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的信送到马文才手上不久,建康城的暗处就开始涌动起来。

因为临川王府的事情, 京中四处戒严, 江无畏又长得那副模样, 根本没有办法带着那么多财宝轻易出城。

更别说萧宏一直宠爱她, 并不拘着她见人,在京中知道她的人也不少。

若是以前,吴法寿还在,有弟弟在旁相护,她根本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可现在她孑然一身,又偷了临川王府的重宝,接下来的日子可谓是如履薄冰。

那密道通往光宅寺附近,她等到半夜才敢出去,趁着宵禁在黑夜里偷偷摸到吴法寿以前在京中的宅子,在里面熬了一晚,第二天才换了一身衣服,乔扮成少女的模样,带着一顶锥帽出门。

她不知道现在情形如何,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在京中转了几天,发现弟弟的房子有人开始盯梢,吓得不敢再回去。

江无畏聪明细腻,但毕竟并没有在外面生活的经验。

她是官家女,后来家中犯事入了乐籍,从小是被当做金丝雀一样长大,再到后来入了临川王府,寻常百姓的日子,是一天也没过过。

她也不稀罕过什么柴米油盐的寻常日子,她爱华服美食,也爱金银财宝,这辈子都要过好日子,绝不会让自己成为个寻常妇人。

就这样战战兢兢躲了几日,江无畏终于肯定外面有人在找她。左思右想,除了是被临川王府的人发现丢了东西偷偷来找,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若是御史台和宫中发现她没死,大可大张旗鼓的找,没必要这么小心。

落到御史台和宫中手里可能还能留下一命,要落在临川王几个儿子手里,她连个渣滓都不会留下。

江无畏是吴县人士,在京中并没有亲戚朋友,她生性多疑,也不愿意相信曾经的心腹和下人,思来想去,只愿意找一个人赌一把。

几乎没有犹豫,江无畏有些娇羞地拢了拢身上的衣裙和重新散下的秀发,重新带上了锥帽。

玄圃园的书令史祝英台擅长修复书籍、清理痕迹,在东宫中并不是秘密。她学的是化学,有各种法子能处理古籍,只是大部分时候用不上这些本事。

有时候太子麾下某些官员家中有求于她,她也好脾气的去帮人修复,一来二去,祝英台这个本事也传了出去。

所以当御史台的人求上门来,想要借祝英台去“处理”一些证物时,玄圃园里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只有祝英台迷迷瞪瞪的,不知道梁山伯绕了这么个大圈子把她请到御史台去有什么事情。

她以为是梁山伯请人帮忙,却不知梁山伯也不知道御史台里请来的“高人”是祝英台。

那些从临川王府搜来的东西是这样的内容,就算他知道祝英台可能有法子,他也不敢拿去给她看。

一个还未出嫁的姑娘,看了这种东西,眼睛岂不是要瞎?

但是他也确实找不出什么法子,只能委托御史台中有这种经验的同僚,帮他找一个能破解的高人。

所以当梁山伯满脸期待的迎出门外、却看到来的是满脸新鲜的祝英台时,两个人都懵了。

“裴御史,你和祝小郎认识?”

在玄圃园请了人来的主簿见他们两个这幅表情,也是一愣。

“这位是马侍郎的好友,我和马侍郎有些交情,故而见过。”

梁山伯一想到屋子里放着的东西,已经有要疯掉的前奏,整个人还要假装和祝英台不太熟。

梁山伯对外的身份“裴山”是裴家的庶子,裴公又是马文才的师父,这层关系不少人知道,理论上应当没有差错。

只是理论上。

能在御史台行走的都是些心细如发之人,实际上梁山伯看到祝英台时先是喜悦、再是震惊,而后有些羞窘的神情俱被这位主簿看在了眼里。

何况那位祝小郎从眼里到面上全是喜悦,鬼看不出来什么情况。

“见过?”

这位主簿想起几个同僚聚会时说起的八卦,脸上露出个狭促的笑容。

“熟悉好,熟悉好,熟了好办事。”

嘿嘿嘿,这两人肯定不是面子上说的那些关系,这裴御史一看就是个好男风的,这祝小郎又如此娇小可爱,到时候关上门一起赏那避火图,干柴烈火…

主簿一边脑补着,一边挤眉弄眼地离开了。

梁山伯被这主簿的挤眉弄眼弄得也有些脸热,不过他脸热不是因为他想的那些,而是因为屋子里那些东西。

“不知方主簿来时,可曾说过要帮忙的事?”

