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动辄杀人

对于这个师傅,马文才也是感情复杂。

在南方,所谓“豪侠”,往往不是被鄙视的将门之后不愿进入官场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就是来自北方魏国的豪强汉人在政治斗争或民族兼并等过程中迁居南方,他的武艺师傅裴罗睺就是前者。

说起来,他的这位师傅也是门第显赫,出身河东裴氏,他的家族南迁后居住在北东海郡,也是当地的庄园主。

北东海郡在海边,出盐,裴家的产业跟私盐有扯不清的关系,所以家中任侠辈出,说是任侠,就是走私私盐的武装力量,再加上裴家本来就是士族出身,历代又多出将领,地方上的官员也好,三教九流之辈也好,都不愿意招惹裴家,裴家便在梁国的东北角闷声发着财。

马文才的祖父曾任了许多年的东海郡太守,连夫人都来自北地的高门,这也是马文才祖母的嫁妆为何大多在北方的原因。

马文才之祖马钧性格爽朗,和大多数士人不太相同,对武夫没有什么偏见,加上因为运盐生意绕不过官府,裴家也有意交好这位太守,裴家人便曾经常出入东海太守府。

那时候马文才刚刚重生不久,他大难不死,被马家无比重视,马钧几乎是出入都将他带在身边,听到马文才想学武,也立刻四处寻找有名的武师。

原本马文才应该和大部分士族子弟一样,只学会几招自保的花拳绣腿,可老天大概是爱重马文才,恰巧在裴罗睺做客马府的时候武师上了门,有了一段奇遇。

马钧自己不会武艺,要考核教导孙子的武师,自然是让他们互相比试武艺,既然这位闻名北地的“豪侠”在,无论是客气还是尊重都是要请他帮着“参谋”的,结果这位性子太自我,一下说这个是饭桶,一下说那个是软蛋,把上门的武士们都气了个饱。

也不是没有不服气找裴罗睺较量的,都说拳怕少壮,可裴罗睺是什么人物?那是裴家运盐武士队伍的首领,裴家庄园下一代的庄主,就算他那时已经三十多岁了,却依然把人揍得屁滚尿流,不敢再说自己拳壮。

这么一来,马家再也招不到武师,马家当然不好埋怨别人什么,但裴罗睺也好,裴家也好,大概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让马太守在裴罗睺不用出差事的时候把马文才送去裴家,和裴家子弟一起学武,算是弥补。

这也是傅歧为什么一直奇怪马文才一个好好的公子,学的却是游侠剑客一流的功夫的原因。

概因裴家虽出身将门,但多年不再征战,走江湖做三教九流的营生大多是和山贼强盗之流对抗,手上的功夫是硬,却不是沙场上大开大阖的招式。

裴家那时候让裴罗睺教导马文才,倒是有点杀杀他性子的意思在里面,谁都觉得一个士族家出身的小公子,年纪又那般小,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非憋死直脾气又暴躁的裴罗睺不可。

谁料马文才就不是真的小孩子,能吃苦又聪明,什么都是一点就透,再加上处事圆滑,把裴罗睺哄得服服帖帖,虽不是裴家子弟,却一直耐心教导,算是个记名弟子。

要不是马家不是什么普通人家,以他的性子,怕是早将马文才抢回去做入室弟子或继承人什么的好好培养了。

加上马文才知道自己学这些武艺是为了什么,他又没有什么纵横江湖或者军中为将的志向,当他在裴家学会了外门弟子该学会的东西后,便没有再要求多学裴家的家学,就是怕裴家真把他日后当成裴家人。

私盐买卖虽有重利,但一逢乱世就是众人之中的肥肉,裴家手上也不干净,不知有多少人命,马文才虽然知道结交裴家能得到很多武力上的帮助,可也不愿意在还未出人头地之前就“卖身”到这种麻烦的地方。

等到了马钧任期满的时候,马文才已经十岁出头了,便以“要随家人返乡”的名义向裴罗睺辞行。

那时候裴罗睺是真的喜欢这个小弟子,他对待其他徒弟都很严厉,偏偏对待这个粉妆玉琢却一脸大人样的弟子温和的很,为了留下他当嫡系弟子,甚至愿意收他为“义子”,还愿意把一身家传绝学都教给他。

