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她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这种无条件的信任,愈发让她愧疚。她如今已越来越不能确定她的好心是否真的是在办好事。

"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她又听见任寻这样说。她看着身旁的大男孩,他垂着眼,忧郁的水色柔软洒落,"我其实不是那么自信的人…很多时候…我甚至也没有那么坚定,我也会犹豫,会动摇,会退缩,会逃避…"他忽然苦涩地扬起唇角,扭头盯住她的眼睛,"如果不是这样意外巧合,我想我大概永远都不会真的和你见面。但事实偏就如此戏剧,现在你已经见到了…这样的一个我,漂泊在外,一事无成,没一点出息,让你失望了吗?"

失望?他竟然在说"失望"!

方从心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会这么想?谁说你一事无成没一点出息了?你——"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太多话都想一齐往外挤,临到末了,便一句也说不出了。她该说什么呢?安慰他,还是狠狠骂他一顿?

"是我错了吧,"她有些挫败地长叹一口气,"打乱了你原本的步调,给你添了这么些莫名其妙的烦心事。可是现在我也有点想不明白了,到底怎样才好呢…好像怎么做都不好啊…"她仰着头靠在椅子上。天空仿佛已经不太看得出澄澈湛蓝,只剩一片朦胧灰色。

但她却听见任寻笑起来,"想得太多就想不清楚了,不如干脆不想。其实哪有那么麻烦,写自己喜欢的想写的东西,不就好了?"

看吧,其实就是这样简单,关键只在于你用怎样的心去对待。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一花一净土,一土一如来。

眼前的一切在清晰与模糊间沉浮。方从心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灵魂深处涌了出来,温暖得叫她指尖发烫。她忽然一把将身边这个大男孩拥住。是的,她想拥抱他,紧紧地拥抱他,再也不将手放开。

受惊的鸽子们扑扇着向四面八方飞去。原本以为再也不能张开羽翼的,转瞬竟也成了一片炫目的雪白。

她将脸靠在他肩头,看着那些天空中盘旋的鸽子,心中暖流激荡。那一刻,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声音:怎么会失望呢?爱你,是我永远的骄傲。

第二部分 第42节:第九话出版(1)

第九话出版

你想把写作变成你的主业,那商业化就是不可拒绝的必然。

那天他们一起去看了电影。

回家的路上,两人并肩走在路灯下,任寻忽然就牵住了方从心的手,不再像上回那样犹犹豫豫地抓住猫链,而是实实在在地手牵手。

"我知道我现在没什么本事,但如果是为了你的话,我可以百倍千倍地去努力。你愿意给我这个努力的机会吗?"微黄灯光下,他这样望着方从心的眼睛,瞳光若星。

方从心不由得笑起来,"你们写小说的告白都这么又煽情又含蓄的吗?"

"我是认真的。"任寻很确定地追加一句。

方从心静静望着他,踮起脚,轻吻了一下他的眉毛。

他立刻抱住了她,吻了她的眼睛和嘴唇,只是轻浅地碰触,纯粹得仿佛不染欲念,但依旧温暖火热。

方从心觉得自然极了,好像两个人生来就应该这样,牵手,相知。

也是从那一天起,方从心开始知道,跟这个家伙一起去看电影有多么。

任寻其实是厚道人,起先他只是很低调地自己偷着乐。但方从心比较好奇,总会追问他:"乐什么呢?"

任寻只好告诉她:"那些台词太雷了——'就算是冰,我也要把它含烫了'!还有,'我要说三个字:朝纲伦常、春秋大义、替天行道'!"诸如此类…

这么一来,原本还没觉得有多可笑的方从心只好跟着一起笑场了。

而且,这家伙还喜欢非官方剧透。他能猜情节,有时候连台词也猜得八九不离十。结果弄得方从心对电影本身也没多大兴趣了,就等着看剧情跟他"透"的是不是一样。

但很快情势就完全逆转过来,方从心身为一个腐女的强大气场开始彻底散发出不可阻挡的王霸之气。

"你看,殷凖和无鸾是不是很配?"

"非攻,兼爱!"

"汉考克和雷很有爱!"

"公瑾和孔明果然就是官配!你看那小媚眼抛的…"

"为什么帅捕头和鹌鹑都有腐?"

"庞勇竟然摸王生的脸!"

某次,任寻终于忍不住很地问:"你有YY过绿巨人吗?"

