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说了又要怪我不带侍卫到处跑。

正在犹豫间,只见原本在抄书的祝英台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笔,拿着半张小简对着太阳照了照,嘀咕着说:

“咦?好像不对??”

见她抬起头,三皇子反射性低下头往下一蹲。

“我蹲什么!”

蹲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祝英台念完了,恍然大悟道:“哦,是西北有高楼啊!”

这首诗祝英台背过,因为当年有个“为什么孔雀东南飞”的提问,让她印象深刻。

只是在这里的《西北有高楼》似是哪家送来的竹简残片,记没有注明是谁写的,也没注明朝代,甚至连诗名都没有,就写着这么半篇。

“这诗有什么问题吗?”

萧纲对这首诗有印象,他记得那竹简还是他刨出来的,虽也是世族所借,但因为无名无记,被当做为太子面子拿来凑数的,就丢在墙角一堆故纸堆里。

看样子他们确实担心祝英台做不好这活儿,都拿些不紧要的东西给他练手。

“只有一半啊,另一半去哪儿了?漏写了?字迹被水冲没了?”

祝英台拿着这半卷西北有高楼,在心里思量了半天。

按道理,她就是个抄书的,少了就少了,和她工作无关。

可这确实是后世有名的诗作,正如那些书童所言,若古时有所缺失,后人就见不着了。

她心里实在是惋惜只有一半,再左右看看,发现没有人在,那些书童也只负责装订,于是模仿着书简上那些字的笔迹,在竹简后面空白的地方补上了: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等墨迹干了,她对着竹简拜了拜,又在纸上抄了一遍,跟做贼一样把竹简丢在了抄过的那一堆里。

放下这篇,她就又陷入无穷无尽的抄书海洋里去了。

大约是因为她抄的太认真,连三皇子都不好意思打搅她,又沿着墙根走了回来,警告过书童们不要提起他来过,就窜到前面去看书了。

几个书童担惊受怕,再也没闲心思在外面偷懒,一个个进了屋内继续帮着装订和校对,祝英台见他们进来,心提起老高。

这些书童都是心细之人,可对文学性本身没有什么见解,校对也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对查找错误,发现没有字错,也就放了下来。

见什么事都没发生,祝英台松了口气。

这种“善行”虽不能公诸于世,可依旧能让她为之高兴。

等抄到终于头晕眼花继续不下去了,祝英台表示自己要出去走走,几个书童才捂着嘴笑着提醒她该吃饭了。

“还包饭?”

祝英台眨了眨眼。

还挺人性化!

目送着祝英台跟着几个书童走出书阁,在前面看书的三皇子悄悄放下手中的书,推开了书阁的门。

这地方一般人不给进,可对于经常来这里找书看的几位皇子来说,钥匙是随取随用的,守卫也不敢拦他。

他踏进屋中,从祝英台抄过的那一堆书简布帛中翻出那首记载着“西北有高楼”的竹简,目光刚刚扫过,便愕然失色。

这些残简虽是凑数的,但能放在这里,大多年代颇久不曾常见。

譬如这卷,便是东汉末年大动乱时留存之物,只是这首诗写的太过悲切压抑,所以让少年的他不喜。

但被祝英台添上几句之后,原本朴素浑厚的古诗陡然一变,从高楼写起,以高飞做结,在弦歌交错中缥缈空灵起来,更有“结伴高飞壮怀激烈”之感,隐隐蕴含老庄之意,让一首悲切之诗分外悱恻和震颤人心起来。

“吁(我)兮(操)!”

久久之后,萧纲放下竹简,一拍大腿。

这祝英台果然是神童,更难得的是谦逊过人。

这么牛,居然还说自己“不懂”?

沦为“人形打字机”的祝英台忙活了三个多时辰才忙完了第一天的“工作”,和秦主簿打了个招呼之后,准备回暂居的客店去。

那秦主簿原本对祝英台只是客气,待“验收”过她今天一天的工作成果后,客气顿时变成了“谄媚”,几乎恨不得让她住在玄圃园里,就怕她走这么一截路浪费了体力,明天有借口不来了。

在祝英台再三保证明天还来以后,秦主簿不但亲自去准备了牛车送她回客店,还再三表示若她有一切需要,都可以向他提出,他一定会设法向太子请求。

这样的热情让祝英台有点招架不住,几乎是狼狈而逃。

“难道我第一天表现的太好了?是不是该少抄点?”