无奈马文才的抱负全在朝堂上,在日后“趁乱而起”,加上马家父子也不愿意家里唯一的独苗日后跟着裴罗睺去走什么“江湖”,便都谢绝了裴罗睺的好意,气得这位暴性子当场甩下“走了我就当没你这个人”这样的话。

马文才毕竟接受裴罗睺这么多的教导,当时心里也不好受。

他那时文武兼修,其中的辛苦不足为外人道,要不是裴罗睺悉心交道,对他一视同仁,又爱惜他的身体,他早就坚持不下来了。

文还好,毕竟他之前也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又不是真的纨绔子弟,可学武,尤其在裴罗睺手下学武,刚开始的几年,真是每次回家都要被马母抱着哭。

可打熬筋骨的几年过去后,他才发现裴罗睺对他真的是不错,即便是外门弟子,他得到的教导不比裴家自己的嫡系差,甚至因为不必背负太多重担,比其他人更加从容,也不必担心学不好会被如何,被裴家子弟一直各种羡慕。

马文才的祖父任满后就“告老”了,他身体一直不好,后来又患上了严重的痛风,想回南方休养,而马文才的父亲马骅那时候正好调任吴兴,一家人就都离开了北东海郡。

裴罗睺说一不二,马文才却感激这位老师的教导,年节礼仪从来不忘,若有家人到北方去,一定会托人给这位老师送上南方的特产和风物。

这么多年来,裴罗睺从来没来见过这位弟子,可东西却都收了,也曾让人带下过“荒废了武艺就等着我好好收拾你”之类的话。

如今裴家已经是裴罗睺掌庄,但他不擅经营,裴家除了私盐买卖也没有找到什么能再生钱的营生,私盐是个让人眼热的营生,梁朝承平已久,越是稳定的政府越不会允许私盐的存在,裴家庄园最盛时原本有三千甲兵,因为朝廷忌惮,已经削减了许多次,如今只有一千不到,许多甲兵都卸甲为民。

可北东海郡不像会稽、吴兴、吴郡这些鱼米之地,临海的环境使得田地并不适合种植,夏季还多风多雨,常常歉收,庄园里养着这么多佃户,又没有丰富的出产,靠渔业根本养不活这么多人。

但裴家几代做的私盐,生意太大又被忌惮不敢有太大动作,加上根基不牢在朝中没有多少关系,虽在北地以豪侠家风闻名,其实已经渐渐日薄西山,难以维持。

这些年裴家庄园的势力被打压的厉害,马骅严禁马文才在私下里接触裴罗睺,裴罗睺似乎也不愿意给这位小弟子惹麻烦,从来不主动找他,就跟没有这个弟子一般。

北东海郡离会稽、吴兴都远,可和阳平、盱眙极近,加上裴家所在之地已经是出海口了,有什么水患到了这里都已经算是风平浪静,马文才从未担心过自家这位便宜师傅会有什么麻烦,谁能想到却在这里遇见了这位“师父”,又是在这种情况下遇见?

要不是裴罗睺对这个弟子还算有些旧情,甚至能认出他的身形声音,就刚刚他出来那一下,命都没了。

可他不出来赌一下却不行,梁山伯几人也不知是不是被迷香放倒在屋子里,这一把火烧起来,他们又在楼上,不被活活烧死,也要被熏死。就算他有办法把他们弄出去,说不得就被裴家守在四处的子弟灭了口,又不是什么人都认得他马文才这张脸。

这么多年没见,裴罗睺还是那副雷厉风行的脾气,大概是顾忌崔廉的想法,他倒没有大开杀戒,只是真把驿站给烧了,引得驿站里的人四散而逃。

有几个“趁火打劫”摸上楼来大概是想抓崔廉的,都被堵在这座楼上的裴家子弟杀了个干净,丢在了齐都尉和其他官兵身边,这杀人放火的手段之干净利索,几乎让崔家两个少年当场吐了出来。

