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再来看你。他切切地说,不敢看她,有些心虚,黯然。

她破了例,送他到楼下。他回头,见她站立在紫藤花下,幽幽人影,落花满地,梁间燕子不解人愁,依旧双飞,呢呢喃喃。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他念道。一瞬间,他恍惚了,到底人生似词,还是词如人生?

28.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邂逅一首好词,如同在春之暮野,邂逅一个人,眼波流转,微笑蔓延,黯然心动。遇见少游的时候,我正是如此。

读书的时候,有同学凑过来问有好的情诗没有。知道他的意图,我眼都不眨,挥圆珠笔就写下少游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然后等着他来问我什么意思,问明白了,好去哄女孩子,也算我功德一件。这小子却大叫:啧啧,这个这个我知道嘛!那个项少龙泡赵雅,陈家洛追香香公主时用的都是这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们还以为是“淫诗”。后面那两句我更熟,一般有了新的进攻对象,没空分身,我们就会安抚旧的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香蕉你个芭拉,这群“人渣”,千古名句被他说成“淫诗”,坏我偶像的名声。真是气死人!

少游这个人真的是天生的才子,少年时就文才华瞻,名盛一时,苏轼称赞他“有屈、宋之才”,王安石也说:“其诗清新妩媚,鲍、谢似之。”连牛郎织女这样伧俗的故事,到他面前,也变成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临水照花似的惊艳无语。隋帝杨广的两句淡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在他的笔下轮回,成了“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可知的天生好语言。

“千万寒鸦”缭乱嘈杂,改“数点”则意境全出,盗意不盗境,仿佛一艳俗女子洗尽铅华,叫人耳目清亮。最不能小看的是这一字之易。古人有“一字师”之说。《红楼》里元春归省,才试宝玉,宝玉题诸院的诗匾都说得过,独怡红院因是后来他的住所,如同与人的远亲近疏,题的反而不合元妃意。元春将“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又命他作诗,结果这个痴人仍写个“绿玉”。宝钗私底下提点他把“绿玉”改作“绿腊”,这呆子大喜,立时要赶着宝姐姐叫“一字师”,惹宝钗戏谑。王安石有名句“春风又绿江南岸”,“绿”字曾作“到”、“过”、“渡”,皆不能满意,后来偶然想到一个“绿”字,顿时觉得洞开心臆。佳人佳时并俱,那个字,那一句,好像天地洪荒开始就已经等在那里,等着和他亲近交接。

可叹少游有丰盛如筵的才华,亦是个命禄微薄的人。他一生仕途坎坷,总不得意,二十九岁、三十三岁时两次参加科举考试都名落孙山。名动天下的“山抹微云君”直到三十六岁才进士及第,真像张爱玲国文考试不及格一样,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玩笑。

北宋元祐年间旧党得势,苏轼曾向朝廷推荐秦观,谁知他得了重病,已回蔡州了,四年后才重回京师,当了宣教郎、太学博士一类无名小官。未几哲宗亲政,新党复起,元祐党人被清洗,此后秦观再也没有平安过。宦海浮沉,他是依附于苏轼的,却不似苏轼。东坡一生大起大落大悲大喜,际遇峰峦叠嶂,总也不负此生了;少游却是薄命才子,在不停的贬谪流放中,一点一点磨折了生命。公元1100年,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在流放途中的他还没有挨到京师,就病死在藤州了。

天涯羁客有太多难以排遣的愁绪,只有一点点地尽诉词章。少游在羁放之时写的《踏莎行》亦是名篇——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阕词,王国维极赞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两句,认为气象可与《诗经》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屈原的“楚辞·九章·涉江”和王绩的《野望》相并举。东坡则喜欢最后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秦观死后,东坡把这首词题在屏风上,连连哀叹:“少游已矣,虽千万人何赎!”

