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没有,那个催粮的梁县令被张家捆在了困龙堤上!”

街头,一个中年汉子啧啧称奇。

“他替张家催粮,怎么反倒被捆了呢?”

“听说是…”另一个跑码头的汉子左右看了眼,小心翼翼地说:“听说那梁县令,放跑了困龙堤里困着的那头蛟龙!”

“我的天,凡人怎么能放跑蛟龙!”

“你是没看到哇,那头早上我恰巧就在附近,亲眼看到了困龙升天啊!”

那跑码头的汉子说的是绘声绘色,“听说那蛟龙日日向梁县令托梦,希望他能放它脱困,于是梁县令胆气一起,揣着一罐甬江水趁夜就摸进了困龙堤里,将那江水洒到了‘龙地’上…”

不知不觉间,汉子的身边围满了人,一个个听得是聚精会神。

“只见得轰隆一声巨响,云头上降下九重惊雷,直击梁县令脚边的空地!霎时间,被困住的黑龙腾空而起,向着梁县令点了点头,一头扎进了云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叹道。

“梁县令放跑了龙,改了此地的风水,本地那些贵人们怎么能饶他?当场就要杀了他祭祀祖宗。好在他是太守府亲自钦定的县令,这才留了一命,只是被捆在九龙墟上泄愤而已。”

“九龙墟?不是困龙堤吗?”

一个百姓听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陌生的名字,好奇地问。

“本来只是困龙堤,可是这几年没了蛟龙,每年都不曾风调雨顺,为了让蛟龙回水里,这几年雨是一年下的比一年大,甬江也年年泛滥,这些贵人们怕困龙堤截不了江流,所以想多修几道万无一失。”

汉子笑道,“那基桩之前都已经起了,结果梁县令把龙放跑了,现在都成了无用功啦!”

“他们哪里来的人手修九龙墟?”几个百姓迟疑道,“现在可是农忙时候,又不是官府修堤,能征调力夫,这就剩几个月就到汛期了…”

“谁知道呢。”

汉子摆摆手,“这些贵人们的想法,哪里是我们摸得清的,约莫是有什么其他的路子招到力夫吧。”

县令被缚,有许多人都来外面打探消息,其中就不乏一些“聪明人”。等听完前因后果,不少人都陷入了深思,面上露出了然之色。

难怪急着要催粮,宁愿让农人欠官府的粮食,也不让他们欠士门的。

“那蛟龙上了天,今年是不是不闹水灾了?”

一个年纪较大的老农更关心的是这个。

“听说龙都管行云布雨,哪里下多少,下多少天,都是龙管的哩!要说我们这年年淹是蛟龙不在,现在蛟龙归位了,应该不会再淹田地了吧?”

“我看今年不会下了。”

汉子跟着点头。“就算会下,等困龙堤被拆了,有那块地分流,水也大不到哪里去!”

“困龙堤要被拆?”

不少人吃了一惊。

“可不是,那地方的龙一跑,风水就变成了水枯泽困,祖坟在那里,子孙一辈子都不能上进!可不要赶紧迁走呢!”

汉子笑眯眯地。

“等没有了那些贵人的坟地,困龙堤上又没有人再把守,你看着,不出几日,肯定有想要种田的百姓把那里给扒了!”

“今年不会再淹了,我们得回去插秧去。”

好几个在城中干活的年轻汉子商量着说,“家里还有好几亩好田,废了可惜。等那些贵人把坟迁走了,堤被扒了,日子就好过了。”

“我也是,我家今年田就种了一半,就怕又被淹,不敢使力气。”

“我也是,我也是…”

说话间,不少人打定了主意要回去侍弄家里的农田,说不得到了秋收还能有点收成。

没有了田在城里糊口的,和流民也差不多,说出去人人都瞧不起。

但凡有一点希望,谁也不希望靠讨饭过日子。

等看热闹的、听新鲜事的走了个干净,那“跑码头”的汉子也背着渔网吊儿郎当地拐入了几条小巷之中,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刚刚还打扮成渔夫样子的汉子已经换上了一身官服,出现在了府衙里。

“有劳都使了。”

几个佐吏面露不安。

“只是这么做,能有什么用处?”