事已至此,梁山伯也只能破罐子破摔。

这些东西都是证物,即使是他也不能带出御史台去,所以只能请人来帮。

“大致和我说了一点,所以我带了些工具和药水来。”

祝英台一直以为是梁山伯有事要找他帮忙,东西带的挺全,现在看来好像只是凑巧,不过能帮上忙她也很是高兴。

于是她将自己提着的大木盒给他看。

梁山伯很自然地将那沉重的木盒接了过去,但是邀请祝英台进屋之前却十分踌躇,站在门口半天没有让道。

“怎么了?这里有什么机密,我得在外面检查吗?”

祝英台一怔。

一听在“外面”检查,梁山伯连忙摇头:“不不不,不是这个原因。只是这些图册内容有些,有些污秽,还望你不要见怪。”

以他如今的阅历,说这种事应该是坦坦荡荡,无奈对象是祝英台,半天放不下心中的包袱。

“污秽?我不就是来做这个的吗?”

她在玄圃园整理古籍已经习惯了,什么脏污的书卷没见过,半点没当回事地从梁山伯身边走了进去,好奇地左看右看。

“东西在哪儿呢?”

御史台里都在等着他的结果,梁山伯也心知没有比祝英台更合适的人选,只能一咬牙,转身把门关了。

既然避免不了,至少少让些闲杂人等看见。

祝英台一看梁山伯把门关了,更是认为这批“证物”十分重要,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打开自己的工具箱。

“听说是临川王府的账簿?”

“只是疑似…”

梁山伯忐忑不安地从案上拿起几本册子,却并没有递给她。

“可能是伪装的太精巧,面上看不出什么。”

“那我试试看,无非就是那几种手法。”

祝英台伸手去接梁山伯手里的书册。

“你热吗?”

梁山伯傻愣愣。

“你不热怎么一头汗?要是觉得闷就把窗子打开吧。”祝英台在梁山伯没反应过来之前,伸手拿过了几本避火图。

“等一…”

梁山伯做心里预设的话还没说出口,祝英台已经翻开了避火图。

看到避火图上那些小人时,祝英台的脸也是懵的,楞不拉几地抬起头,抖了抖手上的书。

“梁山伯,我检举你上班时候看小黄书。”

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梁山伯!

看小黄书就算了,还混到上班的文件里了!

梁山伯这都不是一头汗了,简直是汗如雨下,结结巴巴说:“不,不是我看的,这,这就是临川王府搜出来的,怕,怕是账本。”

妈了个鸡!

现在这走的是什么鬼画风?

其实祝英台又不是什么纯情少女,上辈子讯息那么发达,什么花花公子什么小视频比这个古代啥啥图都有视觉冲击力多了。

无奈现在这环境实在太尴尬,她上辈子再豪放,也没跟男性友人在这种封闭的环境里一起欣赏过小黄书啊!

再一抬头,祝英台感觉梁山伯整个人不自在到快要晕过去,哪里还有一直以来的从容若定?

这才像古代传说里的那个呆头鹅嘛!

善解人意的祝姑娘为了不让男性友人太过尴尬,只能假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哦”了一声,低下头展开了避火图。

嗯,刚一看有些刺激,再一看有些好笑。

古人作画再怎么“写实”也有限,有些还遮遮掩掩头大身小的全靠想象,祝英台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将木盒子里的药水取出来后整个人神情严肃,那点不自在也没有了。

她按照可能出现的情况,用了明矾喷过几页,用碱水涂了各种边角,依次又试了自己带来的各种能做出来的试剂,但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没有显现出任何一点文字。

梁山伯一开始看着她用小刷子低着头在那避火图上涂涂抹抹还有些不忍直视,再后来祝英台工作时的表情太过专注,他那通红的耳朵也渐渐恢复了常态,目光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工作着的祝英台。

祝英台看册子,梁山伯看着她,这时候谁也想不起这本册子原本上面的内容是什么了。

祝英台在试过了各种化学反应都无果后,只能又想其他的办法。

她取了火轻烤,又用“剥落法”将一张画页放在水中溶解,然而什么异样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祝英台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有能让这几本小黄书显现出一个字来。

“好像真的没什么问题…”

她也有些抓狂了,一页页翻过去,终于眼睛一亮。

“哎呀,这一块不对!这明显有用什么处理过!”

祝英台指着一片明显颜色不对、有泛过水渍的地方,露出了兴奋的表情。

“我看这里说不定用过姜黄水,等我用碱水试试…”

“哪个?”

梁山伯将目光从祝英台身上收回,凑过去看了一眼,下意识说:

“那不是姜黄水,是我的口水。”

“我特么在说啥?”

梁山伯刚把话说出口,心里就大叫不好。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祝英台手里的册子啪嗒一下掉在了案桌上,看着梁山伯的表情像是看到了家里的泰迪去强了哈士奇。

“我了个擦!”

