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我只知道是京中来的贵人,再具体的也不好细说。不过这贵人并不是高门权贵,也是寒门出身,否则我也不会想去碰碰运气。”

贺革当然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如果是对你们有帮助的人,或者是能让你们轻易见到的人,我一定会带你们去的。你们是我的入室弟子,但凡能提高你们阅历的事情,我都会设法让你们积累…”

他的表情渐渐无奈起来:“但我现在去做的事情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说实话,我是要去求人的。马文才,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思虑又缜密,但这种时候心思缜密并没有什么用,你从小学到的东西也大半在这个时候派不上什么用场,反倒要去低声下气。”

贺革乐呵呵地自嘲:“再怎么说我也是先生,也还想在学生们面前有些脸面,这种事情,你们就别跟来了。”

马文才等人听到贺革的话却无法像他那么豁达,马文才的脸更是烧了起来。

听到贺革说到“贵人”,他们这种从小就在争名夺利氛围里长大的士族,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别的,而是这贵人能给他们带来什么,能靠什么途径去攀上这个贵人,却忘了自己现在并不具备让人重视的能力。

不但他们没有,连身为会稽学馆馆主兼任国子博士的贺革也没有这种自信,更别说他是去求人的,更没有奢求其他的条件。

他们汲汲于名利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往往在自己意识到不合时宜之前,就已经自然而然的这么去想,这么去做了。

“好了,这天色不怎么好,我得趁着没下雨赶快出发。”贺革的话解了马文才的不自在,“馆里这段时间要有什么事情,能帮着的就帮一下。文才、山伯,你们在学生中都很有威望,我对你们期待很高,别让我失望。”

“文明先生请放心。”

梁山伯和马文才连忙躬身受命。

于是一群人便在山脚目送着他们的恩师骑着矮小的果下马,领着两三个背着箱笼的家人,晃晃悠悠地向着远方而去。

“天子下诏欲再兴五馆,可馆中却还是入不敷出吗?”

褚向并不通经济,但也听出馆中应该有些窘迫,此时如画般的眉峰渐渐蹙起。“先生去太守府求助,可太守府哪里是那么好进的!”

“天子对五馆这么多年不管不问,突然下诏擢选人才,许多人还抱着观望的态度,何况‘天子门生’和‘除吏’的资格并不能给五馆带来什么好处,朝中也没有因此对馆中增加补贴,人越多,学馆负担越重啊。”

梁山伯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对钱财的重要性明白的更加透彻。

“高门子弟进入馆中已经让寒门子弟和士族子弟起了攀比之心,往日馆中提供的东西虽微薄,可对许多衣食无着之人来说却是雪中送炭。现在出入皆有贵人,两厢一比,倒越发衬出人心不足之处。如果馆中供给再一断,说不得要出事。”

“可是我们的衣食用度并没有用馆中的,皆是自家带来啊,他们有什么好‘人心不足’的?我们又没有用他们的东西。”

褚向眨了眨眼。

“能出什么事?”

“大概是我把人想的太坏了。”

梁山伯叹气,脸上有些疲惫:“但祝英台身上出的事情,让我不得不想多。”

“要下雨了,我们先回馆里吧。”

马文才看了看天色,面色有些沉重。

贺革门下诸位弟子,除了徐之敬和马文才有些矛盾,褚向和梁山伯平时皆以马文才为首,他不愿再提这个话题,褚向和梁山伯也就不再多言,三人一路无言的上了山。

气氛原本就沉闷,山雨欲来的低气压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恨不得捅破天将这雨水直接漏下来才好,偏偏老天爷似乎觉得他们还不够烦躁的,他们还没走进山门,山门边早已经有等着的学子急急忙忙地冲了出来相迎。

“马公子!马公子!”

冲出来的学子一身儒衫洗的已经破败,打着补丁,明显是寒生。

马文才定神一看,是一直在照顾刘有助的丙生张大眼,心中咯噔一下。

张大眼是红着眼眶冲出来的,一见到马文才就如同找到了依靠的雏鸟,抽泣着说:“马公子,刘有助从五更天开始一直抽搐,徐公子说他活不了了,叫我来寻您,我去了甲舍,祝公子说你送馆主出门了,我就只能在这里等…”

“怎么会突然开始抽搐?前段日子不是一直说伤口长得不错吗?”