马文才根本没时间感慨,和裴家人、崔家人打了招呼,借了几个人手,就去找自己的三位同窗。

果不其然,梁山伯、祝英台、傅歧和半夏都睡得不省人事,连被人搬了出来都没有动静,要不是他那下当机立断,真不知后果如何。

裴家人知道马文才是“自己人”后倒也没为难他,一驿站的人仓惶逃命,许多连马车和辎重都不要了,马文才几人却安全的将贵重东西都带上了车,为了做戏,他抛弃了一驾马车,但自己带来的马和驴,以及两驾包裹了轮胎的马车都被赶了出来,不至于烧毁。

至于几位睡得不省人事的同窗,也被丢在车上,还不知什么时候才醒。

裴罗睺是狠角色,驿站里起了这么大的火,前面的路又被封了,他却敢硬生生在驿站外等到月向东移,整个驿站都烧的七七八八,再没有人出来的时候,才命令裴家子弟护送崔廉一家走。

这也让马文才真正见识了他师父的手段。

“你跟我来。”

裴罗睺“办完了事”,觑了马文才一眼,把他叫上了马车。

这么多年没见,马文才对这位师父也是心虚的很,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车。

“要不是念在你这么多年对我还算恭敬的份儿上,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高门独子,今晚你们几个是非死不可。”

即便嘴里说着饶人不死的话,裴罗睺的脸色还是很臭。

“但是因为你耽搁了一会儿,驿站里肯定有人跑出去了,你以真实身份入住,今天的事情瞒不过驿站的驿官,你可想过怎么跟官府解释今晚的事?”

马文才没想到裴罗睺居然关心他这个,有些受宠若惊。

裴罗睺脸色更臭了:“老夫可不是关心你怎么样,你就住在崔廉隔壁,崔廉被劫走,你之前又和他有过接触,最有嫌疑。你这细皮嫩肉的,被官府抓去,要不了什么手段就什么都招了,要把老夫招出去,裴家没什么好果子吃,可是有不少人就等着裴家出事呢…”

马文才听到裴罗睺的话,也是头皮一阵发麻。崔廉惹到了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

崔廉包庇了郦道元,惹怒了萧宝夤,而他往京中送“蜡丸案”一事又牵扯到了提议修建浮山堰的临川王,说不得萧宝夤和临川王萧宏也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果临川王担心郦道元知道些什么,又透露给崔廉,那崔廉一路被多方人士追杀也就不难解释…

更别说视崔廉为眼中钉肉中刺,被毁了家业的那么多士族。

即便裴罗睺杀了那些不知道什么来头趁乱刺杀崔廉的刺客,还有护送崔廉的押送官,又一把火烧了驿站,也只能糊弄下想要有证据结案的当地官府,有些人是不会信的。

再加上之前马文才跟陈庆之帮过崔廉,陈庆之又是专门为崔廉而来,这些只要有心都探听的到,一旦崔廉失踪,找不到暗处的崔廉,找到明处的马文才却是可以的。

裴罗睺说得没错,他如今岌岌可危。

但这些都是后话,如今最大的危机…

马文才抬起头,看着目光炯炯,浑身肃杀之气的裴罗睺。

他知道只要自己的回答如果不能让他满意,哪怕他曾是他的记名弟子,为了不牵连到裴家,他们这一行人也活不成了。

一时间,马车里的气氛犹如凝固一般。

裴罗睺老神在在一言不发,倚着靠背似乎放松无比,其实神光内蕴,眼睛的余光一直扫着车门、车窗等处,以防马文才趁机逃跑。

马文才又岂是束手待毙,或是窝囊逃窜之人?

