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不知他们抓到了二皇子,为何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照理说,如果他们当时就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军心早就动摇,何必要浪费粮草物资屯兵萧城?”

饶是他再怎么理智分析,也分析不出其中的道理。

“有没有可能,设法从萧城中将二皇子救出来?”

陈庆之试探着问。

“绝无可能。”

曹仲宗一口否决了他的幻想,“这和之前你们诱骗元鉴不同,现在他们占据城池之利,绝不会倾巢而出,况且又有元鉴的前车之鉴,他们只会加倍小心。”

“而且,如今守城的不是元鉴,而是魏国的宗室元延明。”

梁山伯来之前也做了不少准备,此时娓娓而谈。

“元延明是文臣,不似元鉴那样好战,我担心他从元鉴的溃兵手中得到二皇子后,立刻就派人将他送回了国内,绝不会给我们有援救的机会。”

于是营帐中一片愁云惨雾,他们身负皇命而来,甚至连虎符都动用了,结果二皇子没救出来,救出的是马文才。

这乌龙事要让梁帝知道了,怕是日后又有许多波折。

他们越想越是头痛,正在商议下一步该怎么办时,门外突然有人通报。

“曹将军,陈将军,彭城来了消息,魏人攻城了!”

那传令兵声如洪钟,脸色却苍白无比。

“现在彭城到处都在传,说豫章王殿下投了魏国。”

花夭在大军到达之前就带人匆匆离开,从谷阳绕回了萧城,也带回了钟离派了大军却没有直奔彭城,而是在徐州境内四处打探消息的情报。

在确认萧综身份这件事上,花夭是有功的,无奈元鉴和元延明都不信任她,更否决了她陪同大军护送萧综回国的请求,只让她每天带着人在彭城外巡逻。

元延明得到了萧综,却硬生生忍耐了近十天,忍到花夭从南边带来了确切的消息,才将萧综在萧城的消息放了出去。

他送达萧宝夤那边询问的信没几日就收到了回信,数城之隔的萧宝夤甚至亲自率了骑兵星夜赶来,要从来萧城接走这位“侄儿”。

元延明担心人被萧宝夤以各种名头抢了去,从而丢了“俘虏敌国皇子”的功劳,索性抢先一步将萧综被自己抓住的消息放了出去。

未免夜长梦多,他在消息放出去的前一天就派重兵将萧综送回了国内,萧宝夤带着人来扑了个空,连一刻都待不得,追着押送萧综的人马就往洛阳方向追了过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谁的心思也都没有真的放在攻城略地上,元延明和元鉴更是想方设法地想要打击梁国人的士气,好趁虚而入,最好是让梁国迫于压力,能自己乖乖撤退。

于是彭城的城楼上,梁国主将看着一封封被投石车投入城中的“劝降信”,不由得怒火中烧,恶狠狠地唾骂了起来:

“汆他娘的!这叫什么事!”

“以前临川王只是临阵脱逃,这位殿下竟然落入了魏营!”

“这仗还怎么打?丧气!”

不光梁军上下怨声哀道,彭城原有的百姓如今也是忧心忡忡,全然没有了之前积极守城的样子。

徐州这场动乱,元法僧献了徐州带着奴隶拍拍屁股走了,之后一直靠萧综和他的属臣们维持地方安宁。

这位梁国的二皇子虽然很少在人前露面,却不是个糊涂人,从元法僧走到现在,彭城都没有生乱,更没有什么出现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就连魏国的俘虏,也都分批发配到了南方去垦田,没伤多少人命。

结果还没庆幸几天,这位梁国的二皇子投敌了!

莫说梁军上下搞不明白,就连彭城百姓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好好的皇子不做,怎么跑到敌人那边去了呢?

因为想不明白,所以就有了各种揣测,彭城中流言四起,这些流言甚至传到了彭城周边的淮阳、淮阴等郡,而且以一种极快地速度往南继续传播。

梁国上一次如此难堪还是几十年前的“洛口之战”,那时候梁国三十万大军眼看着要全歼魏人与边境,结果萧宏害怕打仗时的厮杀声悄悄带人跑了,指使前线崩坏、指挥混乱,最后反倒被魏国翻了盘。

这一次也是一样,眼看着彭城大捷、元鉴十几万大军被打到丢盔弃甲只剩万余人灰溜溜逃窜回去,安稳日子还没过月余,主帅丢了!