静安先生是从词的意境气象上说;从人情和个人的偏好上来讲,我更赞成苏轼的品位,没那么多词学教条,我只看到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我也爱这样至情不掩的子瞻,他疼惜少游,已经不只是爱才,更是爱他这个人,将他视为子侄至亲。亲人之间,才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伤。

少游才高,苏东坡素来爱重他。书上有这么一句话:“苏门四学士中东坡最善少游。” 民间有东坡将小妹许配给秦观的传说,又说“苏小妹三难新郎”,当真是绘影绘形。我心底真是希望有苏小妹这样的妙人,喜欢这样的平等。也多亏得有少游,因为有他这样的俊俏才子,老百姓才附会出这么一个才学气度不让文君的苏小妹。

以东坡对少游的感情来看,如果他真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妹妹,他一定会将她嫁给秦观。可惜没有,因此少游没有机会娶苏小妹。那只是美好的涟漪。大约是老百姓看苏氏父子皆是人中俊杰,怕他们好花开的寂寞,因此要敷衍出一个苏小妹,来帮衬出人生百世的轻喜完满。

北宋的那个暮寒的春天,少游在一次次贬谪中淡漠了功名,他选择流连青楼。从杜牧到柳永到秦观,“拟把疏狂图一醉,赢得青楼薄幸名”,或许真是失意才子惯有的落寞疏狂。

中国传统恋爱方式的逼仄寡淡,使得需要相处一生的男女往往在揭开红盖头的那一霎才看清对方的相貌。偶有思凡的,偷偷先去窥看,还不能被对方得知,那是不恭敬且轻佻的。婚姻麻木不仁,选中了不可轻易更替。妻子因此往往是乏味的。

很早的先贤就明白“情欲似水火”的道理。大禹治水亦告诉人:疏而堵之,不如疏而导之。不过少年时代禁欲是为了教子成才,这种严苛,成年以后便逐步放宽松。随着年岁渐长,少年时代的禁情锢欲往往换来成年之后的放荡不羁,妓院成了最自由放松的社交场所。妓院的旗幡上直截了当地写着,有钱就可以过夜。妓女是最容易也是最不容易得到的女人。她们往往有才有貌又擅风情,尤其是那些女中花魁。借用制度经济学的术语,这是交易成本最高的性交易。

何况,性是一回事,爱又是另一回事;得到妓女的爱往往比得到妻子的爱更难。因为后者方心无旁骛,前者却已阅尽千帆。对男人而言,这个游戏本身就充满挑逗和刺激性。即使如此,也不妨碍人和人,在天地的某个角落,邂逅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

说中国的文化是风花雪月的文化,是男人书写的关于女人的文化,真有点滑稽。女人被他们轻贱,总是不许登大雅之堂。然而千千万万的士人失落,沉溺,又不甘沉溺,最终的桃源归宿竟多是女人的怀抱。自以为承担天下的男人,到最后,竟惟有在女人处才被承担。

我心底透出的意象里,少游这个人,应是青衫磊落,茕然独立于花廊下,抬头望着楼上的爱人,脸上有阳光阴影的文弱男子,有着暗雅如兰的忧伤。那春草清辉般的邂逅,应是他的。

他骨子里是凄婉的,连思人也是“倚危亭,恨如芳草,过尽飞鸿字字愁”,比易安的“满地黄花堆积,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还要幽邃深长的思意。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眉间的愁绪,是他钟爱的女子也抹不平的。

不需学恩师“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然,不需学师兄“付与时人冷眼看”的狷介,人和人的禀性天赋是不一样的,无须强勉。淮海词婉媚,一直都少了为国为民的刚烈;后来的哀伤,也是感伤身世多过于忧国忧民。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说:“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少游是伤心人,看来已是定论。然而,只是将一身才气付与清嘉,少游的词也足以流传千古了。他就有本事写男欢女爱写的清嘉柔亮,甜而不腻。

还是他的恩师看得准。王国维说少游“凄厉”,总觉勉强。“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隐晦深流,隐约才是他的心曲。我猜,少游的生命里一定会有相爱如欢的时候,共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春日浓醉,他与她画堂做戏,并肩携游拼酒,恩爱如蝶;夏日暂有别离,也是眷眷难当,遥看星河辽阔,织女牵牛天各一方。盈盈一水间多少轻愁喜悦,亦只有相爱的人才领会得到。

等待一个人的焦灼,似女娲补天的火,熬得爱成了五色石,也好过无人等待的冰冷无慰。人只道银河是泪水,原来银河轻浅也是形容喜悦。因为爱着,离别着,才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慰语,知道你爱我,我爱你,都不是一时之兴。银河迢迢,正是彼此之间的思念如水连绵。

