侯亮平最后说:所以刘总,丁义珍不死于非洲这种恶劣的治安环境,就算交好运了。他未来最好的结果,就是能和你一起在国内监狱劳动改造,重新做人啊…

刘新建抬起头,可怜巴巴地问:侯局长,你说我还有改造的机会吗?侯亮平说:肯定有,如果有立功表现,机会就更大了!你好好想一想吧,是救自己要紧,还是替所谓的恩人哥们儿卖命要紧?

刘新建崩溃了:侯局长,我…我听你的,是该好好想想了…

就在这时,耳机里响起了林副检察长的声音:停止审讯!侯亮平抬头一看,电子屏幕上的时间正好跳到二十三时零分零秒,和季昌明约定的半小时过去了。侯亮平只得收场…

功亏一篑的感觉十分椎心,此时此刻侯亮平深有感触。下令押走刘新建后,他和陆亦可收拾起桌上的文件材料,默默离开了审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