马文才在刘有助身上下了太多的功夫,而且七日风最危险的就是第七天之后,刘有助在徐之敬的照顾下不但活过了七天,现在伤口还在渐渐长好,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从阎王的手中逃脱了。

就连徐之敬那样讨厌庶人的公子哥,在经过这么多天的救治后都对刘有助产生了某种期待,前些日子马文才还听见他哼着小调儿跟丹参开玩笑,说那位“神医”得到消息大概要气死。

这才几天,病情就反复了?!

“徐公子说风痹潜伏之日不定,大部分人熬不过第七天上,故名‘七日风’,但也有极少人是熬过了七天却熬不过第二个七天的,刘有助应当就属于第二种。”

张大眼一边说一边小跑,因为马文才行走速度极快,他没马文才个子高,已经渐渐跟不上他的速度。

梁山伯也对刘有助抱有很大的期待,他见证了刘有助数次死里逃生,早已经无法把他当做无关之人,此时也跟着一起小跑,褚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见两位同门都惊慌地向贺革院中走去,也被这气氛感染,急急忙忙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路小跑。

一行人就这么“冲”入了贺革的客院,就算在院子外面都能听到刘有助痛苦的哼叫声,更别说进了屋子。

丹参和黄芪几人早已经按住一直在抽搐的刘有助不放,他的嘴里咬着一截木头,是徐之敬担心他抽搐中咬断自己的舌头被塞进去的,可这并不能让人心安,榻上刘有助痛苦的哼叫和牙齿断断续续碰触木头的笃笃笃声像是敲在众人的心头之上,越发惊心动魄。

帮着丹参几人按着刘有助的祝英台已经满身大汗,她负责压住他的腿,以防他抽搐之中掉下榻去伤的更重,看到马文才和梁山伯他们来了如同看到了救星,立刻大喊了起来:

“马文才,梁山伯,快来帮我,我要按不住了!”

马文才和梁山伯一丝耽搁都没有,上去一左一右按住刘有助的双腿,让祝英台能够换个手,她早已经来了,精神一直紧绷着,此时放开手后气力一卸,顿时累的滑到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

“你没事吧?”

一个和煦的声音响起,而后对她伸出了手。

祝英台闻声抬起头,被褚向玉人一般的姿容所震惊,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半天合不拢嘴。

她一直以为世说新语里那些夸人的肉麻话是当时对人过度的恭维,她接触到的美貌男同学只不过体态柔弱了点,还没几个能到“伪娘”这个地步的,没想到真有符合这个时代审美观的男人存在。

搁在以前,这种长着绝世好受容貌的少年一定让她狼血沸腾,可现在刘有助这个样子,她一点YY的心思都没有,只是震惊了一下,就借着褚向手臂的力道站起了身子,道了句“谢谢”。

褚向已经习惯了别人见到他的容貌后惊讶的样子,见这少年明显对他的容貌惊艳无比,可眼神却很清澈,也和大部分人不一样没有借着肢体接触对他趁机揩油,心里也生出了好感。

“累了就去休息会,这里有马文才和梁山伯呢。”

褚向看着面前满身像是湿透,却硬要站在刘有助床边不走的少年,表情有些担心。

“没,没事,我这样子大多是被吓的,缓过来就好。”

祝英台红着眼眶手足无措地看着刘有助又开始了剧烈的抽搐,连黑眼珠都翻到没有了,连话都开始说不清楚。

徐之敬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本事,刘有助身上扎满了银针,十根手指和足心都放了血,可依旧没办法减缓刘有助的痛苦。

抽搐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可怕,马文才极力按着刘有助,到后来连身材柔弱的褚向都已经上来帮忙。

他们要一边按住刘有助以方便徐之敬救助,一边还要防止刘有助抽搐之下伤到了他们,到后来马文才口中都开始发出了低吼。

渐渐的,刘有助的喉咙里开始发出可怕的喘息,像是残破的风箱拼命的在鼓动着注定送不进炉内的空气,听到这样的声音,徐之敬脸色顿时傻白,几乎是立刻伸手拿掉了刘有助口中的木棍。

但显然所有的救助都已经无济于事,随着残破的呼吸声,刘有助的抽搐也渐渐停止了,可这并不能让他们高兴…

抽搐停止的同时,刘有助的呼吸也停止了。

梁山伯第一个发现了不对,因为他掌下的肌肉突然从一直紧绷的状态变得松弛,而后是马文才,他发现已经不需要花力气去压住他,因为他突然不动了。

意识到是为什么,马文才按着刘有助腿的手猛然一缩,往后退了几步,就像是他突然发现那张榻是什么能吞噬生命的怪物,连靠近一分都觉得痛苦。

“我#@&%*&%¥#!”

