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是这个队伍里唯一的“外人”。

如果除去同泰寺里外送内紧的氛围,这样施施然出宫赴诗会的行为倒是很风雅的。

“佛念啊,你是第一次来同泰寺吧?”

萧衍谈笑风生地指着同泰寺的接引僧人,“跟着我这老头子挺无趣的,你跟着他先在寺里逛逛吧。”

见皇帝如此不把马文才当外人,莫说接引僧人意外至极,就连几个皇子都露出有点古怪的表情。

那接引僧人的目光从马文才额间的朱砂痣略过,眼中闪过一抹了然。

这其中,唯有二皇子态度自若,趁机提出要求。

“父皇,我也有好久没来了,我陪佛念一起逛逛吧?”

萧衍对待自己的子女们都极好,几乎是有求必应,二皇子想要到处逛逛,他连犹豫下都没有,只笑着点头:

“等会儿国子学的人要来,你趁早逛逛,等人多了,别人见了你,就没什么玩的兴致了。”

“父皇这话说的,二哥难道是老虎不成?”

三皇子萧纲打趣,“若看到皇子就不自在,是他们的问题,不是二哥的问题。”

弟弟替自己说话,二皇子的表情却毫无变化,和皇帝与众位皇子点点头便跟着马文才离开了。

同泰寺规模宏伟,马文才却有些不喜。

他如今自己参与庶务,又经历了废铁铸钱之事,自然知道民间缺铜缺到什么地步,而这里满目铜像铜器,一抬头就是金光赫赫,实在让人心中抑郁。

不过那接引僧人是惯给达官贵人做向导的,天生就嗓音低沉好听,又善于引经据典插科打诨,让马文才也渐渐打起了精神。

唯有二皇子萧综一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虽说是陪着马文才,倒不如说是找个由头离开父兄们单独带着,跟着他们身后也在神游太虚。

“…我寺有大殿六所、小殿十余所,有一座七层高的大雄宝殿,殿中供奉着十方金像和十方银像。看到那座浮屠了吗?鄙寺中心的九层浮屠是供奉和安放法物、经卷以及鄙寺圆寂高僧的舍利地方…”

“你们建寺都没有多少年,大动土木建了这么座九十丈的塔,安放舍利能用一层就不错了。说是浮屠,不如说是收藏宝物的地方。”

咦?谁把他心里想的东西说出来了?

一瞬间马文才还以为自己没憋住话,赫然一惊,脸变得煞白。

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不是自己。

“二殿下说笑了。”

接引僧人的反应更快,笑容半点没有变化地说。

“药师佛为解厄释病的尊佛,这座药师佛塔层高为九,正和药师佛手中的佛塔相合,寓意正气长存稳压邪祟,道德提升直至佛国,我寺高僧与那些佛宝是为了绵延国运而存在的。”

二皇子没有和他争执,“点到即止”。

接引僧人更不会和一个皇子争论什么,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领着马文才继续介绍抬头可见的各种佛殿,领他进去拈香祝祷。

他跟着接引僧人在阵阵梵音檀香之中穿行而过,寺中僧人皆是黑色缁衣、面容肃穆,来去脚步轻灵飘逸,再有烟气袅袅,简直恍若不似人间。

马文才所到的佛殿僧房等处,满眼尽是珠玉锦绣,佛家所说的“七宝”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随处可见,而且俱不是凡物,五光十色,简直是骇人心目。

越是走动,越是心惊。

他用尽手段谋走了祝家一半的家财,再加上他从重生开始就一直筹划着为自己积累财产,辛辛苦苦十余年所得的那些东西,可能都比不上同泰寺一座小殿里的资产。

念几句佛号,便得到了别人几辈子的积累。

这还只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如果按照二皇子的说法,那座不让人轻易靠近的药师佛塔里,还放着更多的重宝。

“这些七宝,都是从哪儿来的?”

这边,僧人显然误会了马文才脸上难以言喻的表情,只以为他和大部分初次到来的香客一样,被同泰寺的宏伟和富丽所震慑,难掩自豪地介绍着:

“鄙寺落成时候,陛下率领王公大臣等拈香供奉,凡京内外僧尼士人,俱得入寺瞻仰,若干年来络绎奔赴,不下数万人。”

全是别人送的?