刚得到消息时,大部分彭城的将领都是眼前一黑,梁国来的那些老将更是觉得梁国肯定是遭到了上天的诅咒,否则怎么一次两次都遇到这种情形?

而稍稍知道点内幕的胡龙牙和成景俊等将领却是讳莫如深,闭口不谈任何有关二皇子的话题,一旦问得急了,就拿京中皇帝送来的手谕搪塞,直言是皇帝要求封锁消息,隐瞒萧综的行踪。

眼见着外面流言四起,梁军内部还要用高压政策弹压,局势一天比一天动荡,可就这样的情况,对外趁病的萧综还是一天都没有露面。

就在彭城上下焦头烂额之时,一位在路上不慎坠马反倒逃脱生天的豫章王属臣却带回了更让人惊骇的消息。

这位梁国的二皇子殿下,根本就不是梁帝萧衍的儿子,而是齐昏侯萧宝卷的遗腹子!

徐州原本是魏国人的地方,当地军民也许不关心这样的秘闻,可在徐州驻扎的梁**队都要疯了。

魏国再怎么散步谣言,梁军还能以现在交战为由将这些流言斥为谣言、称他们是为了动摇军心。

可逃回来的王国属臣却不是魏国人,更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乃是皇帝为儿子精挑细选的高门子弟,国子监出身的王国常侍,怎么可能造假?!

于是曹仲宗和陈庆之领着援军赶到彭城时,接手的就是这么一副烂摊子。

“曹将军,你来的正好!”

胡龙牙听说曹仲宗的大军到了,亲自迎出城外。

他和曹仲宗是熟人,两人曾经在钟离之战中并肩作战过,也曾同属韦睿麾下,所以听闻他从京中而来,胡龙牙几乎是放下了所有的架子,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却抓着曹仲宗的手热泪盈眶,大哭出声。

“你们总算来了,我们都快扛不住了!现在流言四起,陛下又让我们瞒着王爷失踪的消息,可哪里瞒得住啊!”

胡龙牙自觉萧综失踪、皇帝必将迁怒,内外交迫之下,简直是失魂落魄。

“彭城守城的士卒有不少趁夜开始逃往萧城了,他们担心一旦我国放弃了彭城,魏国要秋后算账,干脆就‘投奔故国’。我担心城门失守,夜夜亲自带人巡视四门,都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他眼下一片青黑,眼中也满是血丝,可见其言不假。

曹、梁等人都知道彭城情况肯定不好,却没想到已经恶劣到这个样子,均是吃了一惊,详细问起这段时间彭城的情况。

当他们得知成景俊带队巡逻的时候碰到了逃回城里的萧综属臣,如今正严密保护着,几人都是精神一震,连忙唤了人来。

这位萧综的属臣姓张,出身算是显赫,乃是出身萧衍母族的国戚,只不过是旁支,因从小聪慧得了族中照顾,谋了个国子监读书的资格,而后被萧衍指到了儿子的身边当书令,算是让儿子照顾自己的母族亲戚。

这位张生性格并不跋扈,做事也细致可靠,再加上细算起来还是萧综的远支表弟,平时萧综对他还算客气,出入也都带着。

这次来徐州,萧综原本考虑过他身份不同,原本想把这表弟留在京中的,是他感念萧综这几年的照顾,自愿跟随。

这么个出身、忠心都没有问题的人,在历经千难万险后逃回彭城,却带回了萧综不是梁帝之子的消息?