在裴罗睺的压力下,他深吸了口气…

“仓嗡”声乍起。

马文才突然从腰中拔出了佩剑。

见到他拿出武器,裴罗睺连眼皮子动都没动一动。

以他的造诣,以马文才的身手,就算是拿了武器也对他没有任何威胁。

马文才拔出佩剑也确实不是为了“铤而走险”的。

马车里银光闪过,马文才反手持剑,飞快的在自己肩膀、前胸等不紧要之处划了自己几剑,一时间热血涌出他的前襟,将他的胸前、肩膀染成一片红色,他却只是闷哼了一声,脸色稍微白了几分而已。

他知道自己这位师父处处以“豪侠”自居,若他求饶或指天誓日的发誓,反倒让他彻底不在顾念这最后的一点情分,只能如此行事。

果不其然,见到这位从小富贵窝里长大的徒儿突然出手自残,裴罗睺“咦”了一声,身子微微关切的向前倾去。

“你这是…”

“我若一点狼狈都没有的逃出驿站,自然是不会有人相信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若我为了逃出生天时和杀死崔廉的刺客以命相搏,身受重伤呢?”

马文才用手按着肩膀上最深的那处伤口,眼神决然地看向裴罗睺。

“刺杀崔廉的刺客火烧驿站,趁乱行凶,齐都尉和押解官们与崔廉力敌未胜,自然是一起罹难,但刺客也是死得七七八八。”

马文才属于越是情况危急脑子越清醒的那种人,而且做事从不脱离带水,不过是片刻之间,已经想出了应对裴罗睺的说辞。

“隔壁动静太大,于是惊醒了被迷香迷晕的我,我领着侍卫出门时恰巧遇见重伤的刺客,以命相博后我等将刺客重伤,但为了救下被迷晕的同窗,却不能追赶,只能眼睁睁看着重伤的刺客逃走…”

马文才那几刀虽然没砍在要害上,可为了逼真,伤口却不浅,说出这一大段话,已经有些气喘吁吁。

“呼…我拖着受伤之躯救出同窗,和众人一起逃离了起火的驿站,一脱困后就直接去当地官府报官,除此之外,什么人都没有看见…”

他说完了这番话后,便露出“一切由师父定夺”的表情,哪怕浑身浴血,旁的再不多说一句。

裴罗睺神色复杂地看向马文才,忍不住喃喃道:“我当年应该用尽办法把你留下来的,我那几个儿子,可没你这样的决断和狠厉…”

“我自己有阿爷有娘,要留下来做什么?”

马文才心中苦笑。

他低喃完这一句,面色一整,从怀里掏出一瓶东西,往马文才膝上一扔。

“这是…?”

马文才低头看着那玉瓶。

“你想流血流死吗?”

裴罗睺笑骂,恍如刚刚那个开口就要杀人的凶人不是他似的。

“这是我裴家最上等的金疮药,还不把衣服脱了,为师帮你上药。”

第148章 谁主沉浮

马文才对自己下手是真的狠,不狠点,过不了他这师傅这一关,所以伤口是真的深。

他虽表现的似乎面不改色,可毕竟从小就没受过这么重的伤,裴家的金疮药极为有效,也极为霸道,马文才自残几刀尚且没有动容,被敷个药却忍不住痛呼出声。

风雨雷电四人小时候便是在裴家接受的侍卫训练,如今就剩三人在马文才身边,此刻正紧张的等在车外,听到里面马文才痛呼,还以为这位性子暴烈的老爷子对自家公子做了什么,忍不住就敲了敲车壁。

“敲什么敲,老夫要对文才做些什么,他还能叫出声让你听见?”

车中传来一声冷哼,惊得i车外几人不敢再多造次。

马文才知道裴罗睺性格喜怒无常,为了不让他生气,只能咬牙忍着金疮药涂抹在伤口上犹如火烧火燎一般的疼痛,脸上一点血色都无。

马文才是裴罗睺从小教导过的,虽然嘴里说的厉害,情分却并不一般。

教导马文才的时候,他还不是庄主,身上不用背负什么责任。

那时的他正值壮年,家业已成,武艺出众,领着裴家车队奔走各地,手持利刃纵横四方,何等的快意恩仇,几乎是他人生中的最巅峰时刻。

此时再一次看到马文才,裴罗睺就不自觉的想起那段时光,想起自己最痛快的时刻,看着当年那个练武时明明受了极大的苦头却一声不吭的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了少年,却依旧还是那个性子,忍不住心底一软,抹药的动作也更加温柔。