从没有过工作经验的祝英台摸着下巴,心里有些忐忑。

“完蛋了,要是我第一天就写了这么多,以后偷懒会不会挨骂啊?”

“回来了?”

梁山伯一听到推开院门的声音就走了出来,担心地问。

“玄圃园里如何?”

“挺好的,就抄抄书,主簿还让牛车把我送回来了,明天早上来接我。”

祝英台笑着点头。

“环境也不繁杂,就几个书童,抄完就能走了。三天一休沐,休沐两天。”

专车上下班,上三天班放两天假,工作六小时,包吃还分配下属,就是抄完了人累一点,还费眼。

这么一想,工作还不错。

回到屋里,祝英台累摊成一团,大致跟梁山伯说了下自己的工作环境,梁山伯听完松了口气,终于放下心来,去准备自己的“考卷”。

“你在写什么,眉头皱成这样?”

祝英台懒洋洋直起身,好奇地问。

“御史台中不缺能吏,缺的是言官。”

换言之,就是能骂人和敢出头的人,“几位使君都愿举荐我,但御史台的规矩,得做一篇奏事或是上书做行卷。我没写过这些,这些平日里也见不到,正在烦恼…”

言官品级比能吏要高的多,也最稀缺,弹奏的“分寸”一旦把握不好,可能整个御史台上下都要遭殃,所以都是慎之又慎。

梁山伯想要出头,从最底层做起是没前途的,可想要拿下这个位置,又不太容易。

文章他是会写的,可没有参考,他把握不好这个“度”。

他自嘲。

“是我出身太低,也没门路。”

莫说他,就算是马文才、傅歧等人也接触不到这些朝廷公文,也许傅翙有听过,可他是什么身份,敢去麻烦建康令?

这些唠叨,他也只能和祝英台说说。

“奏事?上书?”

祝英台语气上扬,满脸诧异。

“你缺这个?”

梁山伯看向祝英台,眼中光芒大作。

“你有?”

“有有有,抄了一早上《奏弹王源》、《奏弹曹景宗》之类…”

梁山伯已经惊喜到一跃而起。。

“我就说这个《文选》为什么让我觉得熟悉!”

祝英台恍然大悟,击掌而赞。

这不是古代优秀作文范本参考书嘛!

第285章 出使北方

最近的建康城中, 若论最大的新闻,必定是时隔四十多年后, 南朝重新向北朝派遣使臣。

上一次两国来使,还是齐武帝时,南齐派使臣吊唁去世的文明太后。

自梁帝登基,北朝收容了从南方逃亡北方的萧宝夤等皇室并拒不遣还之后,萧衍就视北方为敌, 再也没有派出过国使。

之后几次对北方用兵都没有占过什么便宜, 依梁帝自恃为“正朔”的脾气,若大胜了还有可能派出使臣, 吃亏了就绝无可能再派人出使北魏。

所以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竟没有人知道北边现在如何,除了一些民间商人走私带来的只言片语,只能从一些早些年投降梁国的魏国将领口中知道一鳞半爪。

如今形势比人强,南方刚刚经历过浮山堰之败士气大跌,即使有京中一起发动推动两国开关, 可好面子的皇帝还是等到北方出现动乱才终于同意了递交国书。

魏国那边回应的很快, 正驻守在南边的元澄回了信函, 说自己正要班师回京,可以带上梁国的使臣回京,只是速度要快,大约北方动乱的缘故, 元澄也要急着赶回去出使。

北方六镇, 说起来大半还是他这一脉的旧故, 需要他去安抚。

于是梁国这边所有事情都被按下,朝中上下全力以赴在点选使臣、以及递交的国礼上。

说起要出使北方,大部分臣子联想到的都是要面对一群野蛮的胡人,脑海里浮现的自然也是手能裂虎的那种形象,加之这次去还肩负着“祈和”的任务,说白了是去受气的,是以庭上诸多大臣都不愿意担任这个主使的职位。

索要人质这种事情,若没有互换的人质,就等于是要等着别人狮子大开口。

“朱异,你机敏练达,最得朕心,不如你去。”