“我也不知道。”

那位都使摇了摇头,“这都是你们梁县令吩咐杨厚才带回来的话,我们也只是照做而已。不过往好处想,至少大部分百姓开始相信今年不会再发水了。”

这种传播流言的事情,就不能找熟面孔做,这些太守府来的都使和官差们正合适。

太守府的人在当夜替梁山伯阻拦了片刻,后来趁夜散入各处,没有被当场抓住。

那杨厚才藏在梁山伯身后不远的高处,因为人人都注意到梁山伯,倒没发现杨厚才,在混乱大起之前,梁山伯就已经想好了计策,吩咐杨厚才先藏起来,之后从原路跑了回去,将消息带了回来。

现在整个鄞县因为困龙升天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些士门再怎么大胆,也不敢在这个风头上让梁山伯死,最多靠折磨他出一出气。

说起来,梁山伯什么也没做,就是往地上浇了一罐子水而已。

“我们天天给梁县令送水送粥,旁边几家的守卫对我们是虎视眈眈,就算我们想要强行把他从柱子上解下来,对方人多势众,我们也无能为力。”

一个佐吏恨声道:“要是傅歧或是马文才在这里,带着家将部曲要人,哪里有这样的事情!”

几个都使都是会稽人士,俱都听过这几位“天子门生”的名字,就是不知道这新任的鄞县县令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听说那几位都是士族出身,照理说不会和他们这样的吏门寒生有交情。

就在几人议论纷纷间,突然有门子来报,说是衙门外冲进来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梁山伯抬了回来,往大堂里一丢,就走了。

这下子,众人骇然。

等他们冲到大堂里,只见奄奄一息地梁山伯躺在地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喘得像是拉破了的风箱。

“令长!”

几个都使迟疑不定地看着地上的梁山伯,将他搀扶了起来。

“劳烦,劳烦诸位,去把杨勉、刘主簿诸人捉拿归案,追还这几年被贪墨的粮草…”

梁山伯气若游丝地吩咐着。

“我,我这里无事。要再拖下去,我,我怕他们要跑了…”

“还管什么粮草,先找医者要紧!”

几个都使大惊失措,连忙喊人去找医者。

“他们绝想不到我都这样了,还想着这个。”

半躺着的梁山伯一边咳嗽,一边摇头,死死攥着一个都使的手。

“去,去抓人,除恶务尽…”

那都使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一个看起来下一刻就要断气的人,力气能这么大。

除了意志过人,找不到其他理由了。

他敬佩地看着梁山伯,重重点了点头。

“你放心,世子让我们协从你行事,在你还能理事时,我们必定尽力相助!”

梁山伯眼中露出欣慰的笑容,还未说话,先剧咳了一阵。

待掩着口鼻的袖子移开,那袖子上已然一片血迹。

“你放心,世子让我们协从你行事,在你还能(没)理(有)事(死)时,我们必定尽力相助!

N久以后。

累成狗的差官们:(狐疑)妈的,我们都要累死了,他个病秧子怎么还没死?!

第249章 长相疑云

公主祠外, 提着几瓶酒的傅歧扭扭捏捏,死活都不愿意进去。

“你搞什么?”

孔笙看了眼身前的褚向,压低了声音问他。

“不是说好了一起祭拜晋陵长公主吗?”

“要去你们去。”

傅歧看着公主祠里进进出出的小娘子、老妇人们, 头皮一阵发麻。

“我不想和一堆女人挤。”

那边的马文才瞟了他一眼, 知道他脑子里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索性从他手中拿过“秋香”, 先抬脚进了公主祠。

这座祠堂只是民间百姓建的, 按理应该并不华丽, 祠里也应该充满了民间的惯有审美——例如披着红红绿绿衣衫的神像,以及各种俗不可耐颜色堆砌在一起的木雕等等。

可出人意料之外的,整座公主祠的风格清静雅秀,那座主祭的神像虽然面目模糊, 却也看得出眉目端丽身姿婀娜, 应该不是出自什么乡野木匠之手。

而且无论是头上的发型发饰,还是身上的衣着披帛,均是京中贵妇的惯有打扮,神像上衣衫的料子, 也确实是绫罗丝帛无误。

大概正是因为这座“公主像”美丽的已经超过了乡人们的想象,所以才会如此香火旺盛,以至于人们甚至觉得哪怕只要是祭拜它都会变美。

看着享堂里跪伏一地许愿的信女,居然有不少人的服饰、发饰模样都是模仿这座雕像的,没有金银,就用铁的,没有璎珞, 就用刷上红漆的木珠子…

让马文才等人了看了,一时有些啼笑皆非,又有些感慨。

女人的爱美之心,真是无论什么身份,俱是一般。

似乎有些约定俗成的,这里只有女人来,他们几个年轻后生东看西顾,竟没有看到一个男人。

待那些许愿的小娘子、大肚婆们抬起头来,发现堂中多了几个郎君,一个个抽气的抽气,羞红了脸的羞红了脸,还有大着胆子使劲往这边瞧的。

他们几人都出身士族,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能看的出不是来这里的人物,这也越发让她们好奇,这些郎君来这里做什么。

然而很快的,她们的羞涩也没了,笑意也没了。

“我家公子祭拜大长公主,尔等速速退下!”

