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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

“嗯,在一起。”明弓吻了吻我的脸,“多美好。”

海伦的番外

我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喘着粗气,颤抖的身体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

我知道那只是梦,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而我此刻正安全地躺在自己的卧室里,一墙之隔是母亲的卧室,弟弟就在走廊对面的房间里,客房还住着身手了得的客人。但我还是久久地沉浸在恐惧之中,无法自拔。直到几秒钟之后,我才意识到夜歌已经真的不在了。

一个是存在于记忆之中的噩梦,一个是生活中正在上演的噩梦。我自己都分不清楚哪一个更让我感到害怕。

睡不着。

我披上衬衣推开阳台门,想要透透气。可是一脚迈出去我就后悔了。相邻的阳台上,来我家做客的女孩子正靠在栏杆上打电话。看见我出来,她冲着我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然后冲着电话说了句后会有期。

我想要退回去,可是她已经挂掉了电话,这让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够周到,打扰到她了吗?

“睡不着吗?”她把手机放在阳台的木桌上,靠过来歪着脑袋打量我,“你的脸色不太好啊。不舒服?”

我摇摇头,“你还没睡?”

陈遥抿着嘴笑了,“明弓和阿寻跑去比赛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明弓是她的爱人,是一个脾气和经历都很古怪的月族。而她则和我的母亲一样,原本是个普通人类,在某种强烈的感情驱使下,冲动地使自己变成了一个从严格生物学角度来说,非人类的存在。

我一直想象不出当年母亲是如何做出这样的决定的,所以看见陈遥,我心里总会有种莫名的复杂感情。我实在不愿承认那是一种隐秘的嫉妒,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她坚定、勇敢、充满热情,比我更像是母亲的翻版。

“还没有恭喜你们呢,”我想起前几天父亲说起的族里的事,“洪泽长老总算站出来替明弓说了句公道话。”

“可是我并不想原谅他。” 陈遥很嫌弃地摇了摇头,“如果我和明弓死在那一场混战中,这位长老绝对不会说什么的,明弓身上的冤屈也就永远没有人知道了。他现在跳出来表示悔过,不过是看到明弓已经被族人所认可,觉得自己有必要跟明弓拉拉关系罢了。你不觉得他其实还是在投机吗?”

我其实没想那么多,但是听他这样说,我也觉得洪泽长老…确实有点儿问题。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误会了明弓很久,真是抱歉。”

陈遥别有深意地笑了起来,“放心,他是不会介意的。”

这个女孩子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就会微微地弯起来,好像特别开心似的。不过,当她沉着脸的时候,眉眼之间又会有种特别的警觉,沉稳而机敏。她身上有种女孩中少见的飒爽的味道,让我羡慕不已。

她的开朗让我觉得在她面前说实话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于是我也笑了起来,“你介意,对吧?”

“是啊。”陈遥摊开手,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不光是介意误解这回事。还有他对你的那种态度…你知道的,对吧?”

用这样的方式跟一个女孩子谈论她的爱人,我其实已经开始不自在了。不过看陈遥的态度就知道,她并不把这些当回事儿。

“没那回事儿,”我还是希望她别有什么误会才好,“他一开始就知道我和夜歌的关系。”

一提到夜歌,陈遥的神色也变得微妙起来,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接我的话。

“没关系的。”我靠在栏杆上,望着洒满月光的海面,心头一片苍凉,“阿寻跟我说,如果我还是不能够听人提起夜歌的名字,那说明我还没有从他的影响下走出来。”

“你没有必要逼着自己从哪里走出来…”陈遥微微有些烦恼地咬了咬嘴唇,“我是说,如果强迫自己怎样怎样,那其实是在自欺欺人。”

我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沉默片刻,陈遥低声说:“其实,我见过夜歌。他很…很…”皱着眉毛,陈遥费力地从自己掌握的语言中搜索合适的词汇,“…很特别。”

“是很特别。”这个说法我完全同意。他自私、冷漠、对自己永远比对别人更苛刻,但同时,他又充满幻想,天真的不可思议。

“当时我潜进他的实验室里去救我的同伴,身后跟着一串凶神恶煞的夜族人。”陈遥歪着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然后我慌不择路,带着我的同伴闯进了他的实验室。他居然就那么把我们放走了。”

这的确像是夜歌能做出来的事。

“我一直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不是那些人的头头吗?他们都在抓我们,而他这个大Boss,却主动放我们离开。”

一直苦苦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因为陈遥的这句话而瞬间崩溃。我像是站在山脚下懵懂的顽童,惊恐而茫然地看着滔天大浪自高处呼啸而来,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躲。