方从心想也没想就说:"你不知擎天柱和威震天都可以Y吗?"

于是,任寻只好默默地吃了一口爆米花…

方从心一直都觉得,他那个表情似乎是很想问她:…你有YY过我吗…

其实方从心也想过是否应该收敛一点,不要把他吓跑了,但她又觉得不爽。有人说,女为悦己者容,女人要多上心着点,才能留住男人的心。她倒恰恰觉得要反过来,她要找的是一个能够共度一生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偶尔见面互相微笑的朋友,那么,这个男人需要能够接受各种状态下的她,包括不想化妆、穿着运动衫、把头发随便扎成冲天辫的她,包括花痴帅哥、把各种美男YY配对的她。这才是最本色的她,如果在自己的男人面前还要随时装腔作势,拿着捏着,这辈子该活得有多累。

然而,有一天她和任寻出去吃西餐,她一边喝饮料一边问:"看到那个领班的帅哥没?他刚才有帮身边那个服务生小弟系领结。"任寻无比淡定地叉起一只凤尾虾塞进嘴里,十分优雅地吃完,然后很认真地反问她:"你觉得我和顾奸商谁比较攻?"

瞬间,方从心毫不夸张地把没咽下去的一口饮料全都呛到了鼻子里…

第一反应,她觉得这孩子终于被她带出来了…第二反应,她忽然很想宽面条泪。其实,抛开个人感情来说,她觉得,这——两——个——人——简——直——太——萌——了!失意写手和强势书商,从误会到相知,从理念撞击到括号马赛克反括号…多么激情四射的配对!真是从头萌到脚…好吧,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事实证明,任寻这一招"舍身取义"屡试不爽。每次方从心开始犯花痴,只要他提一句"说起来,顾文徵昨天找我——"方从心立刻就蔫了,Y不下去了,直接变成愤而追问:"他找你干吗?他又找你干吗?"

而绝对无辜的炮灰顾先生,终于在莫名其妙忽然被方女皇用对待情敌的严酷全方位警戒了很长时间之后,用颇为委婉的语气私下向任寻打听:"我之前曾无意中得罪过她吗?"

第二部分 第43节:第九话出版(2)

于此,任寻很是神秘又高深地回答:"我赌一根黄瓜,你肯定不会想知道答案。"

自从上次任寻拒绝了顾文徵的出版提议之后,方从心原本的确有些担心,一向高高在上、只被人求从不求人的顾总给这么折腾了两回会不会真的翻脸,直到她又与顾文徵联系了一次。顾文徵的平和着实叫她有些吃惊,甚至暗生佩服,包括顾某人说话那个叫人忍着面部抽搐也只好点头的呛劲儿。

顾老板说:"他什么时候想通了,你让他来跟我签吧,只要那时候我这项出版计划还没变。不过你们最好也惦记着点,就算我能等,市场和商机可不一定。"

方从心当时就在想,这话要是给任寻听见了,肯定彻底把顾文徵划拉到老死不相往来的那一类里去。任少爷脾气也很硬:我扛不过你,不答理你总可以吧。想威胁我,没门。所以,方从心觉得,这事若真想给办成了,不能让这两人再直接打照面,还得她在中间调停着。

她又跟任寻谈了一次。其实这么一来二往,多少让她有些想起之前看过的一篇关于索尼前CEO出井伸之的访谈稿。

访谈稿述:二十一世纪初索尼遭遇危机的根源症结,在于出井伸之领导下的索尼持续抱有"技术引导用户,技术改变市场"的精英模式幻想,认为可以用高技术产品来改变用户的喜好。说直白点,这有些"我觉得好的,你必须一定觉得好"的霸王逻辑的味道。事实证明,用户习惯很难改变,索尼立志研发的高清技术与用户使用便捷利用率高的需求存在偏差,直接导致索尼在液晶电视一战中惨遭滑铁卢。

道理似乎总是相通的,相似的事实像是总在不断地证实着:用户对一款软件存在功能需求的先决条件是操作便捷;玩家对一款游戏存在游戏性需求的先决条件是上手容易;读者对一部小说存在深度及内涵需求的先决条件是扣人心弦、文字易读、先让他有兴趣看下去…所谓引领一代潮流的角儿们,其实并不是他们改变或创造了新的用户需求,而恰恰是他们在有意无意之间迎合了一部分特定用户的需求,然后,他们自己本身变成了用户的需求和习惯。

