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不想出使魏国?”

马文才声音更沉,“我不知你顾虑什么,但如果你想离开这里的控制,机会只有这一次。”

说话间,几人已经离了二门,迅速往偏门而去。

沿路有几个家仆看到了,急急慌慌地上前阻拦,被徐之敬用马文才那套话打发着,若有想要硬来的,既不是马文才的对手,也不敢对他们下狠手。

于是乎,就在众人猝不及防间,他们就这么扛着褚向扬长而去。

客店小院。

“所以,你怀疑褚向终于不满背后之人的控制,想要用苦肉计离开那里?”

屋中的梁山伯推测着。

“褚向此人,一贯以柔弱体贴示人,如果真崴了脚没事,他绝不会避着徐之敬,反倒会让他看看,好安朋友的心。但他不但不请徐之敬,还打发他回去,依徐之敬对他的了解,肯定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他才能走的。”

马文才叹道,“结果也确实如此,徐兄一听说褚向出事,立刻就找了过去。我之前对他一直有所忌惮,此时见终于有了丝松动之机,也顾不得是不是他有意为之了,只能先把握机会,帮着褚向先离开那里。”

“如果褚向真依你之言,恐怕连你的顺势而为都已经算计了进去。”

梁山伯思忖了会儿,又问:“他下定了决心要出使北方,可又伤了脚,怎么能去?”

“所以,徐之敬现在和他寸步不离,想要尽快将他的脚治好。”

马文才说,“有徐之敬在,他们又住进了国子学,即使褚老夫人想派人带褚向回去,也没那么容易。”

这恐怕就是褚向一定要当“天子门生”,入国子学的原因。

两人正在推测着褚向这么做究竟是要和那方决裂,还只是借势脱身时,就听得外面传来了推门的声音。

门外有疾风几人把守,能进来的,只有“下班”的祝英台了。

祝英台回来后,没有先进屋,而是照例先去看她晾在院中的大缸。大缸被揭开的声音刚响起没一会儿,就听得祝英台惊喜地叫了起来。

“哇,成功了!”

言罢,祝英台踢踢踏踏地踩着木屐冲进了屋子,手里捧着一大捧什么。

“马文才,梁山伯,我的冰糖做出来了!”

第288章 璞玉难掩

在祝英台做出“冰糖”之前, 没有人知道冰糖是什么。

此时的糖含有很多杂质, 大多是褐色的糖块,现在的人也没有多少奢侈到拿糖做菜,多半是一种点心,也不属于消耗品,而是奢侈品。

祝英台原本想一步到位做成白砂糖,后来发现不太可能, 她弄不到那么多原料的甘蔗汁, 只能用市面上的糖块脱色,终于得到了手上捧着的冰糖。

“冰糖?”

在看到“冰糖”之后, 梁山伯立刻明白了它为什么会叫做这个名字。

“这个…能吃?”

“真是漂亮啊。”

梁山伯也捻起了一颗,由衷地赞叹,“晶莹如宝石一般。”

受限于生产技术, 祝英台抓来的这一大把糖结晶颜色微黄, 还有些甚至发灰,但也足够漂亮了。

“能吃啊, 挺甜的。”

祝英台笑嘻嘻地说, “其实这个还没到透明的样子, 不过我没工具, 也只能做出这样的了。”

她虽这么说,可马文才看着手中的冰糖,并没有放到嘴里。

倒是梁山伯,往口中扔了一粒小个的。

“你疯了!徐之敬不在这里,万一吃出毛病来怎么办!”

“她就拿了些糖汁和灰泥做的, 能吃出什么毛病?”梁山伯很少吃糖,刚放进嘴里就立刻点头:“确实挺甜的,而且凉凉的。咦?这是什么?棉线?”

“啊,那个敲掉时挑出来就好了。”

祝英台随口说,“结晶用的。”

这确实是新鲜的玩意儿,在和祝英台讨论过这种东西的制法和功效后,马文才抚着下巴计算了下成本,又问:

“你直接说的‘白砂糖’,也和这个一样的颜色吗?”

