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有助的事情对她刺激很大,怕是想学会礼法和律例,日后不在出现这种事情吧。”

马文才叹息。

“她本来是很不喜欢乙科的,在家连《晋律》都看不下去,更何况这时候才去就读,本就落下了不少课,我实在不愿看她垂头丧气的回来。”

“知道了,反正乙科那些课我都听了三四年了,背都能背出来,早上我去乙一看看。你放心,有我照拂,就算成绩再差,没人敢笑话他。”

傅歧听到刘有助也心有戚戚焉,难得祝英台有这个决心,他也愿意支持。

“那就有劳傅兄了。”

马文才闻言总算松了口气,看时候不早,连忙出去。

傅歧和自家狗儿磨蹭了一会儿,进屋摘了自己的书袋,也直奔北馆而去。

且说祝英台第一天到北馆上课,就有了和在西馆上课截然不同的感受。

无论是在门口问路被人热络却不谄媚的指引了方向,还是到了北馆后立刻就有“同窗”大方有礼地向她搭话,祝英台都能感受到某些熟悉的氛围。

而且北馆的学生们大多不会用好奇的眼神盯着她不放,即便乙一里有不少寒生,大部分人也都在抓紧马上要上课前的时间看书,也有放下书闭着眼碎碎念着什么好似背书的,倒挺像早自习前的准备工作。

她乙科考试成绩太差,按座位坐也就是堪堪能读的地步,也拉不下来脸再去找人给她挪位子,干脆坐在了课室最后一排的空位上。

反正这时代也没有黑板,看不看第一排无所谓。

祝英台将自己书袋里的书本纸墨一点一点往外摸,东西还没放完,旁边的位子突然传来一声瓮声瓮气的轻喝。

“你,给我让让位子,你坐那边去!”

祝英台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惊喜地抬起头,只见长手长脚的傅歧推着她隔壁的学生去前排坐,长腿一跨,在她身侧的书案后坐了下来。

“傅歧,你怎么来了乙一?”

祝英台兴奋地睁大了眼睛。

“我来看看一个乙科四十多名的士子,怎么在北馆自取其辱。”

傅歧幸灾乐祸地拍着桌子。

“你这人真是!”

祝英台撇嘴。

“好好好别恼,跟个女人似的。”傅歧笑着说:“今早的课是胡助教的‘雅言’,他的课对你来说应该不难,我就来看看,保证不笑话你。”

妈妈咪啊,真是雅言!

真是要了她的小命了!

祝英台上辈子也是江浙人士,所以传来后继承了祝英台的身体,听着这吴侬软语还没什么不适应的,加之士族南渡已经有很久了,早已经习惯了日常生活中说吴语,平时自然是没什么的。

但这时代的正统语言,是洛阳雅言。

洛阳“居天下之中”,洛阳作为整个“汉文化”发源地的核心区域,自然被当做汉话的重要依据,而洛阳“居天地之正”,自汉时起,“洛阳雅言”便为天下正统,之后几乎各个朝代、各个地域的官话,都要用“洛阳雅言”。

于是乎读书也好,上朝也好,官员之间互相交流也好,对外国来使外交也好,官方使用的是“雅言”,“雅言”作为天下读书人的“普通话”,对读书人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无论是切韵还是读诗词歌赋,他们都要使用“雅言”。

有句话叫“中华音切,莫过东都”,哪怕现在洛阳给鲜卑人占了,他们还是用的洛音。

寒生们读书之后最大的问题,就是不会“洛音”。

吴音和洛音有很大的区别,许多寒生在丙科学会了书和算后,来到乙科,可拿到作为课本的《诗经》和其他辞赋,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读。

因为他们发现自己的读音和其他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等请教过士族之后,他们才发现,在上层的正规交际场合,如果你不说“洛音”或说“洛音”不标准,即使你是士族,其他人也会耻笑你,自魏晋以来,人和人交往特别讲究身份、门第,这种影响绝对不可忽视;

其二,官员也好,儒生也好,为了办公、交流的需要,也必须学习并熟悉雅言,否则很难和以读书人为主体的文官队伍进行有效的沟通。

一时间,“雅言”课就成了乙科一入学必学之课,只有将“雅言”学好了,方能继续往上去读《五礼》。

律学虽不需要有雅言继承,可你雅言都没学好,也跳不到乙二去读律学。

祝英台的原身倒是会说雅言的,只是祝家人并不出仕,也没什么动不动吟诗作赋的习惯,平日里雅言用的极少。

昨晚祝英台知道自己今天要上“语言课”,连忙抱佛脚求马文才给了几本书,可是却对古代的八音看的是一头雾水,想要读几段雅言,自己先把自己笑了个半死,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这就跟你说惯了普通话再去学方言一样,如果过不了心理这一关,怎么都学不会了。