后来,他们应是真正地分开了。少游因政治上倾向于旧党,被视为元佑党人,绍圣后累遭贬谪,不得不像鸟儿一样迁徙。宦游中他写了一首《满庭芳》来怀念这段青楼岁月。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秦观《满庭芳》

东坡爱极了首句疏淡高古的意境,戏称少游为“山抹微云君”。这首词在当时流传太广,连亲戚家人也沾光。秦观女婿范温性格内向,木讷少言,参加宴会时坐在角落,无人理睬。后来有人问他:你是谁家儿郎呀?范温说:我乃“山抹微云”的女婿也!众人惊艳,赶着与他畅谈,无复寂寞。撇开这首词说,范温也是出息得很,堂堂男儿竟要靠岳父的一句词来打天下。我若是秦家女儿回去一定警告他:自己出息点,别扛着我爹的招牌出去应酬。“山抹微云”四个字不是人人扛得起。

我爱极这首满是落魄意味的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背景越是艳丽,身影就越加荒凉。这是一种刻薄的美。不是自认“薄幸人”就会薄幸。他仍会思念她,销魂,当此际,想起当年,鹊桥相会后,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温柔相拥,是如何的隽永缠绵。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这样的思念颇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味道。可是,辛弃疾的蓦然回首,还有个人在灯火阑珊处,微笑守望;少游他怕是高城望断,灯火寂灭,那人却再也不见。

没人知道少游的爱情是怎样的结局。已经不重要了,邂逅和等待都是宿命式的凄凉。不是每个人,在蓦然回首时,都可以看得见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

29.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已亥记梦》

这首词很多人烂熟,是苏轼悼念亡妻王弗的词。十年之后,他与继配王闰之结婚的第六个年头,某日,是王弗的周年。他梦魂相扰,犹记得她小轩窗下梳妆的样子,深情一片,宛然可见。

史载,王弗性“敏而静”,她博闻强记,东坡偶有遗落,她也能从旁提点,与东坡琴瑟和谐。东坡自称“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又言“余性不慎言语,与人无亲疏,辄输写肺腑。有所不尽,如茹物不下,必吐之乃已,而人或记疏以为怨咎……”容易把与之交往的每个人都当成好人。王氏安静谨慎,与生性跳脱豁达的东坡正是互补。

《东坡逸事》里有王氏“幕后听言”的故事,是说东坡每有客来,王弗总是躲在屏风的后面屏息静听。不过我想那应该是些家里的亲眷叔伯,或是无关紧要的官员朋友,来求东坡办事聊天,言谈间偶然论及新物,妇人家听听也不要紧,只当长了见识。这自然是东坡的豁达开明处。那是宋朝,整个人文思想已由唐朝的外放式向内缩紧,女子的天地有越来越小的趋势,东坡能如此待王弗,足见其不是一般男子。

但若是一干政要来访,退居密室尚且不及,如何轮得到一个女子,幕后听言干涉时政?苏轼再豁达也不会做此逾礼之事,他是士大夫,不可能逃脱礼教,即是现在也不太可能。其实中国的男子,从古至今,骨子里未尝有翻江倒海的变动。在某些事上,他们坚毅得叫人惶恐,历经风雨却依然故我。

往往待客人走后,她每每软语相劝,说得在理又每得印证,连苏轼也是服的。他得她,是真正的贤妻内助,因此苏轼早年青云直上,除了有欧阳修等先贤的掖助外,“妻贤夫少祸”的力量也不可小觑。对这个发妻,连苏轼的老父苏询,也是极满意的。

什么时候读到这首《江城子》已经不记得了,应该是在迷恋港剧的年代。有一部电视剧的一场戏,女的站在崖边,长风凄凄,吟完这几句,便跳下去,又穿着红嫁衣,决然回眸间有林青霞的不败风采。当时就哭起来,这几句词有让人心旌摇曳的哀苦。

又有金庸写杨过十六年后在绝情谷候小龙女不至,一夜白头,是《神雕侠侣》里最伤情的一段,金老头儿这样写——

霎时之间,心中想起几句词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苏东坡悼亡之词。杨过一生潜心武学,读书不多,数日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尔见到题着这首词,但觉情深意真,随口念了几遍,这时忆及,已不记得是谁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和龙儿已相隔一十六年了。他尚有个孤坟,知道爱妻埋骨之所,而我却连妻子葬身何处也自不知。”接着又想到这词的下半阕,那是作者一晚梦到亡妻的情境:“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想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不由得心中大恸:“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

