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认不出她,她更不想认他们。当年之所以会被发现,是因为褚丽华无意间发现了她右肩胛骨上的胎记,又因为五官上的形似,她借机上来攀谈,状似无意地用手表勾住了她一缕头发,取了她的毛囊。

当时她并没有多想,直到两个多月后,褚丽华的好友莫月来学校找她,告诉她,褚丽华出了很严重的车祸,人刚刚清醒,但是并没有脱离危险,脑子里还有一块骨头碎片,必须再进行一次开颅手术取出来,不然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然而手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

许嘉宁抿了一口咖啡,微微的苦涩从味蕾上传来,那一天,她手里也捧着一杯咖啡。

“你想知道有关于你亲生父母的事吗?”

许嘉宁静静地看着她。

莫月也静静地看着她。

片刻后,许嘉宁带着她去了学校外的咖啡馆,她想知道,想知道她们为什么抛弃她,还是那样的抛弃。

坐下后,莫月为她讲述了那个非常狗血俗套的故事。

“……后来丽华就去了深圳。开头那两年,她过得很苦,做过服务员,进过工厂,一天打两份工一天只睡四个小时,有了一点积蓄后,她做起了小买卖,慢慢的生意越来越大。”

“她试着找过你,但是人海茫茫,没有找到。直到两个多月前,在海边遇见了你。”

“她来京华看过你,但是一直不敢出来见你,今天我的到访,她也毫不知情,她并不想让你知道她的情况,是我自作主张要来的。很抱歉,我打扰了你的生活,只是作为她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去见她一面,也许……这是你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许嘉宁手握着杯子,咖啡的热度一点一点从掌心传递全身,她笑了下:“你知道我是在哪里被捡到的吗?”

莫月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是在铁轨旁的雪下面被挖出来的,我当时一身的血渣子,右腿骨折,高烧40℃,肺炎,”许嘉宁声音极冷,“我是被人从火车上扔下去的。”

莫月眉心颤了颤:“抱歉。”

许嘉宁:“你不需要抱歉。”

莫月握了握咖啡杯:“我接下来的话你可能会觉得是在为丽华辩解,但这是事实。你知道产后抑郁症吗?”

许嘉宁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莫月继续道:“其实产后抑郁症很常见,发病率在 15%~30%,只是我们现在对心理问题还不够重视,反而觉得是产妇无理取闹,事实上她们是真的病了,有些人还病的很严重,在生死线上徘徊。

产后抑郁症主要症状是情绪低落,对生活没有信心,严重者有自杀倾向甚至伤害婴儿的行为。

因为激素孕妇产妇的情绪不稳定,在此期间十分需要丈夫家人的陪伴和照顾。然而怀孕、生产、育儿期间所有的压力全部压在丽华一个人身上,盛开泰不仅缺席还出轨。

出轨对丽华心理上的伤害非常巨大。她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后来又因为婚姻和家人彻底决裂,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十分缺乏来自于父母和家庭的关爱。而盛开泰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个空缺,盛开泰不仅是她的丈夫还是她的精神支柱。然而盛开泰背叛了婚姻,彻底激发了她所有的心理问题。”

莫月停顿了一瞬,才接着道:“丽华自杀过,我第一次见她,她半个人已经在河里。我阻止了她,对她进行心理治疗,我是一名心理医生。”

沉默蔓延在两人中间。

良久,许嘉宁抬眸直视莫月:“产后抑郁症,母亲会伤害孩子?”

“严重者会,”莫月道:“我从医近二十年,亲历听闻的患者自杀或杀婴不下五十起。”

铁勺碰到杯子发出清脆的声音,许嘉宁放下铁勺,面孔微微有些泛白。

莫月叹了叹气:“不过不管怎么样,她都对不起你,所以她不敢来见你,也不敢祈求你的原谅。

是我出于私心,想恳求你去见她一面,手术定在下周五上午十点,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谁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活着离开手术室。”

她从包里拿出写有医院和房间号的小卡片放在桌上,慢慢推过去。

莫月站了起来:“很抱歉,我的到来给你带来了不愉快。”

她轻轻一颔首,转身离开,经过吧台上结了账。

“宁宁,宁宁。”

从回忆中抽身回来的许嘉宁看见了不断在眼前摇晃的手,也看见了满眼担忧的左雯雯。

左雯雯忧心忡忡:“你怎么了?突然发起呆来了。”

许嘉宁弯了弯嘴角:“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一点事。”

“不愉快的事?”

