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见不到人,甚至没有过一个电话、一封书信、一句遥远的问候。

在她人生的任何一个层面,费泊南这个父亲,也只不过是名义上的父亲,看不见摸不着,他从未以一种真实的方式存在于她的生活。

温南栀自问,她不是那种偏执的小孩儿,会盲目不论缘由地怨恨离家出走的父亲。她如今也长大了,心里有惦念着热恋着的人,那么多小说电视剧也都反反复复在讲婚姻家庭这些事,她不是不能接受,父母之间没有感情彼此分开。但费泊南和她的母亲温若青并不属于这种状况。

她的家庭虽然在很多方面传统且老派,但从外公到妈妈舅舅小姨这一辈,再到她和几个表兄弟姐妹,家人们彼此都注重沟通交流,哪怕是家中长辈,也愿意尊重年轻人的意愿,愿意听一听小孩子们的想法。所以在温若青和费泊南这件事上,随着她逐渐长大成人,家里并没有人隐瞒她。只是温若青本人不爱多谈。但她也不会阻止家里其他人把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挑拣着给孩子科普明白。

用外公的原话来说,孩子长大了,需要知道自己爹妈是谁,也应该知道她的家庭变成如今这样,从始至终父亲缺席,到底是因为什么。

也是因为此,温南栀在其他方面性情温厚,却唯独有一片逆鳞不可触碰,那就是“父亲”两个字。

哪怕仅仅听到那个名字,心头都会源源不断燃气愤怒的火焰。在画展那次爆发,是因为她终于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理应是她“父亲”的男人,看起来春风得意、生活滋润,身边伴着温千雪那样优雅得体的女人,他过得那么好、那么幸福,看起来已经全然将她这个女儿、将他曾经的结发妻子抛诸脑后。

这样一个冷漠、自私、无耻的人,为什么偏偏是她的父亲?而他怎么还有脸在电话里用宋京墨的事要挟她见面?尽管已经拼命用宋京墨事前的叮嘱安抚自己,随着走进餐厅,在服务生的带领下走近那个坐在餐桌边的男人,温南栀发现自己仍然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愤怒,怨恨,鄙夷,还有为母亲多年来寡居生活的委屈和心疼,填满了她的内心,温南栀在桌边站定,几乎费尽全身力气,却仍然喊不出他的名字,只是硬邦邦地将包一扯,在沙发坐下。

费泊南却似乎很高兴,见她坐下,殷勤地为她倒了一杯茶:“这是我自己带过来的普洱,喝一杯,暖暖肠胃。”又对服务生说,“可以上菜了,先把鸡汤上了。”

见温南栀一直不言声,他笑着解释:“抱歉南栀,这次见面太仓促了,我想着你工作忙,到了再点菜要等蛮久,可能时间上会来不及,就自作主张点了些菜,这样你来了就能吃上。都是你的家乡口味,我想你会喜欢的。”

温南栀仍然没说话。但她端起茶喝了一口,不为别的,面对这个男人,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必须先平复心绪冷静下来,不然接下来这餐饭,肯定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你以前在娴雅做的也蛮好,怎么会想到跳槽到友禅的?”费泊南倒是没有多废话寒暄,或许也知道他再像上次那样问候,温南栀不会有什么好话等着他。

温南栀喝完一杯茶,撂下杯子,开口:“我和你的关系,甚至不比同一所学校的校友,这些事我就算需要有人一起讨论,也不是和你。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就开门见山吧。”

227 父亲2

费泊南笑了,他双肘撑在桌沿,双手交握着,这是一个非常自主、非常松弛的姿势,他不疾不徐地道:“这就是我想和你聊的。南栀,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父亲,我不会坑你害你,甚至在我的能量范围内,只要你有需要,我会尽我所能去帮助你,让你更轻松地达到你想要的事业高度。所以面对我,你可以放松一点儿、也理智一点儿,没有必要这么针锋相对,我不是你的敌人。”

温南栀反唇相讥:“既然你这么有心,过去二十年怎么没见你对我有过一星半点的关照?”

