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好,好,瑞金书记,那您说!

我想给你老搭档易学习换个岗位,让他到京州做纪委书记。

李达康显然很意外:老易任吕州代市长才几天?马上又动?

沙瑞金微笑着:达康同志,看来你是不太欢迎这位老搭档啊?

李达康连忙否认:哦,不是,我怎么会不欢迎老易呢?这次破格让老易上来,我是坚决支持的!只是…瑞金书记,我估计老易也不会同意过来!在整个H省,他最不愿意来的可能就是京州,早年老易做过我的班长,关系不好处啊!我不明白,为什么偏是易学习?

沙瑞金坚定地说:就得是易学习嘛!达康同志啊,你这个省会城市一把手是省委常委,又是这么一种强悍的工作作风,你会服谁啊?!李达康反问:瑞金书记,您觉得我会服易学习吗?沙瑞金道:服不服没关系,但易学习起码敢说话。他是你的老搭档,而且人家还做过你的班长,资格比你老,你也得买点账吧?说罢,定定地看着李达康。

李达康闷了半天,突然道:哎,瑞金书记,那能让我问您一个问题吗?沙瑞金手一挥:问吧,今天咱们就是同志之间谈心嘛!李达康迟疑片刻,苦苦一笑:算了,算了,不说了!沙瑞金道:你看你,怎么又不说呢?说嘛,同志之间就是要坦诚相待嘛!批评指责都可以。

李达康这才说了:易学习来监督我,谁来监督您沙书记啊?沙瑞金一下子怔住了,看着李达康半天没作声。心想,李达康就是李达康,这个问题问得好,点在穴眼上了!估计在H省也只有他和少数几个干部敢提出这个问题。李达康见他不作声,继续说:就说田国富书记吧,他能按党章规定和中央的要求,对您实行有效的同级监督吗?

沙瑞金轻轻拍了拍李达康的肩膀:你的话很尖锐,很有分量啊。

李达康态度诚恳,实话实说:大家都在一口锅里吃饭,实行有效的同级监督其实难度很大,瑞金书记,这个情况我们不是不清楚!

沙瑞金感叹:是啊,是啊,这些年发生的一把手腐败问题,很少有同级纪委主动报告的。这种现象很不正常,必须改变了!达康同志,话说到这里,我表个态,省里从我改起,市里京州试点,从你改起!

李达康似乎很无奈,笑了笑:好吧,瑞金书记,这事您定吧!

沙瑞金像没察觉出李达康的无奈和勉强,乐呵呵地拉住这位强势书记的手说:我就知道你能接受!达康,你这位同志襟怀坦荡啊!

四十七

侯亮平清晨起来跑步,心情兴奋而激动,脚下便刹不住了,一口气跑到光明湖边。事情澄清了,今天他又要上班了。这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的日子,他参加工作的第一天,上班前也一大早起来跑步。那时年轻啊,一激动不知跑出多少里路!是啊,困厄这么多天,现在他像一只冲出笼子的猛虎,力量与速度惊人爆发,以宣泄心中的块垒。

光明湖畔修了一座栈桥,深入湖心。侯亮平跑到栈桥尽头,站在小亭子里极目远眺。湖面流荡着淡淡的雾霭,环湖耸立的高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冬天,岸边的老柳树脱光了叶子,但柳枝随风飘摇轻抚湖面,依然婀娜多姿。太阳出来,阳光照亮了整个城市,也照亮了侯亮平的内心世界,侯亮平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有了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今天审讯刘新建。当他和陆亦可器宇轩昂地走进审讯室时,刘新建坐在受审席上,正放松地闭目养神,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听见脚步声,刘新建睁开眼睛,看见他的一刹那,仿佛遭到雷击,顿时石化!侯亮平注意到,刘新建的脸色死人一样灰白,眼珠定定的一动不动。

侯亮平在审讯桌前坐下,明确告诉刘新建,中央巡视组已经过来了,赵瑞龙和赵家都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你可以讲江湖义气,继续为他们扛着,但我说过零口供定你的罪,就一定说到做到。

刘新建的崩溃是预料中的事。这回他再也挺不住了,忽然哭了起来,哭得大雨滂沱!哭够了,开始全面交代问题,倒是十分痛快——

据刘新建交代,自从他做了省油气集团董事长兼总裁后,油气集团就成了赵家的提款机。赵立春明确对他说过,让他去做老总,就是为了帮儿子赵瑞龙!组织上靠不住,靠得住的就是他和赵瑞龙!赵立春声称此生有两个儿子,一个是赵瑞龙,一个是刘新建。赵立春真是把刘新建当儿子待的,政治上为刘新建扫清一切障碍,想啥有啥,要啥给啥。许多知心话也悄悄和刘新建说——新建,有些事得悟透。油气集团是国家的,全民所有制,全民所有就是全民没有!瑞龙的公司可是实实在在的,瑞龙有了,咱就像歌里唱的,你有我有全都有了…

在老领导的怂恿下,刘新建干得很疯狂,这些年向赵瑞龙旗下公司输送的利益不下三十亿。他自己也肆意挥霍,仅赌博就赌输了五千二百余万现金,从澳门赌到拉斯维加斯,赌到葡萄牙的里斯本…

这一天,刘新建不停地讲啊讲啊,H省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浮出了水面。侯亮平虽然早就锁定了这伙犯罪嫌疑人,但面对刘新建供出的具体的犯罪事实,仍深感震惊!眼前时常浮现出“九一六”之夜的熊熊大火。这是贪腐直接导致的恶果啊!在京州,在H省,在泱泱中华大地,还有多少这类悲剧是由贪腐引发的?还有多少人民群众的无奈和痛苦是由这些蠹虫造成的?这些满嘴人民的家伙,把人民当鱼肉啊…

突破刘新建是决胜之举。当晚审讯结束,侯亮平把厚厚的卷宗交给季昌明后,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已是暮色苍茫,侯亮平想起妻子,急匆匆往回赶。他想为钟小艾做上一桌菜,好好庆祝一下…

