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雨婕揉揉眼睛,硬是把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收了回去:“为什么…不告诉她?”

万佑礼僵了两秒,忽然“呵”了一声,之后再不做声,还在试着凭己力回到床上去。罗雨婕真的很想揍他一顿,他为什么就这么…

罗雨婕咬着下唇,终于看不下去。她快步往门边走:“你不肯说,我替你去说!她不能把你害成这个样子,自己却轻轻巧巧的去过她的好日子…”

走廊上,正要按电梯的顾西曼无意间摸向自己的口袋:手机!

一定是刚才落在沙发里了!

顾西曼恼的直敲自己的脑袋,她不甘不愿地回头看看——那间病房对她来说与炼狱无意,她…要不要回去取手机?说话间罗雨婕已经走到了门口,手握着门把就要拉开门,身后传来万佑礼的怒喝:“站住!”

万佑礼的语气像是暴怒一般,罗雨婕条件反射地浑身一震,可手还是握着门把。

罗雨婕死死握着门把,她不甘心。凭什么那个女的可以走的那么潇洒?刚才自己与她在走廊擦身而过时,她有什么资格对自己说:请你好好对万万…

顾西曼一步一步极缓慢的往回走,走廊很长,她每走一步都挣扎一次。万万…已经连见都不愿见她了。还有…罗雨婕应该已经回到病房了吧?

顾西曼走到病房门口了,推开这道门,只需要再走几步,她就可以回到刚才那间卧室。她驻足着,不知该不该进去。她甚至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进去取手机?还是,要再见他一面…

万佑礼的声音里夹杂得太多,以至于罗雨婕终是没能成功走出这个房间。

他对她说,以着凄惨的、自嘲的声音:“你能告诉她什么?

告诉她,我他妈就这么倒霉,一撞竟撞到了脊椎?

还是告诉她,我为了一个正眼都不肯看我一眼的女人,很有可能一辈子都瘫痪下去?或者你还要告诉她,我妈差点提枪去要她的命,我就差跪地上求我妈,求她别去找她麻烦?”

罗雨婕顿时脱力,手缓缓地从门把上滑下,她面对着门,无声哭泣,“你怎么这么蠢?”

万佑礼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最后回答她:“谁说不是呢?我蠢到无药可救了。”

谁说不是呢?我蠢到无药可救了…

谁说不是呢?我蠢到无药可救了…

谁说不是呢?我蠢到无药可救了…

一道门之隔,万佑礼的声音在顾西曼耳畔回响,一遍又一遍,像是回声,声波荡啊荡的,荡到顾西曼的心脏里去。

短暂抽走的灵魂倏地回到她体内,顾西曼握着门把的手像触电一样弹开。

顾西曼面对着原木色的门板,忽的眨了眨眼:不对…是她听错了…她一边对自己说,一边慢吞吞地转身。

肯定是她听错了…

顾西曼的脑子自动屏蔽某些信息,浑浑噩噩的她,一步一步,按照原路返回。她穿过长的像是走一个世纪也走不完的走廊,机械地按下电梯键。

顾西曼也不知道电梯是什么时候到的,只是耳边突然“叮”的一声,电梯门在她面前从中间拉开了,她恍然一惊,看看电梯里的人,这才走进去。

电梯一直下楼,顾西曼看着镜面里反射出的自己的影像,突然一笑:一定是她听错了,一定是…

顾西曼终于成功走出了医院大门。可是她面对川流不息的马路,陡然间,失去方向。

她到电话超市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要回家。

“怎么现在想到要回来?”妈妈的声音在马路上传来的汽车滚滚声中听的并不真切。

顾西曼想了很久,说:“我下个月就要出国了,总不能连老妈的面都不见一下吧?”