一向以士族风范约束自己的徐之敬突然咒骂出一大段乡野间的粗俗俚语,就像是最底层的那些市井粗人一般。

骂完之后,徐之敬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地面摔掉了手中的木棍,头也不回地甩门而去。

刘有助的身体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定格在了瞬间,像是在笑话着这段时间来所有人的欢欣雀跃。

祝英台当场捂面大哭,褚向的脸色惨白,扶着墙半天无法停止自己的战栗。亲眼见到一个人死在面前和只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是根本无法比较的。

梁山伯上前试图合上刘有助眼睛,却怎么也无法让那双暴出来的眼珠子阖上,几下之后也忍不住了,哽咽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他怎么能瞑目呢?

他怎么能瞑目?

他昨日还好好地躺在这榻上喝着鸡汤,和小厮谈论着自己日后的打算,他还准备身子好了后就去上任,再把两个弟弟也送到会稽学馆来。

不过是一夜之间…

哐!哐!哐!

不知哪里吹来了猛烈的山风,将屋子里的窗子一扇扇吹开,窗框打在墙上、窗沿上哐哐作响。狂风携带着山雨欲来特有的水腥气扑面而来,吹得屋内每个刚刚出过大汗的人齐齐打了个冷战。

屋子里一直在伺候徐之敬针石汤剂的下人们抹着眼泪去关窗户,令人烦躁的哐当哐当声终于消失了,可天色却突然一下子黑了下来。

就像之前期冀的那样,“谁干脆将天捅破”的愿望终于实现,巨大的闪电划过天空,将屋子里每个人的脸都撕的光怪陆离。

“马兄,现在该…嗬!”

梁山伯的话音刚起,就被突然在耳边乍起的巨大雷声吓得一抖。

奇怪的惊雷声只有一下,可产生的余声却像是一直响彻在天地之间。

刚刚还强迫着镇静的马文才却被这雷声惊得差点跳了起来,连刚刚去了的刘有助都没有顾上,疯癫了一般冲出了门外。

巨大的闪电撕破了整个天空,可闷雷声只有那一下,这本来就已经是让人惊异的事情,可现在更让人惊异的,却是马文才的脸色。

万物俱暗之下,马文才突然凝重起来的神情,几乎能使小儿止啼。

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惊诧莫名地看着突然大为失态的马文才。

雷声终于响起。

和刚刚的惊雷不一样,接下来的雷声虽急促却带着某种规律,从最终的心惊肉跳到后来的频繁听闻,他们终于对雷声有了些适应。

雷声中,马文才仰头望天,眼神中有了某种蓄势待发的东西。

“变天了。”

第65章 水淹寿阳

刘有助死了,死在所有人以为他已经活下来的时候。他撑过了最凶险的伤口感染,却还是倒在了破伤风下。

徐之敬将自己关在房中三天都没有出门,有人说是因为他曾立誓不救庶人,刚刚破例就被证明根本救不了人立不立誓都一样;

有人说他跟吴神医打赌,要让他“甘拜下风”,可吴神医曾救活了刘有助一次,徐之敬却没救活,感觉被生生打脸;

还有人说徐之敬见死不救耽搁了治疗,怕刘有助来索命所以闭门不出,说不定屋里已经吓成了什么样…

只有马文才知道,性子高傲的徐之敬不是因为这些原因而闭门不出,他闭门不出,纯粹是因为挫败感而已。

付出那么多心血、花了那么多功夫,培育药蛆,在药蛆化蛹之前把它们从伤口中取出来,夜夜盯着汤药和病人,也许一开始徐之敬确实治的漫不经心,可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当他真的成功将刘有助从鬼门关拉回来时,会产生“他命由我不由天”的感觉,继而把刘有助的命当做是自己的东西也不奇怪。

老天爷自然不会让凡人产生这样的狂妄,立刻就狠狠甩了徐之敬一巴掌。徐之敬时隔多年再次重拾医道,却被这样当头一棒,其挫败可想而知。

马文才当然知道徐之敬是什么心理,因为他正在品尝着和他一样的挫败感。

他曾答应刘有助一个承诺,随着刘有助渐渐脱离危险,他以为那个自己一时昏了头、被他“让我死得有价值”所震撼后作出的承诺,已经可以算作作废了,可那道桎梏却还是套上了他,让他无法再抽身事外。