众将面前,这位王国属官难掩疲色,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后的神经质,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不住回头。

当面对梁山伯与曹仲宗的质问时,这位属官叹了口长气。

“诸位将军,这话不是我说的,也不是魏人说的,是殿下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说的…”

“我拼死回到彭城,不是为了污蔑殿下的名声,而是为了不辜负殿下自污的良苦用心。”

面对众人的质问,这位年轻人眼中带着泪意,艰难开口。

“殿下在被抓走前,就已经料想到会发生不好的事。我们那天,明显是被人算计的…”

逃回彭城的张生,头发都短了一截,半边脸上全是在地上摩擦后的狰狞伤口,虽然一回到彭城就得到了治疗,但以后一定会留疤,当不得官了。

即便如此,从他的气度依然看得出,他是出身士族的清贵官员,而不是那种随便可以收买之人。

他的话,让众人勃然色变。

“殿下自己拖住了魏人,让其他人突围,我骑术差,没想着跑,一直跟着殿下。却没料到,千万百计想逃的没逃掉,我这认了命的却在半路掉下了马,滚到了坡下的河里…”

“分离前,殿下再三嘱咐我们,如果有人能逃回国中,让我们给陛下带一句话…”

他眼泪夺眶而出,从敷了药的破损面容上潸然而落。

“无论魏国要什么,都不要答应。”

第407章 舐犊情深

马文才被救出来的时候, 花夭早已经走了, 马文才甚至没和她见上一面,表示过谢意, 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一段“英雄救美”的过往。

但马文才是个有恩必报的人, 花夭冒着生命危险为他引来了救兵的恩情, 他便准备用更大的恩情偿还。

可这一切都是后话,随着萧综的消失, 整个徐州的战局都变得扑朔迷离, 而随着张生的被发现, 萧综被魏国掳走的事实已经板上钉钉,即使再怎么想挽救都已经乏天无力。

眼看着魏国要趁机发动更猛烈的攻势, 曹仲宗当机立断,由他领兵暂为统帅,和胡龙牙等将军一起镇守徐州,而陈庆之等人借着骑兵的优势,在徐州被合围之前,先行护送张生、梁山伯和马文才等人先行回国, 将发生在萧综身上的事情回禀皇帝,再做决断。

一场原本皆大欢喜的徐州之行,最终落得了个颓然的结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而当马文才等人秘密回到建康后, 更大的风波才真正掀起。

萧综得意了多久, 东宫就沉寂了多久, 更别说原本临川王手下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又是丁妃的流言又是压胜之术,东宫这几个月几乎是夹着尾巴做人,而萧综一出事,来自东宫那边的反击便来势汹汹地扑来,用一副“除恶务尽”的气势。

萧综不是皇帝儿子的流言还没有传回来,但萧综被魏国俘虏的事情却压不住了,现在建康上下已经传遍了这位二皇子去镇守彭城却被魏国人俘虏的事情,其情势之恶劣还在当年萧宏临阵脱逃之上。

萧宏临阵脱逃,好歹还回了国;

而萧综是在几万大军的保护之下离境的,之后还传出了一场大捷,如今魏国之围已解,萧综要多酒囊饭袋才能在众军保护之下被俘虏?

东宫招揽了太多的有学之士,太子萧统喜爱会做文章的人,东宫有一批能说会道的学士,此时不遗余力地写文章、做辞赋,映射萧综是个沽名钓誉、无德无才之人,百姓则忧心皇子被俘虏后魏国和梁国又要打仗,连带着对萧综也这位皇子也厌恶起来。

由于之前彭城之战打得太漂亮,而且时间隔的还很近,此时宣扬萧综并无才德颇有些前后不符,东宫那边为了坐实萧综是个懦弱无能的人,甚至刻意将提出诱敌之计的陈庆之高高抬了起来,绝口不提是萧综提出的“以战对战”,也不提是萧综坐镇中军,调动内外的事实。

于是当陈庆之和马文才带人秘密入城时,甚至在街头听到有人把陈庆之吹捧成梁国的“诸葛亮”,明明是五万大军内外夹击的战局,硬生生被百姓演绎成一千白袍骑夜袭破十万大军的“故事”,将陈庆之臊得不行。

他们都是对政治非常敏感的人,外面将白袍骑吹捧的夸张,他们却从这种不同寻常的吹嘘中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尤其是处在风暴之中的陈庆之等人,更是对未来的命运惴惴不安。

