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涛说:“七中以前是女校,出了很多有名的校友。后来改成了男女同校之后就没那么好了。现在就是所普通学校。不过学校附近的风景还可以,重点高中都没有我们学校那种好看的老建筑。”

他说完,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以贺总监的见识,大概根本不需要他介绍这些。

但贺显似乎听得非常认真,非常入神。

林思涛话说完了,他的眼神还定在林思涛脑门上。

就这么笔直地盯着。

过了几秒,林思涛才反应过来——贺显只是走神了。

“贺总监?”他轻声叫了一声。

贺显这才回魂:“啊!啊!我是不是睡着了?刚才好像眯了一下。”

林思涛终于确信他醉得不轻。

他不好意思继续坐下去了,起身要走。

贺显说:“今天太晚了,你留下。”他看着林思涛的眼睛强调。他头发略凌乱,不像早晨时候那样梳得整整齐齐,这会儿看上去像一个大学生。

——林思涛唯一认识的大学生是他家房东的儿子。一到放假就泡在网吧里玩游戏,房东说他回家就是吃饭,睡觉和要钱。

林思涛想过,如果有一天他上了大学,决不要变成那样的大学生。

贺显才是他想象中的大学生。他一定是年纪轻轻就从牛津剑桥那样的名校毕业,所以才能在现场指挥若定,做到总监的职位。

贺显盯着他:“我还有事情要问你,今天你就睡在这里。”他说得非常坚决。

就在林思涛犹豫的当口,窗外亮过一道白光,一声炸雷响起——雷雨在深夜时候终于来了。

林思涛突然一阵眩晕。窗外大雨已经倾盆而下,雨声如瀑布一样。仿佛冥冥中已经有人为他做出了决定。

他紧张极了。

而贺显却放松下来,他整个人都松弛了,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近乎微笑的表情——“这种天气外面很危险,你先在这里休息吧。”

贺显去房间找出几件浴袍。扔给林思涛一件。

他叫林思涛先去洗澡。

林思涛十分服从。他向来很听话,从小外婆就说他像狗。

但这样服从一个陌生人还是第一次。林思涛已经稀里糊涂了,他从未遇到过贺显这样的人,也从未这样突然闯入过别人的房间。

脱了衣服站在花洒下面时候,林思涛好像一个即将高烧的病人,浑身颤抖。但他并不害怕。他到底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大部分时候,都盲目乐观。

他转动花洒的旋钮,但水就是不喷出。他试了几次,都打不开。三十秒,一分钟突然变得十分漫长,林思涛害怕贺显不耐烦地推开卫生间的门,来问他是不是不会用淋浴。

幸好门外一直很安静。

他不停地试着不同的方向,就在最后绝望的一秒钟,水流从花洒中喷出。林思涛从没有如此感激过自己没放弃——他避免了不得不叫贺显进来帮助他的窘迫。

快速冲完澡后,林思涛穿上睡衣。睡衣本就宽松,又是照着贺显的身材准备的。他穿上去过于宽大。他擦了擦镜子上的水汽,心虚似的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矮小的影子。

他先整理好睡衣,先把上衣勒进睡裤里,想想还是应该拿出来。然后尽量把浓密的头发向后撸,露出整个额头,没了头发遮挡,大背头发型能显得他的脸不那么幼稚——然而他也不明白这些动作的意义何在。

他终于镇静地走出洗浴间。但贺显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他睡得很熟。即便在醉酒中,他看起来还是不可思议的文雅英俊。林思涛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才轻声唤他:“贺总监。”

贺显没有醒,只含糊地哼了一声。电视机打开着,正播着热闹的选秀节目,有人大哭有人大笑。林思涛的声音越发轻了:“贺总监。”

这一刻,林思涛好像反客为主了。他终于鼓足勇气,走到贺显身边,伸手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贺总监,该洗澡了,洗完澡上床睡。”

贺显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眼睛红红的,他怔怔地盯着林思涛,仿佛一瞬间没认出他是谁。

“好…”过了两三秒,贺显沙哑着嗓子说。

洗完澡之后,贺显给林思涛拿了条毯子。房间的沙发放下来就是一张沙发床。林思涛铺好毯子准备睡觉。但贺显也盖了条毯子,躺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正用一种沉思地神态看盯着他。

林思涛问他:“不睡觉吗?”