“因为…他一直在期待着会有一个人能像你这样去救他。”我咬住自己的拳头,忽然间说不下去了。

一刹间的感觉,痛不可当。

他一直在等着我,等着我会去救他,把他从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拽出来。

而我却从来也没有那么做过。

不知道普通的人类小孩是从多大开始有记忆,我对这个世界的记忆是从出生就开始了。我一直觉得,这是我经历过的最不幸的一件事。因为有记忆,所以我始终记得自己是如何被一只海豚保护着穿过陌生人的围攻,来到了海面之上,然后又是怎样被那些长着黑色尾巴的人包围了起来。那只海豚——我后来知道它的名字叫灰蓝,它为了保护我,被夜族人活生生撕成了两半。

我出生的第一天,就不得不面对真实的杀戮,面对一个生命离我而去的事实。望着那一片腥红的海水,我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恐惧。

我成了夜族人最年幼的囚徒。

在那个戒备重重的牢笼里还关着很多幼小的人鱼,有长着黑色尾巴的夜族,也有长着蓝色尾巴的月族,而夜歌则是那一群孩子之中的头领。我还记得他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惊讶的样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都是惊奇的神色。也许是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么小的人鱼,夜歌十分自觉地把我化进了他的保护圈里。他会一脸不耐烦地看着其他孩子争抢实验员们留下来的糖果,然后背着他们把最好的那一块留给我。

“多吃点儿吧。”他总是这么说,一边瞟着递给我的东西,一边会挤出满脸不耐烦表情来催促我,“你看你长得多小啊。瘦瘦的,就像一只小虾米。”

夜歌的糖果,是我牢狱生活之中少之又少的温情记忆。尽管我已经不记得他都留了什么糖果给我。很多年后,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怎么爱吃甜食的大女孩,可是每次想到这个嚣张的少年,舌尖上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氤氲开甜蜜的味道。

“后来呢?”

“后来?”我微微愣了一下,舌尖上虚幻的甜味消散,变成了淡淡的苦涩,“后来我爸妈把我救了出来。”

陈遥的表情微微有些困惑,“只是…小时候的交情?”

我摇摇头,“再次见到他,是在多年之后。我和阿寻在返回沙湾的途中被一群夜族人包围了,就在我以为会有一场厮杀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当时还有明弓,他就跟在夜歌的身旁,很得夜歌信任的样子。所以我才会误会他,并且一直误会了那么久。

陈遥点点头,流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

“夜歌把我们送回了家…”

那是我记忆中很短的一段路,可就在那短短几个小时当中,有关夜歌的所有记忆都在我的脑海中变得鲜明起来。霸道的夜歌、爽朗大笑的夜歌,挡在我前面替我打跑鲨鱼的夜歌,留糖果给我的夜歌…

甚至在刚刚碰面的时候,当他凝望着我,那双和我一样的冰蓝色眼睛里慢慢浮起一丝温柔的神色,我就已经想起了这一切。想起了教会我甜的滋味,摸着我的脑袋说“多吃一点,你看上去就像一只小虾米”的霸道少年。

我在体味到父母的关爱之前就离开了他们,夜歌是第一个真正对我好的人。这一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难怪你的态度会那么奇怪了,”陈遥歪着脑袋看着我,“你并不喜欢夜族人,但是却有保持一种很奇怪的中立态度。就是因为这个?”

“是的。我们这个族类,很顾念恩情。所以月族的长老们会允许我保持这样的态度。直到…”

直到这种虚假的中立再也维持不下去。

“你别难过,”陈遥有些不安地从栏杆上探身过来拍了拍我的手背,试图安慰我,“明弓说夜老大在夜歌身上装了那个奇怪的装置,一旦震动到达一定的频率就会自爆。夜歌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人肉炸弹,我相信他是不会怪你的…”

我知道他不会怪我。

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怪我。他只会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笑微微地说一句,“你这个小虾米。”甚至,我宁愿相信跟夜老大安排给他的自我了断相比,他更乐意死在我的手里,也无法掩盖是我杀了他的事实。

陈遥徒劳地安慰着我,“这并不怪你。”

“那怪谁呢?”

陈遥语塞。

我把脸埋进了掌心里。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又怎么能要求一个刚刚变成人鱼的人类女孩来回答我?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夜歌曾经轻吻着我的额头,感慨地说:“你被他们救走了,不用一直被关着,真好。有人肯来救你,真好。”

我说:“那你不要再回去了。”

“不行啊,小虾米。”夜歌摇摇头,嘴角带着笑,眼神里却透着悲伤,“我长着黑色的尾巴,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离开族群的话我一个人又能活多久?如果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又怎么能保护你?”