费泊南笑了:“我向你母亲打听过你,隔上一段时间,我就会给她打个电话,但她拒绝透露你的一切动向。并且在你高考结束时对我说,你考取了家乡的一所大学。那我想,她的态度可能代表了包括你外公在内温家大多数人的意愿;而且我听说她在家那边开了一间民宿,生意红火;你和你母亲有家人庇护,生活各方面也都不错,你也顺利考上大学,我没什么必要再多去打扰。”

温南栀明显一顿,这个动作非常微小,但费泊南捕捉到了,他立刻就明白,他所说的这些,温南栀本人是不知情的。他松开手臂,身体前倾,又道:“南栀,你是我的女儿,我自然希望你的人生平安、顺遂。但在从前你母亲的描述中,我觉得你是一个安于现状的孩子,我没想到你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和能量,孤身一人考来平城念大学,并且毕业后,你也不打算再回家乡。这超乎了我从前的判断。为人父母,都是盼着孩子好的。既然你有这份心气和能力,我自然也愿意尽我所能地去帮助你,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温南栀的态度仍然板正:“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或许你过去确实打过电话,也关心过我的动向,但是难道这些就是身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可以做的全部?你没资格埋怨我妈妈不对你讲出实情,因为如果你足够有心,完全可以凭自己打听到更具体的情况。你说的这些,无非是借口。”

费泊南说:“南栀,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

费泊南此刻的脸上终于不再是那种纯然的笑容,他老了,唇角挂着一点笑,人看起来并不是喜悦的高兴的,反而透着那么点高高在上的嘲讽:“你需要记着,哪怕是父母与子女,也不尽是纯粹的付出。父母养育子女,也不都会是欢喜。会有嫌弃、有比较、有偏颇。而子女对父母也一样,随着孩子一点点长大,有的会敬仰父母的能量之大,也有的会嫌弃鄙夷为什么自己的父母这么没本事。你已经这个年纪了,难道还在相信电视剧里父慈子孝那一套,我和你说的这些,才是人生在世的真实。”

他手执茶壶,又倒了两杯茶,那茶汤浓滟,茶器是精品,连倒茶的声音都是好听的。他的动作优雅又漂亮,与温南栀印象里母亲和外公泡茶的姿态完全不同,他的一举一动都仿佛是精心演练过数百次的,高雅出尘,是好看的,也是疏离的。温南栀觉得自己从手指尖透出一股冰冷来,人生第一次,她终于窥见了一点残忍的真相,她的亲生父亲,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旁人口中描摹上数百次,也敌不过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外公那么温暖柔和的老人,某次身边没有其他人,提起她父亲时会那样说。

他当时说:“你的父亲,是个天才,但天才都是无情的。你妈妈看人的眼光很好,但看人的眼光,和选丈夫的眼光,不是一回事。南栀,你以后到了婚姻这道门,不要重蹈你母亲的覆辙。”

费泊南将一杯茶往她面前推过来,端着自己那杯茶,又说:“如果你不能用实际行动证明,你是天赋异禀的,你是优秀的,你有这个能力自己搏出一番天地来,你不能自己走到我面前,那我有这个女儿,也相当于是没有。南栀,你不知道那一天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给了我多么大的惊喜。”

他字句铿锵,斩钉截铁:“南栀,这才是我费泊南的女儿!”

温南栀许久都没说上来一句话。

后来服务生端上饭菜,费泊南体贴地为她盛了一碗鲜鸡汤:“这家的鸡汤炖的非常不错,尝尝,我喝着比你母亲当年的手艺还强一些。”

吃饭这件事上,温南栀不打算苦着自己。毕竟正如费泊南所说,她的午休时间是有限的。不吃饱这顿饭,下午干活儿都没力气。她喝光一整碗香喷喷的鸡汤,开始夹菜,边吃饭边说:“你也觉得我妈做饭手艺不错?”

费泊南笑了:“你母亲做饭的手艺一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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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温千雪呢?”问出这句话,温南栀自己都有点惊讶。她觉得自己一直是个温和的脾气,到了这一刻却发现,她其实也有尖锐不饶人的一面,只分是对谁,是为了什么事。

费泊南说:“千雪不会做饭。不光不会做饭,她也不会做其他任何家务。我们结婚以来,这些都是她请专人料理的。”或许是见温南栀偏头打量她的样子,他笑了笑说,“你还小,婚姻这件事,你并不明白。”

温南栀说:“我倒是想听您讲讲。”

费泊南往她面前的餐盘加了一块最嫩的鱼腹肉,徐徐道:“婚姻这件事,不是说一个人有多么好、多么优秀,两个人就可以长长久久。千雪有许多方面,并不如你母亲做得好。但她足够适合我。我需要找的,正是她这样一个妻子。”

“既然这样,当初为什么还要和我妈结婚?”