马文才仰头看着大雄宝殿内几丈高的金像,眼中看到的不是佛,而是钱。

“父皇带头捐献,吾等自然也得‘顺从’。”

突然间,二皇子将嘴凑到马文才耳边,用极轻地声音耳语。

马文才不明白二皇子为什么会对他这么“自来熟”,有些受宠若惊。

“越是‘虔诚’,越得父皇欢心。”

萧综和他一般仰起头,目光中厌弃之色一闪而过。

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扭过头来:“我看你两手空空,也不像是身怀财物的样子。你来同泰寺之前,难道没有人告诉你…”

马文才的表情一僵。

“…来同泰寺礼佛,得准备相应的‘供奉’吗?”

二皇子表情严肃。

问个鬼啊,去过同泰寺的所有人都是一副“你连同泰寺都没娶过你是土包子吗”的表情啊!

这里真的是佛门,不是强盗土匪窝吗?

见马文才面色尴尬,手已经不自觉往袖口摸了,刚刚还板着脸的萧综突然面色一松,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我骗你的,没有这样的规矩!”

一旁的僧人也应景的付和了起来,用僧袍的袖子掩着嘴呵呵的笑。

“二皇子莫拿我说笑,我就是个穷太守家的儿子…”

马文才的嘴角抽动了几下。

“这样的‘金碧辉煌’,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想不到其他。”

“岂止是你呢…”

萧综一点点收敛起笑容,“便是台城,也不及这里辉煌。”

随着他的父亲越来越频繁的宿在同泰寺中而不是宫里,这里也就越发像是天上-人间-地方,而不是一座佛寺。

接引僧人似是看出气氛有些不对,连忙带他们离开大雄宝殿,往殿后穿行。

听完萧综说的话,马文才突然对他产生了兴趣。

世人都畏惧皇权,就连皇室中人都是如此。

马文才也见过几次皇子们和皇帝相处的样子,即使是无比受宠的太子萧统在父亲面前也依然是毕恭毕敬,平时谦和宽厚,绝不会说会引起矛盾和争议的话题。

同泰寺与皇帝的关系密不可分,寺中的僧人可以说都是皇帝的耳目,可这位二皇子说话却是百无禁忌,好像丝毫不担心这些话会传到皇帝耳中似的。

马文才玩味的摸了摸下巴。

不,与其说是不担心这些话会传入皇帝耳中,他的态度倒像是完全无所谓一般。

无所谓自己的话传不传入父亲的耳朵里,也无所谓会不会受到责难。

身为除太子之外最可能继承这个国家的继承人,这种态度颇让人奇怪。

“这样乖张的一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奇怪。”

有褚向的事,马文才心中已经对萧综起了提防之心,更别说如今他更是根本看不透他。

下意识,马文才避免跟萧综有目光接触。

马文才安静,萧综也不主动搭话,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一路上,只能听到接引僧人低沉地介绍之声。

“药师佛塔四面悬着铃铎,有相轮30重,周围垂金铃,再上为金宝瓶。宝瓶下有铁索四道,引向塔之四角,索上也悬挂金铃。晚上和风吹动,十余里外都可听见每当夜静,铃铎为风所激,清音泠泠,声闻十里…”

“这里供奉的是卢舍那大佛,佛前有灯置于一对镜子中间。灯光层层映于两侧的镜内,表示法界缘起重重无尽…”

“这里是如法堂…”

僧人一路介绍,又向马文才解释着这些“宝物”的来历、缘由,不论内容,单说这份口才和记忆力,已经是惊人。

此时诸般语言,公认梵语最难,可这僧人随口念诵犹如母语,不得不让人惊叹。

待到了一处偏殿时,这位僧人脚步突然一顿,出人意料的并没有介绍,而是径直带着马文才往另一边走。

这配殿的主殿是供奉已去的先皇后、为皇后积攒功德的,名为“崇德殿”,可配殿却没有名称,甚至连大门都没有打开,和之前的殿堂皆不相同。

马文才有些疑惑,但他是客人,客随主便,加上他生性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之人,虽有疑惑,却也没有问出声,只从善如流地跟着僧人走。

“等等,接引僧!”

一直不紧不慢跟在后面的二皇子突然叫住了两人。

两人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接引僧,你不带他进配殿祭拜祭拜吗?”

二皇子脸上带着一丝不怀好意地笑容。

“这?”

接引僧迟疑着说:“大和尚有令,这座配殿外人不可入内…”

“殿下,既然不能进,那就不要进了。”

马文才打着太极,“而且马上就要诗会了,我们还要去后园赏桂…”

“别人是外人,甚至我们都是外人,可你能进去。”

萧综冷眼看着那僧人。

“你可知这是谁?”

僧人不语。

“这位是马文才,我父皇的门生,御前赐字‘佛念’之人。更重要的是…”

萧综看了眼配殿的大门,突然拉住马文才的胳膊,使劲往前一拽。

马文才没有提防,被他连拽带推着撞在了配殿的大门之上。

只听得“咚”地一声巨响,那被掩着的配殿之门就这么被他撞开了。

“他额前生有红痣,和我那夭折的大哥一样!”