不料,钟小艾已收拾行李准备走了。侯亮平问:这是怎么回事?连一顿晚饭都不吃了?妻子笑眯眯地望着他:我也要归队嘛。巡视组通知我今晚报到。侯亮平怔怔地望着妻子,热泪忽然涌出眼眶。在这段困顿的日子里,妻子从没怀疑过他,专程从北京赶来陪伴他,给了他多少温馨,鼓起他多少勇气,夫妻之情只有在患难中才弥足珍贵。

嗣后的一切顺理成章,且一气呵成。

赵瑞龙最先被捕,是在吕州被捕的。二十三天之后,中共中央决定对其父赵立春涉嫌违纪违法的问题立案审查。嗣后,赵瑞龙数罪并罚被判处死缓,并处没收个人资产三十五亿,罚款三十八亿。赵立春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肖钢玉是在自家门口被带走的。纪检组组长和几个省检察院干警前去敲门,肖钢玉还以为找他商量侯亮平的案子。及至纪检组组长代表省纪委向他宣布审查决定时,肖钢玉才愕然翻着眼皮问:怎么对我立案审查了?你们搞错了吧?纪检组组长说:没错,老肖,你做了啥自己有数,就别费口舌了吧?肖钢玉结结巴巴地问:那侯亮平呢?是不是也立案审查了?纪检组组长苦笑不已:老肖,你这梦咋还没醒啊?今天的行动就是侯亮平在领着执行啊,他顾不上你,亲自到山水度假村请高小琴去了!后来,肖钢玉以受贿、渎职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侯亮平带队拘捕高小琴。月色下,警车沿着银水河前行,冰封的河面锁住白天的喧闹,凝结一片幽深的宁静。马石山雄伟的轮廓渐行渐近,高尔夫球场的草坪缓缓展现在眼前。低矮的山坡下,栋栋别墅屋顶上的积雪反射出皑皑白光。山水度假村仍保持着世外桃源的安谧。

凝视着熟悉的风景,侯亮平回想起此前两次来这里的情形。第一次是接风,他与祁同伟、高小琴一场《智斗》,唱得风生水起。双方试探摸底,巧妙周旋,算是打了一场没有输赢的前哨战。当时祁同伟尚未露出庐山真面目,高小琴以阿庆嫂的睿智、曼妙的身段,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第二次在这里唱《智斗》,就是一场贴身肉搏了。这个贪腐犯罪团伙图穷匕见,摆开鸿门宴,竟埋伏杀手想要他性命。如今大幕降下,尘埃落定,他倒想看看高小琴是否还能以阿庆嫂的睿智、曼妙唱一出《智斗》?能否保持阿庆嫂式的冰雪聪明?将会以何种姿态谢幕退场呢?这位京州阿庆嫂该不会花容失色,自毁形象吧?

这时,检察警车驶入甬道。朦胧月光下,前方驶来一辆宝马车,侯亮平太熟悉这辆车了,当即断定高小琴准备逃跑!遂命令身前身后两辆检察警车迎面挤上去。宝马车被警车逼迫,只得停下。侯亮平开门下了指挥警车,走到宝马车跟前,敲了敲车窗。宝马车玻璃窗缓缓摇下,高小琴露出姣好的脸庞,平静地看着侯亮平,眼中并无恐慌。

侯亮平不失绅士风度,微笑着问候:高总,别来无恙乎?

高小琴妩媚一笑,彬彬有礼地回答:还好,你呢,侯局长?

侯亮平自嘲道:不太好,你和祁厅长差点让我先哭起来!

高小琴一声轻叹,满脸真诚:这不是我的本意,真的!

侯亮平做了个请的姿势:高总真会说话,换个地方聊聊?

高小琴下了车,脸上掠过一丝悲凉: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侯亮平惋惜地摇头:既然早知道,那又何必当初呢!哦,冒昧地问一句,今晚我那位老学长祁同伟祁厅长没到你这里来唱歌吧?

哦,没有没有,他好像去香港出差了吧?高小琴镇定地说。

侯亮平凝视对手:太遗憾了,真想和你们再来一回《智斗》啊!

高小琴手一摆:《智斗》啥,嗓子早倒了!说罢,上了检察警车。

进入省检察院反贪局的审讯室,高小琴竟然一点不紧张,面对坐在审讯桌前的陆亦可、张华华,她神情轻松,脸上仍然保持着招牌式的迷人微笑。侯亮平和季昌明站在指挥中心的大屏幕前,注视着屏幕上的这位美女老总,感慨不已:这个女人是不寻常啊,进了检察院还这么镇定自如,好像来这里做客呢!季昌明判断,高小琴的强大是内心强大,这种女人比较少见。可能与那位公安厅厅长的长期调教有关。

侯亮平对季昌明的判断开始并无疑义,但审讯室的异样情况,却引起了他的警觉。陆亦可招呼熟人一般对待高小琴,高小琴的反应却不是太正常。大屏幕上显示,高小琴像是不认识陆亦可,竟然问:你好像是那个陆处长吧?陆亦可说:高总,你可真逗,我这个陆处长怎么还好像啊?高小琴搪塞:最近太忙乱了,记性不是太好!包涵啊!陆亦可很奇怪:你可真让我伤心啊,咱们打了好几次交道,谈得好像还不错,你却轻易把我忘了!怎么?这又是什么招数?说说!高小琴淡淡一笑:哎呀,我哪有什么招数啊?既到了这里,就看你出招了!

陆亦可直到这时仍没发现问题。她让高小琴接着上次的话题聊——现在坐到审讯室了,应该反思一下发家过程中的问题了吧?有没有巧取豪夺啊,财富里有没有民众的血泪啊?高小琴茫然看着陆亦可:陆处长,我们聊过这个话题吗?陆亦可一边注意地审视着面前的老对手,一边提示她:咦,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你说,在一个爱拼才会赢的时代,血泪肯定会有嘛!你不让别人流血流泪,别人也许就会让你流血流泪啊…高小琴依然笑得风轻云淡:是,你瞧我这记性!