也许是心里总有些歉疚,又或者是为了说些什么转移徒弟的注意力使他不那么痛苦,裴罗睺一边给马文才抹药,竟一边将自己为何在此淡淡几句说了个明白。

说起来,救崔廉,是裴罗睺父亲那代欠下的人情。

裴家虽靠贩卖私盐起家,富有一方,但也知道自己若没有子弟能入朝为官或手握兵权,迟早也就和那么多渐渐消失了的士族一般,最终走上没落的道路,所以在几十年前,裴家曾经秘密做过一件为日后谋划之事。

前朝时,齐帝萧宝卷昏聩无能,军队腐败不堪,加上萧宝卷动辄屠戮朝中官员,这些士族官员身后的家族大多盘踞各地,有的甚至握有武装力量,早就在暗中蠢蠢欲动,意欲改天换地。

随着萧宝卷的滥杀一步步加剧,各地终于纷纷起兵讨伐昏君。

裴家在那时看出了要变天,却没压对人,他们资助的是崔廉的父亲,齐朝的大将崔慧景。

崔慧景自然能征善战,又出身清贵,对于同样是士族的裴家“雪中送炭”自然是感激万分,裴家子弟出入军中,为崔慧景充当斥候和刺客,又暗中为崔家送粮草和钱财,鼎力支持战事,图谋的,不过是个未来的从龙之功。

但崔慧景举兵包围京师十二天后,因后期指挥不利,家中子弟又争功心切,最后被齐军击败,裴家一场辛苦也打了水漂。

齐帝萧宝卷在击败了崔军后下令将崔家满门抄斩,崔慧景那时已经战死,崔家为了保护家中血脉,将尚且年幼的子弟托付给了裴家的游侠,以不供出裴家为交换,瞒下了裴家资助之事,裴家也因此躲过一场灭顶之灾。

原本这算不得什么人情,裴家保护崔家血脉不绝,崔家瞒下裴家支持造反的事情。

但差错出在裴家子弟带着崔家七八个年幼的孩子逃出生天时,在路上遇到了追兵。官兵人多势众,裴家子弟力战不敌,没有护住崔家的孩子们,一下子死的就剩三人。

活下来的裴家人带着崔家三个孩子分头逃跑,崔廉的两个堂侄都死在半路上,只有他侥幸活了下来,但护送他的裴家子也死了,尚且年幼的他差点死在路边,是被一位农户捡回家去救活的。

那时候朝廷一直在抓崔家余孽,崔廉就此隐藏在民间。

裴家到处打探不到崔家遗子的消息,崔家托付给他们的孩子也尽数丧亡,而崔家确实到灭族都没有供出裴家,老庄主自觉没有完成崔家人生前的托付,心中就留下了一个心结。

而这次“从龙”不成险遭灭族也让裴家彻底失去了争霸天下的信心,即便后来风起云涌,裴家也只据守庄园不出,浪费了大好时机。

直到萧衍建立梁朝,江山稳定的几年后,才终于传出了崔廉没死的消息,还是天子萧衍从祖暅之那里得到的崔家尚有遗孤的消息,本着“体恤忠良”的想法,召其回京。

裴家这时才知道崔廉没死,为了履行当年的诺言,裴家派人接触了崔廉,有意好好照顾崔廉。

但那时崔廉已经长成,而且裴家人当年并非对他们不管不问,为了救他们家中的子弟,裴家当年派出的游侠勇士无一幸存,崔廉感念拼死护他出来的那位侍卫的恩德,并不觉得裴家欠他们什么,也就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裴家自汉时起,出过好几位豪侠,家中最重义气和信诺,崔廉越是不以为意,老庄主就越对崔廉表示钦佩,也对裴家直系子弟和崔廉做出了承诺,他当年答应崔家人保住崔家血脉的誓言永远有效,只要裴家人还在世上一天,绝不会让崔家血脉断绝。

崔廉那时已经成人,经历家变、生死大劫,梁朝安定,他无心从政,对一切都看得很淡,裴家人将这个承诺看得极重,他却并没有太过在意,也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大灾大难性命不保,只是对裴家人的耿直有几分感慨。