刘有助死的那天,外面开始狂风暴雨。

从西边飘来的雨云是那么汹涌,罩着整个江南地方好多天都没见过天日,明明雨水最多的汛期早已经过去,可这反常的雨水却像是老天开了玩笑,下的没完没了根本不见停歇,连乙科的骑射课都有许多日没有再开了。

“公子,去刘家报丧的人回来了,说刘家人后天就到。本来已经安排了扶灵的人随刘家人一起送刘有助的棺椁回乡,可天一直下雨,送灵的人说这天赶不了路,只能等刘家人来了再决定怎么办。”

疾风沉稳地禀报着马文才吩咐的事情。

“也已经向会稽县衙报了丧事。”

贺馆主不在,学官向来不愿沾这种晦气的事情,马文才便一力承担起刘有助的后事。

刘有助在馆中已经待了许多年,老生大多已经了离开馆中,认识他的人都对此唏嘘不已。

原本很多人都希望刘有助能在馆中过上头七为他祭拜,可学官怕影响馆中的声誉,只让刘有助的尸身在馆里放了三日,还是马文才找人请了扶灵之人,和众多学子一起将刘有助的棺椁送到了山脚下不远的抱济寺里停灵。

祝英台给了主持不少香火钱,抱济寺的僧人不是什么有道行的大和尚,但请他们为刘有助念经却是可以。

“刘有助是为我而死,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看看他们家人的人品如何,如果还过得去,就让他们把家中两个男孩送入会稽学馆读书,日后得我父亲推荐,做一吏官不难。如果人品不怎么样,就给些钱让他们能好好过日子吧。”

马文才情绪有些低落。

“是,公子。”

疾风叹了口气点头,继续说道:“刘有助死了,伏安死罪难逃,会稽县衙那边似乎还在等公子的口风,是斩监侯,还是斩立决。”

斩监侯和斩立决其中大有学问,春夏主生发,按照五行之说这时候并不能执行死刑,否则有违天和,而冬天主杀伐,除非十恶不赦之罪,重犯都是秋后问斩。

现在已经是秋天,如果是斩立决,几乎可以马上执行死刑。

但斩监侯是对尚有疑问或是有矜免情节的案子暂缓执行,不在当年处决,只是关押在监狱里等候第二年秋分后执行死刑,若是遇见大赦天下,死刑就会减上一等,留下命来。

若按马文才的性格,自然是把伏安斩立决了,可经历过刘有助对伏安的同情和最后的挣扎,马文才沉吟了一会儿,竟叹道:“这事情,也还是留给刘家人决定吧,他们才是苦主,如果他们不愿意饶了伏安,也是一命偿一命。”

疾风似是有些诧异,但还是应了。

一时间主仆无话,都只看着院外的雨滴。外面的雨下得很大,馆中学生除了上课,已经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会稽学馆建在半山腰,雨一大到处泥泞无比,连下山都变得困难,疾风能这么快速度办成事情,已经很是精干。

没一会儿,吧嗒吧嗒的木屐声像是打着鼓点般从屋外响起,脚踩着木屐,身穿一身蓑衣的细雨全身湿透的走了进来,一进院就单膝跪下,语气惶恐地说:

“公子,雨势太大,信鸽没有到,但情况似乎是不太好,会稽县有些传闻,说半个月前就听闻淮水暴涨了。”

“半个月前淮水就暴涨了,我安排在会稽的人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

马文才突然大吼。

细雨被吼得浑身一震,另一只膝盖也跪下了。

马文才突如其来的情绪放得快收得也快,他面色难看地抹了把脸,手臂虚虚一抬:“算了,你起来吧,这段日子我们这里一直没下雨,谁能想到淮水那边已经下了那么多天,何况现在又过了汛期,是我迁怒了。”

这段时间这么多事压在一起,马文才的情绪突然一下子爆发也是寻常,刚刚发泄一下子,理智渐渐回来,又收敛回平时处变不惊的样子。

细雨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壮着胆子又问:“公子,那粮食的事…现在市场上粮价已经开始渐渐变高了。”

“越高越不能松懈,去把姚华上次拿来的五万钱也送下去,还有我留着以防万一的散碎金银,都送去,能收多少收多少。”

马文才沉着脸。

“我们钱不够多,这次多收些粗粮。”

细雨得了令,立刻就去安排小厮来背钱。

吧嗒吧嗒的木屐声又远了,马文才定定地看着屋檐上滴下的水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过一会儿,一把油纸伞出现在院门前,傅歧有些迟疑地声音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听得不太真切,但还是传入了马文才的耳中。

“马兄,我刚刚好像听到你说淮水什么?”