祝英台的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烧。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梁山伯!

第357章 打脸狂魔

祝英台和梁山伯、马文才及傅歧等人都是同窗好友, 好到一起落过难,一起讨过饭的交情。

但实际上, 祝英台很难对他们几个生出“性别”意识。

她穿来的时候已经二十二岁了, 都大学毕业了,而到会稽学馆读书时这几个男孩子才十来岁,还是高中生的年纪, 就连最成熟的梁山伯也才刚刚二十岁。

她上辈子读的是理工科学校, 一个班上就几个女生, 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纯和尚的环境,这辈子和他们相处, 从来没有自己是女性的自觉,总觉得自己就是混入他们之中的“哥们儿”。

就算想谈恋爱,马文才那样傲娇龟毛有洁癖的难搞男生就不说了,傅歧就是一中二期少年, 梁山伯则因为一直以来很成熟, 但也因为这样太过彬彬有礼,有时候就像隔着什么。

如果要拿做比喻的话,马文才这样的拿到的剧本大概是“霸道总裁爱上我”风格的,傅歧那样的就是“我的小狼狗”什么的,到了梁山伯, 活脱脱就是每一本里那种性格好本事佳但莫名其妙就是只能当配角的那种好哥哥。

如今看到梁山伯居然也会为了小黄书害羞、还会看这种东西看到上面全是水渍,祝英台耳边好像听到什么“嘎啦”一下碎了的声音。

有种偶像破碎, 看到“优等生”也是会偷偷打灰机的感觉。

她才不信是口水呢!

她没吃过猪总见过猪跑, 男生对着花花公子流的会是口水你逗我?

眼看祝英台瞪大了眼睛, 脸上写满了“我不信啊我不信”,梁山伯又是羞又是急,磕磕巴巴也解释不清楚,最后居然憋屈到“哎哟”一声掩面而出。

这是什么骚操作?

祝英台挠了挠头,转头去处理桌上的瓶瓶罐罐和那些避火图册。

“既然梁山伯不好意思,我还是给他点私人空间吧。”祝英台若无其事地继续检查着那些图册,心想。

“这种事撞到是比较尴尬,我就假装没听懂算了…”

说起来,要是遇见这种事的是马文才,那被吓得捂着脸逃跑生怕被灭口的大概是她?

说不定还要被反过来训一顿什么的。

毕竟马文才的特长是“先声夺人”。

要是傅歧的话…

哈哈哈那当然是毫不犹豫地嘲笑回去哇!

这么一想,果然只有梁山伯的画风是正常的。

真普通人祝英台突然觉得有些安慰,至少他们之中还有几个正常的。

祝英台本就是个思维跳跃的货,这种简单的试验也不需要全身心投入,虽然要装着若无其事干活的样子以免梁山伯或是御史台的人突然进来,但实际上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一大堆东西,思想都不知道放飞到哪里去了。

一会儿是“想一想梁山伯也二十多岁了在这个时代孩子应该都能打酱油了,他还是单身对小黄书感兴趣才是正常的吧”?

一会儿是“哇但是这几本书画的都很扯淡啊要是梁山伯的启蒙读物是这些这不是误导青少年嘛”这样的。

就这么七七八八想了好一会儿,她也将所有能尝试的方法全部尝试了一遍,最终得出“这些图册完全没有问题,就是他们看到的那个东西”的结论。

这么一想,如此大题小做的御史台也挺有意思的。

她收拾好瓶瓶罐罐,然后坐下来像是之前无数次那样,铺开张纸用古代人能看得懂的方式写着“实验结论”,手从几本用作素材的书册上拂过。

而后目光就在那张梁山伯流过“口水”的画面上停住了。

刚刚光顾着震惊了,没发现这张图特么画的不是男女,而是男男啊!

女装大佬也是男啊!

原本就是腐女只是把腐女之魂隐藏起来的祝英台“蹭”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想起之前阿兄说的“梁山伯喜欢你”,想起自己之前作出的断袖推论。

刹那间,梁山伯为什么二十多岁还没成家生孩子有了理由。

妈啊,谁告诉她“梁祝”的真相难道是这个?

那传说里梁山伯知道祝英台是女的吐血身亡什么的完全不能细想好不好!

祝英台焦躁地搓着手掌,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完蛋,我刚刚那个表现是不是伤了他的自尊?”

祝英台立刻想到更重要的事,心中震惊。

“可我根本没仔细看内容,没想到是女装男VS男啊!”