费泊南扶着额头,看着她的眼神透出某种纵容的无奈来:“南栀,我虽然是你的父亲,但我也只是个普通男人。我也会犯错,会做错误的选择,会后悔。而且那时我很年轻。”

温南栀没说搭话。

费泊南似乎是沉吟了好一会儿,又说:“我听人说,你最近和宋京墨走得很近。”

费泊南在电话里说“但已经有人因为你的事,求到我面前了”的时候,温南栀就明白过来,这件事是谁捅到费泊南面前的。也是因为此,她才会妥协,同意和他见面。听他这样说,温南栀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反应激烈,而是淡淡地说了句:“我想,是周云萝和您说的这件事吧?”

费泊南眯着眼打量她,悠悠一笑:“南栀,你很聪明。”

温南栀吃光一块鱼腹肉,又夹了些方便吃的菜到自己碗里,说:“不是我多聪明,而是她最初找的那个人是我。”

费泊南重复:“找你?她找你做什么?”

温南栀说:“希望我能在你面前帮她说好话,并且她也用了和您一样的方式,用宋京墨来要挟我。”

“你误解了。”费泊南摇了摇头:“我并没有打算用宋京墨要挟你。南栀,宋京墨是谁、做什么的,如果不是因为他和你有关,我压根儿不关心。”

温南栀不打算和他在这个点上掰扯个没完,说:“事情就是这样,她在我这走不通,就又跑去您面前搬弄是非。不论她和你说了什么,我想都不值得采信。”

“南栀,或许你没发现,你成长得真的非常快。”费泊南的脸上透着骄傲,“前不久那次我见你,你还一副惶惑不安的样子,那样子看起来更像我想象中的你,毕竟你才22岁,今年即将大学毕业,面对我有一些小女孩儿的情绪,太正常了。但你看看现在的你,这才过了多久,你在我面前侃侃而谈,提起你并不喜欢的人,已经可以做到不动声色。你真的非常像我!”

温南栀面上无怒也无喜,尽管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父亲,但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些话是对的,她确实成长了。有的人成长交给了时间,有的人则是因为经历,温南栀觉得,她属于后者。短短半年时间,比她整个大学的时间教会了她更多。她哭过、怒过、笑过,不甘心过也失望过,但一切走到今天,她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费泊南说的没错,她确实凭借自己的实力顺利在平城完成学业,扎根落脚,也凭借自己的本事一步步走到他这个亲生父亲面前,就在刚刚,她还收获了一份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爱情。但她所做的这一切,所有的拼搏、努力、汗水、挣扎,并不是费泊南想的那样。她做这一切不是为了什么相认,更从未希冀得到什么父亲的助力,她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更想凭借自己的能力,让她真正爱的人们过得更好。

这些人里,包括她的母亲、外公、家人,如今也包括宋京墨和她的朋友们,但这些人里,绝不包括费泊南。

她平静满足地吃完这餐饭。饭后,她向服务生要了一杯美式咖啡,迎来了费泊南不赞同的目光:“你们年轻人都爱喝这个,总觉得提神,其实对身体一点好处都没有。”

温南栀没说话。

大概见她吃了不少,餐桌上的氛围也没有一开始那么僵,费泊南再度开口:“南栀,有件事,我想我需要提醒你。”

温南栀抬眸看着他。

费泊南道:“宋京墨这个人,可以是你的朋友,是你的同事,但他不能作为爱人,他不可以是你未来的丈夫。”

温南栀皱了皱眉:“我想……”

费泊南抬手打断她:“不是你想怎么样,我并不是觉得他别的方面有什么问题。南栀,你们之间相差太多,他大你八岁,他有一段长达十年的恋爱史,并且他现在舆论缠身,外界对他褒贬不一,他或许非常有天赋、有能力,但这样的人做你的男朋友或丈夫,不合适,你会非常辛苦。你也驾驭不了他。”

温南栀说:“您说的这些,应该都是通过周云萝的转述吧?”