傅歧没想到祝英台还有心理障碍,也没想到祝英台最大的软肋和那些寒生一样,他和马文才想的差不多,祝家也是大族,何况祝英台饱读诗书,要是连“雅言”都说不好,那才叫真见了鬼了。

不但傅歧这么想,教导乙科的胡助教也是这么想的,高门子弟许多未曾说吴语就开始雅言,当他看到祝英台坐在后排时还愣了愣。

不过他是助教,又不好做出特别注意某个学生的样子,只能咳嗽了一声,开始上课。

“《论语?述而》中,孔子曾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雅言是每个读书之人必须学会的重中之重。我知道在堂的各位许多都不会或者不敢用雅言,其实雅言是一种氛围,只要你们习惯了它的声韵,就会敢于开口了。重点是要多读、多听、多学。”

胡助教认真地激励着学生们。

“要敢于发音,敢于开口!多说雅言!”

祝英台原本还绷着脸皮认真听课,等听到胡助教这一句时实在绷不住了,趴下身子就开始伏案而笑。

这跟他们那上“疯狂英语”一样啊!

连说辞都是一样一样的!

同学们,同学们,听力是关键啊!口语是关键啊!

要敢开口!敢开口知道嘛!

哑巴英语是要不得的!要注重发音,音标要学好啊!

妈蛋她好想笑啊!跑到古代还要学外语,阿不,重学普通话啊!

悲剧到家了有木有!

好在她坐的靠后,除了傅歧以外,没人注意到祝英台这不同寻常的态度,直到胡助教开始要求所有学生读一段《论语》后,祝英台还是趴在桌子上一直在抖。

傅歧原本还只是看看,等看到祝英台抖得跟失心疯一样时又忍不住有些担心…

难不成祝英台犯病了?

可胡助教根本没给他去关心祝英台的机会,在所有人停下摇头晃脑的读书后,胡助教点了傅歧起身。

读书声停了,祝英台也直起了身子,只是脸皮发红,眼眶里也有些泪水。

傅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难道是祝英台成绩太差,听得自惭形秽?

“傅歧乃是灵州傅氏出身,雅言说的极好,平日他都在乙三上课,虽不知今日为何来了乙一…”

胡助教眼睛的余光,从板着脸掐着自己大腿肉的祝英台脸上扫过。

“不过这也是个机会,让你们知道自己和乙三学子的差距。”

他用亲切的眼神看向傅歧,颔首道:“傅歧,你将《关雎》读上一段,让他们听听。”

傅歧来乙一就知道会有这事,倒不扭捏,张口就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胡助教一听这正统的雅言就在心里喝了声彩,忍不住随着切韵摇头晃脑。其余学生也是屏声息气一起摇头晃脑,生怕漏了他的发音。

“噗嗤!”

妈啊,这是河南话啊还是陕西话啊,妈啊分不清啊!河南话是这样吗?不是这样的吧?这是唱歌吧?啊哈哈哈!

祝英台听到第一句就又趴下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哈哈哈,好qiu!第四声啊!

妈妈啊啊啊啊!她不行了!

这比刚才六十重奏版古代洛阳话还让人想笑!

祝英台重新趴在案几上抖。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傅歧原本背的好好的,其他学生也是一脸认真听取的样子,可又听到奇怪的“噗嗤噗嗤”声,忍不住一顿,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他这一顿,所有人跟着音韵摇头晃脑的节拍也陡然一乱,莫名其妙地看向傅歧,然后随着傅歧看向的方向看去。

而后,他们便看到了伏在案上乱抖的祝英台。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下,傅歧也没心思再好好读了,语速极快地把剩下的几句读完,气呼呼地坐下。

这祝英台是怎么回事?

瞧不起自己吗?

就算他觉得自己的雅言说的不好,也不必笑话成这样吧!

同样生气的还有教授《雅言》的胡助教。

他板着脸把满脸通红的祝英台叫了起来。

“祝英台,你笑得这般畅快,想来洛音比傅歧还好?”

祝英台连忙揉着肚子使劲摇头。

“没有没有,助教,学生雅言学的差极了!”