她的语气近乎欢快了,妈妈听了也高兴。顾西曼其实是个慢性子的人,可这次办事效率很高,当天上午就买到了机票,贵也不在乎了。她只是想要回家。

失去勇气的时候,她只是想要回家。喝一杯家里做的豆浆,她应该会暖和起来吧?现在她的整颗心都被冰寒包裹着,她力不从心了。

可是…还有一个人。

臣向北。

“你要回家?”臣向北很意外。

顾西曼笑的毫无缺憾:“嗯,明天晚上的机票。”

臣向北的这间公寓是她暂时的居所,可这里不是她的家。顾西曼一边说,一边开始收拾行李,臣向北读不懂她的笑容了。

他迟疑着问:“那什么时候回来?”

顾西曼停下了动作,回头看看臣向北。臣向北正倚在门边,他那挺拔的身姿,还有看着她时关切的目光…

他又问:“需不需要我帮你订去英国的机票?”

顾西曼很自然地回答道:“学校帮我们订好行程的,好像不可以私下换订。”

“那没关系,我开学比你晚,准备先去英国玩一阵子。我可以订同一趟飞机,一道启程。”

他在担忧什么呢?——顾西曼有点闹不明白了。她轻笑起来,歪着脑袋思忖了一会儿:“好啊!”

臣向北明显肩头一松,他这时候才走进房间,他穿着居家的拖鞋,走近她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顾西曼又回头收拾行李了,臣向北从她身后揽住她,胸膛贴着背脊。

顾西曼的背有些僵硬,不过慢慢软化了,虽然没有直接靠进他怀里,但起码她很温顺、很安静,隐约是依赖的姿态。

顾西曼发现自己心跳如常,然后才恍惚记起,自己的心已经在早上,那间病房门口,被震得碎裂一地了。

“向北…”

“嗯?”他的声音也是懒洋洋的。

今天的天气还算好,日光懒懒的没有什么温度,但也并不像前几天那样阴霾。天公作的这一点点美,足够让在严寒中苦度了一整个月的人心生满足。

臣向北也很满足。他的爱,在他的囊中,在他的怀里。满满的幸福。

满足到几乎要喟叹了,臣向北听见顾西曼温柔如水的声音问自己:“你以我做模特的那幅画,原稿还在么?”

“在啊,怎么了?”

“送给我好不好?我想带回家里去。”

“好,我送你去机场,顺便去拿画。”

万佑礼想:当年顾西曼躲在机场柱子后面,目送他登上来北京的飞机时,她是什么样的心情?

虽然不知道她当年是什么心情,但现在他身处这个人来人往的大厅,只觉荒凉。

因为有学校方面派出的负责人举牌子领队,万佑礼很容易找到了那一群学生。

也很快在学生群中找到那个女孩。

她推着一车的行李有点困难的前进,东张西望的,还皱着眉头。万佑礼远远望见她这副样子,不受控制地轻轻笑出声来。

可是就在这时候,被万佑礼深深注视的女孩,突然被人从后头戴上了一顶棒球帽。女孩一惊,摘了帽子回头。

一回眸就看到一个男孩一脸温和的笑容。

他和她,在人群中对望着,互相给予微笑。

见到这一幕的万佑礼也笑,还能没笑多久,万佑礼听到头顶上方传来有些愠怒的声音:“你笑的比哭还难看。”

万佑礼没有回话,罗雨婕站在他身后握着轮椅把手:“你亲眼看到了?我们走吧。”

“再等一下。”

罗雨婕闻言叹了口气,即使万分不情愿,她也只能陪着万佑礼,帮助他来见证远处上演的一幕幕。

罗雨婕看到那个女孩去办手续,办托运,还要看到这个女孩和身旁那个英俊的男孩低声说话,抬头对望。

罗雨婕在心里说:万万,你真是个傻瓜…

万佑礼手里还捏着一支手机,很普通的女款,没几样新奇功能。他每天晚上无聊了,就一手拿着自己的手机,一手拿着这一支手机,然后自发自收短信。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不知不觉地溜过了,万佑礼以为它会一直这样悄无声息地流逝下去,可是它终究留下了证据。

证据在哪?

证据就在手机里的短信存储箱里。

存储箱空间已满。被短信占得再没有一点空隙。

万佑礼说不出口的话,都存在了里面。

“我又失眠了,好困,可是睡不着…”

“我晚餐吃了鱿鱼,西红柿炒蛋,水煮鱼,还有炖猪脚。你呢?你晚餐吃了什么?”

