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假装自己又迷了路,绕着梁新书房左右的小道来回跑了好几次,果不其然,只要他一开始动起来,那雨中带着的拖曳声就会重新响起。

在这方面,脑子不太灵光的傅歧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在又一次“迷失方向”后,拐角处终于出现了一道和他差不多打扮的矮小身影。

“你在找我?”

傅歧一声冷哼,从隐身处闪了出来,抬脚便踢!

那在拐角处四处张望之人骤不及防便吃了这一腿,被踹的飞出去,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藏头露尾,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傅歧找不到路本来就一肚子火,此时遇见发泄对象,正好迁怒一番。

‘你他娘的穿的跟我一样!’

那被踹翻的黑衣人一口老血噎在喉中,刚爬起身,兜脸又来了一拳。

刚才那下是毫无防备,现在却不是了。

只见这黑衣人一手捂住肋骨,另一只手一翻,手心寒光一闪,就要朝着傅歧身来的拳头刺去。

马文才挑选的日子,不但雨大雷声重,连夜色也比平时更黑些,傅歧当然看不到他掌中藏着的分水刺,只要这一拳落实了,右手必定要遭重创。

谁料傅歧一拳已经到了他面前,却突然往回一收。

“算了!我之前是偷袭,胜之不武。”

他收回拳头,有些怜悯地看着捂着肋骨爬不起身的黑衣人。

“起来,我们公平比斗,保证揍得你心服口服!”

他傅歧可不是马文才那种趁你病要你命的阴险小人。

风度!学武也要讲究风度!

“去你娘的心服口服!”

那黑衣人心中破口大骂。

“这人脑子有病?”

都是偷偷摸摸做见不得人的事的黑衣人,要什么公平比斗?

又不是城门斗将!

这么一想,黑衣人肋下更加疼痛了,对面那一脚应该是踢出了内伤,都已经把他踢出内伤了,再来什么“公平比斗”,简直就是笑话。

他咬着牙撑起身子,还没站定,对面又是一腿扫了过来。

“你还站得起来?果然伤的不重。”

傅歧看他狼狈地躲过这招,复又转身伸出一拳。

“吃我一拳!”

黑衣人肋下疼痛,应对有些狼狈,但他毕竟是训练有素之人,应对也极快,见自己拳脚不是傅歧的对手,立刻将袖底藏着的分水刺露了出来,武器带着破空之声,向着傅歧袭去。

傅歧没注意对方使了武器,一没留神,脖子上被开了道口子。

若不是他耳边听到武器的“嗡吟”声立刻下腰躲避,这一下就不是划了道血痕,而是直接贯穿了他的脖子。

对方一击没有得手,翻腕又是一击。

黑衣人也憋屈的很,他之前选择跟着这人,原以为很快就能完成任务,谁知道对方竟如此精明,明明知道他跟在身后却装作如若无其事的样子,犹如遛狗一般带着他在山阴县衙溜了一圈。

等到他在雨中淋的浑身僵硬,连脚步都变得笨重起来,便阴险的藏在角落偷袭与他,现在还倒打一耙说他鬼鬼祟祟不是好人?!

到底谁才阴险?

他也算是阴沟里翻了船!

见傅歧脚步越来越乱,左支右拙,黑衣人的嘴角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但凡学得招式是大开大阖的,遇见他们使这种兵器的,总是要吃亏的。

眼见着傅歧已经不支,黑衣人连捂着肋骨的那只手松开了,另一只分水刺也滑了出来,齐齐向傅歧刺去!

“你用兵器,不公平!”

傅歧见黑衣人整个人扑了过来,往旁边一闪,抬手就砸出一枚绿丸。

那绿丸碰到黑衣人立刻就四分五裂,爆出一蓬绿粉。

黑衣人眼中、鼻中充斥着这种酸涩的粉末,眼中灼热剧痛,脑袋也像是被人用大锤锤了一般,昏昏沉沉,思维涣散。

“你,你使毒…”

黑衣人呕出一口血,双手再也握不住分水刺,哐当两声武器落地,整个人也软倒在地上。

说好的公平比斗呢!

他恨地将牙咬的咯咯响,咬完之后才想起更可怕的事。

“要完!”

黑衣人怀着滔天的怨气,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倒是想和你公平比斗啊…”

傅歧有些不自然地挠了挠头,上前凑近中招倒地的黑衣人,伸手扯开他蒙面的布巾,呐呐地自言自语:

“是你先用武器的,我用迷药,也算不得使诈吧?”

