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

权少腾耸动眉头,“你要听的啊,别怪我。”轻咳一下,他脸上没有情绪变化,但是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明显有些不安。

“杜红鹃说的,是真的。”

霍仲南眯起眼睛:“全部?”

权少腾:“不。”

霍仲南刚松一口气,权少腾就沉了声音,“你父亲那个案子,事发时的一切,和她说的一样。于休休的父亲于大壮,确实充当了告发的角色,是他通知了村长,村长又告诉了知书,知书把全村人都叫上了。对了,第一个冲进去捉奸的人,也是于大壮。”

房间里很安静。

权少腾打量一下他的表情,微微一笑,“不过,那个于英是他的亲戚,他当时比较着急,也是人之常情。”

是亲戚。

于休休管于英叫姑婆。

霍仲南垂下眼皮,“然后呢?”

权少腾想了想,“有一些就无法证实了。杜红鹃说,当年强\奸于英的另有其人,那人是在你父亲进去之前溜走的,说于大壮故意告发你父亲,冲进去抓人,就是为了保护那个人,就是故意栽赃你父亲——关于这个嘛,说实在的,几十年了,无法证实,也没有人能证实。”

霍仲南沉默不语。

权少腾打开随身带来的笔记本。

“我这里有个模拟现场图,你要不要看一下?”

霍仲南嗯一声。

权少腾把椅子挪近,将笔记本贴近他的床边,指给他看。

“你父亲住的房子是这样的结构,当年,于英就被你父亲——不,犯罪嫌疑人打晕带回去,捆绑在这个房间的床上。”

霍仲南看着电脑屏幕,目光里仿佛要滴出血来。

权少腾瞥他一眼,“你的假设是有道理的,于英是你父亲的爱慕者,如果你父亲真的对她有什么想法,犯不着用强的,而这一点,从事后于英一口咬定是自愿而非强\奸,就可以看出来,不用怀疑。”

霍仲南一言不发。

权少腾:“就是有一个点。杜红鹃说,她当时就在你父亲的房子背后,这里——她说她亲眼看到一个黑影从围墙翻出去跑了,亲眼看到于大壮鬼鬼祟祟地在竹林里张望,你父亲一进门,他就冲进去抓人,紧跟着,村长和知书就带着村民闯了进去——

那么问题来了。她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当年不站出

来指证?为你父亲洗清冤屈?你父亲救过她,帮过她,让她不至于饿死。她为什么不报答恩人?却要在若干年后找到你,说这些无法求证的往事?”

霍仲南皱皱眉,“她马上就要回城了。”

在那个年代,被一个村子的人捉奸后认定犯罪,几乎就是盖章定论的事情。杜红鹃那天告诉他,当时有几个和赵矅选相熟的人,曾经试图为他说情,当即被训斥了,让他们要提高思想觉悟,不要为了给犯罪分子开脱,站在人民的对立面,影响自己的前程。

前程,

压死人的大石头。

在那些喘不过气的岁月里,人人都想回城,人人都想离开那里。

谁愿意拿命运去赌?

那天,

杜红鹃就坐在权少腾那张椅子上,和他说起往事。

“我当时已经知道,下一批的返城指标,就有我的名字,我很快就能离开那鬼地方了。我承认……我很软弱。心里挣扎了很久,还是寻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怕惹火烧身……我对不住你父亲,我没有站出来,没有帮他,甚至没有开口为他说一句话。这件事压在我心里这么多年,我有时候都不敢想,一想,就睡不着觉。对不起,很对不起。”

“那天晚上的事,我后来想过很多次,慢慢的,就明白了。那就是人家诚心要害他呀。就算我当时站出来,我一个人也说不明白,不仅帮不了他,说不定……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你父亲本来是和我在同一批返城名单里的。我记得,那事儿发生前没几天,有一次干活,我还问过他,返城了,准备干什么。你父亲说,先把工作问题落实了,就和你妈妈结婚……他说,你妈妈等他太久了,他很内疚,也很是思念。我记得,他有一个钱夹,夹子里就放着你妈妈的照片。你说,一个天天念着未婚妻的男人,怎么会熬不住剩下那点时间?犯下这么大的罪行?”