“我现在每餐都被迫吃猪脚,你在就好了,帮我分摊一点。你一定会觉得捡了大便宜了…”

“今天你的手机没电了,我老爸的秘书费劲千辛万苦才买到这个型号的充电器。”

“以后别再用这么老土的机型了吧,如果我没买到充电器,手机没电了怎么办?”

“没电了的话…我,要怎么办?”

“我听说小白脸被法国那什么很牛逼的学院录取了…”

“以后,他在法国,你在英国,你们离的这么近,开心吧?我都可以想象得出你笑的无比得瑟的小样儿了。”

“我查了资料了,英国那里天气糟糕的很,菜也难吃死,你到时候去了那边,可千万别哭着喊着要回来!”

有时候万佑礼觉得自己这么做真是蠢到家了,也想过把这些短信全部删掉。可是…

舍不得。

那一队学生开始排队check-in了,万佑礼回过神来,下巴挑高,视线努力越过众多障碍,找寻到那个女孩。

最后一条短信,万佑礼没有发出去,而是存在了心里:“希望你别迷路了,希望你交到好朋友,希望你别再被人欺负.希望你幸福,希望你一个人,也能够坚强…”

罗雨婕也看见那些人开始过安检,俄而,她听见万佑礼说:“走吧。”

闻言,罗雨婕点点头,推着他的轮椅调头,在人来人往中,缓慢的往大厅门口走去。

顾西曼和臣向北排在队伍的最后,臣向北接过她随身的包,顾西曼侧首仰头看看他,“谢谢。”

臣向北的手不自禁地抬起来,并放到了她头顶上,揉一揉她的头发。

顾西曼有些不好意思,正要低头时,她突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然怔住,随后,她慢慢的,回过了头去。

这个时候,臣向北手掌下的那颗脑袋突然扭向了身后,臣向北疑惑的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后头。

除了往来人群,什么也没有。

他不觉开口:“怎么了?”

顾西曼也不知道刚才自己是怎么回事,就在那一刹那的时间里,仿佛听见有人在对她说话,那种感觉很诡异,细细软软像是在呓语一般的声音,像是有着磁力,吸附上她心中某一根神经线。

顾西曼凝了凝眉,随即便舒展了眉心,摇摇头:“没什么。”

没多久就轮到顾西曼check-in,顾西曼把护照和机票递过去。工作人员检查了以后把证件和机票递还给她,示意她可以进去。就在这时,霍然地,身后传来一声高呼:

“先生!你的手机!”

“喂!你的手机掉了!”

顾西曼闻言,倏然回头。

明明眼前有那么多人,可是她第一眼就看见了——

轮椅停在了人群中,原本推轮椅的女孩此时跑向那个捡了手机的男人那里。顾西曼的视线更加不受阻碍。

轮椅上的人只是侧了侧头,并没有回头,顾西曼只看得到他的侧脸。

顾西曼呼吸一停。

同一时间,她的胳膊被人攥住了,她此刻心下慌乱,局促地偏头看,臣向北紧紧抓着她的小臂,“西曼…”

可是她看着他,却没有听见他说的话。那些被她自动屏蔽掉的某些信息,此刻像是全部回到了她脑中一般,涨的她有些头疼。可顾西曼觉得自己这一个月来,她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醒。

她躲回家,躲回母亲的港湾里,想尽办法要忘却的声音,也回到了她的耳边:

“你能告诉她什么?

告诉她,我他妈就这么倒霉,一撞竟撞到了脊椎?

还是告诉她,我为了一个正眼都不肯看我一眼的女人,很有可能一辈子都瘫痪下去?或者你还要告诉她,我妈差点提枪去要她的命,我就差跪地上求我妈,求她别去找她麻烦?

谁说不是呢?我蠢到无药可救了。”

谁说不是呢?我蠢到无药可救了…

谁说不是呢?我蠢到无药可救了…

谁说不是呢?我蠢到无药可救了…

工作人员开始催促:小姐,麻烦你快点!