“那个更白,和雪一样。”

祝英台一愣,连忙解释,“那个是一小粒一小粒的,和沙子一样,这个更大颗,便于携带和保存。”

“雪糖”和“冰糖”么?

祝英台之前和马文才说过许多设想,但没有放在眼前时绝没有现在受到的震撼来的直接,尤其当梁山伯吃了一颗糖毫无问题后,马文才越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颗摇钱树。

“祝英台,能尽快给我制些冰糖吗?我有急用。”

马文才把玩着手里的冰糖,向她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这次出使北方,这些冰糖说不定能作为稀奇的‘国礼’,卖上好价钱。”

一旦朝廷采购了,这冰糖的名声也就传出去了,以后就会打开销量。

“行是行,可我得去抄书啊。”

祝英台露出为难的表情,“熬糖、制晶倒是没什么难度,就是要人看着…”

闻言,梁山伯和马文才都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

祝英台被他们的笑声弄得有些恼羞成怒。

“祝英台,你不会觉得马兄以后想赚钱,是要让你守着一个小炉子熬糖,然后他上街挑着担子去卖吧?”

梁山伯想象了下那个场景,笑声更大了。

“这些事情,自然有人会做。”

对于祝英台来说最难的器具问题,对于马文才这边来说却是最简单的,他们需要的,是“技术”。

现在既然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两边技术和工匠、器具自然是共享的,待马文才将祝英台带到裴家和自己在京郊买下的“染坊”后,祝英台才知道马文才为了自己的那本小册子,究竟做出了何等的准备。

接下来的时间里,祝英台除去白天抄书,其余晚上和休沐的时间都在指导马文才那边的工匠如何熬制白砂糖和糖晶,虽做不到未来那般晶莹剔透,可是稍微包装一下,即使是在后世看来很普通的糖,在这里也浑似天外来物一般。

更别说在确定能够量产之后,马文才有多么的欣喜若狂了。

对于祝英台来说,那边的“论现代化学在古代的应用与实践”课题似乎才是自己的本专业,至于抄书的工作,倒像是为了糊口而不得不做的工作。

“祝小郎,你最近好像都在抄各种公文呐?”

墨童猜测着说,“是对这些感兴趣吗?”

“接触的少,好奇。”

祝英台正在抄书的笔一顿,抬起头笑了下,“其实这些上书和弹奏也挺有意思的。”

“您这么风雅清闲的人,没想到会喜欢这些。”

墨童笑道:“之前来抄书的书令史大多喜欢抄诗词,有些抄着抄着还会自己作诗呢。”

其实这类文书在书阁里并不算多,毕竟她出身士族,负责抄阅的都是高门里借来的古籍,而负责弹劾的大部分是庶人出身的御史台官员,所以能入书阁里的公文,就一定是位列公卿、真正手握实权的士族官员的手笔。

梁山伯欠缺的只是眼界和各种“范文”,他出身低了,没办法站在高处去理解所谓的“平衡”是何等形态,如果就这样被召入御史台中,不是变成上位者手中的一杆枪,就是会变成一只只会咬人的疯狗。

所以祝英台默写回去的那些前朝公文,就成了梁山伯日日夜夜研究揣测上位者心理的最好范本。

至于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文法“告状”,倒是其次了。

在听说这些范文对梁山伯接下来的行卷有用后,祝英台也就有意识地开始先挑选这些公文来抄写。

毕竟这里的书汗牛充栋,一时也抄不完,也没人关心她先抄什么。

祝英台是理科生,讲究“学以致用”,抄写之前先做分类,最近既然在抄公文,索性就把公文都分了类,按照“表”、“上书”、“启”、“弹事”、“奏记”、“书笺”、“书”、“檄文”几个类别进行了抄写,同一类的像后世那样找个厚纸做了个文件盒,全部塞了进去,并在封面上和侧面写上类别、名称、日期,还题了索引。

一开始这些书童不知道这位郎君好好的糊纸壳做什么,待明白过来后,都不得不承认这种方法对于保存和区分文本非常有用,于是等祝英台又要用文件盒的时候,就发现手边已经多了小山高的一堆出来。

万恶的封建社会哇!