白袍骑才刚刚起步,这样千余人的军队无论是在魏国还是梁国的舞台上都孱弱的可以,哪怕马文才费尽心血将它武装到了牙齿,也依然不能否认它人数稀少、且不受重视的现状。

而这一场徐州之行,更是让刚刚崛起的白袍骑受到重创,先是在元鉴亲卫营的冲锋中损失了数百人,之后留守在萧综身边的几百人也全军覆没,随着陈庆之回来的白袍骑已经只剩五百余人。

若不是马文才执意要将一起被困山谷的魏国骑兵,顶替白袍骑军职收归了自己帐下,这一次从徐州回来必定更加狼狈。

他们回到建康后,先让白袍骑化整为零分散回返牛头山大营,而后带着梁山伯和张生悄悄入了宫,进宫之后便被皇帝直接召去了净居殿,除了少数几位天子近臣,没有人知道他们回京的消息。

等他们见到皇帝后,结合徐之敬和张生带回来的消息,便勉力拼凑出了萧综整个被坑的经过。

从头到尾,皇帝萧衍都苍白着一张脸,好似他们带回来的不是儿子的行踪,而是儿子死去的噩耗。

虽然说以现在的局势,生离和死别也差不多了。

“陛下,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陈庆之见萧衍脸色实在难看,出声劝说。

“让他说完!”

萧衍做出手势打断了陈庆之的好意,示意张生继续。

“我儿在魏国受苦,我哪里有心思休息!”

张生脸上的伤口已经基本收好了,只留下狰狞的伤疤,他是萧衍母族的亲戚,说出来的话更具有说服力,也越发让人动容。

当张生说出“转告陛下,什么都不要答应”时,萧衍更是掩面痛哭,已经绝不是潸然泪下的地步了。

皇帝哭了,陈庆之和马文才等人也不好无动于衷,只能用袖子挡着脸,硬生生逼出两管泪水,跟着皇帝一起落泪。

任谁都看得出皇帝是真的伤心,他年纪本就大了,之前还被永兴公主气过,哭了一会儿便气息不继,靠在御案上抽泣,其哭声之绝望,好似不幸丧子的老父亲。

陈庆之伴随他的日子最久,知道他是重情之人,静静在一旁守护着这位痛苦的天子,直到他发泄完那股悲愤绝望的情绪,终于可以坐起身来,方才缓缓开口:

“陛下,事已至此,吾等该做的是不辜负殿下的一片苦心,尽力保全徐州之局…”

“臣知道这种话对于一位疼爱儿子的父亲来说实在残忍,但陛下是一位父亲,更是一国帝王。”

陈庆之叹道。“陛下应当为了百姓爱惜自己的身体,唯有陛下保全了自己,二皇子日后才有父子相见的那一天。”

“是,有些人想要让我们父子分离,我偏不能让他们如愿!”

萧衍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大郎这是要让二郎去死,我这把老骨头怎么也要熬到二郎回来,才敢安心入土!”

他竟是完全不管不顾,将对东宫的恨意放在面前了。

陈庆之和马文才乍然听到皇帝说出这样的话,都是一惊,只能假装没有听见,心里却涌起一阵不安。

听皇帝的意思,在徐之敬回国之后,皇帝怕是已经查到这件事和东宫有关,所以才将太子恨成这个样子。

以往皇帝对几个儿子都十分宠爱,尤其是太子,因为是第一个儿子,又是日后继承大统的嗣子,不但关怀有加,还带着重重的期望。

可自从丁妃死后,皇帝之前对这位大儿子有多么爱重,现在就有多失望,这种失望到萧综失踪后,已经不是失望那么简单了,更有一种痛恨在其中。

身为天子近臣的马文才和陈庆之都吓成这样,一旁的张生和梁山伯的骇然更是可想而知,梁山伯还算稳重,张生已经直接跪了下来。

“陛下,此事若是出于东宫陷害,还请陛下还二殿下一个公道!”

他护主心切,当即喊了出来。

“二殿下刚刚为国建功,却遭此下场,天理不容啊陛下!”