老庄主去世后,裴罗睺继承家位,同时继承的还有裴家的这份承诺。

许多年过去,崔廉一直没什么麻烦,后来又出仕为官,娶妻纳妾,生儿育女,过的和大部分士族一样,就连裴罗睺都渐渐忘了当年的事情。

直到崔廉在这次浮山堰出事后将当地士族富户得罪了个遍,家中门生又举报了郦道元之事,崔廉自觉事情不妙,他不为自己考虑,还要想想家中的娇儿娇女。

在四处无援之下,便想起了当年裴家人的承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向裴家庄寄出了求援信,又将郦道元托付给了裴家庄。

崔廉的事发作的太快,从搜出信件到锒铛入狱,再到押解入京,几乎是毫无拖沓,快的让人不敢相信,裴罗睺收到信就带着家中游侠马不停蹄地前往阳平,却慢了一步。

裴罗睺和他带出的好手很快就追到了崔廉,但押解官人多,又走的都是官道,他找不到机会安全无虞地将崔廉救出来,只能继续召集人手,放出驯养的猎鹰一路追踪崔廉的行踪,顺便为后来之人指路。

听到这里,马文才哪里不知道裴家人直接劫囚,甚至不惜杀人放火是为了什么,苦笑着说:

“我当初看到崔廉囚车上盘旋的游隼就有些怀疑,果然师父早就跟了一路了…”

“你还认识我裴家的猎鹰,不错。”

裴罗睺抚了抚他颔下的虬髯,满意地点头。

鹰隼大多是一雌一雄一生为伴,两者绝不远离,裴家训鹰之术是不传之秘,追踪时放出雌鹰,那雄鹰便能为追踪之人指引道路,马文才抬头看着天上盘旋的鹰隼,发现都是体型较大的雌性鹰隼,心中就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却不敢肯定。

毕竟许多权贵人家也驯养猎鹰,他见识过裴家高明的训鹰之术,却不代表其他高门大族没有类似的秘技,也许还有比裴家更好的。

但因为这份警惕,让他始终不敢掉以轻心,也就躲过了沉睡后被迷香晕倒,糊里糊涂被烧死在驿站里的命运。

马文才想起此事就有些后怕,裴罗睺却已经给他上完了药,又叫家中子弟送来了干净的绷带,将他包扎了一番,可谓是体贴入微。

此时已到日出时分,裴家的游侠们知道晚上要下手,白天当然是养精蓄锐,在这时各个都精神抖擞,可马文才一晚上精神紧张,又是经历生死大劫,又是自残数刀换取信任,到了这时已经是疲惫不堪。

于是马文才任由裴罗睺在他身上忙碌,他只闭着眼靠着车壁,一副将睡未睡的样子。

他这幅全盘信任的态度,又取悦了裴罗睺这性格古怪的老人几分,他竟意外好脾气的任由马文才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直到车壁上传来家中子弟询问消息的叩门声,他方才掀开了车帘。

“家主,前面是岔路,按照计划,我们应该…”

那裴家游侠显然是不认识马文才,余光从包扎仔细的马文才身上略过,眼神有些意外,正了正色后才继续说道:

“…是不是该让这位公子离开了?”

这一番惊动,马文才当然是醒了,他本也不准备牵扯到这件事里去,一边拿起车厢里已经脏污的外衣穿上,一边若无其事一般对裴罗睺开口:

“师父,事关重大,你们就不必顾及我了,我这就让风雨他们几个驾车离开,去最近的官府报官…”

马文才咳嗽了一声,做出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

“弟子身受重伤,再多盘问片刻都有可能伤重不治而亡,想来衙门里也不敢多问我什么,反倒要乖乖请我离开。”

“你这孩子,日后必将成大器!”

裴罗睺大笑。

那裴家子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见着自家家主大笑的表情,吓得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而这边裴罗睺却拍了拍马文才肩膀,满脸欣赏地说:

“我自家的几个小子,没一个能成器的,我父亲尚且有我继承,到我这里,我一个都看不上眼。我之前的话一直算数,若你愿意做我的义子,裴家庄日后给你也都无妨!”