这回轮到费泊南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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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南栀说:“那她和您说了这么多宋京墨的事,您有没有想过,她说的就都是真的吗?她一定没有告诉过您,早在她和宋京墨一同去巴黎的第二年,他们两人就因为性格不合分手,但这么多年,她都顶着‘宋京墨’女朋友这个头衔拓宽自己的人际网。”

费泊南不赞同:“且不说你说的这件事是真是假。至少在大众眼中,宋京墨和她不清不楚纠缠十年,这件事洗不清。”

“那您有没有想过,周云萝为什么对您说这些呢?为了我好?她和我是什么关系?她站在谁的立场、为了什么,向您诉说这些?”

费泊南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温南栀当时其实注意到了,只是她一时没想通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神情,因为当时她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费泊南突然跳出来以父亲的身份来干涉她和宋京墨交往这件事上。

费泊南又开口:“或许她说的不全是实情,或许她有自己的目的要达成,但是南栀,至少通过她,我更多了解到了你的近况。你换了工作,并且一度和宋京墨走得很近,南栀,答应我,别再跟他有进一步的发展。”

温南栀本想反驳,但她很快意识到,以她今天和费泊南的短暂接触,一点都不难看出他是怎么样性情的一个人。若在这个节点非要跟他针尖对麦芒,她讨不到任何好处。她有一种预感,如果她此时表态一定要和宋京墨在一块,费泊南很可能会采取一些不当举动横加干涉,而这恐怕正是周云萝最希望看到的。但让她说谎,这又与她一贯的作风相悖,因此短暂的思想斗争过后,温南栀选择沉默以对。

费泊南见她不开口,心中不免得意,在他看来,这个女儿有一股闯劲儿,又性情温厚,尽管一开始对他有着不少的误解,但经过这一顿饭的功夫,面对他的时候明显不像一开始那样敌对和生硬了。这效果甚至比他一开始预想的还要好很多。

直到他和温南栀一同出了餐馆,他心情仍然有些激动。温南栀不愿和他多说,站定在街边:“你回吧。”

“我送你到公司门口。”费泊南笑吟吟的,不由分说跟着她一同过马路。

温南栀已经有点摸清楚这位生父的脾气,也不多说,任由他跟着,哪知道到了工作室侧门,却见宋京墨也在门口,身旁还站着一个女人,看背影和发型,是一位打扮优雅的中年妇人。

温南栀正要和费泊南道别,顺便让他别再跟着了,不想宋京墨这时朝她看过来,那个中年美妇也随着转过身来。四目相对,温南栀看到宋京墨面上含着笑,再看那妇人望向自己的目光透着打量,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脸也跟着有点红了。

“这位想必就是温小姐了。”陆芹芹和世界上任何一位母亲一样,眼见儿子多年结婚无望,冷不丁终于逮到一位“准媳妇儿”人选,行动力那是超一流的。原本她手里还提着一只保温桶,见到温南栀,将保温桶连带手提袋往宋京墨怀里一塞,几步走到温南栀面前,似笑非笑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又朝她伸出手来。

温南栀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紧张得都有点结巴了:“阿、阿姨您好。”她连忙伸出手和陆琴琴握了握。

陆琴琴握手间触到了温南栀手指的薄茧,又端详着女孩子悄悄红了的脸颊,心中暗暗有几分满意:年纪虽然轻,但并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脸皮薄,说明人老实,对她儿子可见也是真心喜欢和在意的。

这边厢陆琴琴看得满意,费泊南却一点都不满意,他才说什么来着,温南栀当他面不吭声,他还以为这孩子是听进去了,可看眼前这情形,明显她和宋京墨的进展不一般!他重重咳了声。

温南栀看他一眼,没说话。

陆琴琴看他的年龄应当是温南栀的长辈:“温小姐,这位是——”

“您没事就先回吧。”温南栀说话调子温温柔柔的,听着并不觉得失礼,却并不把费泊南介绍给任何人,“我们领导的家人来了,我也得帮忙招待。”

说完,她扶住陆琴琴的手臂:“阿姨,您跟我这边走。”