第275章 可怜慈父

萧衍是个儒将, 除了文才惊人以外, 也可以上马作战, 但他的几个儿子据称都只习文不习武。

所以当马文才被轻而易举地推入那间“家庙”时, 立刻产生了“二皇子一定会武”的念头。

他虽然疏于提防, 可身上的力气却不是白练的,等闲一个壮汉也暗算不了他, 可对方顺势借力的如此容易,只能说明他也习过武。

因为这样的惊讶,马文才跌入堂中之后没有能立刻起身,脑子里各种纷杂的想法纷纷闪过。

大概马文才这样的“孱弱”才是正常的, 紧随着他跌入堂中,萧综也走进了配殿中。

他一进来就反手带上了门。

门外的接引僧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敲门或跟随进来, 在外面小声说了句“请殿下祭祀完尽快出来”后, 就在门外停住了。

“托你的福…”

萧综喟叹着, 开始细细打量享堂里的一切。

“我也是第一次进这里。”

马文才苦笑着站起身,不明白二皇子为什么要把他拉进这种浑水中。

这座配殿中的享堂不大, 正中祭祀着一个身着深衣的青年神像, 四周是诸般罗汉和菩萨的小像,拱卫着正中等人高的塑像。

“先皇后身份贵重、形貌秀丽,当年待字闺中时,宋、齐诸王皆来求婚, 最终嫁给了我父皇。我父皇出于对先皇后的敬重, 曾在众人面前立誓, 他的家业只会由先皇后所出的嫡子继承,若无先皇后的应允,绝不会有除郗氏以外的孩子出世。”

萧综久久凝视着那座神像。

“我父亲重情重诺。他做出了允诺,便要做到,先皇后为父皇生了三个女儿,我父皇也没有如旁人一般对她厌弃,还如新婚时一样恩宠,即使后来纳了妾,也确实没让任何人生下过他的子嗣。”

“建武五年,父皇与同僚领军抗魏,却遭遇背叛,最终只能败走樊城,有讹传传回,说是父亲已经死于阵中。先皇后那时已近临产,却不得不拖着重躯打探消息、安抚家中,最终早产了一个儿子。虽然后来父亲的消息传回家中,先皇后又对这个儿子百般呵护,这个儿子还是没活到一岁就夭折了。”

一旁的马文才听到这样的皇室秘闻,简直是骇然莫名,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不过萧综此番言语,倒不像是说给马文才听,倒像是抒着什么情绪。

“那孩子一夭折,先皇后深受打击病重不起,更是神智恍惚,为了不刺激到她,那时任着刺史的父亲不允许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孩子,又让果然大师对先皇后开解,告诉她这额前有红痣的孩子是佛前童子,已经被佛祖召回座前,可她还是郁郁而终了。”

萧综挑眉:“要我说,让和尚去开解先皇后纯属火上浇油。一个母亲,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的,西天再好、哪怕能够成佛,哪里会比承欢父母膝下更好?”

他看向马文才:“我听说你额前有红痣,家中也常常有大和尚去‘点化’你,可你父母却一直不允。你说我说的话,对是不对?”

如今这种气氛,又不知道萧综有什么目的,马文才自然不会胡乱顶撞他,只能苦笑着回应:

“那自然是的。先皇后盼望了那么多年才有一个儿子,当然希望他能在人间享福,而不是去什么极乐世界。”

“是的。我是在她过世后才出生的,并没有见过她,但听说她生性刚直、为人善妒,直到死也没有应诺让别的女人替父皇生下孩子。”

萧综笑得讽刺。“我父亲曾过誓,若她不应允便让别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那这些孩子便会死于非命。父亲立誓时不过是个侍郎,这誓应便应了,多少年无子也相安无事,可谁也没想到他后来能登了位。”

皇帝无子,便是国家之祸。

霎时间,马文才明白了为什么皇帝身后的诸皇子见到额间有红痣的他表情那么古怪。

如果先皇后的儿子活着,那位皇子如今已经是太子,也就没有诸位皇子什么事了,既然那位皇后是至死都不愿将丈夫分给其他女人的,那活着更不会在这件事上妥协。

可她毕竟是死了,而陛下也破了誓,即使皇帝再没有立过皇后,誓言破了就是破了,心中自然是有愧的。

“…那陛下见了我,为何还要加官与我?”马文才艰难地问:“这般忌讳,不该是厌弃我才对吗?”