饶是裴罗睺向来豪爽,这般将庄园给了外人的话在这个时代却不是随便能说的,尤其是侠客,更是注重一诺千金,所以他话音一落,那裴家子的表情已经不是见了鬼了,几乎吓得魂不附体。

听到这天大的“富贵”,马文才却不为所动,哭笑不得道:“师父,您忘了我马家也只有我这一个独子吗?”

哪有自家香火不继承,跑到别人家儿女俱全的人家去当义子去的。

裴罗睺这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满脸遗憾地又追问:“我记得你明年也有十七了吧?这年纪还没婚配?我有一女儿,今年刚满十八,虽大你一岁,但花容月貌,和你也是相配的,半子嘛,和儿子也差不了多少…”

“师父!”

马文才赶紧打断裴罗睺的话头。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弟子在这里轻易承诺什么的!”

裴罗睺原本还想在多劝几句,却继而连三被马文才打断,脸色就有些不好。

马文才见势不秒,连忙安抚:“师父不过是看重徒儿的决断才能,觉得对裴家庄有用,没必要对我寄于什么厚望。我从小和裴家的嫡系子弟一起长大,知道几位兄长都是精明能干之人,虽然没有师父的武勇,可也没师父说的那么,咳咳,那么差,顶门立户哪里就差过我了…”

马文才见裴罗睺还想再说什么,生怕旁边那裴家子以为他觊觎裴家庄回去添油加醋,要惹了那几位嫡系,游侠怕是就要变刺客了,于是毅然决然地说:

“若师父家的几位师兄有用得到弟子的地方,弟子绝不推辞,而弟子有什么能和裴家互惠互利的事情,也绝不会藏私。裴家打下这般基业不易,何必要与外人共谋?何况我马家又不是什么贫贱人家!”

他这边做了承诺,刚刚还一脸不悦的裴罗睺立刻露出了狡黠的微笑,微微偏头对着马文才笑道:

“这话可是你这小子自己说的,我没逼你啊!”

马文才见裴罗睺不但没有生气,反倒一副终于占了便宜的样子,哪里不知道自己着了师父的道儿了,也只能苦笑着承下。

“是,是弟子自己许下的。”

裴罗睺自然知道马文才是马家独子,不可能去继承什么裴家庄,他知道这弟子随机应变能力极强,可就是太过谨慎,又爱惜自身,毕竟嫩了点,三言两句就糊弄了他将自己和裴家拴在了一起,虽然马文才只代表自己没代表马家做什么承诺,但他还是高兴极了。

“好了,要叙旧日后再叙也行,我虽老了,却还能跑,等天气好了,我再去吴兴找你也行,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崔小郎一家送出去。”

裴罗睺心情大好之下,也不愿把这个小弟子气的怎么样,一边笑着一边跃下了车。

“你也别觉得吃了亏,你多年来一直孝敬我,是个念旧尊师的,我都看在眼里,我裴罗睺承认的人,就是我裴家的自己人。裴家庄再怎么不如往日,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裴家能给你的支持,马家不见得能给你…”

他看着怔愣的马文才,笑得更加肆意,对马文才眨了眨眼。

“你若真能出人头地,想要再进一步,师父这里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说罢,大笑着出去召集裴家儿郎,要将马文才等人丢在这里,带着家中儿郎护送崔廉走一条小路。

裴罗睺一走,马文才终于像是耗尽了心力一般,浑身无力地瘫倒在车厢里。

他这位师父这么多年来行事手段一点没变,虽年纪渐长脾气也跟着涨,可骨子里有的东西还是一点都没变。

要把他应付过去,还要留下好印象,甚至让他觉得主动权一直在自己手里,对于现在已经身负剑伤又心力憔悴的马文才来说,无异于是一场头脑和身体的搏斗。

“但是我还是赢了。”

马文才的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往日的他,自然是不想搅入裴家的浑水里,他一心想要从文,即便真要武力支持,还可以娶祝英台,祝家庄的实力别人不知,他却是知道的,而且祝家比裴家更懂得藏拙,没那么张扬,符合他的行事准则。

而裴家远在梁国东北,靠海又接近魏国,他费尽心思讨好裴罗睺取得一点支持,对他来说有点舍近求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