无论是文字还是影像,这一段每每惹我落泪,从无落空。追想起来,应是在看《神雕侠侣》之前已有了印象,所以后来读到便如故人重逢,有无比的亲切感。我想起这书中还有一首元好问的《迈陂塘》,起句是:“问世间情为何物?”也是多赖金庸小说的宣传才广为人知。可见武侠也有好的,就看人怎么看。一样的道理,世人多评定苏轼为豪放词派,其实子瞻的情词小令一样写的清灵疏秀,柔媚不让婉约派,风骨刚硬处,又胜其一江春水自东流,由不得人不服。

他和李白一样是天才。天才每不为世俗流法所拘,所经所历每每淡笔描摹,却是风雨也不能减损其意。

苏轼一生为情所重,也自多情宽厚,有树欲静风不止的快乐烦恼。就好比现在的天王巨星之与追星族,每每有女人示好。

曾记他任杭州通判时,有一天与朋友在西湖饮宴。从远处驶来一条彩舟,舟中有一位三十余岁的淡妆女子,异常美丽。那女子到了苏轼船前,自报家世道:“小女子自幼就风闻苏大人的高名,听说您今天来游西湖,特意赶来,也不怕公公婆婆怪罪我不守妇道。今天见到您,真是很荣幸。也没什么可以表达我的仰慕之心的,小女子善于弹筝,今天就让我为您演奏一曲罢。”说罢,她弹了一曲,琴音如诉,她高贵娴雅的气度和高超的技艺,使在座众人都为之动容。

女子献完这支曲子,恳求苏轼说:“今天得见苏公,乃小女子三生之幸。只求您赐我一首小词,作为我终身的荣耀,不知您能否应允?”苏轼不好驳她的盛情,当即作词一首: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 欲待曲终寻问处,人不见,数峰青。

——《江城子》

又据元代龙辅《女红余志》记载,惠州有一温姓女子名超超,到了十五岁都不肯嫁人。当听说苏轼到了惠州,才欢喜地说:“这才是我的夫婿。”天天徘徊在苏轼的窗外听他吟诗作赋。后来,苏轼发觉超超对自己的仰慕之情,恐有不便之处,就匆匆离开了惠州。

数年后他故地重游,听人说超超已死,葬在沙地里,悚然动容,为她写了首《卜算子·缺月挂疏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有人评东坡这首《卜算子》独有那种“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的好处,“是坡仙独至之处”。《卜算子》的轻灵不同于《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洒然,不同于《念奴娇·大江东去》的磅礴,不同于《江城子·密州出猎》的豪迈激荡。

然而他和超超之间,就像现在某某明星和粉丝之间的相遇相识,看起来性感可人,惹当事人遐想涟涟,也只如春风柳絮,飘飘儿就不见了,穿檐过户却始终落不进画堂。

这些女子于他,也只是生命里的插曲。不是无情,亦非薄幸,只是我们一生中会遇上很多人,真正能停留驻足的又有几个?生命是终将荒芜的渡口,连我们自己都是过客。他挽留不住超超,更挽留不住王弗。

王弗二十六岁因病亡故。死后四年,苏轼又续娶。我只觉得他是好的,续娶的夫人也是好的。她性格温顺。知足惜福,不是别人,就是王氏的堂妹,也姓王,名闰之,在家时人称“二十七娘”。闰之自幼倾敬这位姐夫,姐姐死后嫁给他,也不觉得委屈。她相伴苏轼的二十六年,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二十六年。苏轼宦海沉浮,几升几降,她与他鹣鲽情深。在东坡又一次被黜之际,她卒于京师。闰之病故后,苏轼不再娶,只留朝云随侍终老。

现在不再执拗地认定,一个人一辈子只爱一个人是值得称许的。童话里王子永远只爱公主一个人,那是童话,要保留纯净。现实是,公主和王子都已经慢慢长大,人和人之间会渐行渐远。城堡已经凋敝,粉红的玫瑰早就开始败色。