侯亮平看着大屏幕,脱口而出:季检,好像哪里不对劲呀!季昌明凝视侯亮平:哦,怎么了?侯亮平忽然叫道:天哪!我们可能抓错人了,她不是高小琴,肯定不是!季昌明十分诧异:什么?亮平,你为什么这样想啊?说说根据!侯亮平指着荧屏上的高小琴分析:瞧这个女人的眼神多平静,没有高小琴的那股狠劲啊!刚进审讯室,她没认出陆亦可,她们一起讨论过的很尖锐的问题,她竟然都忘了!季昌明疑惑地瞅着侯亮平:如果不是高小琴,那她是谁?侯亮平神情严峻:不知道。当然,也许是我敏感了,但我建议先停止审讯!季昌明同意了。

侯亮平不慌不忙地走进审讯室,微笑着让审讯者和被审讯者先休息一下,别搞得这么紧张。陆亦可疑惑地看了侯亮平一眼。高小琴脸上却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侯局长,谢谢啊!侯亮平笑道:谢啥?老朋友了嘛!轻松一下,咱们唱唱歌吧!说罢,拿出节目单,放在高小琴面前。高小琴有些高兴:既然侯局长这么绅士,那就来一首《爱拼才会赢》吧!侯亮平拍了拍巴掌下令,让工作人员准备卡拉OK伴唱带。歌声在审讯室回荡,高小琴唱闽南语歌曲也很拿手,味道十足。

一曲歌罢,侯亮平似乎还不过瘾,拿起话筒,走到高小琴面前:高总,你这一唱,我喉咙也痒痒了,咱们来个传统节目,《智斗》吧!高小琴迟疑一下,笑了:都到你们这里来了,还智斗啊?我可不敢斗了。侯亮平把话筒塞到高小琴手上:这可不像阿庆嫂说的话,该斗还得斗嘛,新四军在不在沙家浜我还不知道呢!说罢,四下看看,似乎挺遗憾:可惜我老学长祁同伟不在,缺个胡司令!哎,陆处长,你给我凑合一个胡司令!陆亦可倒爽快,抓过话筒,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总共只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一场《智斗》就这样在检察院反贪局审讯室开演了。审讯者和被审讯者三个人唱得都很投入。尤其是高小琴,可谓全神贯注,盯着卡拉OK带上那个身着蓝花布短装的阿庆嫂目不转睛。侯亮平注意地听着高小琴的唱腔,不时地投去疑惑的目光。这疑惑毫不掩饰,弄得高小琴明显地紧张起来,最后竟唱得额头上现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

侯亮平会心地笑了。《智斗》是最好的测试指标,他与高小琴首次接触,就唱了这段著名的京剧唱段,如今已是第三次对唱了。高小琴曾经是怎样一个活脱脱的阿庆嫂啊,让人印象深刻!现在好像哪里不对了,肯定不对了。且不说精气神儿,光是高小琴那有腔有调的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就不是眼前这个女人学得来的。剧团退休的琴师评价高小琴是专业水准,不下十年功夫不可能唱到这样。眼前这位高小琴差的就是功夫,她哪里是唱京剧啊,完全是唱歌的唱法,一点京剧味道也没有!结论很明显,这女人是赝品,真正的高小琴不知所终!

侯亮平终于叫停,拉下脸道:不对呀,高总!

高小琴看着侯亮平,怯怯不安:哪里不对了,侯局长?

侯亮平说:来,高总,重来——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高小琴学不来,不敢接话筒了:我…我一直就是这么唱的!

侯亮平把话筒重重地放在审讯桌上:那你就不是高小琴!

高小琴一下坐倒在身后的椅子上,长叹一声:唉,还真让你看破了!对,侯局长,我不是高小琴,我是她双胞胎的妹妹高小凤…

侯亮平啥都明白了,立即回到指挥中心,向季昌明汇报:真的高小琴现在应该在京州国际机场,或者是吕州机场,她在准备出境,甚至有可能就和祁同伟在一起。季昌明恍然大悟:这就对了!怪不得赵东来和京州市公安局一直没找到祁同伟的下落!季昌明和侯亮平让手下工作人员把高小琴的照片发给京州、吕州以及周边各大机场,不管这个女人持有哪个国家的护照,叫什么名字,一律不准离境…

四十八

祁同伟觉得自己掉在一口深深的枯井里,除了巴掌大的天空,周围漆黑一团,看不见任何东西。这种感觉是从失去两个关键证人开始的,省检察院在邻省桥头县法院接走了大风厂的会计与司机,祁同伟就明白这局棋已经输定了!他不禁惶恐起来,给北京的老书记赵立春打电话,小保姆支支吾吾地说,领导两口子都开会去了,不知啥时才能回来…不祥的预感如阴云一般,笼罩在祁同伟心头。直到与赵瑞龙通上话,得知赵立春出了事,祁同伟才如梦初醒,但一切都晚了。

现在回想起来,省委书记沙瑞金太厉害了,是位高明棋手。先让侯亮平停职,嗣后又放风说让侯亮平回北京,全是妙棋啊!既洗清了他们对侯亮平的诬陷,又麻痹了像高育良这样的老狐狸。更不用说赵瑞龙、高小琴这些毫无政治斗争经验的白痴了——他们本来都逃出去了,又一个个回来自投罗网。往深处想,他又何尝不是白痴呢?赵瑞龙、高小琴还是他亲自催促回来的。为让赵瑞龙回来,他还动用香港黑社会,浪费了三颗子弹。棋局临近结束,才看明白了布阵,自从中央派沙瑞金来H省任职,他们这些人就注定要出事了…

拼个鱼死网破的时刻到了。祁同伟头脑异常冷静,安排下金蝉脱壳之计,让家庭妇女高小凤顶替双胞胎姐姐高小琴,自己开车带着高小琴直奔山水度假村别墅。进了别墅,收拾好贵重细软、海外存单,又从衣橱里掏出一把制式手枪和一支狙击步枪,以防不测。考虑到和赵瑞龙的通话可能被咬住了,又把自己和高小琴的手机都开着,调成静音留在别墅,而后开车直奔京州国际机场,护送高小琴再次踏上逃亡之路。

情况比想象的还严重,我们到底上当了!祁同伟路上嘀咕。

高小琴焦虑不安:那我们要不要找一找高育良书记啊?