于是,一切讨论仿佛就是一个圆,话题又回到最初的原点。

她对任寻说:"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写作永远只能是你的副业,你需要先保证工作,保证自己可以活命,然后从业余时间里抽出一部分来,不在乎评价,不在乎冷热,纯粹地给自己写;如果你想更投入,你想把写作变成你的主业,那商业化就是不可拒绝的必然,市场是你必须考虑的东西。而无论选择哪一样,你都不可能随心所欲。很多时候,人需要适应社会,这种技能往往比任何一项专业技能都更不可或缺。"

任寻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是抱着猫靠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我能暂时先不想这个问题吗…反正我现在有工作。"过了好一会儿,任寻才闷声挤出这么句话来。

方从心不禁有些无奈,"你真的不考虑把《列国任行》的实体出版签掉?不管将来究竟如何,先把眼下的机会抓住不好吗?其实我觉得,顾文徵既然有这个意向,或许他在一些想法上跟你并不是完全背道而驰的,只是你们的表达方式不同罢了,你也没必要把他想得那么——"

"再说吧,想多了这些事没法写东西了。"没等方从心把话说完,任寻已经截口将她打断,抱着糯米躲回房间里去了。

方从心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下去,怔了一会儿,很是气愤地跑去敲门,问他晚上还想不想吃夜宵了…

其实,方从心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挣扎,她知道他不可能放弃坚持,她也并不希望他放弃,但只要有一丝可能,她就希望他能走得顺利些。眼前这条路,看起来光鲜亮丽,走起来遍布荆棘,远不够轻松惬意。自我是一种选择,商业也是一种选择,这一步怎么迈出去,或许没有对错,但总会有输赢。能够把个人理念与商业运作很好地结合是一种才华,但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

第二部分 第44节:第九话出版(3)

转眼《列国任行》的网络连载也有三十多万字,推荐也做过几期,收藏涨得倒是很快,留言也能涨一些,但是不保质,多数就是催个文,除了催文还是催文。

对此,任寻一直都很郁闷。方从心就笑他,"你还想看人给你写点什么?他们要是个个都能想到你心里去,还能长篇大论写下来,那你干脆别写了,换他们写去得了。而且你应该这么想,深沉的小说吸引深沉的读者,都深沉了,谁还给你留言啊。想要留言就写青少年口味儿去呗,青少年热血又好激动啊。"

任寻一边捋着猫尾巴,一边说:"从前有个钢琴演奏家上台表演,弹了一曲《月光曲》,台下观众全都笑着鼓掌;然后他又弹了一曲《命运》,台下观众还是全都笑着鼓掌;然后他又弹了一曲《安魂曲》,台下观众仍然全都笑着鼓掌;这时候,后台音效师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音响里忽然冒出一句'我手持钢鞭将你打',台下观众继续全都笑着鼓掌…好笑吗?"

方从心怔了一秒钟,忍不住笑得浑身发冷,"你小子刻薄起来也够损的。"她尽力收敛起笑容,抓住任寻的手,不许他再捋糯米的尾巴,"你觉得我了解你吗?"

"你了解我啊。"任寻回答。

"我有几个呢?"方从心又问,她顿了几秒钟,再接了一句,"你从前又遇到过几个像我这样了解你的人?"

瞬间,任寻静下来。似乎是他手上不小心重了一下,捏疼了糯米的耳朵,那猫大叫一声,蹿到方从心怀里,愤愤地扭头,冲着任寻直哈气。他却像没有察觉一般,只是把手收回去,揣在兜里,若有所思。

方从心把糯米放下地,小东西立刻便一溜烟儿钻出房间去。她轻轻敲了一下任寻的脑袋,说:"知己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遇到了是幸运,遇不到是平常,想要太多,未免贪心。不想这个了,好吗?"