胡助教以为祝英台是假意推辞,冷哼一声道:“雅言好不好,要读了才知道,祝英台,你把《关雎》也用雅言读一遍吧。”

祝英台站在那里,顶着“万众瞩目”,从额头红到了耳根,自己也觉得自己的举动实在是匪夷所思。

可她要怎么和他们解释,一个说了几十年普通话的人简直没办法适应什么“雅言”?就算有记忆在脑子里,这习惯是根本改不了的…

呃…

别说读了。

看着傅歧对他怒目而视,再看着胡助教一脸“你再胡闹给我滚”的表情,祝英台只能硬着头皮,蚊子哼一样的开口: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噗嗤!”

她的qiu音猛然一下破了音,噗声震天响,惹得胡助教当场变了脸色。

“祝英台,你给我出去站着!课没上完不准进来!”

为了写好这一段找感觉,我曾请两个洛阳读者朋友给我读了下现在洛阳版的关雎,把我笑得花枝乱颤,我才不告诉你们我听了上百遍。

不过古代的洛阳话和现代洛阳话不太一样,平仄和团音更多,大家意会了笑点就行了不要纠结哈

咳咳,没有任何地域歧视啊,只是真的很有意思,后来我又去找了雅言版《静夜思》和雅言版《将进酒》,实在是不能直视。

总而言之,祝英台想要争什么天子门生,还嫩的很,先把二外学会吧。这才是乙科最不操蛋的一门课。

哈哈哈,仰面大笑出门去。

第60章 人仰马翻

在马文才的想象中,祝英台和傅歧第一天上课应该是这样的:

乙科成绩太差但雅言一定不错的祝英台,又有傅歧的照拂,必定是满脸纠结的而去,兴高采烈的回来。

然而,实际上,却是这样的:

乙科成绩太差雅言还不错但克服不了心理障碍的祝英台,被傅歧差点胖揍一顿,满脸纠结的而去,垂头丧气的回来。

“你们到底怎么了?”

马文才看着吹胡子瞪眼的傅歧。

“雅言课被刁难了?”

“不是被刁难了。”傅歧指着身边的祝英台,一脸不可思议:“他上雅言课居然会被胡助教丢出去罚站!站了半个时辰!后来当了一天的哑巴,听到别人说话就笑,自己开口也笑!”

“嗷呜!别说了,我的膝盖好痛!我的脸皮好伤!我连午饭都没脸在北馆吃啊,先让我吃口饭吧!”

祝英台看起来已经被一堂雅言课打趴下了,浑身上下散发着“我生不如死”的气氛。

“先吃饭吧。”

马文才完全听不懂这两人说的是什么,又看了眼傅歧。

“傅兄也在我这吃?”

他知道傅歧除了馆中提供的食物,其他时候穷的三餐都吃梁山伯的,能照顾一点就照顾点。

谁料傅歧猛地摇头:“梁山伯应该去小厨房把晚饭取回来了,我去跟梁山伯一起吃。”

马文才还是不放心,看着最近明显瘦了不少的傅歧叹了口气:“那干脆端过来一起吃吧,顺便和我说说祝英台今天怎么了。”

傅歧应了一声,和梁山伯两人端着食案入了祝英台、马文才的屋子,和他们搭着一起吃。

马文才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见傅歧和梁山伯的伙食明显比前一阵子好了许多,有肉有菜有羹,也算是放了心,一群人听着傅歧义愤填膺地说起今日祝英台上雅言课的事情。

当听说脾气一直不好的胡助教居然做出把祝英台赶出去的事情,就连梁山伯都愣了下。

马文才完全不能接受祝家人说不好雅言,当场就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祝家不教雅言吗?”

“他雅言的切韵标准的很,就不知道什么毛病,一开口就大笑!”

傅歧想到这个更气了。

“要是不会说或说不好我也就认了,寒生里也有许多连嘴都张不开的,还有说的南腔北调的,可她明明说的是好的,可从头笑到尾!”

“你们别说了,就让我丢脸丢到死吧!”

祝英台越说头越低,就差没埋到碗里去了。

“你为什么觉得雅言好笑?”

梁山伯倒是抓到了重点,好奇地问:“是因为以前有什么经历,听到雅言就好笑吗?”

祝英台惊讶地嘴巴成了“哦”的形状,猛地点头。

“我就是觉得雅言和我们说话不一样,就是好笑啊!”