“其实,大家都不傻,想想就都明白了,以他的为人和品行,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说白了,大家不愿意相信他,不是因为他真的犯了罪,而是大家都希望他是真的犯了罪。”

“一出事,大家就群起而攻之,一个个像杀红了眼睛的刽子手,恨不得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哪怕,有些人明知道他是冤枉的,但为了他的那个返城名额,也要狠下心来,把他往死里推。”

“毕竟——他走不了,就多出一个名额,别人就有机会了。”

“这人心啦,不能细想,坏的,都是坏透的。别人坏,我也坏,我没有站出来,我也是坏的。自私的。”

那天,霍仲南问了她一个问题,“于大壮不是知青,他不可能返城。为什么要陷害我父亲?”

杜红鹃当时给了他一个眼儿。

好像在说,你怎么那么单纯——

“他不返城,他有朋友要返城的呀?”

霍仲南问她,“那你记不记得,后来是谁,替补了那个名额返城?”

杜红鹃表示,她记得很清楚,而这也是她认定于大壮故意陷害的一个依据。

“唐文骥。是唐文骥补了那个缺,他返城后,就进了银行系统工作。后来,越混越好,位高权重……于大壮也是靠着他的关系,走出了于家村,在申城混得风声水起,成了远近闻名的暴发户。他俩是朋友,那时候就是朋友,穿一条裤子的哥们儿,你说,这事和于大壮有没有关系?”

霍仲南说不出来。

因为一切都已经既成事实。

一个举报,

一个证据确凿的犯罪现场,

把他的父亲推入了无底深渊。

没有人可以为他开脱,

人人都在渴望他出事——

于是,在那个引来众人狂欢的特殊事件里,赵矅选就这样成了大众的牺牲品。

他从此没能离开于家村,没能如约迎娶心爱的女人,又蹉跎了好多年,看着一批又一批的知青返城,离开于家村,获得了新生,只有他,似乎被人遗忘。

而导致他“潜逃”离村的,不是繁重的农活,而是来自于家村人的集体恶意——或者说,集体凌辱。

尽管当年于英凭着一己之力保住了他,赵矅选没有去坐牢,案件也没有犯罪定性。可是村民们不需要那一纸法律文书,舆论更不需要。

他们有自己的判定。

在那个谈性色变的年代,“强\奸犯”的帽子就像一个摘不掉的紧箍咒,扣在了他的脑袋上。

春天花开的时候,蜜蜂会这么叫他;冬天下雪的时候,雪花会这么叫他;放学回家的孩子,会这么叫他;牵着黄牛耕地的村民,也会这么叫他……

半夜有人会拿石头砸他的门,窗户总是无缘无故被砸坏,在食堂里打饭,每次轮到他就没了菜,饭盒里的米团也是永远他最少,稀饭能数得出米来……

他在于家村没有朋友。

为了和他划清界限,也没有人敢靠近他。

村民们为他取了很多不堪不雅的绰号,小孩子会唱与他有关的童谣。

他似乎是于家村的公敌,一种象征耻辱的反面文化。

若干年,若干年,在那些压抑的岁月里,赵矅选做最重的活儿,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但活得永远不如鸡和狗。狗病了,还有人同情,可是他病了,一个人躺在破旧透风的房子里,没有人管他,甚至有人会在走过时,在他的窗边呸一声,说“死了好”。

今天有人问“那个强奸犯死了吗?”

明天有人问“为什么还不死?”

那时候,唯一关心过他的于英,已经疯了。

好好一个姑娘,终于被流言压垮,成了那个偏僻小村庄里的笑话。于是,在百分之八十都是于家人的于家村里,赵矅选是于家人的敌人,大家都恨他毁了于英,让她从一朵漂亮的鲜花,变成了一个疯女人。

其实,当年他们是逼过赵矅选娶于英的。

在于英疯了之后,有人就提议,让他娶了她,照顾她,

这算是于家人和赵矅选的一种交换,如果成了于家的女婿,本本分分在于家村做一个农民,照顾疯掉的于英,可能,他就能融入这个“集体”,会少很多麻烦。

但是,赵矅选坚持的拒绝了。

他很感激于英,但他无法娶她。

在申城有一个女人,在等他回去。

一直在等着他。

当年,霍钰珂是去过一次于家村的,在她还不知道赵矅选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优秀的他,永远轮不到回城名额的时候,她来了。