祁同伟叹息:找高育良还有什么用?估计老师也被控制了…

将高小琴送到京州国际机场已是凌晨四点了,祁同伟含泪吻别高小琴后,驱车来到一个三岔路口。这个路口距京州国际机场二十五公里,距孤鹰岭一百八十八公里。车在路牌前停下,祁同伟下车抽烟,不时地取出手机看。按他的计划,高小琴将用假护照坐早上第一班飞机飞香港。如果一切顺利就发出短信Yes,他就以同样的方式出境,在香港三季酒店和高小琴会合。万一遭遇不测,高小琴就发出短信No,他则另想办法脱身。祁同伟朝天空吐着一个个烟圈,焦虑等待命运的裁决。

黎明时分,祁同伟正靠着驾驶椅打盹,手机吹口哨似的啾啾一响,有短信进来。祁同伟忙把手机贴在前额,屏息凝神,暗暗祈祷得到好消息。然而,该来的总是要来,当他打开短信信箱,屏幕上显示着清晰的英文字母——No!祁同伟立即发动汽车,前往孤鹰岭方向。

前往孤鹰岭的盘山公路上下起伏,曲曲折折,颠簸得他不住地想呕吐,就仿佛有一只五味罐子在胸中颠碎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一齐涌向心头。祁同伟眼睛渐渐模糊了,便把车停在了一处悬崖峭壁旁。

山峰挡住初升的太阳,但霞光如水,浸满了群山的褶皱。满山的马尾松在冬季仍保持着盎然的绿意,在枯草残雪衬托下格外醒目。劲风穿过峡谷,发出尖锐的呼啸,仿佛一群凶悍的怪兽从他身边匆匆而过。对面的山岩石壁高高耸立,如盆景,如屏风,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强烈的白光。一只苍鹰在石壁上空盘旋,双翅平展,一动不动…

“砰”的一声枪响,打破山间的宁静,苍鹰笔直地跌落山涧。

好枪法!一声自我赞叹,狠劲上来了。祁同伟端着狙击步枪,脸部被悬崖投下的阴影笼罩。伫立片刻,他用丝绒布细细擦拭枪口,又将枪身擦得锃亮,然后把心爱的狙击步枪收起,重又放入了后备厢里。

祁同伟又开着车上路了。在群山深处,有一座被废弃的村落,破败的农舍中升起一缕难得的炊烟。路况越来越糟,汽车颠簸得越发厉害。祁同伟阴沉着脸,盯着炊烟升起的地方,那里是他的福地…

从省委书记沙瑞金,到市公安局局长赵东来,上上下下都密切关注着对高小琴的审讯,都希望通过对她的审讯,找到祁同伟。祁同伟手上有一把制式手枪和一支狙击步枪,而且领用了大批量的子弹,一旦铤而走险,会造成什么后果很难预料。高小琴没有隐瞒枪支情况,在审讯室一坐下,就爽快回答说,这些情况她都知道,两支枪都是祁同伟从公安厅装备处领出来打猎的,其实也就是玩玩!高小琴夸夸其谈,道是祁厅长最爱玩枪。她在山水度假村里专给祁厅长设了一个射击室。祁厅长双手同时射击,能在十几秒内打掉十个移动标靶,实乃少见的神枪手。然而,对祁同伟失踪后可能的落脚处,高小琴却避而不谈。这位美女老总在精神上和祁同伟浑然一体了,说起祁同伟的口吻不无傲娇。

侯亮平默默看着高小琴:高总,我相信你对祁同伟的感情是真诚的,可他是不是也这样对你呢?他信奉的可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不!高小琴眼中含泪叫道:他相信普天下有情人都能成眷属!

但是,祁同伟内心的强大和坚硬超出常人啊,所以,我判断他现在会冷静地选择躲藏在一个隐蔽之处,应该是一个财富所在的地方!

高小琴语带讥讽:侯局长,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吧?祁同伟不会去看财富,他是个孝子,八十岁的老娘在他心中比财富分量要重得多!

这话倒也不错,祁同伟的确是孝子,可他会回林城老家,看望自己的老娘吗?侯亮平觉得应该不会。祁同伟是业内高手,肯定知道那里有布控,去了就是一场死拼血战!他明知是陷阱,故意往里跳?绝不可能。祁同伟也许以后风声过了才去看望老娘,但不会现在去!高小琴在误导他的思路,其实,侯亮平很清楚,这个女人直到被捕前一直保持着和祁同伟的密切联系,而且还及时向祁同伟报过警,她的手机显示了这一点。可高小琴并不承认,非说是无意中按错键了…

侯亮平盯住高小琴的眼睛:好吧,好吧,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我要告诉你一个判断——这时,他加重了语气:祁同伟可能会自杀!

高小琴明显受到了震动,脸上现出一丝惊慌:不…不会吧?

侯亮平道:高总,你既然和祁同伟有这份姻缘,就不了解祁同伟内心的孤傲吗?他肯坐在这里接受我的审讯吗?请你仔细想一想!

高小琴额上沁出一层细汗,两眼定定地望着前方。良久,才轻轻地说道:侯局长,这你…你说得对,他是有孤傲决绝的一面…

高小琴终于开了口。和祁同伟分手时,他们约了几个地点:如能顺利出境,就在香港三季酒店见;出不了境,就在高小琴老家见。她老家在岩台大北湖,那里有一座湖心岛,非常隐蔽,仿佛世外桃源…

侯亮平在审讯室踱步思索着,仍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头——起码是不够全面。除了香港三季酒店和岩台大北湖,应该还有一个地方,而且是更重要的地方。这么想着,侯亮平在高小琴面前站住了:高总,除了你说的这两个地点,祁同伟是不是还提到过一个叫孤鹰岭的地方?

高小琴茫然地望着他:孤鹰岭是啥地方?和祁同伟有啥关系?

侯亮平深感意外:哦,祁同伟竟然没和你说起过这个地方吗?

高小琴真诚地说:他从来没提起过,侯局长,我没必要骗你!你想啊,我不希望祁同伟自杀,我和祁同伟还有个六岁的孩子啊!

这倒是侯亮平没想到的:你们还有个孩子啊?孩子在哪里?