屋里三人完全领会不到祝英台的笑点在哪里。

“我刚刚学雅言时,根本不敢张嘴。我是山阴人,山阴是大县,乙科中许多都是山阴人,我们平时用吴语,哪里想过读书音不是吴语,每次一张口就被士族学生嘲笑,越嘲笑越不敢开口,到最后成了个死结。”

梁山伯笑了笑,眼角微扬。

“后来,馆中有个性子和善的士族学生,自那以后,只用雅言和我们说话,只要我们一用吴语就不搭理我们。渐渐的,士族生里有的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水平,有的是想找个机会奚落我们,有的则是想帮我们,大家都只用雅言说话,我们从不敢开口到不得不开口,再到敢开口,慢慢就把雅言学会了。”

我了去!

古代版英语角,阿不,雅言角啊!

“哪位仁兄那么有才?”

祝英台叹为观止。

“他姓陆,如今已经出家了。”

梁山伯有些惆怅。

“出,出家?当和尚去了?”

梁山伯点了点头,略过了这个话题。“这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自衣冠南渡以来,庶人和平日里说话都是吴音,洛音只在高门和儒生中使用,早已经没有自汉以来洛音为天下正音的环境,寒生们一时不会说不敢说是自然,祝兄明明会说却一说就笑,恐怕是不太适应这种转变。”

“如果是这种情况,说的不是祝兄熟悉的话,应该就不会笑。”梁山伯想了想,突然用雅言问了声:【晚上吃的好吗?】

祝英台反射性地回:【味道淡了点。】

字正腔圆,团音精准,只要不是聋子都听得出她的雅言并不是才学的。

梁山伯一向慢条斯理,旁边急性子的傅歧已经快疯了:“你们说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梁山伯的意思时,要想让祝英台习惯雅言,我们平时就不要用吴语了。”马文才眯着眼看向祝英台:“她若要用吴语和我们说话,我们就不要理她。还有你…”

马文才态度严肃地对祝英台说:“光这样不够,你把你最熟悉的一首诗词抄下来,反复用雅言背诵,背诵到自己不会笑了,再换下一首熟悉的,直到笑习惯了,就适应了。”

“我的天,你们都疯了…”

祝英台惊惶地睁大了眼睛:“不过是一个雅言,需要这么课外辅导吗?”

“课外辅导?”梁山伯将这个词念叨了几遍:“这词用的贴切。可是祝英台,雅言这一关不过,你是无法升乙二、乙三的,除非你想以骑射过人的特优直升乙二,不过以你的性子,骑射课大概是不会去的…”

要么学好外语,要么学好体育。

死还是死的不能再死,这是个问题…

“拼了!”

比起祝英台原身早有基础的“二外”,体育课才更像是登天一般的难吧?

祝英台避席,躬身对三人行了个正礼。

“请诸位好(严)好(格)的教导我!”

教导雅言这事说起来容易,可是做起来很让人恼火。

傅歧和马文才都是从小在雅言环境里长大的,在这种时候反倒没有从零开始学习的梁山伯对此有经验。

可祝英台的情况和梁山伯又不相同,如果祝英台只是不会说,和梁山伯一样从零开始,以祝英台的聪明才智,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些音韵,再怎么笨学几天也背会了。

问题就在于祝英台不知道哪里不对,明明会说,却不能说,就跟一个人装了满匣子珠宝,要用的时候不知道把钥匙丢哪儿去了一样。

这时候,大家也只能摸索着双管齐下,一边让她习惯用雅言说话,一边习惯让她熟悉用雅言读书。

按照梁山伯的说法,祝英台最好从最熟悉的诗词学起,所以马文才让她把自己最熟悉的诗词默下来读。

可是祝英台刚把那诗默下,突然往案上一趴,怎么也不让马文才看。

“你到底怎么了?”

马文才瞪着眼敲了下她的脑袋:“难道你最熟悉的词是什么淫词艳曲不成?怎么不能给人看?”

“不是我写的,不能外传啊!”

祝英台嚎叫着看着马文才径直夺过了案上的纸张,惶恐的要命。

“我是会剽窃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之人?”马文才冷哼,“管你写的天花乱坠,只要不是我作的,我不会随便乱传。”

无非就是闺阁之词,他干嘛要替她传出去?

马文才没好气的将纸一展,待看到诗名,忍不住一愣,用雅言把诗名读了出来。

“养鸭西?”

祝英台没忍住一下子又趴倒在案上,忍不住狂笑。

那是静夜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