苏轼写《江城子》,王闰之想必是知道的,也没有嫉妒和埋怨的心。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守,是心里留着他(她)的位置,凭谁也取代不了,后来人的影像与先人也不要重叠,各有位置才好。

爱要爱得这般豁达,明亮,九曲柔肠。所以,他十年后还记得王弗在小轩窗下梳妆的情形,在她坟前默然落泪,无处话凄凉。他不是,生前辜负,死后说相思,用锦绣文字把自己包裹得华丽颓唐。这样的爱,深重,纯粹。与娶妻几次没有关系的,他永远可以堂堂正正地说,你是我的爱妻。

对每个爱人珍重,彼此之间没有模糊的替代,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谁,需要的是什么,若爱的时候只爱一个人,不要有旁枝进来缠夹牵扯,这爱就如舍利,金贵完满。

男的,不是杨过,女的,不是小龙女,我们有什么资格去苛求完美无缺的爱情?为守而守,到最后爱枯心死,还不如顺其自然,彼此倒能留三尺回旋之地相思。

读《江城子》,读破苏轼一片心。

30.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随手翻过苏轼的词集,读到“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几句,却总能越过苏轼,想起王朝云。

是胡兰成,在“生死大限”里清淡地提及。他起笔说,“苏轼南贬,朝云随侍。”八个字,隽永的好像一掊泪。不必再看下去,这个妖冶的男人,就那样清淡的笔,随手一抹,已经撩得我哀伤不堪了。

怎么能不记得,朝云如他所言是歌扇舞袖的女子。东坡和朝云西湖初遇,应是神宗熙宁四年的事。东坡被贬为杭州通判,是辅官,只负责审案,公务并不繁重。闲暇时,性好山水的他就和朋友一起游山玩水,饮宴赋诗。生性洒然不拘行迹的东坡,在杭州的灵山秀水中乐陶陶地过。一日,宴饮时,他遇见轻盈曼舞的王朝云。他的妻子总姓王,或许,他真的与王氏缘深。

那时她形容尚小,只十二岁。因家境清寒,自幼沦落在歌舞班中,虽身量不足,却别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他看得入神,这个女子仿佛在很久以前就见过。碍于身份又不好露得太明,只淡淡一笑置之,心思却有一缕总被绊住了,心有挂碍。

游船复饮宴,他又见着她。“千万年里千万人中,只有这个少年便是他,只有这个女子便是她,竟是不可以选择的。”这一句,宜当用在朝云身上吧。抱歉!这一次,他的一双眼再也离不开换作素妆的她。朋友看出门道来,叫他赋诗,他脱口便是——

水光潋滟晴偏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两相宜。

——苏轼《饮湖上初睛后雨》

朋友们哄然叫妙,已解其意。便有人暗中将朝云买下,送至苏府。这时朝云尚懵懂不解,她太小,不明白这些大人们拽文的奥妙。可是数年后,她却在苏轼和苏夫人的调教下,成了一个识词解意的“如夫人”。那一年,苏东坡已是四十岁的中年男子。

《词林纪事》卷五引《林下词谈》云:“子瞻在惠州,与(侍姬)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者,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正悲秋,而汝又伤春矣。’”

这段话翻译成白话文也好理解,说苏轼和妾朝云在花园闲坐。正值秋霜初降,落叶萧萧之际,苏轼凄然有悲秋之意,吩咐朝云拿酒来,唱《蝶恋花·花褪残红》一词。朝云刚开口,还未唱就已泪满衣襟。苏轼问她为什么感伤,朝云说:“我最怕唱到词中‘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两句,触景生情实在太伤人。”苏轼大笑:“我正悲秋,而你却又伤春。”

她如何能不伤感?她唱《蝶恋花〉凄然不成歌,是因为她体味到了其中所包含的旷达与感伤相杂的情怀。正是明白他是那样豁达宽和的人,才替他伤感。他实在不该受这样的磨难。朝云待子瞻亦如黛玉待宝玉。世皆言黛玉爱哭,却不知她的泪总是为怜惜宝玉而落,不是为了自己。朝云也是一样的心思。我想,子瞻是明白的,不久,朝云病亡,苏轼终生不再听这首词了。