说这话时,她站在任寻的电脑桌旁边,任寻坐在椅子上,略仰着脸看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眼神干净得纤尘不染。

方从心忽然被他看得有点心里发毛,不禁问:"你干吗呀…"

"我想抱抱你。"任寻毫不犹豫地说。

他在…撒娇吗?这还能行啊,逃避批评教育就用这招啊…方从心脸腾地一红,转身就走。

但她才一转身就已经被抱住了。

"我是不是一直都没有亲口对你说一声谢谢?"他这样问她,气息就在耳畔,惹得她面颊滚烫。那个怀抱温暖又柔软,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却叫人无从挣脱。方从心忽然一阵心慌,脚下有些站不稳…万一还没把这家伙调教出息,她自己先给套牢了,可怎么办呢…"跟你说正经事呢…"方从心暗叫不好,冷下脸来,把这小子往开撵,一面清了清嗓子,"我可跟你说啊任寻,别想就这么蒙混过关。之前叫你考虑出版的事都还没个交代呢,又拖了这么久了。"

任寻立刻做出一副纠结相,用委屈的语调应道:"反正也已经被称为'不正经'了,索性亲一下再考虑好了…"

下一秒,方女皇已经一个大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去!有你这么讨价还价的吗!"

方从心原本以为任寻是真不打算再考虑跟顾文徵谈《列国任行》出版的事了,她甚至开始盘算换一家出版商去聊一聊,然而,就在这时候,却出了一件趣事。

《列国任行》的网络连载进入到VIP收费阅读阶段之后的某一天,忽然有人跑来加任寻的读者群。

这人似乎是个追文的读者,才进来就开门见山地问:"谁是作者?"

没过一会儿,任寻冒头出来,敲了一个探头探脑的起司猫表情。

方从心瞧见,心说这家伙又不专心画图在这儿摸鱼,正打算轰他回去好好干活,省得被主管抓住扣他的绩效,话还没敲完,就看见那个新入群的发来一句气势汹汹的质问:"我就来问一问你为什么要V!你写书不是为了给人看吗?给看一半不给看后头的算啥?这不是故意坑人吗?!"

第二部分 第45节:第九话出版(4)

此言一出,瞬间大默,几个在线的纷纷开始排队省略号。

方从心忍不住问:"那你怎么没去抢书店呢?"

那人倒真是相当理直气壮,立刻回了一句:"要真能出版,我倒是也服啊!"言外之意,颇有些"没本事还敢捞钱"的味道。

"你去看盗帖吧,有跑来说这么多话的时间,搜索一下就找到了。"任寻发了一个满头黑线的表情。

不料那人得意洋洋地说:"我已经下载到了!我就是特意来骂一骂你的!"

这什么人呀…方从心真觉得又可气又可笑,在小窗对任寻说:"别和他废话,踢了!"

还没等任寻回话,服务器已经先送来消息:用户3××××××××5已经退出了群4××××××2(天地孤影任我行)。

敢情真的只是特意来骂一骂,骂爽了就拍屁股走人的!

于是,任寻只来得及回了一个"…"。

"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能理直气壮啊。"方从心不由得一叹。

"没办法,被贼反打一耙也不是第一次了。"任寻说,"这种事比抄袭都不如,完全没有法律约束,除非有朝一日立法,杀人偿命,偷窃砍手,杀几只来镇一镇,否则根本不可能解决,禁止右键,还可以网络取书;做成图片版,还可以直接截图;再要不然,有人就是愿意手打,你又能怎样?你看盗版软件盗版音乐也都泛滥成灾…好吧,我承认我现在正在听着下载来的音乐用盗版的Windows和盗版的Photoshop画图…请身为软件研发工作者的陛下尽情唾弃我吧…bbb"

"噗…你真的确定你们公司用的是盗版而不是企业版吗?"方从心差一点立喷,心里有一些不是滋味儿。

她知道任寻的意思。盗版这种东西已经被人们戏称为"中国国情"。早年软件产品定价过高超出国人收入支撑水平,但人们却必须要使用某些软件来完成工作这样尴尬的局面,直接导致盗版软件在中国度过了一段受到默认和拥护的岁月,甚至直到现在,这样的默认与拥护也依然没有完全消退,正面因素是没有让这些昂贵的外物变成咱们各方面发展与世界发达国家接轨的一道坎,负面因素就是养成了国人捡便宜用盗版的习惯。

有多少人敢理直气壮地站出来说一声自己从没用过盗版?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底气不足,愈发导致今时知识产权保护的举步维艰。

又及,网络文学从免费到收费原就是白吃的馍馍忽然要钱了,当然更会有人不习惯,消费习惯也需要时间培养。

中国的网络法制化与知识产权保护依然处于幼年,完善与成长都是必须的,相信也是必然的,只是不知还要花多长时间,十年,二十年,那倒也算是短的了,最怕的就是这辈子到老也未必能看得到…