孔笙带来的护卫拔出佩刀,对着屋中呼喝。

“否则冲撞士人,等着吃鞭子!”

从孔笙护卫拔出佩刀的那一刻,屋子中的女人们尖叫声此起彼伏,还不等护卫驱赶,一个个忙不迭地站起身来,低着头就往公主祠外走。

还有些胆子大的,临走前瞪了他们一眼,嘴里无声地骂骂咧咧,显然对于他们仗势欺人的举动十分不满。

可惜士庶有别就是士庶有别,她们即使又气又恨,也只能选择退让。

没一会儿,公主祠里的信女们走的干干净净,庙里主持香火的主持见此情况,知道来了贵人,连忙从后面出来伺候。

孔笙安排这一切时,褚向都似乎毫无所觉一般,直到堂中没有外人了,他从马文才手中拿过一瓶酒,跪在那穿红着绿的神像面前,用酒祭拜自己的母亲。

马文才几人按辈分都是晚辈,按晚辈礼对大长公主行了祭礼,又都给了那庙祝一些香火钱,让祠庙中相关人等都不要出来,准备把一座空空荡荡的公主祠完全让给这对“母子”。

几人出了公主祠,本准备在外等候,结果举目一望,乐了。

“这位小郎君好俊俏,有婚约了没有啊?若是没有,大娘给你介绍个不错的姑娘?”

“瞧瞧这身材,瞧瞧这胳膊这腿,一看就是能干活的!”

一个牙都豁了的老大娘忍不住伸出手去摸傅歧身上的腱子肉,满面“慈祥”地笑问:“小郎君啊,来公主祠干什么啊?是不是想看哪家的闺女漂亮,给自己找个媳妇儿啊?!”

“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这下,一直站在祠外当自己是雕像的傅歧惊了,拨开老太太的手,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我就说,我就说…”

老太太不怒反喜,咧着嘴向着四周的女人们炫耀。

“有劲着呐!”

“老疯子!”

傅歧是又羞又恼,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了不失礼,早上选了件细麻的白色衣服出门,早知道会遇见这么多疯婆子,就把他那件罗衫穿着。

也不会被人这么“调戏”!!

南朝的民风虽不如北朝那么开放,可未婚男女之间也没有那么拘束,尤其在公主祠祭拜的还有不少已经怀了孕来祈福的妇人,这种妇人最是泼辣的,见了傅歧羞涩难当,越发起了逗弄之心,一起围了过来,问东问西。

就在傅歧难以招架之时,一抬眼终于看到了出来了正在看戏的马文才几人,顿时大喜过望,叫了起来。

“你们出来的正好,赶紧把这群疯婆子赶走!”

他这一喊,原本还站在公主祠外讨论里面几个郎君身份的女人们吃了一惊,见是刚才驱赶他们的士族出来了,一个个低头噤声,安静的像是鹌鹑。

傅歧几乎是蹦着跳回他们身边的。

噗!

徐之敬实在没忍住,一下子笑了。

“别怕,别怕,会祭拜公主娘娘的,都不会是坏人!”

唯有那豁了牙的老太太还是笑眯眯地,一点都没有害怕的样子,反倒用审视地目光打量着马文才几人。

“哎哟,都是好俊俏的郎君啊!”

这大娘应该是常年待在公主祠附近的老人,不少女子都认识她,见她还是这样没有分寸的样子,连忙偷偷去拽她。

可惜这老太太一点都没有领略其他人的意思,居然走的更靠近了,看着马文才几人絮絮叨叨说:

“这几位郎君是贵人?哎哟,这几年贵人来祭拜公主娘娘的可少见,而且还都是年轻的郎君…”

马文才立刻抓到了她话中的重点。

“有贵人来祭拜过大长公主?”