见萧衍点名自己的宠臣朱异,众人一喜。

朱异不慌不忙地从朝列中出列,上言道:“两国交聘,最重容止出身,历来我国出使北方的使臣,皆为侨士(南渡的士族),且往往要比试才艺。而臣出身不够且不提,吟诗唱和也并非翘楚,我个人丢脸事小,只怕会有伤国誉。”

他这话说的在理,前几朝派遣使臣几十次,最多的是在宋文帝年间,派出的无不是出身高门、有才学有风度的人,即使是副使和随官,也大多是才辩出众之人,而且都有一个特点——是从北方南渡的侨姓士族。

朱异这话一出,朝堂上出身侨姓的士人皆是心中一震,面露为难之色。

就在这时,一直若有所思的二皇子萧综突然出了列。

“父皇,既然诸位臣公都颇有疑虑,儿臣愿为父皇分忧,担任主使,前往魏国。”

萧综之声铿锵有力。

“儿臣深受君恩,既出身皇室,出身已经足够。若论吟诗唱和,也不惧与人,应为合适人选。”

萧综这一出头,朝堂中一片哗然。刚刚还静默不语的大臣们纷纷开始交头接耳,讨论着他的决定,颇有赞同之人。

他刚出列时,皇帝和太子就为之色变,再见一众大臣居然有不少赞同的,脸色越发难看。

太子第一个出声发对。

“你身为天潢贵胄,出为南徐州刺史,入为侍中、镇右将军,意义重大,决不可亲犯险境。如果北方时局动荡,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是想让父皇为你忧心吗?”

“我正是为了不让父皇忧心,所以才要出使!”

萧综与兄长目光相交,两人都表情坚毅,颇有绝不退让之势。

“总是要人去的,为何不能是我?”

太子一肚子担心不能在朝堂上明说,只能硬邦邦地回道:“朝中有这么多人可去,为何必须是你?”

太子萧统一向是个斯文有礼的人,从不会像这样连个理由都没有的就反驳别人,于是一时间百官啧啧称奇,又在心中感慨太子果然仁厚。

若换了哪个皇子,有这么个年纪相近的竞争对手要离开京中都会欣然同意,而不是像这样为了安危大力反对。

听到大儿子反对二儿子的“热血上头”,萧衍满意地点点头,应和道:“我国难道已经无人了吗?要让皇子亲自为质,出使北朝?老二,知道你心是好的,不过…”

“如今这形式,敌强我弱,若我为质能换来几年太平,我为质子又如何?父皇养我一场,也算我报了君恩国恩了。”

萧综铿锵道:“在北边姓萧的人又不止我一人,没见魏国杀了谁,又欺辱了谁,可见魏国对南朝来人还是有所礼遇的。”

这话就不是自荐,而是有些诛心了,几乎是当场揭开众人粉饰太平的虚伪,直指出使的本意。

“你这蠢儿!”

萧衍本就有些掩耳盗铃,闻言黑了脸,将龙椅重重一拍。

谁都看得出皇帝舍不得儿子,若皇帝舍得儿子,这豫章郡王这么大年纪早就该去封地了,而不是诸子都留在京中。

偏偏这儿子也不知是哪里吃错了药,偏要“为国牺牲”,以一国王子之身,宁愿冒着被扣下为质的风险,也要去出使北国。

霎时间,气氛凝重,朝会也几乎要进行不下去了。就在此时,有一紫衣官员叹息一声,步出队列,自荐道:

“陛下,臣愿出使。”

这人一出列,萧综心中便咯噔一下,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争论,父皇也决计不会让他出使了。

偏偏这人声誉门第太高,萧综连向他表达怒意都不能肆意而为,只能狠狠地瞪了眼自己的兄长萧统。

出列之人,正是“乌衣巷人”谢举。

“先生,您…”

萧统顾不上弟弟的怒视,担忧道:“您刚刚巡视五馆回来,就又要启程北上,身体可受得住?”

“皇子都愿为国分忧,臣又何惧小小辛劳?”