打着伞的傅歧明显是被刚才马文才的暴喝吸引来的,他心中有些放心不下,犹豫再三后,还是选择了过来问问情况。

“你今日无课?”

马文才有些惊讶的看着傅歧,他还以为隔壁没人,全是上课了。

“雨下的太大,我放心不下大黑,回来一趟准备把它关到屋里去。”

傅歧脸上写满了担忧。

“淮河涨了,是我想的那样吗?寿阳那边…”

马文才看着傅歧,终究还是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那日雷声不同寻常,雨云又是从西边过来,我担心是浮山堰出了事。”

傅歧听到马文才说的话立刻一震,脸色变得苍白。

“真,真是浮山堰?”

“傅兄为何这么关心浮山堰的事情?”

马文才奇怪道。

“家兄,家兄原本是扬州祭酒从事,冬天时加固浮山堰人手不够,家兄奉命征五万民夫入北徐州,便一直留在了浮山督工,连过年都没回去…”

他几乎是哆嗦着说完这段话的,而后像是在恳求什么一般追问马文才:“你也只是听到传闻是不是?你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是不是?”

若傅歧的兄长不在北徐州,说不定马文才笑笑一句“我也只是听到传闻”就敷衍了过去,可听到傅歧的兄长就在浮山堰上,马文才眼睛里几乎是立刻生出了同情之色,连掩饰都没办法掩饰。

这样的表情一下子就击破了傅歧的侥幸心理,让他大声吼叫起来。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浮山堰四月便已经合龙了,就等着水淹寿阳,怎么可能出事!就算淮水涨了也应该是成功把寿阳淹了,怎么会是浮山堰出事!怎么可能!!!”

马文才看着已经完全失态,正在大吼大叫的傅歧,好半天才开了口。

“也许不是,也许只是我的猜测。”

“是,也许只是你的猜测!”

傅歧颤抖着身子。

“不,一定是你的猜测!我要证明你的猜测是错的!”

说罢,傅歧转身就走,连伞都不要了就往外奔去。

“傅兄,你要去哪儿!”

马文才一转头,吩咐身后的随从:“疾风,惊雷,去追上他,你们不是他敌手,缠住他拖时间就行!追电,去请姚参军过来,我怕傅兄要下山,现在这么大雨路上危险,让姚参军将他带回来!”

学馆中能有本事制服失去理智的傅歧的,唯有那位北方来的参军。

身边的人全部去拦傅歧去了,马文才独自踏入风雨之中,弯腰捡起了傅歧抛下的油纸伞,发出了一声惨笑。

“呵呵,我又何尝不希望这是一场误会…”

水淹寿阳,是梁国建国以来最大的笑话,也是最惨烈的一场悲剧。

上辈子天子决定要修建浮山堰时,马文才刚刚被送入国子学读书,皇帝要在寿阳下游打坝修堰的消息一传入学中,顿时成了人人议论纷纷的话题。

自衣冠南渡之后,每一位皇帝都曾有过收复中原、驱逐胡虏的凌云壮志,梁天子也不例外,从齐时起,南方就和北方的魏国连年恶战,双方军队都损失惨重,梁国建立时,双方都是国力大损,筋疲力尽,不能再打。

梁天子萧衍代齐而立时,南齐的一个宗室子弟萧宝寅投奔了北魏,占据寿阳,号称要恢复南齐的统治。萧宝寅几次派人潜入梁朝的都城建康刺杀梁帝萧衍,均未得手。后来派去的刺客索性劫持了梁帝 的一个妃子,将其挂在寿阳城楼上示众。

梁帝兴兵几次攻打寿阳,皆无功而返,有一次甚至中了敌军的诈降之计,自己还中了一箭。

寿阳的战略位置本就十分重要,只要占据了寿阳,附近的五十二座城池也就唾手可得,就可以作为进攻北方的基地。寿阳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土地肥沃,被称为是南方的粮仓。