想到这些,方从心不禁苦笑。她从前也没这么忧国忧民,没有想过要去思考这些正儿八经的问题,只是因为并没有太多切肤之痛。就算她做软件研发,她也并不做销售,且她所经手的项目多数都不将中国内地作为主要目标市场,为数不多的国内项目也几乎都是机关部门或大中型公司的外包。而如今任寻的生活一点点渗透到她的生活中,逐渐变成了她的生活,她这才开始重视、担忧、不满甚至有一点焦躁…

"就这么想吧,愿意掏钱买的,就算有盗版也总是会掏钱买,不愿意掏钱买的,就算没有盗版也不会掏钱。"她觉得这会儿大概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了。

可任寻却打来一个笑脸,"打个赌吧,只要有免费的,至少有一半原本会掏钱的人都会选择不掏这笔钱。"

"…真讨厌,阿Q一下不会吗?"方从心敲了一连串省略号。

第二部分 第46节:第九话出版(5)

任寻立刻回了一句:"嗯哪,咱也来唱'我手持钢鞭将你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方从心气得把键盘推回去,懒得理他了。

但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任寻发过来的新信息。

他说:"我决定去签顾文徵那个出版合同了。你说我图什么呢?辛辛苦苦地唱一出几乎没有回应的独角戏,然后给人一边盗一边骂我吗?既然如此,不如想开了,赚钱去好了。就算赚不到多少钱,好歹留下一个ISBN号,证明我们曾经存在过。"

方从心怔了好一会儿。她绝想不到,她劝了那么久也没有能够让任寻妥协,却是这样一条导火索让他想开了。这话说得有多么无所谓就有多么丧气。可说真的,图什么呢?对文学的一腔热爱吗?再热爱的人也要吃饭活命,也有七情六欲,也需要交流与认可。真能够寂寞独行到死的有几人?真能够寂寞独行到死还心满意足心甘情愿的有几人?谁又有权利要求别人必须这样去做?

她默默地看着屏幕上没了下文的对话框,半晌回了一句:"好啊,那我去找顾文徵要合同了。"

出版去吧,各人的事各人顾,否则,难道还真要指望旁的什么人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替自己着想打算吗…

第三部分 第47节:第十话 不能说的秘密(1)

第十话不能说的秘密

人都是复杂的多面体,但人的骨子里都有那么一股精神气,那就是一个人的魂魄。

方从心真的恋爱了,几个从大学时就要好的姐们儿逼着她一定要把那男人领出来给她们瞧一瞧,美其名曰"审查把关"。

从前一向担任审查长,如今轮到自己家的接受审查,方从心一下子别扭起来。几个姐们儿该嫁的都嫁了,嫁得早的再过两年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没嫁的也订婚了,她们家的那些男人们全都在三十上下,一个是读完硕博直接留校的,一个是考了公混办公室的,一个是外企里管销售的,一个是国企里管技术的,一个是银行里做对外投资的,以前没仔细盘算过,如今掰着指头数一数,这才发现姐妹们真是目光如炬、出手快狠准…任寻一个二十出头的艺术系小文青能和这些人打得来交道吗?

还没等真把人领出去,方从心这儿就自己先替他怯了场。她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敢跟人比的,可她真有些怕任寻扛不住这种压力。男人的自尊心那就是龙身上的逆鳞,谁碰肯定跟谁急。何况他骨子里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但任寻倒是出乎她意料的镇定,跟这些所谓中流砥柱社会精英的家伙坐在一处依旧神色自如,言谈间半点也不露怯。他也不拿马上要出书这种事来炫耀,绝口不提写小说的事儿,就说自己是个做2D原画设计的,这一点上,当真跟方从心十二分的默契。

方从心一只耳朵听着身旁的女人们嘀咕衣服首饰化妆品以及孩子、男人,另一只耳朵听着男人们从对欧外交聊到台海危机,从楼市期货聊到股票基金,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姐妹们少不了要揶揄她。一个说:"心心你真吓我们一跳,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你弟弟呢。"马上就有人接,"懂什么呀,从心眼光最高了,知道什么叫潜力股吗?"方从心只好笑,"哪能跟你们比呢,是吧…"

待到席散回家时,她终于忍不住对任寻说:"你行啊,我之前还真怕你应付不来。"

"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任寻一笑,"写小说的就得会忽悠,忽悠得人都信以为真才行,否则,人一看就觉得是假的,谁还看哪。要想忽悠得好,那就得什么都懂一点,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能侃,没见过的东西也得会猜…"

听着这话,方从心是哭笑不得,"怎么就说得跟诈骗犯似的了?"