许嘉宁嗯了一声,尾音上扬。

左雯雯:“你刚刚的样子,看着有点儿难受。”

许嘉宁笑了笑:“没什么难受的,都过去了。”

的确都过去了,所以现在她回想起来已经能心平气和。就算那时候,她情绪也颇为平静,得知真相那一年,她已经二十四,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的生活一团糟,已经没多余的精力为所谓的亲生父母伤春悲秋。

后来,她去了医院,刚打开病房门,就听见里间响起的声音。

“你骗了我一次,我也骗了你一次,我们扯平了!”

许嘉宁形容不来那话里的感情,畅快、痛恨、悲哀……又像是什么感情都没有。

有人在里头,许嘉宁转了出去,静静坐在走廊上的长椅子里等。

十几分钟后,一个狼狈痛苦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彷徨惊恐的年轻女人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中年男人踉跄了一步,险些摔倒,被等候在外司机模样的人搀扶住,他脸上的痛苦就像是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如此深重浓烈。

旁边衣着奢华的年轻女人泪水绵绵不绝,整个人抖如糠筛,面上的惊惧毫不掩饰,宛如经历了天崩地裂。

她紧紧抓着中年男人的胳膊,泣不成声:“爸,爸。”

中年男人挥开她的手,又推开扶着他的司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忽然脚下一软,砰一声栽倒在地,脑袋磕在坚硬的瓷砖地面上,发出咚一声巨响。

“爸。”

中年男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晕了过去,可在许嘉宁这个方向,她清楚的看见他眼睛睁着,眼泪夺眶而出,打湿了地面。

最后,中年男人被推车推走。中年女人亦步亦趋地跟着车。

莫月走到许嘉宁面前,看了一眼边上目光不善的邵烽。

她犹豫了下才说:“那个男人就是盛开泰。”

许嘉宁没作声。

莫月又道:“那年轻女孩是丽华大姐的女儿。”她从来都不会说你母亲,而是直呼名字,许嘉宁喜欢她的用词。

“丽华骗盛开泰,她是你,盛开泰养了她十四年,今天十四年心血付诸东流。”

许嘉宁怔了下,终于明白那一句‘你骗了我一次,我也骗了你一次,我们扯平了’。

☆、第 33 章

“麻烦你们再稍等一会儿,我进去和丽华说一声, 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现在她情绪不宜太激动。”

莫月客气地说了一声,进了病房, 五六分钟后又转了出来,示意许嘉宁可以进去了。

“抱歉, 邵总,丽华只想见许小姐。”莫月伸手拦了拦。

邵烽眉峰皱的更紧, 打一露面, 他脸色就很难看, 比许嘉宁这个当事人还难看,一听莫月不让他跟进去, 眼看就要发火。

“我自己进去。”许嘉宁推了下放在腰上的手,没推开。

邵烽揽着她的腰:“我就在外面, 别勉强自己, 想走就走。”

许嘉宁不置可否地扯了下嘴角。

邵烽这才松手, 抚了下她的后背, 带着安抚的味道。

许嘉宁独自一个人走进病房,连莫月也没有跟进来, 房门在她身后合上,将这里隔成一个独立的空间。

穿过客厅,再打开一扇门,便是病房,一台又一台的仪器运转着发出轻微的声音。

病床上躺着一个穿蓝白色条纹病服的人, 头上身上缠满了纱布,只露出少许皮肤,看不出真实模样。

两人的目光隔空交汇,两个人都很平静。

“你来了,我没想到你愿意来,谢谢。”褚丽华的声音有些吃力和虚弱。

许嘉宁静静地看着她,小时候她幻想过与自己的亲生父母会在何种情况下相认,却从来没想过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谁想得到呢。甚至连她的面容,她都看不真切。

褚丽华也看着她,似乎在她脸上寻找着什么。

许嘉宁看着她的眼睛,问:“你后悔过吗?”