穿着与当地村民全不一样的小裙子,像个亭亭玉立的仙女一样,来到了于家村。

她没有通知赵矅选,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而这个“资本主义的大小姐”——当年村民们是这么叫她的——她在于家村看到了最不堪的一幕。

赵矅选早已不是照片上俊美才高的赵矅选。

真相令人绝望。

她是羞愤离去的,头也没回——

第159章 大猪蹄子要慢慢教

“他们说,你爸爸是半夜走的,走之前,把房子一把火烧了,拖着病体,一个人从村后面的小路,翻过于家山,沿着水库,从山里摸进的城。唉,还是好人有好报啊!幸好你妈妈还在等他,没有嫁人,要不然,就没有你喽……后来听说这些事,就觉得吧,这大概是老天给他的补偿吧。幸好,幸好。”

——这是杜红鹃临走之前,发出的一番感慨。

可惜,霍仲南并不认同。

有什么好的呢?

如果母亲早已嫁给他人,就不会有那样的悲剧发生。

但凡老天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也,宁愿不曾来过这个世界。

“这群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霍仲南慢声说。

权少腾抿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人性这东西最是经不住剖析,说他们是坏人吗?他们偏偏都是老实人。会被一点点好处诱惑,会为一点点收获而满足,会同情弱小,会破口大骂社会不公,会为别人的痛苦而落泪。说他们是好人吧?他们又非常自私,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欲望,不惜牺牲别人,为了给自己铺路将别人挤下黄泉。

“我操!”沉默片刻,权少腾突然爆出一声,“讲真,我就不乐意干这个事儿。没人犯罪,没人可抓,可我偏偏觉得,当年做这些事的每一个人,都该打一顿,这些人就叫什么,心理学上叫什么来着?”

霍仲南冷冷扫他一眼。

“集体无意识。”

“对对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权少腾眯起眼,想了想,又问:“你会因为这个事,恨她吗?”

这个她,指的是谁?他不说,不用说,彼此就知道。

霍仲南扬起一侧唇角,摇了摇头,眼睛里仿佛带着光,带着笑,“我疼她都来不及,怎会恨?”

“……”

权少腾眼一斜,盯住他,深深地陷入了对爱情这门课题无解的迷惑中。

“这么伟大?!”

霍仲南皱皱眉,“不是伟大。”

“那是什么?”

“单身狗,很难明白。”

“……”权少腾深吸一口气,谢绝了这“人身侮辱”,指着他,“我算是发现了,老子这简直就是在找虐。行了,大霍,你这案子就这样了啊,我靠它是翻不了身的。走了,走了。”

“你回来。”

霍仲南叫住他。

“呃?”权少腾回头,眉眼飞笑:“咋的,舍不得我啊?甭用这种眼看我,等你好了,我请你吃香喝辣看漂亮妹子。就这样子。”

他打了个响指,要走。

霍仲南说:“阳台垮塌和周叔的车祸,当真不是许宜海?”

额!权少腾怔了怔,说:“许宜海的案子申城警方还在调查,但目前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这两件事,都跟他没有关系。”

不是许宜海?

又是谁?意外?

霍仲南默了片刻,冷笑。

“这世上,有那么多意外吗?”

权少腾思考一下,“别人肯定没有。但你可能就不同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霍仲南打断他,“你有一句话是对的。”

权少腾笑嘻嘻的挑眉:“什么?”

霍仲南说:“医生说,我活不了多久了。”

“???你别吓我,兄弟?”

“大脑皮质功能障碍,损伤了一些大脑机能,可能恢复不了。这样,死与活,又有什么区别。”

……

这次发生的事情,让欢乐的于家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于休休看到父母这样,也有点难受,这两天把精力都用到了父母的身上,有时候都来不及去想霍仲南。

不过,每天的例行一问是有的。

“哥哥,今天有没有好一点?”

“霍先生,能下床走几步了吗?”

“老板,恢复得怎么样啦?”

她换着花样的问,霍仲南也是换着花样的回答。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医生说,我现在可以打死一条牛。”

“我可以下床,要是你在,还能和我一起去院子里看看新开的海棠。”

海棠花开了哇?于休休记得医院的院子里是有好多海棠树的。

“今天申城是大晴天呢。京都呢,出太阳了吗?”