祝英台一边这么感慨着,一边开心的用着书童们已经糊好的纸壳。

闲暇的时候,祝英台就背这些公文,她虽然继承了原身的过目不忘,自己的记性也极好,可每天抄书抄的头晕脑胀,就怕自己背混了,给梁山伯惹麻烦。

渐渐的,掌管这边书阁的秦主簿对她也越发和颜悦色,甚至好几次提出要为她向太子求取封赏,都被祝英台惊慌失措地谢绝了。

开玩笑,她窝在这里是为了低调隐藏住自己的身份的,抄书还抄出功劳来,还怎么隐遁啊?

再三确定祝小郎是真的不喜名利,就是喜欢抄书后,秦主簿也担心自己自作主张会气走了这位可用的“人才”,只能对此作罢,而且还极为可惜。

在他看来,字写得漂亮、能耐下性子抄书都是其次,很多士族学生都做得到,更难得可贵的是祝英台能边抄写边分类,还可以校对、制作封面,甚至装帧(文件盒),能有条不紊地完成如此复杂的工作,说明她有着独当一面的才干,更甚于她的字。

太子身边有许多大儒,也有很多诗人文士,缺的就是这种人,可惜祝英台根本不愿邀功,否则这样的人才对编选“文选”大大有益。

不过出于这个时代对“隐士”的追捧,书阁上下对祝英台是更加欣赏了,只是祝英台不知道罢了。

这一日,祝英台刚抄完几页,感觉有些疲累,揉了揉眼睛,被窗外不远处的秦主簿看到了,和颜悦色道:

“可是昨日休息的不好?如果真的累了,不如歇一歇眼睛,四处逛逛,你在这里这么多日,还没好好逛逛玄圃园吧?”

祝英台这几日都在马文才在城郊那名为“染坊”实为实验室的地方折腾,下午离城清早入城,确实困乏,所以抄上几页就想睡觉,既然秦主簿这么“体贴”了,祝英台也就谢过了他的好意,准备在园子里逛逛,找个好地方去睡个午觉。

她丢下书卷出了屋,没一会儿,秦主簿毕恭毕敬地请进了一个人来。

“阿兄还不知道祝英台的本事?”

进来的正是二皇子萧综,他随手拿起一个档案盒,看了眼盒上的索引,讶异道:“这倒是个好办法,省得每次都要在案牍上翻了。”

“是,他还提议在这里横放几排书柜,每个书柜上也如这般分类,以诗赋的种类先分好类,再来抄写,我思忖着搬进书柜是容易,可这些书卷迟早是要还回去的,打乱了顺序也许不好归还,就暂时先压下考虑了。”

秦主簿摸着胡子,笑着说。

“他是个有想法的年轻人。”

“诗赋还能分类?怎么分?按作诗者?”

萧综好奇问。

“说起来也有意思,他不是用作者分,而是想将诗赋按照‘建筑’、‘鸟兽’、‘咏古’、‘伤怀’、‘宴会’、‘游览’、‘赠答’这样的类别分,还说…”

他摇头,“一会儿抄伤怀,一会儿抄游仙,早上还在别离,下午就又重逢,多来几次,人就要得癔症了…”

“此人倒是有些意思。”

萧综看着分门别类显得格外整齐干净的公文,像是试探着问:“不知我找太子去要此子,能不能要来。”

秦主簿一听顿时大惊,双手连摇:“使不得使不得,我们这里好不容易召来一个可用之才,殿下切莫开玩笑!”

秦主簿能在这里修书,自然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吏人,事实上,他也是国子学里负责教导书法的博士,因为不喜欢国子学的氛围才自求在玄圃园抄书,之前“编制”没满之前,大部分工作都是他亲自完成的。

萧综年幼时,这位秦主簿也做过他书法上的先生,此人性格古怪,但在尊师重道上却并无亏损,秦主簿连说“使不得”,他也没有在这里再说什么强求之类的话。

秦主簿愿意让萧综进来,是思忖着祝英台不愿意他向上请赏,但可以通过几位好文的皇子“曲线”为之,此时见萧综似乎对祝英台起了兴趣,肠子都要悔青了,没一会儿就找了个借口请了他出去。

但见着萧综施施然离开的背影,他一颗心却还是七上八下。

“要不然,还是和太子殿下说了吧?”