费泊南没想到温南栀看着是个温吞性子,倒还有这一手,直到玻璃门一开一阖,两个女人都走没影儿了,他都有点回不过神。

他嘶了一声,看向宋京墨:“宋先生。”

宋京墨朝他颔首:“梅先生。”他仍然喊他“梅先生”,就好像仍然当他是那个蜚声海外的大画家,而不是温南栀的父亲。

费泊南被噎得不轻,一时连词都忘了。直到他驱车回到自己的工作室,越想越琢磨过味儿来,越琢磨越不是个滋味儿,他在房间里踱了几个圈,最后还是拨出那个最近已然烂熟于心的号码:“是我。”

“梅老师!”电话那端的年轻女声透着惊喜,“梅老师下午好!”

费泊南一颗既酸又苦的心被这又甜又脆的几声轻唤喊得好受了些,他望着窗外街上的风景,叹了口气:“周小姐,你的情报不大准啊。”

手机那头,周云萝悄悄揪紧了放在胸前的手指:“梅老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费泊南哼了一声,“你和我说这许多宋京墨的事,又撺掇我去南栀面前求证,那你自己呢?”

“我自己?”周云萝蹙着眉,声音里透着委屈,“我确实为我自己不平,但也是从过来人的角度,真心想为温小姐好。梅老师,我一心希望成为您的入室弟子,怎么可能会算计到温小姐头上?您今天见到温小姐了,是不是她情绪波动很大?您和她谈的不大愉快……”

费泊南半晌才说:“你待会来我工作室一趟。”

“现在吗?”周云萝似乎有点迟疑。

费泊南听得不快,加重了语气:“就是现在!你如果没空就不用来了!”

“我当然有空了!”周云萝柔声解释,“您别误会梅老师,是我住的地方有些偏僻,打车不方便,所以可能会迟一点到……”

“你用手机软件叫一辆车,现在的年轻人都用软件,你刚回国,如果不会用就问身边的朋友帮忙。”费泊南似乎难得对她有了耐心,还主动指点了她几句,这种态度令周云萝大喜过望,换衣服准备出门的过程中,唇角一直挂着甜蜜的笑。

230 美好爱情的另一面1

商陆从外面赶回家,见她正对着镜子戴一副珍珠耳环,她换了一件米色的针织连衣裙,平城不比巴黎,冬天干燥寒冷,她却一直不肯穿厚,羊绒大衣里总是穿这种凸显身材的裙子。搭配她正在佩戴的一整套天女珍珠首饰,她整个人看起来既娇且柔,优美极了。大约从小学习绘画的缘故,她的身上有一种普通女人所没有的特殊气质,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许多人都不知道她名字的来源,但他在认识她的第一天就知道了,他记得那时她说,云萝就是紫藤,因为她过世的妈妈最喜欢的花就是紫藤,小时他们家住平房,院子里就有一棵紫藤,所以他爸爸给她取名“云萝”。

三十岁的女人,按说已经比不上年纪轻正水灵的小姑娘了,但商陆觉得,在周云萝身上恰恰相反,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愈发如同珍珠一般散发出不一样的光芒来。这样的光芒和她一贯娇柔的性情令他着迷。他从身后揽住她的腰,原本想要凑近她耳朵偷一个吻,却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这香水味让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随之松开了手:“你喷的是什么香水?”

周云萝从镜中瞥见他的不悦,轻笑着说:“香奈儿今年出的那款威尼斯呀,朋友送的,就用个新鲜。”

商陆皱着眉:“我不是送了你一支今年即将上市的新品,市面上以紫藤花为原料和灵感的香水本就寥寥无几,我精心研制多年,一门心思为你设计出这款香水,你却——”

“哎呀,那怎么一样呀!”周云萝转身搂住他的脖子,“你也说了,是你研发的新品,又还没上市,本身就在保密阶段,而且就那么一小支,我珍藏还来不及,就这么普普通通出门一趟,我怎么舍得用呀!”

“你这样的打扮还算普普通通,那若是精心打扮,得美成什么样子……”商陆一贯最吃她扑在他怀里撒娇这一套,又听她那样说,心不禁也软了,“你这是要去见谁?”