黑漆漆的也看不清他的面孔,只隐约看见这黑衣人左右嘴角一边一道血痕。

“咦?这药会让人吐血吗?”

傅歧心头一跳。

之前徐之敬和他分开时,担心他路上暴露行踪引起骚乱,便给了他三颗药丸。如今下着雨,药粉效果不好,用药丸其实很考验用暗器的功底。

徐之敬没学过什么手上功夫,自己用不好这个,傅歧倒马马虎虎可以,之前左支右拙,是在找角度把药丸弹出去。

但徐之敬给他的时候说了这是迷药,发作也要用上一刻钟时间,期间只能让人动作迟缓,方便傅歧做出应对,可如今效果倒是立竿见影…

傅歧有些迟疑地伸出手伸到那刺客鼻下,只是一瞬便见了鬼一般缩回了手,惊骇莫名地倒退了几步。

夭寿啦!

徐之敬学艺不精,迷药毒死人啦!

因为有这个插曲,傅歧接下来的时候都是处在神游天际的状态。

他只把那黑衣人当做偷东西的小毛贼,若是在平时,他一定会拿了这人交给县令,此时横生波折遇见此事,也只是准备把人放倒后丢出墙外。

如今那人,却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

傅歧怕给徐之敬惹麻烦,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把尸体藏好了,这才心头七上八下的去给梁山伯找册薄。

徐之敬说药效只有一个时辰,他和黑衣人交手了一阵,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心惊肉跳之下只觉得时间肯定来不及了,匆匆赶往梁新的书房。

门上上着的锁显然已经有了些年头,摸上去锈蚀斑斑。

傅歧从束发的丝带里抽出两个细铜丝,按照马文才教的方法,拨拉了一会儿。

锁锈了,却更好弄了,只是几下,那锁果然“嘎啦”一声开了。

“这马文才在哪里学的这些鬼门道?”傅歧自言自语着打开锁,“这不都是写游侠野盗学的东西么?”

他得不停地转移注意力,才能不去想刚才死掉的黑衣人。

一进了“书房”,刺鼻的霉味和酸臭味便让傅歧喉头作呕。

他屏住呼吸,伸手入怀掏出用油纸包着的火折子一晃,火光亮起的时候傅歧更是差点厥了过去。

整座书房已经给人搬空了,只留下空空荡荡的案几和书架,其中密布着厚厚的蛛网,织成了一道又一道的“蛛网阵”。

傅歧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蛛网,以及蛛网上满布的昆虫躯壳,痛苦地揉了揉眼睛。

难怪马文才不来,撺掇着他来帮忙!

他那么爱干净,让他爬梁上柱,他会干才怪!

“马文才说,若是蛛网密布且未破,说明没人来过…”傅歧喃喃地抬起头,寻找着梁山伯所说的屋梁。

“那东西还在这里。”

他找到一根柱子,用火折子烧掉一片蛛网,记住了方位,这才吹灭火折,强忍着鼻腔和喉咙里的不适,往上一跃,使劲向上爬去。

那柱子也已经被虫蚁侵蚀的不行了,傅歧攀爬的时候觉得这根柱子都在摇摇欲坠,掌下全是坑坑洼洼的触感。

待摸上屋梁,他解下自己的长腰带,一头系在梁上套了个圈,一头系在自己腰上,趴跪在梁上边扯着腰带,边往前摸索。

漆黑的深夜里,外面风声怪唳,里面酸腐难闻,傅歧一边默默祈祷着屋梁别突然断了摔坏他这个“梁上君子”,一边忍受着灰尘和蛛网冲进眼中的不适感,闭着眼睛凭借记忆往前爬。

这期间好几次傅歧都差点掉下梁去,要不是他眼疾手快又系着祝英台教他的“安全带”,册薄没找到自己倒要先摔死。

这屋梁被他这么折腾好几回都没有塌掉,足见得梁新吩咐儿子维修“快坏的屋梁”是站不住脚的,这根梁明显是好木头,再过个十年也不会烂。

梁新,“梁新”。

梁山伯的父亲也是个妙人。

傅歧仔仔细细地在屋梁上摸索,直到掌下莫名凸起一块,这才眼睛发亮地伸手去拔。他拔了好一会儿,才从梁上提出了一个嵌进去的木匣子。

那木匣子的盖子是弧形的,和梁柱嵌的严丝合缝,要不是这么多年过去木头自然热胀冷缩出了一条缝,让木匣子的顶部能明显摸出来,这黑夜里傅歧绝对要无功而返。

他找到了梁山伯所求的东西,心里高兴极了,解下腰带将木匣绑在腰上,吹着口哨几下便爬下了柱子。

刚一落地,傅歧便被柱子边站着的人影吓得倒吸了口凉气,正准备出手,却听得对面一声轻喝。

“别喊,是我!”