彼时,宋哲宗业已亲政,用章惇为宰相,新官当政,于是又有一批不同政见的大臣遭贬谪。苏东坡也在其列,被贬往南蛮之地的惠州。这时他巳经年近花甲了。眼看运势转下,难得再有起复之望,身边众多的侍儿姬妾都陆续散去,这是人心凉薄,亦是无可厚非。只有朝云始终如一,追随东坡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到了惠州。

对此,重情的苏轼一直铭铭与心,却不宣诸于言辞,因为夫妻就是这样寻常的日子,寻常的两人,也不需要满口言谢。也是人说的,人世是这样的浮花浪蕊都尽,唯是性命相知。直到有一天他读到白居易的诗,才不无自豪地泄露心机——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络秀不同老,无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此诗有自序云:“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因读乐天诗,戏作此赠之。”夫妻谈笑戏谑间,子瞻的满足和感激宛然可见。

这个十二岁进门的丫头几十年来侍奉在他左右。在他最得意时,在他最倒霉时,都誓同生死。面对比自己大许多的丈夫,朝云的生死相从不是源于刻骨铭心的敬和爱又是什么?她固然聪颖不凡,才能当得上他的解语花,他的“如夫人”,他又何尝不是横绝百年的男子,天资卓绝的才人?

一个没有才的男人,永远得不到女人的喜欢和尊重。男人不要总说女人物质,女人纯洁起来,也是瑶池仙露,一点俗事不沾的。端看做男人的,有没有这个能力让女人死心塌地?

朝云死后,苏轼葬她于惠州西湖,墓边筑“六如亭”长伴红颜。他虽然没有和她葬在一起,我想,朝云也是没有怨意的。情既超越生死,又何用计较虚名?她与他既是生死相知相重的夫妻,更是比爱人还要难觅的知己。

有人说,苏东坡是一位“永不背叛感觉”的性情中人,我深深认同。所以他姬妾多,我亦觉得他是痴情之人。如果拿一夫一妻制来衡量,苏轼在今天,不单在道德上,法律上还说不过呢,怕是难免有私买儿童之嫌。

是感觉不是感情。他从不背叛感觉。王弗病逝后,苏轼续娶,但仍在王弗埋骨的山头亲手栽下了三万株松柏苗,以伴青冢。他对她心有牵念,年年不忘。作词悼亡,亦是坦荡荡。他亲手栽下三万株松柏,那些号称不薄幸的文人们,哪个有如此闲心?松涛入耳,我是王氏,也当安眠地下了。续妻王氏死后,他不再娶。十几年后由其弟苏子由将他和王闰之合葬在一起,完成他对她“死则同穴”的誓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在以词写悼亡的悲切劲上,东坡和纳兰容若极似,只是他比容若更达观,更懂得死者长矣矣,生者当乐天的道理。

再看他应酬歌妓的诗词,也是端庄尊重,轻灵妩媚之余却没有一点轻佻浮浪之意,其心意与两宋年间的那些文人骚客是迥然不同的。除了有名的他为柔奴写的《定风波·此心安处是吾乡》外,另一首《减字木兰花》也是别有来源。

郑庄好客,荣我尊前时堕帻。落笔生风,籍甚声名独我公。 高山白早,莹雪肌肤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

——《减字木兰花》

这是他借词为歌姬郑荣、高莹求情脱籍所作,开了“藏头词”的先风。这样的苏轼,和那口口声声“忠君爱民”、“存天理,灭人欲”,却为一己之私威逼名妓严蕊诬陷他人的南宋理学宗师朱熹相比,人品高下,不望可知。

应该还有一段人们甚少提及的故事,苏轼的初恋。我看到,就一并录了来。他的堂妹,一个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名字的女人,只是在东坡的诗文中称她为“堂妹”或“小二娘”。祖父苏序的葬礼期间,她出现了,苏轼对她一见倾心,只不过缘分浅薄,不能在一起。这位堂妹后来嫁给了一个喜欢收藏书画的书生柳仲远,住在靖江,苏轼在杭州做官时,后来流放时都去探望过她,也为她也写过诗——