贺显没有回答,反而问他:“你高中还没有毕业吧?”

林思涛“嗯”了一声。

如果只是暑假想赚点玩乐的零花钱,那有更多的地方可以选择,商业区里有很多几个小时的零工可以打,轻松得多。一个十七八岁的学生来工地打工,通常只有一个原因——家境。

“七中现在就算不是重点高中,每年应该还是有不少高考读大学的吧?”贺显闲聊一样说。

林思涛维护自己的母校:“今年有五个考上一本的。”

贺显温柔地说:“你暑假之后打算怎么办?”

林思涛眨了眨眼睛,说:“我想快点工作,我应该早点工作。他们说在工地上只要肯干,赚得不会少。”

“谁说的?”

“陈师傅,还有我家的房东。”

贺显说:“你应该读书。”

男孩不说话了。贺显一时间有些懊悔。他不了解这个人,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世界上不幸的家庭太多,许多孩子不得不过早地考虑生计,读完高中对他们而言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贺显将明亮的吸顶灯关了,只留下一盏昏黄的小台灯。和电视里细微的音乐声正好和谐,形成一个温暖保护罩。将他们与窗外的暴风雨隔绝开来,像安全的孤岛。

“睡吧。”他说。

第3章 丑闻

第二天一早,贺显在房间床上醒来,客厅的沙发已经恢复了原样,没有留下有人过夜的痕迹。睡衣洗过挂在晾衣架上。林思涛已经走了。

中午午休时候,丁晟光又去贺显办公室坐着闲聊。

丁晟光是一刻没人陪都不行的人,贺显又正在电脑上忙着什么,对丁晟光的话都是嗯嗯两声敷衍过去。

丁晟光就笑:“你就没一刻能歇下来吗?”

贺显说:“你就没一刻能不屁话吗?”

打印机嗡嗡作响,不一会儿就打印了厚厚一叠资料出来。丁晟光过去拿起来一看:“这什么玩意?谁家有孩子要高考?不对呀,小涵才上初中。还有这个…这个没人需要吧?”

贺显说:“不是亲戚朋友家的孩子。是林思涛。”

丁晟光已经忘记这个名字了:“谁?”

贺显只好说:“童工。”

丁晟光恍然,他当然也觉得十七八岁就出来工地打工的年轻人很可怜,但这种可怜和他可怜路边的乞丐没什么两样,他是不会针对某个特定的对象采取特别的行动的。慈善行为该放在慈善活动上做。

“你真可爱。小心被人缠上。”丁晟光提醒他。

贺显整理着打印好的资料,装在文件袋里,没有说话。

他下午要回公司一趟,顺便从工地那边绕了下,叫林思涛到车边说了几句话,把资料袋拿给他。

中午气温高,午休时间长。没有施工作业的声音,工地上安静许多。连蝉鸣声都能听见。

“这是几份资料,拿去看看。”贺显从车窗递给林思涛。

林思涛有点发懵,贺显等了他三秒,他抓着资料袋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好好看,我先走了。回头再说。”贺显的声音从车里传来。林思涛垂着头,等车开走了,他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林思涛一口气跑回宿舍。六人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中午太热,他们的简易房内没有空调,很少有人回来午睡。

他打开资料袋——里面装着几份材料,都是助学贷款的申请办法,国家助学金和奖学金政策。

林思涛粗粗扫过一遍,只觉得像做贼一样心慌又兴奋。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咳嗽声,有人推门而入,他慌忙把东西往枕头下一塞。

等到晚上,林思涛拿上电话IC卡,跑去工地对面的公共电话亭打电话。

他每隔几天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外公耳朵不好,只有外婆和他说话。

报过平安之后,外婆说他:“工地上苦吧?”

“不苦。”林思涛说。

外婆就笑:“嘴倒硬,工地怎么会不苦。”

林思涛真不觉得苦。他年轻,有的是力气。就是枯燥而已。原以为坐在教室里听课枯燥,没想到在工地上干活,比听老师照本宣科还枯燥十倍。打桩声无限循环仿佛没有尽头。

和外婆电话挂了之后,他犹豫了下,拨了另一个电话。

“喂。”活泼的女声响了起来。

林思涛叫她:“丹丹,是我。”

许丹大叫一声,大声责怪他这半个月来杳无音讯,到现在才给她打电话。

他和许丹是初中同学,高中又在一起,和许丹家靠得近。许丹家比他强一点,父亲还在,只是完全不问家里事。

“你在工地打工,应该能买不少东西吧?真好啊,能自己赚钱。”她羡慕地说。

林思涛认真问她:“你认为我应该继续在工地打工吗?”