马文才嘴角忍不住撇了撇,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

这件事固然是东宫的人恶毒,可萧综也不是那么清白的。若不是他有心皇位,听说太子病重从而争储心切,东宫的人原本也算计不到他,之前假借皇帝连送三封的家信没有召回他就是铁证。

至于他轻信心腹、准备不周而导致这样的结果,纯粹是他处事不密行事急躁的缘故,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他是睚眦必报的人,被萧综陷害落入绝龙谷却不能诉苦,对外还要表现出是魏人设下的埋伏,心里已经十分憋屈,现在再听别人将萧综夸得如何英明神武来叫冤,只觉得好笑。

然而显然皇帝不是这么想的,他甚至亲自上前扶起了张生。

陈庆之怕皇帝意气用事,连忙在他发话承诺之前提前开口:“陛下,臣以为,此事事关重大,应当召集诸位中书集思广益,商量出妥善的处置办法。”

原本在一旁静静候着的梁山伯也开口谏言:“陛下,魏国如今掠走了豫章王,很可能会以此要挟我国。连豫章王殿下自己都嘱咐‘不要答应任何要求’,显然已经预见到了这种可能。此事该如何应对,才决定了豫章王在魏国如何,现在商议别的,都是本末倒置了。”

萧衍这时方似注意到了梁山伯,皱着眉问:“你是王大夫举荐出京的那位裴御史?搜出临川王罪证的那位?”

他对梁山伯抱着账本在金殿里的那幕还有印象,故有此问。

梁山伯连忙躬身回应:“正是臣。”

“你这两次差事都办的不错,难得还有一颗谏臣之心,敢于直言进谏,王大夫后继有人呐!”

萧衍将梁山伯夸了一遍,又看了马文才一眼,叹息道:“如今朕的一干大臣,老的老,去的去,年轻的又都被东宫招揽了去,与朕并不齐心,仔细看下来,竟只有你们几个年轻人可以重用…”

马文才一怔,和同样怔然的梁山伯对视了一眼,不敢接话。

“还有之前那个徐之敬,为了报讯,硬生生三天便跑回了京中,两边大腿都磨烂了,可见也是个忠心的…”

皇帝顿了顿,又叹:“当初朕设立‘天子门生’,本也对此没有太大的希望,却没想到老天有眼,真降下了几位年轻俊彦与我大梁。”

一旁站着的“老臣”陈庆之闻言,蹙起了眉头,这话已经是赤裸裸的招揽了,可他本是天子,重用谁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为何如今说的如此郑重?

“裴山、马文才…”

皇帝突然唤起两人的名字。

“你二人留下,其他人先出去,朕有话要说。”

第408章 断子绝孙

皇帝瞟了一眼陈庆之, 将他若有所思的神情收入眼中, 不见情绪。

后者意会,领着脸上有伤的张生一起, 退出了殿外, 并自觉在门口把守, 不让任何人靠近。

待殿中回复一片宁静,萧衍看着眼前两位年轻的臣子, 恍然间好似看到了大儿萧统和二子萧综并肩立在那里, 恰值青春年少, 一样的意气风发。

可一晃眼,哪里有什么儿子, 只有马文才和“裴山”,一般的沉稳可靠,一般的少年老成。

却没有被他纵爱宠溺出来的傲然之气。

想到儿子,萧衍痛苦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心,沙哑着声音开口。

“裴山,河东裴氏的庶子, 因受到嫡母冷落而愤然离家,投奔裴公,后受举荐入京, 自投御史台。入御史台后, 颇受上官器重, 却因断袖之癖而受到轻视, 人脉不佳。有此‘把柄’, 想来日后在官场上走的也不会太顺遂。”

马文才听到“断袖之癖”几个字,愕然地看向梁山伯。

梁山伯也没想到萧衍居然调查过他,一边庆幸裴公将他的身世做的周全,一边因皇帝莫名其妙提起“断袖”的事情而赧然,更没想到会在马文才面前说起此事,简直从脸颊红到了脖子。