羞归应为负花期,已是成荫结子时。

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赖君诗。

玉台不见朝酣酒,金缕犹歌空折枝。

从此年年定相见,欲师老圃问樊迟。

林语堂先生以为这首诗是很典型的“情诗”,可看做东坡对年少时梦中情人的温然怀念。后来这位堂妹死时,苏轼直说自己“情怀割裂”、“心如刀割”。我真是喜欢东坡这样的洒然真挚。对身边的人都有敬爱怜惜的心,这样的男子值得女人去爱,值得千年后仍时有女子为他牵动情肠。

善男子,善女子,都应得到怜爱。

他对堂妹的感情,是情意结般的高高在上,可以自诩。红尘万里,很多人遇到了,散失了,误解了,错过了,所以,到年老仍是赤心怀念的人,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的,因此是一份机缘。就好像有个人叹息,当年他喜欢过一个女子,可是那个女子是别人的女朋友,他不好意思去表白,甚至连争抢的心也没有,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卒,后来,她和先前的男子散了,他也逐渐有了名气,可是他跟她,毕竟错过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他的情意结,但他也是万人称道的好男子。

苏轼作她的墓志铭,只短短百余字,这朝云几岁来我家,十五年来待我尽心尽意,是个知礼的人,她跟我来惠州,某月某日病瘴,诵金刚经六如偈而殁,我葬在她在此云云,此外她生得如何美貌聪明,身世之感,悼亡的话,一句也不提。我避匿雁荡山时在苏词宗案中读到,不觉潸然流下泪来。

——仍用胡兰成的文字作结吧,这个男人,别人说他如何,仍难减我对他的好感。这是没办法的事。

31.风住尘香花已尽

她写:“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应当是一个女人对英雄的倾慕,一个时代对英雄的需要吧。

彼说时势也乱透。恍惚又是秦末,狼烟四起,天下起干戈。却再无一个西楚霸王出来,扫平天下。七十二路诸侯,膝行而前,莫敢仰视。

然而天下,或者李清照这样的香草美人,都需要这样的男人来拥有和保护。

那时北宋灭亡,宋室南渡。赵构在临安建都,改年号为“建炎”。但南宋倾危,纵然偏安一隅退缩江南,也改变不了大金铁骑铮铮而下兵临城下的局面。可是也有人觉得靖康之耻已成旧事,往事不堪回首。明日这一颗好头颅还不知是谁割将去呢?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于是便有了“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在《题临安邸》中描绘的浮靡景象。这是我小时候背的古诗,现在仍记得清明。我外公怕我不理解(诗不理解则不能体会它的好处,当然就记不住),他是一力反对死背的,就告诉我说,那时候赵匡胤辛苦建立的北宋已经覆亡了,他的子孙把国都迁到临安,今天的杭州。他们只拥有半壁江山了,可依然不想着抵御外族侵略,不知道重用忠臣良将,一味醉生梦死,歌舞升平……到最后,南宋也亡了。

外公说,杭州是个花柳缠绵地,人间富贵乡,人间的天堂,让人沉迷。可是那时候,不是沉迷的时候。这事,说大了,是对不起天下百姓,说小了,也是对不起赵家祖宗。子孙不肖,叫人心寒。我听了,赶着讨好说,我一定孝顺你。

小时候的印象让我对杭州充满了难言的好感,到现在仍不可磨灭。却也因此不喜欢南宋这样颓靡的,仿佛江南阴雨的朝代。从里到外湿溻溻,没有一点刚骨。我喜欢安定壮烈,华丽得叫人魂魄飞荡的朝代,如大唐;或者乱,干脆乱到天地动荡,无人不可以是君,无人不可以是臣,如秦末,如五胡乱华。在这样的乱局里,偏是把什么都打翻了才见得清明爽利。

秦王扫六合,是天下的霸主。他的子孙压不住天下这杆秤了,自有当得住的英雄出来。项羽灭秦,亦成为天下的霸王。

不是早有古训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乱是天下大势,天理循环使然。英雄,众生,随缘而生,随缘而定罢。

只是在南宋,除了那些抗金抗元的名将们,比如岳飞和文天祥,能让我有浓烈好感的,除了李清照和辛弃疾,好像也难找出别的人来。

一个是承袭了苏轼风骨的豪放巨匠,一个是于宋代词苑中独树一帜,开婉约一脉的名门闺秀。清照词称“易安体”。“易安体”之称始于宋人。侯寅《眼儿媚》调下题曰:“效易安体。”辛弃疾《丑奴儿近》调下题曰:“博山道中效易安体。”