褚丽华脸部出现了一些变化,像是笑了下:“后悔。有过,要不然也不会尝试找过你。可也没莫月认为的那么多,找过了,找不到,就算了。别人家丢了孩子,失魂落魄,天塌地陷,而我,我这十几年过得很好。”

褚丽华望着她,片刻后,慢慢说道:“摊上我这样的生母是你的不幸,我这个人天性凉薄,并不喜欢孩子,生下你,只是因为盛开泰。”

说了这么多的话,她累极了似的喘息着。

等她平静下来,许嘉宁笑了笑:“因为他,生下我,又因为恨他,想我死?”

病房内有一瞬间的沉默,褚丽华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声,眼神清明又淡然:“是。世人都说女人天生有母爱,可我真的爱不起来。我这样的人,是不配生孩子的。抱歉了,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把你生下来,又不爱你,还迁怒你。”

许嘉宁平静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她走出了病房,在外等候的莫月似乎有些惊讶她这么快就出来,道了一声谢,急忙进去查看褚丽华的情况。

邵烽拥住她,皱着眉询问:“回家。”

许嘉宁定定看着他,看得邵烽莫名其妙,他摸了下脸:“怎么了,宁宁?”

“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邵烽有些烦躁,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压住火:“你想留在医院,还是去哪儿?”

许嘉宁茫然,去哪儿,她也不知道,只是不想和他在一起。

“你回家好好休息会儿,我不吵你。”

许嘉宁道:“我回学校。”

邵烽不大乐意的样子,可看了看她,挤出笑模样:“行,我送你回学校。”

“我自己打车走。”

邵烽忍不住了:“我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我想自己待一会儿。”许嘉宁平静重复。

邵烽看着他,深吸两口气,声音又低下来,哄劝:“让小刘送你回学校,我另外叫车。”说着不给她拒绝的余地,打电话让司机小刘在医院大门口等着。

这一回,许嘉宁没有拒绝。

邵烽送她上了车,摸了摸她凉沁沁的脸:“回寝室好好睡一觉,别想太多。”

许嘉宁别过脸。

手掌落空的邵烽笑了笑,关上车门。

车子停在研究生宿舍楼下,开学时,她坚持要了宿舍,只要邵烽不在燕市,她就来宿舍住。

双人间的宿舍只住了她一个人,她好几天没来住,房间里却一点都不闷,窗户开着,桌椅地面纤尘不染。她知道,舍管阿姨不久前打扫过。

在她的生活里,他无孔不入,就像一张网,遮天蔽日,严丝合缝。

熟悉的窒息感涌来,许嘉宁急忙从包里翻出药,抠出两片帕罗西汀咽下去,又抓起桌子上没有开封的矿泉水。

喝的太急,呛住了,她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过了好一会儿才平缓下来,她精疲力竭一般坐在椅子上,轻轻喘息着,眼尾发红带着水光。

遗传吗?

她是不是也可能患上所谓的产后抑郁症。

亲生父母皆凉薄冷酷,她身上流着他们的血,她会不会也是那样的人。

“抱歉了,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把你生下来,又不爱你,还迁怒你。”

褚丽华虚弱又冰冷的叹息呼啸着砸过来,重重砸在心头。

许嘉宁抓着扶手的指尖发白,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褚丽华?

从来没有哪一刻,她如此坚定地想要逃,什么后果都不考虑,只想逃。

许嘉宁再一次见到莫月是半个月以后,褚丽华手术失败,葬礼也已结束。她没有去参加,也没人要求她去参加。

莫月带着遗嘱找上她。

“丽华把她的财产分成了两份,一份用作慈善基金,另一份留给你。”莫月把那一份遗嘱推过去,“一栋香港的物业大楼,位于深水埗,是她96年抄底买到的。当时因为回归,香港人心惶惶,好多富豪都变卖产业离岛。丽华却反其道而行,贷款抄底,这栋物业的市值,这几年已经翻了两番。”