顾西曼听不见,她的心中,只剩一个声音:原来,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拨开臣向北的手:“对不起…”

说完,不再有任何留恋,转身跑远。

臣向北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的离去。

瞬间一幕,拉成永恒。

他轻轻转身,把护照和机票递了出去。

周围的人迅速的飞掠向后,顾西曼的嘴角终于绽放一个笑容。

春天,阳光温和明媚,机场大厅高耸入天的玻璃幕墙下,一个女孩轻快地奔跑,青春洋溢的身影惊艳了早春的日光。

万万:

春天回来了。

我也,回来了…

番外一

08年8月,顾西曼从英国回来过暑假。

这一日北京是个热天,顾西曼和同学下了飞机,在过安全通道的时候瞥了眼窗外,阳光射的她直花眼。这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的离开了英国那里的沉沉阴天。

飞机还在滑行的时候她就偷偷开了手机,可是一直没有短信进来,也没有来电,直到她推着一车行李出来了,兜里的手机也没有震过。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顾西曼想。

时差还没调过来的顾西曼有些浑浑噩噩,跟着同学往出口走,同学们也都和她差不多,都在东张西望地找人。他们都有父母来接,那她呢?

她发回来的邮件万佑礼没回过几封,她问他过得怎么样,他千篇一律地回:还好。不用担心。如果问他复健的事,他就索性不回。

顾西曼发给他的最后一封邮件就是告诉他自己回来的班机号,他就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什么叫风水轮流转?她原来是怎么对他的,他现在像是要以牙还牙一般。顾西曼对他的漠不关心恨得牙痒痒,可又拿他没辙。

她几个月前在这个机场见到他,都准备一切不管不顾了,他倒是够绝的,几乎是把她轰上了飞机。

不过临走前,他明明答应会保持联络…原来他口中的“保持联络”就是每次等她问起了,他才勉勉强强回个5K不到的邮件?她在英国这几个月乖得很,从没联络过臣向北,更别说其他男孩子——可这事儿要怎么跟他说?他那样不理不睬的模样,想想都觉得讨厌!

顾西曼正咬牙切齿,忽然前边的同学停下了。同学回头看她,眼神颇有意味,顾西曼顺着她的示意抬起头向前望去,下一秒怔住。

不远处,自以为笑的阳光灿烂的那位,自以为身材挺拔、高人一等的那位,自以为斜倚柱子、pose酷帅的那位。

顾西曼觉得他这样有些怪,哪里怪?他…站着?

顾西曼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推着车子小跑着到了万佑礼面前。

两个人也没有对话,更没有拥抱,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向停车场走去。万佑礼走路奇慢,脚步还颤颤巍巍的,顾西曼跟在他后头,几乎是在挪。

他走路有点吃力,但总归是能走了。顾西曼笑起来,笑容没来得及隐去,万佑礼回过头来,正捉住她的笑靥。

“很好笑?”

她忙不迭摇头,垂下眼做忏悔状。

小样!万佑礼使劲抿紧唇,就是不给她好脸色,终于轮到他把她唬的一愣一愣,万佑礼不是一般得意。

顾西曼看自己鞋尖,也看他的鞋尖,他穿长裤,她看不见他的腿,咬着牙齿不知道该不该问,他大赦般发话:“怎么了?”

“你的腿…”

“天天做理疗,效果还不错。”

谢天谢地,近半年来他第一次跟她说话超过六个字!

到了停车场,远远就看到司机站在车边焦急地直走,司机见到万佑礼,赶紧冲上来要搀扶他。

“哎!大哥!别介!我自己走。”

司机师傅也是个火爆脾气,“你再给我逞强试试?你才能走路几天?支步器都不用了?”似乎也觉得自己语气重了,师傅语重心长补上一句,“怕拄拐仗在女朋友面前丢人?要面子也不是这么个要法的…”

万佑礼心里“咯噔”一声,回头糗态尽显,回头看顾西曼,伪装的样子全没了,脸通红。

坐在回程的车上,司机师傅找到对象吐苦水,一口京片子,钢镚一样蹦出字来砸在顾西曼耳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