“梅老师。”周云萝兴奋地抓紧他的袖子,“你知道嘛,就因为我提醒他,他女儿因为宋京墨换了工作单位,而且还跟他走的很近,梅老师明显听进去了,他现在觉得我挺可靠的,也是真心为他们父女好,所以今天他主动提出让我去他的工作室见面!”

商陆的表情却没有周云萝那么高兴,他扶住她的肩膀:“你怎么还在打他的主意?我不是告诉过你,宋京墨已经从Constance离职,其他几个常年合作的调香师的合约也陆续到期,加上我这些年的努力,接下来Constance的首席非我莫属,你想回国开画展,我答应你了,说起来你这也算是衣锦还乡,向亲朋好友还有国内的业内人士展现你这些年的积累和成绩。但你的主战场仍然应该放在巴黎,难道你还真打算转战到平城来?那我们这些年在巴黎努力积攒的人脉算什么?你这不是越混越回去了?!”

商陆越说,周云萝越低头不肯看他,听到最后她干脆拂开他的手臂:“你根本从来就不理解我!”

“我不理解你什么?”

“你只顾你自己的香水版图,从没考虑过我要继续留在巴黎有多难!你从没站在我的角度替我考虑过我未来的发展到底该何去何从!”

“我没替你考虑过?”商陆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扣向自己怀中,强迫她对视,“从我认识你第一天起,我所做出的的所有努力,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你想过的你没想过的,都是为了能顺利和你在一起!我拓展我的香水版图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你?是你和我抱怨宋京墨不解风情,也是你和我说,跟宋京墨分手之后还要忍辱负重利用他的人脉关系,处处都要被他压一头,你说的这些都烙印在我心上,所以我才这么拼!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了你的每一句话,付出了什么代价!”

231 美好爱情的另一面2

“是,你这些年确实为我付出许多,但你也得到更多,不是吗?”吵架的时候,周云萝从来都不是词穷的那一方,“那我呢?我选择和你在一起,有变得更好吗?商陆,不是我寒心,是随着你越走越高,你为我考虑的也越来越少了……”

商陆见到她眼里闪着泪花,嘴唇也直哆嗦,忍不住搂住她:“对不起云萝,你说得对,这两年我是忽略你了许多,但我都是为了能娶你啊,我希望能兑现对你的承诺。还有,我不希望你去见梅西岭,是因为我吃醋,是男人都会对你有不一样的想法,我不想你为了工作每天跟在一个老男人身后‘老师长、老师短’地叫着,我不想……”

“你怎么这么傻,我希望能成为他的学生,也是为了将来借他的力。”周云萝趴在他肩头,柔声分析着,“梅西岭没有儿子,没有学生,他的画去年已经卖到了巴黎,在画展上的价格炒的非常高,但他年纪大了,作品也少,而我缺的不是实力和成绩,而是名气,是噱头。光是‘梅西岭唯一弟子’这个身份,就能令我在平城和巴黎名声大振。如果你希望我和你一起回巴黎生活——”

她仰起头,修长的脖颈如同白天鹅般娇柔优雅,不堪一折:“那就支持我,商陆。”

商陆许久没有说话,最终还是在她的眼泪中败下阵:“好了好了,小姑奶奶,你真是我的魔星……”

周云萝破涕为笑,靠在他肩膀上说:“我是你的小福星才对。”她用手指在他西装外套上画圈圈,“你看,自从我正式成为你的女朋友,你的工作是不是顺利多了,现在放眼整个Constance,你就是最具潜力最有发展前景的调香师。不论宋京墨还是那几个老家伙,全都是老黄历,已经翻过篇儿去了!”

“是,是。”商陆眼睛里闪过一片暗影,低头看着她的发顶,“这一切,全都仰仗我们周小姐。”

“你有没有时间,送我一趟。”

商陆看了眼腕表,脸上显出为难:“我回家就是准备资料的,待会四点钟我还有个视频会议。”

“就知道你指望不上……”周云萝嘟着嘴,不过看她的样子,并没有因为这点小事真的生气,“那你赶紧帮我叫一辆车,再不走我真要被梅老师骂了。”