老太太点点头。

“有哇,这么多年来,经常有贵人穿着普通人的衣服来祭拜,而且大都是男人,不过像你们这么年轻的少。”

她一边说,一边感慨:“他们换了布衣一个人来,就以为别人看不出他们是贵人了。可惜这些贵人一个个从骨子里就是不凡的,就像刚才那个一身腱子肉的郎君一样…”

她又用“慈爱”的眼神看向傅歧,看的后者一哆嗦。

“…贵人即使是穿得破破烂烂的,也是看的出来的哩!”

马文才听闻过大长公主年轻时的“风姿”,连谢举都曾是她的裙下之臣,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还有故人偷偷摸摸来祭拜她,思来也是寻常。

只是一个婆子,为什么神神叨叨地要对着他们说这么多奇怪的话?

马文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后者并不躲闪目光,也笑嘻嘻地看着他。

“几位贵人勿怪,冯婆子以前伤了头,说话做事就是这么颠三倒四的,人却不坏的。”

一个妇人壮着胆子为她求情。

“她就住在这公主祠里,有一双巧手,专门以替女子梳妆打扮为生,并不是媒婆。”

说话间,几个妇人纷纷附和,并说着她们头上新奇的发髻都是出于她手,冒犯傅歧也绝不是有意。

其他人这么一说,马文才看向婆子的表情更加古怪。

之前他就觉得古怪,这祠堂里的公主神像衣着打扮绝不是乡野村人能想象出来的模样,就算有爱慕追随公主之人参与建造了这神像,可这么多来参拜的女子都能学着这神像的打扮和发型,就有些奇怪了。

即使是出身士族的女子,也不见得就会自己梳妆打扮,多半是出自家中擅长梳妆的娘子之手。

“这位老人家就住在这公主祠?难道以前认识大长公主吗?”

马文才试探着问。

“马文才,你和她说那么多干嘛?”

傅歧龇着牙拉了他一下。

“这人古里古怪的!”

那老太太听到“大长公主”几个字时愣了下,摇了摇头。

“那样的贵人,我怎么能认识?我就是个靠公主娘娘恩惠,住在这里的可怜人罢了。”

“那老人家的手艺是从哪儿学的?”

他又追问。

“我以前伤过头,不记得啦。”

冯婆略带伤感地笑,“什么都不记得啦,就只记得自己会梳头。”

正在说话间,独自一人在公主祠里祭拜的褚向出来了。

他大约是哭过,双眼通红,脸颊尚有泪痕,衣襟下摆都有灰尘,只有经历过大悲之人明白为何如此。

那衣襟上的褶皱,是心痛不已时紧攥着自己的襟口,揉搓出来的。

看着他这样的样子,马文才这才相信他是第一次来这里拜祭自己的母亲。

想到冯婆之前说过有不少士族乔装打扮来拜祭大长公主,马文才也信了。

如果冯婆真是出自贵族门阀的梳妆婆子,能看得出士族和普通百姓的区别,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等褚向向着他们走过来时,冯婆终于看清了褚向的长相,脸色突地一白,整个身子也像是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她就低下头寻了个方向快步走开了。

“怎么都站在这里?”

褚向见几人都站在外面,好奇地问。

“刚才有个…”

“傅歧刚才被门口的女人们调戏了,我们在笑话他。”

马文才立刻揭过傅歧的话头,抢着调笑说。

“你也整理下自己的仪容吧,这样回去别人都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

梨花带雨,衣衫凌乱,他还是一副这样的长相,旁边已经有不少小娘子面红耳赤了。

褚向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好意思地拱拱手:“我这样子,让诸位见笑了。”

既然褚向已经拜祭完了母亲,几人便一起回返,否则船上的人久等他们不来,肯定要找过来。

待回了船上,马文才寻了个理由自己独处,没一会儿,乔扮成寻常船工的细雨摸了过来,低声对马文才说:

“已经问过了冯婆,她离开不是因为认识褚公子,而是害怕一个和褚公子长得相像之人…”

“和褚向长得相像?”

“可问了那人为何要伤她?”

“她说自己不记得了。她是前几年大长公主的诞日时受的伤,那天是祭日,原本人就多,她当天替不少女子梳头妆面,她也不记得为何会得罪了别人。”

细雨回道:“我去问了庙祝,说是在公主祠后的水井里找到她的,原本还以为她会死,结果撑过来了,就是忘了许多事,之后脑子也有些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