一想到自己这个腐女的态度可能会对人产生伤害,祝英台立刻坐不住了,将“实验结论”和那些图册收拢好,出门去找梁山伯。

梁山伯这间放证物的屋子有专人把守,祝英台倒不担心有人趁机生事,关上门,和入口的侍卫打个招呼,问清楚梁山伯去的地方,祝英台找了过去。

祝英台找到梁山伯的时候,梁山伯也不知是和谁起了争执,旁边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低级官员在伸头探脑。

御史台是实权部门,又一直被寒门把控,其内部争斗并不弱于朝堂,不但派系林立,不同职权的御史也有鄙视链,那种想象中“铁面无私”的刺儿头,在御史台中未必能过的快活。

梁山伯高门庶子的假身份在其他地方没人看得上,在御史台这里却已经算“出身名门”,再加上他既会做人又会做事,还有祝英台的“参考答案”帮助,奏疏还写的极为漂亮,所以升职速度极快。

这几年里,“裴山”从最低的监察御史到殿中御史再到侍御使,内有祝英台外有马文才,消息灵通耳目灵便,几位主官都对他信任有加,在御史台里是飞速上升的,总有几个看他不顺眼。

只是他做人太过滴水不漏,就算看不顺眼也找不到什么可以抨击的地方,无非就是在梁山伯“涂脂抹粉”和“爱怕马屁”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折腾,还显得特别没器量,久了也没人再支吾了。

但随着梁山伯从临川王府回来,还是有一些传闻悄悄传出,只是没人敢在明面上说。

这本是职场倾轧常见之事,梁山伯这几年里暗地里的刀光剑影也不知见了多少,这种事都不当回事,原本在对方起了头的时候应该调头就走的,只是想着和祝英台在一起试验那些避火图实在是太局促,所以才耐着性子在这小憩了一会儿。

没想到他“不以为意”却被别人当成了自己看不起他,越说越是过分。

“…我说裴家子弟无论嫡庶都习武读书,你明明出身裴家怎么毫无武艺,原来不但是个涂脂抹粉的娘货,还有那样的毛病!”

这位姓范的御史看着梁山伯满脸不屑。

“也是,你出身富贵,断袖这种勾当寻常百姓可玩不上。只是先前我看你年纪这般大还没有婚配,原以为是你举止古怪性格油滑没有良配,现在看起来,啧啧…”

梁山伯头疼的揉了揉额心,还是站起了身。

这位范御史并不是什么坏人,他性子刚烈耿直,在道德上还对人对己有都极高的标准,还特别喜欢倚老卖老好为人师。

御史台里有时候也需要这样的人物,用得好也是一把利刃,可这样的人实在没几个愿意和他打交道的,梁山伯也只能玩维持着面子上的“尊敬”。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范御史总是觉得他会“误入歧途”,时时刻刻都盯着他,常常没事就指点江山一番。

范御史果然没看懂眼色,还在絮絮叨叨:“我是为你好,寻常断袖的郎君不是容止过人就是娇俏可爱,否则注定不能长久。我观你这‘姿色’,怕是连断袖都没人愿意,我劝你还是回归正途,找一良家子早日成亲,享受过了那正常的人伦,再添几个儿子…”

眼见着他越说越是过分,连床笫之事都拉出来羞辱人,让旁边听着的祝英台顿时怒了。

他娘的!

直男癌加生殖癌啊这是!

“裴郎!”

祝英台突然妖娆出声。

范御史滔滔不绝的话突然被打断,不悦地停住。

梁山伯听到这声音,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来。

见梁山伯转过身,祝英台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乳燕投林般靠近他的身边,揽住他的胳膊,依了上去。

“裴郎,不是说陪我一起弄完吗?怎么你一个人出来了,让我在屋子里好生无聊…”

她本就身量娇小、长相清丽,此时对着范御史笑了笑,眼中看到心上人时才有的欢喜。

容止过人不敢当,够“娇俏可爱”了吧?

范御史嘴唇翕动,指着梁山伯和祝英台哆嗦了半天说不出话。

“我那边避火图看完啦,你帮我收拾收拾,咱们一起回去。”

祝英台一边说,一边挽着梁山伯的胳膊,朝安放证物的那间屋子方向走去。

梁山伯似乎有些懵逼,被祝英台挽着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全服心神全在靠着自己胳膊的祝英台身上,就这么被带走了。

“今晚去你那儿,还是去我那儿?”

直到走出好远,看热闹的同僚们还隐隐能听到祝英台说着什么。

“裴,裴御史,这,这真是真人不露相…”

一位同僚咋舌。

“看那位长相,应该年方十五六岁?”

“穿的是清官的官服吧?十五六岁能出仕,这得是什么门第?”

更多的是猜测那男孩的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