“好,我这就帮你叫车。”商陆拿出手机开始忙活。

周云萝则在中指戴好一枚戒指,翻过手朝他比了比。

那枚蒂凡尼排戒是去年圣诞商陆送给她的礼物,两人在巴黎的住处举办了一个小型的订婚典礼,但这件事周父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商陆对此一直有颇多怨词,这次她在平城举办画展,他会跟着一块回来,一方面是探望亲朋好友,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就是希望能和周父见面并得到他对他们两人婚姻的认可。如今见周云萝将这枚戒指戴在左手中指上,商陆的心顿时软成一团。

送周云萝出门时,他忍不住说:“云萝,也快过年了,你最近画展忙得差不多,不如这个周末,我们去见你父亲——”

周云萝满心都是稍后与梅西岭会面的种种美好画面,听到商陆旧事重提,她难得没有再用别的话带过去,而是点了点头:“好呀,今晚我给他打个电话说这事。”

商陆一颗心终于落在肚里,直到从窗户目送周云萝顺利上了出租车,唇角的笑都未隐去。

直到手机传来视频请求的铃声。

他对着手机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接起。

手机那端,一个穿白色方领连衣裙的女人朝他举了举酒杯:“早呀,宝贝。”

商陆冷着脸:“大早上的你发什么疯!”

那女人笑颜不改:“但你那边已经是下午了不是吗?”

商陆懒得和她闲扯:“没有正事我就挂电话了。”

“你这样可就太伤人心了宝贝。”那女人看着他的眼神透出幽怨,“我为你做了这么多,如今宋京墨和那几个老家伙都被赶走了,你这是打算过河拆桥?”

商陆打算直接挂掉视频,却见她放下酒杯,转而拿起一支白色的硬盘在镜头里晃了晃。

他瞬间提起警觉:“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国外生活这么多年,我也不习惯说话兜圈子了,那我就直说了。”白裙子女人将硬盘放在一旁,手肘支在桌沿,手掌托着下巴,眼珠滴溜溜转着看向他,“我想你和我结婚。”

232 魔女的诱惑

“我会和云萝结婚。她和宋京墨分手后我追了她三年,她答应我之后,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直到现在,去年我们订婚宴你也来了,那天我就说了,今年夏天我们会结婚。朱雅珍,我不知道你现在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雅珍目露幽怨:“我后悔了。我现在发现,我还是很喜欢你的,我不想你和云萝结婚了。”

商陆目光死沉沉盯住她:“换一个要求。只要不是这个,其他的我都可以满足你。”

朱雅珍把玩着自己一绺头发:“你觉得我缺钱?”

朱雅珍并不缺钱,在Constance的这些华人员工里,最不缺钱的人就是朱雅珍。她是董女士的掌上明珠,举家早在十几年前就搬至巴黎,Constance开给她的工资,甚至不够她三五天的花销。她从不是依靠Constance的薪水养活自己的。

同样的,她也不缺别的什么东西。正因为如此,当初她会主动找上他,提议他合作搞垮宋京墨、挤走另外几个老牌调香师,才会让他那么惊愕。

但这位富家千金是如何说的呢?直到今天,商陆也不会忘记她当时提起宋京墨时的神情。

她当时抽一根女士香烟,把烟圈朝天上一吐,又朝他眨了眨眼,和周云萝相比,她并不是容貌娇俏的女郎,但她自小在金银窝里打滚,一身骄矜之气养成,浑身上下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魅力。至少在那一瞬间,商陆承认,自己被她笑颜中透着恶意的眼神彻底迷住了。

当时她是这么说的:“让我不开心的人,可以统统去死了。”

如果说周云萝是商陆的心头肉,朱雅珍就是他深埋在骨子里的毒,剧毒令人窒息,更令人终生难忘。他们两人一拍即合,断断续续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肉体关系。在他们两人的计划里,她的身份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那段时间刚好她被公司安排给宋京墨做实验室的助理,可以轻而易举地接触到他的许多日常用品。主意是她想出来的,那种特殊药品是她搞到手的,最后实施也是她亲自操作的,包括另外几个调香师与公司合约到期后陆续选择不续约,这些也都有她的手笔在里面。

商陆其实知道,这个女人的所图并不简单,绝不是仅仅是她所说的“看不顺眼”。无利不起早,尤其是这个如同毒药一般的女人,没有超乎寻常的所求,她也绝不会这般机关算尽重重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