原来是徐之敬“处理”完了外面巡逻之人,半天没见傅歧回来,心中有些放心不下,便过来接应。

那傅歧看到是徐之敬,各种纷杂地情绪才突然涌了上来,一把抓住徐之敬的肩膀,语无伦次道:

“徐之敬,我毒死人啦!不,不是,是你毒死人啦!也,也不是,是我们毒死,哎哟,总之,毒死人啦!”

徐之敬的肩膀被抓的发疼,他还算镇定,眼睛从傅歧腰上扫过,一把拍开他的双臂。

“这里不是谈话之地,东西既然到手了,我们先出去再说。”

左边:黑漆漆的血痕。

右边:红彤彤的血痕。

黑衣人:(仰天大喊)老子死不瞑目!

第188章 新晋士族

徐之敬被傅歧拉到了他藏尸体的地方, 此时雨已经停了, 但天色还是漆黑,根本看不清什么。

徐之敬索性让傅歧背着尸体,两人冒险穿过两条小道, 回到了房间。

房间里,疾风和细雨早已经准备好了干净的衣物和取暖的热汤, 两人手脚极快地换下全身湿透的黑衣黑靴, 换上疾风细雨准备的物什,一边擦着湿透的头发, 一边检查地上的尸体。

死掉的黑衣人身高不过六尺,面目普通毫无特征可言,嘴角两条可怖的血痕, 眼睛睁的大大的,表情狰狞痛苦。

一看便死的不甘极了。

徐之敬将手伸进死人的嘴里, 用手指抠了一会儿, 取出来闻了闻, 对傅歧心惊肉跳的表情表示嗤鼻:

“我还没落到迷药毒药分不清的地步,这人是咬毒自尽的。”

“自尽?”

傅歧愕然, “他不是偷东西的小毛贼吗?”

“你觉得梁新书房附近像是放值钱东西的地方吗?”梁新原本选书房就选的比较偏僻, 现在更是偏僻的都没有人去打理。

“即便是偷东西,被人发现自然第一反应是跑,而不是拼命。”

徐之敬摸了摸他的肋骨,又看了下他的手掌。

“他的肋骨已经断了,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和你交手, 说明他已经习惯了忍耐疼痛。他的手掌上全是细小的旧伤痕,使用的应该是短小的兵刃,便于藏匿…”

他话音刚落,傅歧便挠了挠头,从那黑衣人腰后腰带上拔下两根分水刺。

“这是他使的武器,我要去找册薄不好带在身上,就放在了这里。”

“这是分水刺。”

徐之敬端详了一会儿。

“原是太湖上水盗用的武器,此物细小轻盈,在水中不显累赘,最方便水鬼携带,后来多被刺客所用。这人被你用了迷药,自知会落入你手,立刻服毒自尽,怕走漏消息…”

“此人不但是刺客,还是死士。”

他得出结论。

“他不是来偷东西,他就是专门跟着你的。”

这下,傅歧更是惊诧了。

“跟着我?”

“我说傅公子怎么半天还没回来,原来遭遇了这样的事情。”

细雨恍然大悟。

“啊,那个,嗯,遇到了麻烦嘛。”

傅歧有些不自然地转过眼神。

他没敢说解决这个刺客没用到一刻钟的时间。

然而转瞬间,傅歧就立刻意会过来:“他跟踪我?那岂不是早就跟着我们了?有人知道我们离开会稽学馆了?!”

徐之敬的表情也很沉重。

“如果我猜的不错,不但有人盯着梁山伯的一举一动,也有人盯着我们的,而且,还是这样危险的人物。”

梁山伯很早就发现有人盯着他,所以傅歧不让他去乙舍自己居住。这次的行动,马文才怕监视梁山伯的人注意到他的异动,所以他和梁山伯都没有离开学馆,只是让傅歧和徐之敬隐蔽行事。

徐之敬和傅歧可以很肯定的说,他们离开会稽学馆的时候绝对没人发现,傅歧上课本来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的部曲又都在学馆,很难被发现已经离开了。

徐之敬则以前从未在学馆上过“大课”,都是贺馆主亲自教导,如今去没去,也不会是众人关注的重点。

即便是这样,他们到达县衙的第一天还是被人盯上了,很难说这是偶然。

“他不知道我会武。”