“马文才,吴兴太守马骅之子,伏波将军马援之后。你这一房三代单传,自你父亲辞官后,你便是你这一房唯一出仕之人,若你做不到三品清官,这一支便要降等,沦为末等士族。好在你还算争气,出仕以来从未有劣迹,又素有治干,得受重用。”

萧衍看似重视马文才,然而此时说起他的过往,却是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以你的能力,再熬上十年,未必不能名列上品。只是你出身不高,既不是豪族又不是灼然门第,母族父族皆没有助力,势力也不够,再怎么折腾,也很难在短期内一飞冲天…”

在士庶天别、生来灼然的环境下,他辛苦十年的结果,不过是别人生下来的起点而已。

但他若连拼都不拼,莫说追赶别人,连被别人追赶的可能都没有。

“你们要奋斗十年、二十年的事情,与朕来说,不过是一念之间。”

萧衍面色淡漠,一双眸子里不再有往日的慈悲,重诺之下,除了有许人富贵的自信,更带着让人不可直视的威严。

“朕可以送你们一场泼天富贵,让你们平步青云、权势滔天,只要你们答应朕一个条件。”

天子之威不可测。

“陛下有令,莫敢不从,不必如此抬爱,折煞微臣。”

马文才心头大震,面对这绝大的诱惑却不敢轻易应下,只能跪伏与地。

梁山伯和皇帝接触的更少,连话都不能接,和马文才不约而同地向着皇帝跪伏。

“二郎已经流落魏国,怕是再难回国。非但不能回国,为了不让他沦为质子、成为威胁我大梁的把柄,或是被魏国当做没用的弃子杀掉,恐怕朝中文武都会选择将错就错,给他冠上‘东昏侯之子’的名头。”

萧衍语气中有着看破一切的疲惫。

“朕和二郎父子情深,然而事到如今,竟连父子之名都不能保全。”

大殿中气氛沉郁,但正如萧衍所说,这怕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其实从他被掳的消息传回来时,朕就知道这辈子想要再见他已经很难了。徐之敬的堂祖父徐匽便被掳至魏国,终其一生也没有回到故国。齐国灭亡后,齐国的贵族皆逃往魏国,受到重用,又恨我入骨…”

萧衍为了报父兄之仇,曾杀尽萧宝卷的族人。

“如果二郎顶着我儿子的身份去了魏国,怕是命不久矣。我心中也明白,自污名分,这结局已经是二郎能争来的最好结果…”

“朕最了解臣子的心思。一开始,他们出于对二郎成全和自污的愧疚,也许会愿意设法解救一二,但时间一长,便谁也不会再关心一个被困敌国的皇子如何,毕竟在世人眼里,他已经是一个‘失败者’,哪怕再回国中,也没有翻身之日。”

他心中刺痛,几不能语。

“但朕,是他的父亲。”

萧衍一字一句道。

“别人可以不管他,朕不可以。”

马文才忍不住喟叹出声。

哪怕他再怎么铁石心肠,也是曾为人子,即使对萧综有颇多怨恨,可听到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是不禁动容。

也许正是有这样的父亲,那样自私无情的萧综,在最后遇险之时,委托旁人带回去的话,才会是那样的一句。

萧综也许心中有怨、有恨、有不甘,但更担心的,是自己的父皇会为难。

一旁的梁山伯想到的是自己故去的父亲,想到的是身为人子却无父亲可依,心中更是悲恸。

在自己的臣子面前剖析自己的心事,即使是萧衍这样善于恩威并重的皇帝,依然有些不自在。

但很快,这种不自在便被更深的期望所取代。

“朕当初对太子寄予众望,想要趁还在时帮他学习治理好这个国家,是以一旦发现年轻的可用之人,便送去他的身边,希望他日后能少走些错路,却没想到朕也会有后悔的一天。”

萧衍苦笑,“待朕与朕的老臣们一去,太子和他的新臣们,怕是更不会愿意救回这位‘齐昏侯’的儿子。即使太子顾念着那一点兄弟之情,他的臣子们也不会让他如愿…”

他看向跪伏着的两个年轻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