高小琴泪水直流:孩子在香港,一直让我妹妹高小凤带着…

侯亮平突然大悟——孩子早有安置,高小琴罪不至死,祁同伟应该在孤鹰岭!便把审讯工作交给陆亦可,自己匆匆进了指挥中心,激动地对守在那里的季昌明和赵东来说:我知道祁同伟在哪里了!

侯亮平对季昌明和赵东来讲了一段往事。二十多年前,孤鹰岭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自然条件险恶,几乎全村制毒。当时祁同伟是缉毒警察,职务为科级中队长,深夜冒险从山后悬崖潜入制毒村侦察。毒犯有岗哨,有巡逻,祁同伟被人发现追击,双方展开枪战。祁同伟在身中三枪的情况下,凭一首儿歌,在危难中找到了村上唯一一户没有搀和毒品交易的秦老师家求救,这才拾了一条命!

季昌明好奇地问:亮平,这是一首什么儿歌?

侯亮平说:人人都知道的儿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赵东来亲昵地擂了侯亮平一拳:这细节你怎么知道的?

侯亮平说:祁同伟在二〇〇二年《公安通讯》上说过这事,说全世界无产者凭《国际歌》找同志,他凭这首儿歌在危难时找到了人民群众。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我都很敬重这位学长!

赵东来也挺感慨:亮平,看来你在祁同伟身上下了不少工夫啊!连内部刊物《公安通讯》都注意到了!实话说,孤鹰岭扫毒我多少知道一些,但这种内部刊物和祁同伟的这种小文章我可真没注意过!

侯亮平说:不注意不行,陈海倒下了,我是万万不敢轻敌了!继而深入分析:祁同伟躲进孤鹰岭一是隐蔽,二是有秦老师这么个救命恩人。在目前穷途末路的情况下是个不错的选择。最重要的是,孤鹰岭这地方他连高小琴都没告诉,可见它在祁同伟心中多有分量!

季昌明、赵东来同意这一判断。研究行动计划时,侯亮平又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方案:我看这样,东来,你和季检坐镇指挥,我随刑警乘直升飞机去孤鹰岭现场劝降,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击毙他!季昌明问:劝降能成功吗?有多大的把握?侯亮平想了想说:百分之三十左右吧!赵东来皱起眉头:那我提醒你,他手上有狙击步枪,能一枪击毙你!这可是百分之百!你觉得以百分之三十搏击百分之百值得吗?

侯亮平沉吟道:祁同伟到了孤鹰岭,就不会轻易开这一枪了…

四十九

祁同伟进入秦老师家小院时,老人正在屋内做饭。烟囱倒风,锅灶冒出浓烟,熏得老人直流眼泪。听见响动,老人站起来,揉着眼睛跨出了磨得乌亮的木门槛。看清来客,秦老师高兴地伸出双手,激动地搂住了祁同伟肩膀:哎呀,祁队长啊,你怎么来了?见到祁同伟手中的狙击步枪,又多问了几句:怎么?执行任务啊?其他同志呢?

祁同伟把狙击步枪小心地靠着土墙根放好,掏出手帕为老人擦去眼中的泪水:没啥任务,特意过来看看您,顺便上山打几只野兔。这时,他才发现老人的皱纹更深更细了,时光的刻刀真是无情,叫人看着心疼。祁同伟拉着老人的手说:来,我烧火,您做饭,我也饿了。

不用了,就差一把火了。秦老师拦住他:祁队长,这里烟大熏人,你在院子里待一会儿,出去转转也行。我再给你炒一盘土鸡蛋!

祁同伟在山村小巷中穿行。映入眼帘的净是破旧老房子:有的院墙坍塌,有的屋顶倾斜,每扇门上几乎都挂着生锈的锁。偶尔可以看见一个没牙老太太,木木地坐在街口石礅上。道旁野草丛生,一派荒芜景象。村子里了无生气,年轻人都走了,新鲜血液也流走了…

往事涌上心头。在那个难忘的夜晚,他曾在这里的土巷奔突,一边开枪回击,一边寻找藏身救命之处。他被毒犯追击,身中三枪,胸前流血,伤势严重。更要命的是,子弹打光了。这时候四处都是毒犯的狂呼,别让这个雷子跑了,打死雷子奖金一万…那一刻,祁同伟几乎绝望了。天是那样的黑,人好像跌在一口深井里,连面前的围墙都看不见。他当时想,他的人生正接近终点,一场悲凉的青春将在这陌生的小山村画上句号!远山传来阵阵雷声,沉闷而压抑,雨却没下下来,空气显得湿热,让他喘息困难。他跌跌撞撞地跑着,也不知在土巷里跑了多久,只觉得再也坚持不住了,自己随时会一头栽倒。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儿歌声: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这亲切而熟悉的歌声顿时燃起他求生的希望,他踉踉跄跄循声而去,来到了秦老师家门前。他用最后的力气拍了拍院门,就晕倒在地上了。追击的人声渐近。秦老师冒险把他拖到屋内,藏在粮囤里。秦老师的儿子大顺子正在油灯下做作业——刚才自己听到的儿歌就是他唱的。秦老师应付走前来搜寻的毒犯,当夜下山报警。次日一大早,一架直升机在孤鹰岭盘旋,武警公安团团包围了这座山村。经过一番激战,毒犯们缴械投降,他也脱离了危险。

祁同伟走着想着,恍然若梦,禁不住让热泪盈满了眼眶。

秦老师本是一位公办教师,看见家乡的孩子上不了学,向上级申请回孤鹰岭办一座小学校。他的无私奉献精神获得了村民的敬重,因而尽管他洁身自好,从不参与制毒贩毒,也没啥人计较他。但是那次扫毒大搜捕之后,许多人被杀头判刑,邻居们都怀恨在心。再后来,年轻人都外出谋生,孩子越来越少,小学校终于也关闭了。