莫月笑了下,像是想让许嘉宁更多的了解褚丽华,她非常有耐心的一样一样解释过去。

许嘉宁不置可否地听着。

“还有一栋在深圳的楼, 90年买的地皮,自己建的写字楼,目前租给了一家酒店。说来丽华当年还想自己开酒店,实在是分身乏术才放下了。租赁情况稍后我会和你详谈,这些都有专人打理,你只要了解一个大概情况,不会过多影响你的日常生活。”

“在燕市,有一套在春风里的公寓,离你们学校不远,四公里路。另外还有六个门面,她做生意喜欢把店面买下来,觉得租受制于人。 ”

“在杭州和三亚各有一幢度假别墅,都是风景秀丽的好地方。不过她都没怎么去过,她这个人唯一的兴趣就是挣钱,我觉得她买来是投资不是度假用的。”

“还有三套珠宝,她喜欢收藏珠宝,最喜欢蓝宝石,其次是红宝石,目前我都放在银行保险柜里。 ”

莫月长叹一声:“我知道,她对你做的事非常过分,那些伤害不是物质可以弥补的。不过她是真心想弥补你。”

“我也是真心不需要。”许嘉宁漠然看着她。

莫月又是一叹,苦笑道:“我本来还想劝劝你,但是想起丽华的话,又觉得说了也是白费口舌。立遗嘱时,她就说你应该是不会接受的,如果你不要,那就捐给儿童少年基金会。”

“宁宁!宁宁!”左雯雯焦急的声音再一次把许嘉宁从粘稠的回忆中拉回来。

“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左雯雯满脸的担忧。

许嘉宁顺势道:“是有点。”

“你哪里不舒服?”左雯雯急切询问。

许嘉宁顿了下:“头有点晕,就一点点,没事。”

左雯雯还是不放心:“要不和你弟弟说一声,今天就不吃饭了,改天吧,我看你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许嘉宁也觉得自己今天情绪太低落,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起陈年往事,去见张开放时要还是这个状态,难免让他担心,遂她吸了一口气,说道:“今天也没胃口了。”

当下拿出手机和张开放说了一声,只说有急事。

随后,两人又打车回了学校。

一进寝室就见罗佳雪在摆弄照相机。

精神不济的许嘉宁随意看了一眼,换了拖鞋去卫生间冲脚,准备去床上躺一会儿,这会儿她心烦意乱,委实没心情做事。

“买了个相机?”左雯雯瞅了两眼,觉得有点眼熟:“佳能 EOS D2000?”她就有一个,暑假买的,一万二。

罗佳雪满面春风地点头。

“男朋友送的?”左雯雯感慨,“你这男朋友够大气的。”

罗佳雪抿抿唇,不承认也不否认。

左雯雯就知道自己没猜错,一个寝室住了这么久,什么家境消费水平都心里有数。近两个月,罗佳雪吃穿用度上了好几个台阶,她家里大概率是供不起的,她自己又没兼职,那么十有八九是她那个网上认识的神秘男朋友。

眼看着这花费越来越多,左雯雯觉得这好像有点不对。她是觉得男女朋友之间,交往时男生多出点钱可以,但是让男生出太多钱,就有点那个那个了。但是这种话又不好直说,以罗佳雪的性子没准骂她见不得她好,也许还觉得她是嫉妒她有个爱她愿意给她花钱的男朋友。

“我买来还没用过,我们去拍些照片吧,就在学校里拍,我还没在我们学校拍过照。”

罗佳雪跃跃欲试。

左雯雯没兴趣:“算了吧,累死了,不想动。”

罗佳雪不高兴:“去嘛,我一个人怎么拍。”

左雯雯:“改天吧,今天不想动。”

罗佳雪:“你们出去干嘛了,有这么累吗?”

“就随便逛了逛。”左雯雯不跟她说了,也去卫生间洗脚,准备上床看书。

罗佳雪气结,见许嘉宁出来了,又道:“许嘉宁,你陪我下去拍些照片好不好,我也给你拍一些,咱们得趁着年轻多留点照片。”

许嘉宁笑笑:“我也挺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