傅歧突然想到一些细节。

“他被我偷袭时,动作很生硬,应该是没想到会被攻击。”

武人对于对手的动作很是敏锐,那刺客会那么容易被偷袭得手,除了他攻其不备,他身体姿势太放松也是一部分原因。

一个刺客会如此放松,说明他很轻视对手,根本不认为对方会对自己造成麻烦。

但凡他了解傅歧一点,就会知道傅歧好武,武艺还不弱,绝不会这么疏忽大意。

“他把你当成梁山伯了。”

徐之敬稍微思考一下,就知道是什么原因。

这一下,两人表情都很凝重。

黑衣人服毒自尽,却给了他们很多讯息。

这人绝不是随便找的对象跟踪,也许从学馆就已经跟着了,因为怕被发现,不能跟的很近,马文才设定行动的时间又很短,大约也不能让他立刻得到什么情报,只能选择铤而走险。

如果今夜来的是梁山伯而不是傅歧,恐怕直到梁山伯成功拿回册薄都没有发现这个黑衣人,得到的下场也会是被毁尸灭迹。

一想到这里,两人突然庆幸起马文才不让梁山伯来的决定。

“你脖子伤了?”

徐之敬突然注意到傅歧脖子动作有些僵硬,将他下巴一掰,便露出被领子遮挡的伤口来,细细查看。

傅歧和黑衣人交手时躲得快,伤口很浅,他自己都快忘了,如今见徐之敬盯着他的伤口看了半天,表情也很严肃,顿时慌得手足无措。

“怎,怎么?有,有毒?”

“你现在才想起来可能有毒?”徐之敬翻了个白眼,松开了捏着他下巴的手。“你运气好,分水刺是水里用的武器,向来不涂毒药。今天又是雨天,这人也没有在武器上喂毒。”

傅歧庆幸的拍了拍胸口。

“还好小爷命大。”

“只是奇怪的很…”

徐之敬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满脸狐疑,“他嘴角的黑痕是中毒发作后的痕迹,那红色血痕又是为何?这毒药并不需要特别见血封喉,他也没有咬破舌头,难道他有什么隐疾?”

“管他为什么,死都死了。”

傅歧不以为然。

“尸体能告诉我们很多讯息。”

徐之敬没好气地说,“你遇见的这个刺客可能之前并不是死士,他后槽牙里装毒囊的洞是新挖的,齿痕并不圆滑。如果是老练的刺客,如果你没带着我给你的迷药,就凭你这对敌的经验,早已经死了几百次了。”

徐之敬估摸着对方是觉得梁山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并不值得派什么厉害的人物,这才阴沟里翻了船。

傅歧撇了撇嘴,不敢和徐之敬顶嘴。

“既然册薄已经到手,我们来看看东西有没有找错吧。”

傅歧其实对梁新藏起来的这东西好奇的要死,会答应梁山伯替他寻找此物,也有大半是出于好奇心。

徐之敬再怎么老成,也是个好奇心重的少年,他点点头,伸手向傅歧要过木匣:

“我来开。”

傅歧有点怕徐之敬,也没坚持,便将木匣递给了他。

徐之敬接过木匣,先是取了一方白色的帕子蒙住了口鼻,又取了一把处理药草的银刀,用刀挑开了匣子。

没有什么传说中的机簧。

匣子里有一包用油纸包的厚厚的东西,徐之敬又用银刀划开油纸,见没有粉尘逸出,便直接伸手拿出了那本厚厚的册薄翻了起来。

只是他翻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将它丢给了傅歧。

“就是本普通的册薄,记载着永元元年到天监六年之间本地士族的迁徙、定籍情况。”

他家大多是医官,并没有接触过这些实务。他也有士族的通病,不耐烦看案牍册簿之类的东西。

傅歧先是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确认没有夹带什么遗嘱之类,之后再从前往后认真看了一遍。

傅歧看到其中某页时,皱着眉头说:“张豹子曾迁居过山阴吗?”

徐之敬莫名。

“南徐州刺史张豹子。浮山堰原本是康绚在修,浮山堰筑成后,眼见着上游的寿阳就要被淹,朝中人人都想争夺这军功,最终导致康绚被调回京中,派了徐州刺史去护堰,结果浮山堰就这么崩了。”

傅歧的兄长就是跟随护堰队伍一起出发的,加上父亲是建康令,对不少能吏有些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