这些年但凡有不顺心的事,祁同伟总要回孤鹰岭看望秦老师。带上两瓶好酒,边喝边向老人诉说心中块垒。在这里,他能得到启迪和宽慰,秦老师是他珍藏在心中的一盏灯。这一切是绝对秘密的,任何人都不知道一位公安厅厅长和一座小山村的深刻情缘。他冥冥中有种预感,孤鹰岭迟早是他的归宿——这是他的光荣之地,也是他的得救之地。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孤鹰岭的奇峰异石在风雪中变得模糊起来。

祁同伟步履蹒跚地在村里徘徊,艰难寻找着自己人生的珍贵足迹。从当年一位大名鼎鼎的缉毒英雄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他始料未及也不愿意看到的。究竟在哪里失了足,才一步步滑向深渊的呢?他眼前浮现出高小琴的身影,恍惚中,这个漂亮女人一步步向他走来…

当年,高小琴是那样的清纯,她和双胞胎妹妹高小凤坐船离开老家湖心岛时,连一双像样的鞋也没穿过,是赵瑞龙的搭档杜伯仲发现了这对百合花一般美丽的渔家女儿,带着她们进入繁华的吕州。在市中心的百货大楼,杜伯仲为她们置办行头,高小琴脱掉破球鞋,第一次穿上了高跟皮鞋,一时间连路也不会走了。经过严格培训,两姐妹出落得楚楚动人。这时,赵瑞龙、杜伯仲的黑手也伸向了她们,高小琴一次次被奸污。为了保护妹妹高小凤,高小琴也一次次做出牺牲。可是,最终高小凤还是被作为礼物送给了时任吕州市委书记的高育良。

祁同伟第一次见到高小琴,是在赵家美食城的豪华包间里。当时他是京州公安局副局长,赵瑞龙有求于他,想通过他拿到一个大型停车场项目,就把高小琴带来了:祁局长,这位美眉不陌生吧?祁同伟看着高小琴笑:见过的,我老师的红颜知己啊!赵瑞龙戏谑道:祁局长,那你得喊师母了,快喊!祁同伟便也开玩笑:我怕把她喊老了…

高小琴美目流盼,笑声如莺:祁局长,你别听赵总的,你老师的红颜知己是小高,我是大高,我们俩是双胞胎,我是姐,她是妹!

祁同伟怔怔地看着高小琴,失声赞叹:我的天,一对佳人啊!

应该说,他和高小琴算是一见钟情,两人很快就无话不谈了。

祁同伟告诉高小琴,当初为了改变命运,他不得不向权力低头服软,被迫跪在H大学操场上向一个大他十岁的老女人求婚,只因为这个老女人的父亲是省政法委书记,手中执掌着政法系统的大权,能把他从山里调出来,改变他的命运。祁同伟说,这么一跪,他的心就变硬了,以后就啥都不在乎了!高小琴也坦述了自己的遭遇,从一个贫穷的渔家女到今天,许多经历不堪回首,她整天周旋在赵瑞龙、杜伯仲这种人之间,就变成了他们手中的一件玩物…祁同伟一把搂住高小琴,动情地说:这些都过去了,让我们一起重新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请相信我,我会给你、给我,创造一生一世的幸福!

雪花静静地飘落。没有风,那雪就像一朵朵棉花,温柔地落在屋顶上、树梢上、村口的大碾盘上。不知不觉中,大地就铺上了一层洁白的绒毯。雪花衬托出小山村的安谧,令人心醉,也令人心碎。祁同伟不禁想到,昨夜闯关失败,高小琴此刻可能正在审讯室受审,这一辈子恐怕再也不能相见了。他们真心相爱,有一个儿子,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一生能得这样一个女人,祁同伟并不后悔。但当爱情与物质利益结合在一起时,性质就悄然发生了变化,最终导致了今天的悲剧。

祁同伟在村后一棵老槐树下站住,怔怔地回想往事。眼前浮现出丁义珍谄媚的笑脸——那是哪一年的春天?在京州市郊的乡村公路旁,丁义珍引着他和高小琴看地。他看着满目青山绿水,一眼就认定这是块福地!当即和丁义珍合谋,以四万元一亩的工业用地价格拿下。嗣后,又把土地性质变更为商业用地,山水度假村就这样建立起来了。两年后,当他和高小琴走进刚落成的会所1号楼,高小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搂着他的肩头,讷讷道:咱们就这样白…白手起家了?

他笑了:可不是吗?高总,你有眼力,有能力啊,你抓住了改革开放的大好机遇,用八千万银行贷款,创造了这个十多亿的奇迹啊!

高小琴疯笑起来,笑出了满眼泪水:厅长,这奇迹是我们共同创造的!没有你,丁义珍不会把价值六十万一亩的地四万就批给我,银行也不会接受土地做抵押,贷款八千万给我…

他用手掌堵住高小琴的小嘴:不要这么说,永远不许说!

高小琴含泪点头,跳起来,一把搂住他,疯狂地亲吻他,亲得他也躁动起来。那天,他们大白日里在铺着新地毯的楼梯上疯狂地干了一回,干得大汗淋漓,如痴如梦,干出了人生中一场难得的高潮…

一阵乌鸦叫声打断了祁同伟的思绪。雪停了,一道阳光照射在老槐树苍劲的枝干上,乌鸦飞出鸟巢,欢快嬉戏,享受着太阳的温暖。一只野兔从眼前蹿过,钻进山坡上的柞树丛中。祁同伟调整身位,斜靠在树皮皴裂、合抱粗的老槐树主干上。是啊,高小琴和山水集团就这么空手套白狼创建起来了,从此以后,他和高小琴的爱情性质也改变了。他们成了生意合伙人,一个台前,一个幕后,共同打造秘密商业帝国。人的贪欲永无止境,他们使用各种手段巧取豪夺,抓住一切机会聚敛财富。他们的贫苦出身,使得他们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暴富机遇,因而也就变得百倍疯狂、千倍贪婪!侵吞大风厂股权就是一个例证,现在想想,确实是忘乎所以了,而且又碰上了奸商蔡成功!蔡成功太混蛋了,假造工人持股会决议,以至于埋下今天的祸根…

祁同伟不禁回忆起又一幕场景——他和陈清泉、高小琴在高尔夫球会所休息,谈起大风厂的官司。陈清泉提醒过,说这事麻烦,侵犯了工人利益,得小心他们拼命。他毫无顾忌地回道,山水集团吃了亏也会拼命。陈清泉知道他是啥意思,问他怎么判?他才不明说呢。只道是怎么判是法院的事,但不管你怎么判都得有法律依据。陈清泉心知肚明,说法律依据他去找,总还有自由裁量权吧?!说罢,马上谈条件,暗示他女儿副处级的问题。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陈清泉的肩膀,不是副处级,是处级了!这是赤祼祼的交易,底线轻易被他们突破了。

不知何时,秦老师走到了面前,说是饭做好了,带他回家吃饭。坐在堂屋小炕桌前,看着炕桌上简单的饭菜,他心里感慨万端。粗茶淡饭分外香啊,还是这儿好,没有纷争,没有缠斗,更没有你死我活!