他和许丹无话不说。关于辍学打工这件事情他出发前也和许丹商量过,但东拉西扯始终没有决定。

“干嘛呀?这么严肃。不是说你先干段时间看看再说吗?说不定到时候你想留在工地都留不成呢,”她叽叽喳喳地说,“我今天看到电视上有个新闻,说现在大学生都难找工作,以后恐怕在工地上班的都要大学生。”

林思涛被她逗笑了。

许丹骂了他一句。两个人都静了下来,她说:“那我也认真问你一个问题。”

林思涛嗯了一声。

“我是你的女朋友吗?”她说。

他和许丹老在一起玩,上学放学又是同路。早被同学起哄开玩笑说他们是一对。

学校对早恋不管,班上和校外社会上谈恋爱的人都有。像他们这样的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纯情了。

也许是太纯情了。

他和许丹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们试着接过一次吻,但还没伸舌头,他就推开了许丹。

从此他们就再没有更亲密的肢体接触了。

“我算是你女朋友吗?”许丹又问了一遍。

林思涛回答了她:“应该不算吧。”

许丹飞快地说:“我和卷毛做了。”说完就啪地挂了电话。

林思涛呆了。卷毛也是他们的邻居,比他们大两岁,上的职高,已经毕业实习了,在修车行做事。

他哭笑不得,握着电话又打过去,许丹不接了。

才从电话亭离开,他就看到贺显插着手慢慢走了过来。

贺显又换了身衣服,白色t恤,灰色的宽松裤子,穿着双人字拖,一副吃完晚饭出门散步的悠闲样子。

他冲林思涛招招手。

两个人穿过桥,走了快十分钟,一直走到另一条街上的广场花园边。那里夜市一样热闹,他们在长椅上坐下,看着大妈练舞。

贺显买两个冰淇淋,他拿着一个,给林思涛一个。

他们边吃边聊。

“给你的东西看了吗?”贺显问他。

林思涛很想问他,为什么他这样一个大人物会对他如此关切,但未免显得太不知好歹——他一贫如洗,贺显能从他这里图什么。

“看了。”他说。

贺显没有追问,只是微笑说:“看了就好。”

他惜字如金。

过了一会儿才说:“因为外因放弃学业是很可惜的事情。”

林思涛听懂了他的话。

贺显拿着冰淇淋一直没吃,一滴化开的奶油滴在他的手上。他甩了甩手,把冰淇淋递给林思涛:“本来就都是买给你的。”

“贺总监…”林思涛差点没忍住问出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贺显看向他,林思涛说:“谢谢你。”

一回宿舍,就有人嘲笑林思涛给小女朋友打电话打太长时间,中间夹杂着几个下流笑话。

林思涛趴在床上,周围的声音他一点也听不进去,朦朦胧胧地只想着那滴滴在贺显手背上的奶油,以及贺显那个甩手的姿势。

他对许丹感觉很愧疚,因为世界现在天旋地转,他没有太多心思分给她。

第二天中午,贺显没有过来。吴江海的司机叫林思涛到老吴办公室去。

吴江海正在用电脑玩斗地主,看到林思涛进来眼皮也没抬一下。

“坐。”

林思涛坐了下来。

吴江海又点了几下鼠标,才说:“我下面跟你说的话,都是为你好。老陈说你老实,我也是看你确实老实才说。”

他抬起头,打量着林思涛。

“有人看到你和贺总监走得挺近的。我提醒你一句——他和我们不一样。”

林思涛心想,贺总监当然和其他人不一样。

吴江海说:“他家世不得了,是因为身上弄了丑事,才窝到我们这里来做个小小的工程总监。”

林思涛说:“什么?”他惊讶不过来了。贺显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有丑闻。再说他还以为总监已经够厉害了。

吴江海目光闪烁:“他不喜欢女人,喜欢玩男人。”

林思涛定住了。

吴江海得意洋洋地说:“你小心点。他这种人…谁叫人家命好,生下来就比我们高一等。你要是个小姑娘,说不定还有点攀高枝的希望。不过你是个男人,又一穷二白没个背景,玩了就是被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