谢举笑道:“臣虽才德平平,但好在出身还可以,吟诗作对也还行,若蒙诸位不弃,便让臣去吧。”

谢举是中书令谢览的弟弟,可谢览却依旧说“我学识才艺不如他,他喝酒不如我”,他在国子学当博士时,每有宣讲,座无虚席,尤擅长玄学和佛理,出身更不必说,这般“谦虚”,是为了怼之前以此为借口不愿出使的朱异罢了。

朱异被怼了也不敢有任何不悦之色,反倒还要掩面表示羞愧。

萧衍见不必送走儿子,自是大喜,当即定下主使谢举,又问他有没有中意的副使人选。

谢举想了想,犹豫道:“却要向皇帝借两个人。”

“哦?何人?”

萧衍奇问。

“一是陛下身边的郎官陈庆之。此人出身御史台,素有才辩又精干练达,可为臣之辅佐;”

“可。”

皇帝点头。

“二是如今在国子学就读的五馆生,阳翟褚向,臣…”

萧衍还没反应过来,萧综已经叫出了声:“不可!”

见众人看向他,萧综黑着脸解释道:“此人和北逃魏国的余孽萧宝夤是甥舅关系,谢侍郎要带他出使,不太好吧?”

被萧综这么一解释,众人才想起褚家曾尚过一位公主,与萧宝夤还是同胞兄妹,顿时恍然大悟。

“臣出使魏国是为了什么,殿下应该明白。此次出使,不但要与魏国斡旋,更要提防如萧宝夤之流横生波折,褚向出身如此,反倒有诸多变通之处,尤其萧宝夤手握重兵镇守边关,通行边关时有此子在队伍之中,或许能让他投鼠忌器…”

谢举将自己的想法说的明白。

“况且萧宝夤在南境,而我们是要去洛阳,两人并无什么碰面的机会。”

“万一他有心投奔魏国,半路跑了呢?”

三皇子难得和萧综一条心,也提出自己的疑问。

连皇子们都是这种戒备之意,皇帝会对褚向有多忌惮,可想而知。谢举想起那位故去的佳人,心中不由为之悲叹。

若知自己的儿子会落得如此境地,她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有跟随萧宝夤一起北逃呢?

她若走了,说不得音容依旧吧。

“朕亦准了。”

萧衍居然点了头。

“父皇!”

“若他有心北逃,哪怕不出使也会找到机会离开,我能防贼一时,难道能防贼千日吗?”

皇帝一挥手。

“谢使君若要此子,便将此子给你吧!”

消息传到国子学的时候,萧氏宗亲和后戚子弟对褚向出身了解的,皆是嗟叹,而对他不了解的,却多半羡慕他的好运气。

别的不说,这天底下能被谢举亲自点名的少年,这“荣誉”已经足够炫耀一辈子了。

在此之前,褚向虽出身显赫,却名声不显,也得不到最好的教育,甚至不得不去会稽学馆投入贺革门下方能有所学。

他在选拔试时,先是凭借自己与母亲长相肖似的特点入了谢举的眼,后来又在众多捉刀的质疑声中顶住压力“一鸣惊人”,方才获得了就读国子学的机会,可即使入了国子学,也依旧是边缘人物,甚至待遇还没有五馆生好。

作为被皇帝亲自点去临雍殿读书的他,甚至没有可能和其他五馆生一样去上小课,也没有办法去另辟蹊径,所有的皇室子弟就是最好的眼线,提防着他在国子学内结交任何人脉、妄图再起。

在这种压抑的境地里,但凡是个意志薄弱的,不疯了也要愤世嫉俗起来,然而谢举点了他出使北魏,哪怕只是因为他的出身,也是帮着他脱离了这种可怕的结局。

所以当马文才等人见到他时,也都决口不提出使的危险和他身份的尴尬,而是纷纷恭喜与他。

“我倒是很高兴去北方,就是怕家中长辈担忧。”

褚向腼腆地笑笑,谢过几位同窗。

“只是我这一去,少不了一年半载,我那长辈身体不好…”

“长辈,是?”

几人好奇问。

唯有马文才隐隐知道是谁。

“是我的姑母。”

褚向叹道。

“她也是个可怜人。”

听说是废帝的皇后褚氏,众人肃然起敬。

“因为各种缘故,她不愿求医,怕连累到别人,但我实在放心不下。”

他对徐之敬等人一礼。

“临去之前,我想请诸位到我家做客,一来是为我践行,二来,劳烦诸位以此掩饰…”

“我欲求徐兄,为我姑母看看病情。”

第286章 余毒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