吃完饭,他到院子里找活干。秦老师拦不住,只好帮他搭把手。他们先把院子里的积雪扫净,墙角落的鸡窝塌了,他们又和了一堆稀泥垒鸡窝。祁同伟是苦孩子出身,干这些活熟门熟路,身子热了,筋络舒展,觉得无比畅快。不料,这桩小小的农家工程却没能最后完工——正给鸡窝铺草顶时,忽然听见天空传来一阵嗡嗡的声响。祁同伟抬头一看,脸白了,扔下工具,快步穿过院子,回屋拿起了狙击步枪。

一架警务直升飞机越过孤鹰岭,在院子上空盘旋。秦老师手搭凉棚看着飞机,一脸惊讶神情:祁队长,这是怎么了?又发现毒品了?

祁同伟无奈地叹息:是他们发现我了,您快离开这里!

是不是你…你出了啥事?秦老师两眼疑惑地望着他。

祁同伟把秦老师拉进屋:别问了,您快进来,外边危险!

这时,空中响起了清晰的声音:老同学,我来接你回家了!

祁同伟紧张地站在窗前,将手中的狙击步枪瞄向直升飞机。秦老师拉住他:哎,祁队长,你这是干啥?人家这是接你回家呀!祁同伟摇头:早就回不去了!这个人是我的克星,只有他能猜到我在这儿!

是啊,飞机上的这个克星不但知道他在这里,还知道他灵魂深处的不安和恐惧。隐隐之中,昔日那纯真的儿歌声适时地在他耳边响起——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是幻听吗?不是,是警务直升飞机上的高音喇叭放出来的歌。飞机在低空盘旋,一遍遍地播放儿歌。那歌声如清泉流淌,撞击着他心中的岩石,迸溅起一片晶莹剔透的水珠。他闭上眼睛,两行泪水顺脸庞缓缓落下…

秦老师仍不知道发生了啥:祁队长,是不是发生了误会啊…

祁同伟点头:是,误会大了,这里马上会流弹横飞,您快走!

秦老师焦虑地说:哎呀,再大的误会也能解释清楚嘛,可千万别动枪啊!你是公安厅厅长啊,怎么能对自己的手下开枪呢?

祁同伟说:我要干掉那个可恨的对手!他不是警察!

那…那他是谁?他不是要接你回家吗?还是回去吧!

祁同伟心中不禁呜咽起来。他也想回去,真想回去,做梦都想回去啊!可是,他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他已经走得太远太远了!佛家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他这条船已经离岸日久,他站在这条船上早就看不到岸了,眼前只有无边苦海和滔天大浪…

秦老师的声音颤抖起来:祁队长,你…你听我一句劝…

祁同伟一跺脚:别劝了,快走啊您,这个误会已经没法解释了!

秦老师无奈地摇着头,叹息着,几步一回头,出门离去。

这时,警务直升飞机在村中一片开阔地降落下来。十几个武装警察和刑警荷枪实弹,一一跳下飞机。祁同伟从土屋的窗前看到,他的冤家对头侯亮平身着便衣,最后一个从飞机上跳了下来,飞机螺旋桨旋起的风将侯亮平的风衣吹得像一面飘飞的旗…

雪又下了起来。这会儿起了风,雪花被撕成碎粒,打着旋儿在空中翻卷,叫人睁不开眼睛。太阳躲入云层,天空布满阴霾,孤鹰岭陡峭的山崖压抑人心。跳下警务直升飞机,走向秦老师家小院时,侯亮平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腿仿佛灌满了铅。

与老同学祁同伟的对决终于要在这座小山头上展开了。你死我活、鱼死网破的场面将在嗣后的几分钟内发生。作为惺惺相惜的老朋友,侯亮平是多么不希望这一幕出现啊!但一切都无法避免了,他必须面对祁同伟的枪口。回想起那次在大排档喝啤酒,他们谈起有朝一日拔枪相向,谁会先倒下,如今笑言成真了!但他没打算拔枪,他要用真诚唤起对手的良知,劝他弃枪投降。这可能吗?如果不可能,那他也许就是在走生命中的最后一段路了!谁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啊,所以他每迈一步都那样沉重!但他仍坚定不移地走着,他必须完成自己的使命。小土院的柴门越来越近了,离最终的结局也越来越近了。

屋内,祁同伟一手扶着架在窗台上的狙击步枪,一手握着制式手枪,久久屏住呼吸。小院落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隐蔽物。侯亮平的身影出现了,一颗脑袋晃动着显现在狙击步枪的瞄准仪里…

侯亮平双手高举:老同学,请你看清楚了,我没带武器!

祁同伟叫道:侯亮平,你不知道我最想打死的人就是你吗?!

侯亮平在小院柴门前站住,往门框上一靠,双臂环抱,像是和一位老朋友聊天:老同学,你想啥我当然知道,但该说的,我还得和你说!今天我历尽艰难找到了你,真心是想带你回家,我不希望你死!可你清楚,有人希望你死!你死了,他们就安全了,他们就可以继续以人民的名义夸夸其谈了!老同学,你说你在这里找到了人民,那就请你以人民的名义去想一想,以残存的良知想一想,是不是该收手了?