闻到此言,萧综露出复杂的表情。

“大概是因为…”

昏暗的享堂里,他的表情在油灯的掩映下忽明忽暗。

那细小的声线,带着一丝颤抖。

“…他确实是个慈父吧。”

马文才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表情一呆。

“因为是慈父,所以明明我那大哥未成年夭折是为不孝,父亲依然将他的尸骨偷偷起出,葬在了先皇后的身旁。”

“因为是慈父,他明明夭折不能享受香火,父亲依旧在这同泰寺里偷偷立了享堂,幻想着他成年的样子,塑了这座像,让佛祖庇佑他早登极乐…”

“因为是慈父,所以他害怕我们死于非命,日日祝祷让誓言应到他的身上,不要加害与诸子。”

萧综负手而立,在那神像之下久久伫立。

那神像的长相和皇帝有三分相像,但容貌清秀身材颀长,嘴角紧抿表情坚毅,大约神态更像先皇后些。

马文才顺着萧综的目光看去。

自前殿走来,一切都是铜像金身,唯有这座神像是泥胎彩塑,在一片珠光宝气中稍显朴素,和整个寺庙的风格完全不符,恐怕是后在什么地方移过来的。

唯有额间一点红宝石嵌入的红痣,望之鲜艳欲滴。

“马文才,你长了这一颗痣,便是得了上天的眷顾。可是仅仅有这颗痣还不够…”

萧综抬起手,指着那上面的塑像。

“此像依着父皇亲笔所绘而塑,是父皇想象中那孩子长大后的样子。你容貌清秀又额间有痣,如果再记住它的神态气度,只要学到三分,你便是我那大哥托世无误。”

马文才浑身一凛,胳膊上寒毛直立,不敢置信地看着萧综。

这简直是大不韪。

他明明才是皇帝的亲子,却在教一个外人怎么去争夺亲生父亲的宠爱,这是正常人做的出来的事吗?

无论谁听到他的话,都会觉得他是疯了吧?!

也不知萧综是不是乖戾惯了,说了这样的话却毫无异色,看着马文才的目光就像是看到奇货可居。

“我知道你有野心,身份也没那么简单,但我不在乎。”

他看了眼马文才,又收回目光。

“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你长成这样,我那些兄弟都不会待见你。”

“他们都怕死于非命,他们见到你便想起那些誓言,你的存在便是如噎在喉。尤其是我大哥,只要他在朝堂上一天,你就不可能真的得势。”

这不是他的不仁,而是人很难和自己内心的恐惧和厌恶对抗。

“但我不同,我不怕这些…”

他走到供桌前,捻起一炷香,本想点起,大概是想到了什么,最终还是将它放下,转过身来。

“你若和我交了这个朋友,我自会教你如何对父皇‘投其所好’。我父皇这人,若对一个人好,这人便永立不败之地…”

他对马文才眨了眨眼。

“当然,若要是讨厌了一个人,那人便永世不得生。”

换言之,由爱到恨,想来也很容易。

马文才刚来京中,就得知这样的秘闻,更棘手的是无论是“恩宠”也好,还是“忌惮”也罢,一切都不由他愿,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如今这位受宠的二皇子直接对他做出了这样的邀请,他的内心一时接受不了这么大的“惊喜”,表情颇有些挣扎。

萧综似是很明白马文才在想什么,压低了声音说:

“你不必担心什么,我既不想争位,也不想夺权。我要的不多,日后我有所需要的时候,你助我一把便是。”

萧综年纪虽不大,可身上却有一种矛盾又出离的气质,说到“争位”和“夺权”这样的事情,脸上却满是不在乎的不屑表情。

他越是这样轻描淡写,越是让马文才后背生寒。

萧综若不是真的对这些毫无野心,就是所图更大。

马文才抬头看了眼关上的门,又看了眼双手掩在袖中的萧综,脑中急的思考着。

答应他,还是不答应他?

“二皇子并不知道我会武,如果我拒绝了,就算他猛然难,自己也不是没有一争之力,也许能逃出去…”

他在心中思忖着。

“可逃出去又如何,这里明显是不准其他人进入的,我要如何解释自己的举动?陛下会不会因为我的孟浪而对我产生厌弃?”

“我若全力和他搏斗,会不会伤了他?陛下会更偏袒他,还是我?”

答案不言而喻。

说不定那些皇子们还会落井下石。

如果萧综说的事情没错,他的红痣给他带来了恩宠,也带来了无形中的敌人,如果真有什么事,落井下石的人绝对不少。

马文才在心中权衡了一番利弊,最后觉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

“如何?”

案桌前的萧综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