任寻呵呵笑着,不应她的话茬儿,过了一会儿,才说:"对我们而言,哪怕是走路、吃饭、见人、说话这样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甚至是每一分每一秒的呼吸,都是有效积累,有可能就在某一次的创作中不着痕迹地流露出来。很多人都祈求成功,希望失败永远不要上门,但我们不,就算失败也没有关系,一样是财富。"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接道,"不过说真的,我这还是头一回全程亲历这种'晒老公大会'啊,我怎么就莫名想起以前去过的一个…'中华田园犬大赛'呢…"

"你才中华田园犬呢!"方从心笑得喘不上气来,当下捶了他一拳,"我说你不要仗着肚子里有点文墨,就牙尖嘴利的啊,什么话…"

任寻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谨遵陛下教诲!"

女人心中的稀世好男人在家要像忠犬一样温柔体贴,在外要像狼王一样独当一面。任寻说"中华田园犬"当然是个玩笑话,但这些个而立有成的主们绝对有狼一样锐利的眼睛。

隔天,方从心就接到电话,是和她关系最好的姐们儿打来的,直截了当地问她:"你真的打算找个比你小的男人吗?"

方从心反问:"你们家那谁说他什么了?"

朋友回答道:"他倒是没说什么别的,就说觉得这孩子不像个刚出校门的新鲜人。可你不觉得这样更奇怪吗?我知道这话说了肯定不招你待见,但是咱们也算是这么些年的姐们儿了。心心,你真的了解这孩子吗?"

"他怎么不像了?"方从心下意识就说了这么一句,才说出口,立刻就后悔了,"别担心,我自己能搞得定的。"她马上放软了语气。

朋友叹息,"好吧,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留神吧。我还真担心你,你呀…男人和女人那点事,跟这世上任何其他的事情都不一样。人是最变幻莫测、捉摸不透的东西。"

"亲爱的,你什么时候也玩起了深沉?"方从心戏谑地笑着,心却有些微微发紧。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打从她决定和这个比她小三岁的家伙牵手,她就知道反对的巨浪一定足够把她淹没。她其实也觉得奇怪,任寻就像一个矛盾的旋涡,深沉与激烈,天真与矜持,浪漫与狡黠…她从不曾见过任何人将这些东西汇集一身。有时候,她觉得他像个虔诚的革命者;有的时候,她又觉得他真是个金碧辉煌笼罩下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儿;但或许就在下一个转身,他已经变成了邻家的小弟,在暖融融的阳光里抱着猫儿微笑…大概正是这些罕见的捉摸不透的东西毒药一般吸引着她,让她迷失在这一汪神秘之中,欲罢不能。

她也曾暗自猜想,该是怎样的家庭、环境和经历,才能造就出这样一个人来。这些她都没有去问,她想,以后日子久了,他自然会说给她知道的。而若是他不想说的,就算怎样追问,哪怕是逼迫,恐怕也不能撬出什么来。

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都是复杂的多面体,但人的骨子里都有那么一股精神气,那就是一个人的魂魄。她从任寻的魂魄中看到了升腾的火焰,那样坚定又蓬勃地燃烧着,映得她满心滚烫,叫她震撼得无法挪开视线。

无论如何,她认定了,至少是在这一刻认定了。

莫非这便是女人在这场名为爱情的角逐中必然经历的痴狂吗?不,她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勇烈的纯粹,还有自信与坚持。

十二月初的时候,方从心公司的中南区分部向总公司要求技术支援去做一个项目,公司决定把方从心临时外派过去坐镇,要她尽快过去。她大致一算,恐怕能回来过个年就不错了,至于圣诞节什么的,根本不要想。方从心打电话给任寻,跟他约了下班到家附近的超市门口见,有些出差要用的东西得买,让他去帮忙拎。为了逃过堵车,方从心特意先坐城铁,出了城铁也没去公交车站,直接坐了出租车,但没想到,偏偏就坐出租车的这么一段路还是堵了。

第三部分 第48节:第十话 不能说的秘密(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