——侯亮平,你一口一个老同学,可为啥就是盯着我这个老同学不放呢?土屋里传来祁同伟嘶哑而绝望的声音。

侯亮平开始一步步慢慢向前走,在漫天风雪中向土屋走——因为你犯法了嘛!我们都是学法律的,都曾经宣誓忠于法律!你既然以身试法,就应该勇敢去面对,而不是逃避!是你的事,自己去担当!不是你的事,也请你如实说出来,让那些应该承担的人去承担…

突然,“砰”的一声枪响!

侯亮平怔了一下,立即转身对身后的警察们高喊:不许开枪!

院门口的警察和秦老师紧张地看着侯亮平。这时,侯亮平才搞明白,身后的警察们并没开枪,是祁同伟开了一枪!这是对他的警告。

老同学,你要想杀我,我现在肯定就躺在地上了。我知道,你的枪口抬高了一寸!既然这样,那么我们接着谈,谈陈海!祁同伟,别怪我逼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我,能容忍一个制造车祸暗算自己兄弟的家伙逃脱法网吗?在H省,你是公安厅厅长,陈海是反贪局局长,陈海一次次和你协同行动,你怎么就下得了手呢?我正和陈海通电话啊,和他约好,要向反贪总局领导做汇报,可你却先动手了…

祁同伟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并不想杀他,可我不能坐以待毙!

没错,所以你才要杀人灭口!可你毕竟是个有过光荣与梦想的人啊,你对自己作的孽就一点都不恐惧吗?你在梦中还敢再见陈海吗?

祁同伟嘶叫道:侯亮平,别说了,我会把命还给陈海的!

这时,雪越下越大了,侯亮平身上落满了白雪,几乎成了一个移动的雪人。他又向土屋前走了几步:老同学,既然你不想打死我,那就请跟我回家吧!哪怕死,也死在家里,我会给你送行的…

不,猴子,你别再靠近了,别逼我开枪!我告诉你,我不会接受别人的审判,我…我会审判我自己,你快离开,否则我让你陪葬!

侯亮平仍不管不顾地走着,边走边说:老同学,别忘了这是啥地方——这可是孤鹰岭啊,是你的光荣之地,是你的得救之地…

让侯亮平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即将跨过土屋门槛的那一瞬间,土屋的里间猛然响起了枪声!不好!侯亮平冲过去一看,祁同伟手握制式手枪,脑袋中弹,倒在血泊中,那张熟悉的面孔变得十分陌生…

五十

高育良做出一个古怪决定,把家院里的所有花卉连根刨掉,再放把火烧干净。这可是他多年的心血,其中不乏名花异草。焚烧时,高育良严肃地凝视着火焰,眼看自己精心培植的花草化为一堆灰烬。都知道高育良爱好园艺,如今忽然放弃,也不知究竟为啥。接下来开始翻整土地。为此,高育良特意买了新镐、新锨、耙子等工具,以相当专业的态度认真干了起来。寒冬腊月,刨地不是个轻快活。镐头砸在冻土上,只能啃下一小块泥巴,但高育良就这么执着地一小块一小块地啃,颇有些愚公移山的精神。吴慧芬见了很惊讶,问他这是折腾啥?高育良笑了笑,简单地回答道,不想当园艺师了,想当农民!他还真像个老农,干活时找出早已废弃的旧衣裳,脚上套了一双当年下乡扶贫时穿过的老棉鞋,形象带上了几分滑稽。

白天上班,西装革履,翻地工作通常在夜间进行。因为失眠,高育良常常干到下半夜,试图以劳动换来充实的睡眠。但效果并不是太好,一边刨地一边想心事,寂静的夜使他头脑变得更加清醒,更加敏锐。当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核裂变似的在思维中进行连锁反应。是时候了,他得为未来做准备了。未来会是怎么一个样子?这个问题在心中似乎有了答案——瞧,花园变农田,书记变农夫嘛!

虽然是教授出身,多年爱好园艺使高育良对农活非常熟练。他在院中翻好的土地上打出一方一方畦子,规整、干净、美观。但他并不满足,完成后又重新翻了一遍,变着花样整出了椭圆形、三角形、心形等五花八门的园畦,乍看上去就像一幅抽象派的图画。高育良也确实是把它当作自己的作品,反复涂抹,改来改去,永无完工之日。

有两样东西不变,那就是安放在南墙根的两块石头,整座花园里只有它们是旧物了。其中一块石头比较小,高育良记得是侯亮平从花鸟市场扛回来的,上面刻着泰山石敢当,遒劲的笔锋仍那么扎眼。另一块石头是庞然大物,祁同伟不知从何处搜寻来的,领人费了好大劲才搬进院子。记得祁同伟曾在他耳边神秘地说,这是靠山石,有高人为它开过光。当时赵瑞龙闹得正欢,他隐隐感到北京的赵立春很有可能要出事。现在果然出了事,这块靠山石到底风化掉了。高育良刨地刨累了,常拄着镐头呆呆地瞅这两块石头,其中况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月朗星稀,夜深人静,高育良总会想起祁同伟,心里的难过无法用语言表达。除了师生情谊,更有兔死狐悲!在得知祁同伟出事的第一时间里,他做出了正确选择。那天,秘书向他报告说侯亮平已乘直升机出发。他镇定着情绪,用红色电话机与沙瑞金书记通了话,说是祁同伟可能藏身孤鹰岭,建议将其果断击毙!不承想,侯亮平和追捕的警察没果断击毙,倒是祁同伟举起制式手枪饮弹自杀了。高育良得知这一情况后痛苦极了。他的卑鄙出于无奈啊,大厦将倾,奈之若何!

天又亮了,吴慧芬站在门前台阶上,目光忧郁地看着高育良。高育良一抬头,也看到了老妻。吴慧芬问:高老师,今天不上班了?

高育良放下铁锹:哪能不上班?亮平还说要过来汇报呢!

吴慧芬说:那就收摊子吧,赶快洗洗吃饭去!

高育良应着,从园子里走出来:吴老师,地我挖了几遍了,好生晒上一个冬天,明春种点蔬菜吧!我不在了,你也不懂花草…

吴慧芬眼里突然噙上了泪:你不在了,这地方我还能住吗?高育良怔了一下,苦笑起来,讷讷道:也是,也是啊…

一起吃早餐时,妻子情绪低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