“太阳很好。你看。”霍仲南难得的拍了一张照片给她。

病房的窗户有阳光的剪影,金灿灿的极是喜人。

于休休经跳跃,十分兴奋,“哇!好想和你一起晒太阳。”

“走不动怎么办?”

“你走不动,我可以用轮椅推着你走——”

“【微笑】”

“不许这样笑啦,你这个人,屡教不改。”

“你慢慢教!不许凶。”

“哼,大猪蹄子,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微笑】”

“学坏了呀,大魔王哥哥。”

不能见面的日子,两个人把能调的情调到了极致,除了不能涉及的领域,都说了个遍。于休休总是克制着自己,怕长时间聊天会影响他的休息和恢复,怕他用脑过度。可是霍仲南总是说没有关系,说医生让他要多动动脑子,这样恢复得快。

往常两人聊天,他是很少说这么多话的。

于休休想,他一定是十分想念她吧?

“休休呢?为什么不说话?”

一分钟不回信息就追问过来,这还是她的大魔王吗?

于休休噗一声,眉开眼笑地抓着手机,把他发过来的信息又看了一遍,“我在想些事情。”

霍仲南问:“想什么?”

于休休说:“我在想,我家哥哥是不是特别特别想我,要不然咋这么骚气呢?”

“……”

霍仲南迟疑了片刻:“想。”

哇!这么甜的吗?于休休觉得这家伙简直走火入魔了!

看来真是距离产生美,分开没几天,就暴露大猪蹄子的本性了。

于休休脸颊红红的,笑眯眯打字:“那你亲亲我呀?”

这个事儿,她不止逗过霍仲南一次,他十分拘谨,似乎并不善于这种小儿女的暖昧对话,每次看他顾左右而言它故作冷漠的样子,于休休就觉得自己“攻气十足”,战斗力爆表!

果然,霍仲南没有回复。

于休休刚有一点小得意,他一个电话打来了。

“喂?”于休休有点意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亲你。”霍仲南说着,对着话筒轻轻一吻。

了!

于休休心脏一跳,差点原地去世!

看不到他的脸,感受得到他的气息,他的呼吸就在耳边,于休休心脏被撩了一下,双颊红透,“霍仲南,你是个恶魔!”

霍仲南低笑一声,“在做什么?”

于休休看了一下还在被窝里的自己,打个呵欠,“宅在家,当和事佬。”

霍仲南没有说话。

于休休怕他以为自己无所事事,却不肯去京都陪他,马上解释说:“我家的两个老顽童搞得像生仇死敌一样,我在家还好一点,给我一点面子,只要我不在,马上就开仗,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尤其是苗女士,我怀疑她更年期到了。”

霍仲南说:“为了什么事吵架?”

这么多天了,这是他第一次问起。

于休休不太想说,觉得这事太臊太丢人。

“就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吵架哪里是夫妻嘛。”

“嗯。”霍仲南没有再多问,“休休,你要好好的。”

“我当然好好的呀。哈哈,他们吵架,我就当看戏,没关系的,反正两个人都疼我,有我在,他们就不敢真的离婚。”

“我媳妇儿真棒!”

这称呼,于休休脸红。

她含糊地嗔骂一句,又带了过去,“其实也有渣弟的功劳啦,渣弟要高考了,他们不敢冒险影响他的学习。哥哥,你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这么腻?”

“嗯?”霍仲南笑,“我哪天对你不好不腻?”

“好吧好吧,天下第一好第一腻的小哥哥,彩虹屁送给你。”

“……”

他沉默了许久。

“只是哥哥吗?”

于休休的脸,又烫了,“不然呢?还能是什么?”

“老公?”

“想得美啊你!一边去玩。就这样,挂啦!”

~

为了于家洲的学习,这是于大壮为了说服苗芮找的借口。苗芮明知道是借口,又不得不屈服。每个周末崽崽都会回家。如果他知道了,影响学习怎么办?所以,两个人默契地认为,在于家洲面前,还得维护“恩爱夫妻”的人设。

今天于家洲就要回来了,为了不引起他注意,于休休早早就撺掇母亲,搬回楼下主卧去。

苗芮死活不肯,“谁要跟他睡?”

于休休说:“做做样子,你又不用真的跟他睡。对吧?”

苗芮:“一间房,不跟他睡,我睡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