秦主簿担忧地自言自语。

“若是这位殿下,怕真留不住人啊…”

另一边,祝英台漫无目的的在玄圃园中闲逛,没有一会儿,就逛到了上次被人冲撞的那片空地旁。

但这一次,她看见的场景却让她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只见诺大的空地上,那些原本晒着竹简、经卷的地方,跪满了赤着上身的书吏,他们皆俯首与地,全身紧绷,承受着来自身前之人的鞭笞。

负责鞭笞他们的行刑官们并不凶恶,可即使如此,几乎每人都挨了好几记,等他们收了鞭子,更是苦口婆心道:

“其余几部任务都能完成,‘经’部更是每月都能得到封赏,唯有你们‘竹’部每月都完不成安排下去的差事,莫说你们怕到月底,连我们都怕了。我希望下个月不用来了,我们皆大欢喜,你们说呢?”

挨了鞭子的人不但没有脾气,反倒还唯唯诺诺,待那些拿着鞭子的人离开了,他们才互相搀扶着起来,泪眼滂沱。

“怎么办,再完不成差事,我们怕是要被驱逐出园里…”

一个高大的汉子却哭得像是个孩子。

“要被赶出去,我全家老小就要去修皇陵,我娘已经六十多了,肯定熬不住!”

其余诸人也是戚戚焉。

一人恨声道:“要不是填字的书吏总是跑了,我们怎么能编不完这些竹简?可恨上官从不愿解决症结,只想着让我们把差事干完了。没人分类,都不知道这些鬼东西是什么,哪里知道怎么编成册!?”

说罢,他把手中的残简狠狠往地上一掷。

“郑公,你疯了!”

“别掷,别掷!”

摔出去的残简在地上蹦起,弹出好远,正落在祝英台的面前。

书馆里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即使是几个书童也都精通文墨,平时交往起来皆斯文有礼又保持安全的距离,让人很是舒适。

祝英台原以为太子是个宽厚风雅的人,所以整座玄圃园里也都是这样的氛围,可她刚刚才看完“集体行刑”的场景,方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见之前冲撞的“贵人”又来了,而且还看到了他们破坏残本,几个为首的吏人脸色煞白。

在众人惊慌失措的表情中,祝英台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残简。

她伸指拭去了其上的灰尘,见其上灼痕斑斑,一片焦黑中露出几句残句,乃是一篇祭文。

“你们是不是找不到分类的人?”

抬起头,祝英台看着这群脸上泪痕未干的吏工,迟疑着开口。

“要不,我试试?”

第289章 初战告捷

自祝英台碰见“竹部”这些挨打的工人后, 只要她还在玄圃园抄书的日子, 每天至少会抽出半个时辰过来帮他们分类下竹简。

这些人都是太子的奴隶,皇帝疼爱儿子,三不五十就会赐给太子一些奴仆,这些奴仆有些是有手艺的,这些人往往会分到太子在各地的庄园和封地里去,负责为太子府中生产各种东西, 有些有力气却没什么手艺的, 就会去做一些粗重的工作。

像这些没什么手艺但识字的,很多就被分来了玄圃园。

这里的差事其实并不重, 大概在太子看来,如果这么多人一个月连十册竹简都没办法拼凑起来的话,那只能是刁奴了。

活儿是不重, 用牛皮绳将这些清理干净的残片串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他们大部分都识字, 可这些竹简有些甚至是秦汉时期的,那些小篆并不容易辨认, 还有些他们每个字都认得, 拼在一起却不知道到底属于上下的哪一句。