词作既已自成一体,就表明已形成鲜明的风骨神韵。李清照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足以与男子比肩。一个女子能有如此成就,是不易的,她是文学史上的异数;况且宋不比唐,种种等级制度鲜有宽松和余地。有宋一代,虽先后有四朝太后辅政掌权,女子的地位仍是低的,托程朱理学的福,礼教对妇女的束缚是越来越紧。

李清照整个人却是个异数。

出身贵族,有着美好回忆的童年,她受到良好的教育。十八岁嫁作人妇,与赵明诚结为连理,又琴瑟和谐,夫妻唱和不绝。跟赵明诚在一起,李清照既是他的诗朋酒友,又是他的知己知交,两个人都是快乐的。

也曾经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仿佛生命里还有个青梅竹马的影子。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赵明诚?已经无法证明他们的婚姻是自由恋爱的结果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毕竟一个是礼部员外郎李格非的千金,才名著盛;一个是两任宰相赵挺之的公子,年纪轻轻就做了太学生。反正,怎么着都是门当户对,才学人品无不相当,再森严的礼教也挑不出毛病来。这样的一对璧人,真叫人歆羡。

婚后生活清闲优渥。夫君酷爱金石,清照对此也颇有研究和见解。夫妻醉心于此,志趣相投感情愈浓,便有“赌书斗茶”的雅事流传。纳兰曾写:“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之句悼念亡妻,可见其逸事已深入人心。 然而这一句,易安晚年读到,怕也会潸然泪下吧。

即使后世好事者考证属实,赵明诚婚前曾去过花街柳巷,在婚后因李清照没有生育曾与丫环有染,但在以狎妓为风流的那个时代,这应是可以原谅的吧?易安需要一段平等丰满的爱情,来释放她的才华和美丽,需要一个温和尊重的男人来爱护她,赵明诚是最合格的丈夫。

她是太富有情趣,有太敏感明洁的眼睛,观物入心。某日一夜风雨后,她晨妆梳罢,闲问丫鬟一句:昨夜急雨一场,不知道园里的花怎样了?

丫鬟答道:依旧是一样的。

她摇头笑道: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是啊! 今早容颜老于昨日,人每天会有改变,花草一夜风雨,岂有个一样的道理?是俗人看不出来罢了。

一年秋天,落木萧萧,赵明诚要携友外出,李清照在一方锦帕上写下一阕《一剪梅》词,为丈夫送别——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赵明诚读了,心中亦起眷眷之意,把那登山访古的心思,减去一大半;人还未走,心已归家。

又一年重九,赵明诚在外。李清照填了一阕词,寄给赵明诚。赵明诚接到这阕词后,闭门数日,穷三天三夜之力,填了五十阕,把妻子的那一阕也抄杂在里面,也不写清作者,拿去给好友陆德夫品评。陆德夫玩诵再三,以为有三句最佳:“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赵明诚大乐,言道:“我夫人才学果然胜我百倍。自此后,我是服了。”

这便是那有名的“东篱把酒黄昏后”的《醉花阴》的来历了。赵明诚心折夫人才学,更敬她几分。因为家世和夫妻恩爱的关系,李清照大约没有受到太多礼教的压制。她写,“常记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活脱脱的酒醉少女的酣态。湖上泛舟赏荷,佐以清酒,有襄儿拔金钗当酒的豪气,更有湘云醉卧芍药荫的憨然妩媚,叫人看了欢喜。

“绛绡薄,水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帱枕簟凉。”(《采桑子》)“绣幕芙蓉一笑间,斜偎宝鸭依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浣溪纱》)这样的香词丽句,写满了薛涛笺,犹不能说足她的幸福。

她的前半生,是大喜了。如果能这样一生平顺,不经忧患,真是好啊!不是每个人都要去经历忧患,人世苦,其实是越少人经历越好。更多人,本就想,也就该享受安逸。不然要那天下太平作甚?

里尔克说,爱是最难的事。上帝到底嫉妒了。在他们成亲二十六年之后,建炎三年,赵明诚死在去建康赴任的路上。失去了挚爱的丈夫,那也是李清照后半生流离颠沛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