当年北魏趁南齐统治者昏聩无能,一举拿下了寿阳及附近的五十二座城池。北魏统治者采取“以汉制汉”的计策,扶持萧宝寅的力量,让他挡住梁朝的锋芒。

如今,于公有北伐中原的国家大计,于私有与萧宝寅的一箭之仇,梁帝萧衍自然是要挖空心思来攻占寿阳。

但寿阳和汉中皆有北魏重兵把守,城池固若金汤,想要攻破寿阳和汉中,必定会耗费无数士卒的性命。

此时北方到处传唱一首童谣,唱曰:“荆山为上格,浮山为下格,潼沱为激沟,并灌钜野泽。”童谣传到南边,有将领根据这童谣提出建议,只要在寿阳下游的淮河上打坝修堰,拦住淮河,等淮河水位上涨的时候,便可倒灌淹没上游寿阳城。

童谣向来和虚无缥缈的“天意”牵扯在一起,梁帝信佛也信道,一直认为多造杀孽会业力缠身,听到这种办法可以不费一兵一卒破了寿阳,竟大为赞赏,开始在徐、扬两州大肆征调民夫,准备在淮河南岸的浮山峡内修建大坝。

对于国子学内大多数宗室和高门子弟来说,什么修建大坝、水淹寿阳,不过是一种追求潮流的谈资,谁也不关心这浮山堰会不会修成,也不关心这浮山堰要怎么去修,士族多清闲,国子学的学生起家大多是秘书郎,平日里只要在清谈便可立名,不需要去做什么谏臣。

马文才会如此详细的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当时兼任国子博士的大舟卿祖暅却为此亲自去跑了趟淮河南岸,他是祖冲之的儿子,天文地理算学工程不一不通,回来就向梁帝汇报,说是淮河土质松软,无法形成坚硬的拦水坝,而一旦溃坝,后果不堪设想。

但那时天子已经沉浸在这一奇妙计策的狂喜和攻克寿阳的幻想中,不但对朝中和众多大家的反对声置若罔闻,反倒像是要向所有人表现出自己的绝佳的行动力一般,当年就从徐、扬二州每二十户中征五丁,加上从军队中抽调的壮兵,合计二十万人,去拦水筑堰。

梁帝命令太子右卫率康绚都督淮上诸军事,为修坝总指挥,连北徐州刺史都要听他调度。

马文才那时还是一心为了进入朝堂而闷头读书的学子,远在千里之外的寿阳会怎样自然不是他关心的问题,只后来断断续续听闻淮河的泥土似乎疏松轻飘,入水就散,根本不适合筑堤,就算有牛马拉车,一车土倒下去,不等第二车跟上,第一车土早已被水冲走了,影也没有一个。

可皇帝就是死了心要造浮山堰,不但罢免了好多位直谏的臣子,甚至连劝谏的太子都被训斥禁足了三月,终于无人敢再反对。

浮山堰一直修不好,中间还破堤过一次,被派去勘查水情的术士回来禀告皇帝说说无法合龙的原因是淮水中有蛟龙,必须用生铁镇压,于是梁帝又从各地工坊和冶金所或征或买,弄来十几万斤铁器倒入淮水之中去镇压蛟龙,可还是无法合龙。

最后只能用最笨的办法,用木头和石块截流筑坝,具体过程马文才并不清楚,但浮山堰最终建成了,建成时通报死了五万民夫,可据国子学不少高门学子事后讨论,就夏天截流和冬天冻死的役夫和兵士,死了最少十万人。

作者有话要说:可就这样兴师动众,两年之内就建起的浮山堰,没等到倒灌了寿阳城,先自己破堤,破堤之日犹如雷鸣,声震三百余里。

这场堪称浩劫的灾难,使得浮山堰上的军民和淮河下游几十万梁国百姓被洪水吞噬,皇帝受到浮山堰溃坝的消息一下子就崩溃了,有将近半月没有上朝,自此之后,再也没有和北魏相争的雄心,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再起战事。

前世的马文才对这件事漠不关心,可重生一会的马文才却不会。

他在本该修建浮山堰的那年做好了许多安排,甚至设法收买死士刺伤了建议修建浮山堰的将领使他不能入京,而那年确实没有再传出任何浮山堰的传闻,甚至到了第二年也没有任何消息。

“游学”回来的马文才本以为已经阻止了这场悲剧,开始考虑是去国子学还是去会稽学馆,可突然从京中传来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