更多的, 是想祝英台捡起来的那样, 根本就是残简的。

太子要修文选,下面的人投其所好,经常搜集一些残篇断章当做“古本”进献给太子,还有些甚至是从古墓里挖掘出来的。

祝英台分类这些竹简的时候,还从里面找到了不少“账本”, 大约是汉代某个藩王,闲着无事连自己府里每天吃多少菜花多少钱都要记账,这些“账本”自然不符合太子编《文选》的标准,都被捡了出来,足足捡了几箩筐。

不管如何,有祝英台的帮忙,类似这样的分类工作容易了许多,祝英台有意帮他们,先从最简单的诗赋和祭文上捡起,很快他们就完成了这个月的任务。

她还教他们不要一次把所有串好的竹简都交上去,每个月堪堪完成就行,因为这些竹简很多都不能用,有些她也拼凑不起来,谁知道会不会哪一天连十册都凑不齐了呢?

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定这些人又要去修皇陵了。

有了祝英台的帮助,她还对他们如此关心,这些工人自然是感恩戴德,知道祝英台在搜集公文以后,常常会把那些公文类的竹简捡出来给祝英台留着。

他们都是地位卑微之人,作为奴隶,所有的一切都是太子的,也身无长物没什么能感谢祝英台的,只能用这种办法表达着自己的感激。

玄圃园里没有什么秘密,很快的,祝英台平时休息时候会去竹简部那边帮忙整理竹简的事情也传开了,好在古代的文人都有许多喜好,有的喜欢金石,有的喜欢古物,大部分人都把祝英台当做喜欢收集竹简,倒没传出什么“滥好人”的名声。

对于祝英台来说,也有不少意外之喜,她以前背诵的不少故事,除了那首《西北有高楼》以外,又有好几首被凑了出来。

譬如《青青河畔草》和《迢迢牵牛星》,显然和之前她在书阁里找到的《西北有高楼》一样,属于同一个出处,只不过大概是经过了战乱,都已经散失。有些落入了士族之手,有些成了陪葬之物。

此时被整理出来,虽然只是残片断句,但祝英台凭借着在后世的记忆,都将它们“完形填空”了出来,恢复了它们原本该在文坛上大放异彩的原貌。

这些诗都是五言,根据竹简上的字迹推断,恐怕是汉末至曹魏时期的作品,收集它们的人在那时恐怕也是文坛泰斗一般的人物,可惜竹简残破散乱,根本不知道谁是作者,谁又是编修者,要不是祝英台将它们修复、默写出来,恐怕就要消失在世间。

如今皇帝好五言、七言的古诗,这些诗句被整理出来后也得到了太子的注意和喜爱,尤其是《迢迢牵牛星》,甚至因此嘉奖了整理他们的工匠。除此之外,竹部因此也得到了重视,有更多的竹片残简被送了过来,至少一段时间里,这些小工不用担心没有用处被送去修皇陵了。

在玄圃园的日子里,祝英台也交了几个朋友,其中一个是一开始给她领路的那个圆脸少年,自称“小三郎”的,据说是国子学刚刚毕业的学生,还没分配工作,干脆来这里抄书顺便读书的;

能入国子学的都是官宦之后,祝英台也猜到了他出身肯定不低,不过两人不算是什么莫逆之交,互相都没询问对方的门第,算是一种心照不宣。

那小三郎大概也挺忙的,并不常来,每次来都缠着她要带她去各种诗会逛逛,她哪里敢去作诗,有这种事都一概推了,推说自己不会作诗。

好在那小三郎虽然骄纵却不跋扈,每次被拒绝也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此外,祝英台还交了个朋友,叫袁为之,此人比祝英台还大十岁,却既没有成家也没有出仕,酷好书法,人送外号“书痴”。

他本也出身显族,所以也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唯独喜欢书法,来玄圃园任书令史只是为了能多接触各种时期的书法,大部分时候有所得就回家“钻研”去了,来的时间也不多。

自从某一次他无意间看到了祝英台的字以后,他就将祝英台引为知己,还经常拉着她在廊下一起吃饭,有这么个热情主动的,祝英台又不是那种高冷的性子,几次后也就熟悉了,同样熟悉的还有袁为之的几个“同事”,就这样,算是交上了工作上的第一批朋友。

托袁为之的福,她对现在编修文选的事情了解了不少,也知道了不少时事,譬如说现在出使北方在挑选属官,朝中也在遴选字迹漂亮的人作为出使的属官,免得写个文书还给梁国丢脸。

作为出使的正式官员,字迹好的还不行,还得是出身士族长相端正者,现在大部分符合标准的都是写得好的书令史,大多在帮太子编选《文选》,听到这个消息后一个个都不敢再在家里偷懒了,每日都去各自任职之处乖乖抄书,免得因为闲赋在家被点了去。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祝英台寂寞的抄书日子才认识了不少“同事”,有袁为之帮着在书阁分担一部分工作,即使后者只喜欢抄字迹漂亮的原本,还是让她轻松了不少。

祝英台抄书的日子按部就班的继续着,马文才那边制糖的工程也终于有了进展。

虽然一开始出于保密和场地、工具限制,产量并不高,但也因为如此,祝英台能够多用些心思,产出来的白砂糖和糖块品质非常高。

马文才用精心准备的漆器盛放它们,晶莹如雪、剔透如冰的白糖在黑色的漆盒衬托下简直犹如一件工艺品,外面用精致的绸缎包裹,系上织带,就成了一件稀奇的“奢侈品”。

虽然没有帕子,但马文才还是通过在国子学将这种“雪糖”和“冰糖”传播了开来。

国子学里王谢子弟遍地走,后戚宗室多如狗,之前他刚刚被皇帝赐了字时有不少活络之人给他送了贺礼,甚至亲自上门庆贺,虽然多半是好奇来看看的,至少态度到了。

以他们的出身,回赠什么样的礼物都显不会让他们在意,所以马文才就用这些白糖当做了回礼,并说明是家中秘方,产量极少,算是尝个鲜云云。

在国子学读书的学生,大多连十五六岁都没有,十三四岁的孩子是主力军,正是贪吃爱玩的年纪,白砂糖还好,最多是按照漆盒里的书笺上所写在水里或者露水里放一勺化成糖水喝。

但那冰糖实在是漂亮,莫说吃,就连看看都觉得是种享受,有些人舍不得吃拿在手里把玩好一会儿,直到手指间开始有甜腻之感才放入口中等候慢慢融化,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有不少人看见,好奇地询问。

所谓“奢侈品”,就是拥有的人少才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马文才提前说了“秘方、产量少”,意思就是不容易得,凡是不容易得的东西越发会受到追捧,没一阵子,甲科那边都知道了马文才有一种能让白水变甘露、冰雪凝成晶的秘制之糖。

有一次,一个学生偶感风寒,发现口中含着冰糖真的能让嗓子舒服很多以后,冰糖还能止咳的功效也被开发了出来,传得是更加神乎其神。

起先,这些学生自持身份只是让奴仆来讨,后来发现马文才也没有多少,一旦要晚了就真没了之后,甚至折节亲自来找马文才。

待到这些糖传入这些学生的家中后,马文才的盘算才终于落实了。

鸿胪寺派了客曹来,欲用重金采购马家的冰糖和雪糖,作为外交送出的礼物,一起送往魏国。

这时代士族的“秘方”往往不外传。昔年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庄园里产出一种很甜的李子,时人高价求买,他怕别人得了种子,还要一颗颗把核挖了再卖,像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

在这个年代,即使是皇帝看上了朝臣家里什么吃食,也是要用钱或礼物交换来的,不可能一句话就让别人献上来,是以常常有皇帝感慨,说当天子的饭食还没有高门大族来的精美。

在这种情况下,马文才就靠几斤糖,卖出了等重金子的价格。

马文才是天子门生,连皇帝都敢劝谏的“刺头”,国子学里被七大姑八大姨托着要冰糖的学生们也不敢硬要,只能先送礼物,眼巴巴地希望他能够拿冰糖和雪糖作为回礼。

活了两世,在国子学读了两辈子书,直到此时,马文才方才明白当年其父送他来国子学时说的话。

看着屋子里“同学”为了要两块糖的回礼而送来的礼物,马文才心中留下了悔恨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