“我有爸爸、妈妈、弟弟…”我掰着指头数给他听,“迦南叔叔、米娅婶婶…我们这边有很多很多人。”

夜歌摇着头笑了,“傻瓜。他们会杀了我的。”

我靠在他的怀里,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发现除了甜蜜,他还教会了我悲伤,以及…无奈。

生活里总是有那么多无奈,那么多无论执念多么强烈,最终也无法实现的心愿。

这就是生活。长辈们总是这么说。挫折、无奈这些都是成长的路上必经的过程,可是却没有人告诉我,这些必经的过程会这么的疼痛。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陈遥支着下巴问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会跟随迁徙的族群一起去格陵兰岛。”

陈遥愣了一下,“我听说,像你这样适应了人类生活的月族都不会参加迁徙,而是会留下来看守内城。”

“我对离开家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但是夜歌对于大迁徙一直抱有强烈的好奇。”我摊开手,对于夜歌的好奇心,我自己也感觉无法理解,“你知道,夜族人也是不参加迁徙的。”

陈遥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似乎理解,又仿佛不赞成,“会很危险吧?你妈妈会担心的。”

“不。”不知为什么,说起夜歌的心愿,我的心情竟然奇异地轻快了起来,“和族群一起,经过陌生的海域,应该会是相当棒的体验。”

陈遥沉默了下来。

“危险当然会有,但这就是大自然赋予我们这个种群独有的属性啊。”我想象着格陵兰岛冰雪融化的画面,蓝色的海,白色的冰雪,那应该会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景致吧。尤其我是怀揣着两个人的梦想去见证这一切。

我会想象自己看到那一切的时候,夜歌也透过我的眼睛同样看到了;我所经历的事,夜歌也正在经历着…

这样一想,今后的日子似乎也没有那么难捱了。

“这个…迁徙的问题…”陈遥略有些不安地问我:“用申请什么的么?”

我呆了一下,随即失笑,“你也想去?”

“我觉得大家都在一起也挺不错的。”陈遥耸了耸肩,“一直游到北极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挺激动的。生活里有无奈的事情,但是也有让人心存期待的事情。所有这些都经历过了,这辈子才没有白白活过。”

我的眼眶微微有些发酸。在这月光迷蒙的夜晚,我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张面孔带着温柔的表情对我说:“好好活着,小虾米。”

好好活着。

我喃喃重复他的话。好好活着。

为了你。

也为了我。

明弓的番外

从某种角度来说,陈遥算是一个很规矩的人。

她有主见,但是很守纪律;擅长保密,但是并不擅长编瞎话。于是,为了保证自己不会在父母的发问中露出破绽,陈遥一直忍到了约定好的那一天,午饭之前一个小时的时候,才对自己的父母说:“爸,妈,换件衣服,咱们出去吃顿饭吧。”

陈妈妈愣了一下,“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出去吃饭?”

“有人过生日。”陈遥含糊地推着陈妈妈进卧室去换衣服,“爸,你也动作快点儿。”

陈妈妈开始嘀咕到底谁要过生日,从换衣服一直到坐进出租车,再到进了海鲜酒楼的包间,看见那个略显拘谨的英俊青年,陈妈妈才恍然大悟似的指着陈遥嗔道:“你们这是…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搞的这么神神秘秘的?”

陈遥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哎呀,舅舅我也没告诉。等下他们一家也过来。”

这一来,陈爸爸爷开始不满,“你这孩子,至少也该提前给我们吹吹风,好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

陈遥心说:就怕你们有心理准备。

明弓老老实实地给陈妈妈拉开椅子,“阿姨坐。”

陈妈妈眯着眼睛打量明弓,转过头去跟老伴儿咬耳朵,“这孩子长得比遥遥还好看,这走大街上,人家都看他了,遥遥心里会不会自卑什么的?”

“脸好看能当饭吃么?”陈爸爸对她的说法略有不满,“这个不是重点。”

“也是。”陈妈妈立刻承认错误,“关键是人品得好,要对遥遥好,最好会做饭…”

陈爸爸觉得老伴儿又跑题了,赶紧把话题拉了回来,“得像我这样,工资什么都交给遥遥管,还得支持遥遥的工作…”

陈遥有些无语地看着两个人用菜单挡着脸嘀嘀咕咕,心说就算是聋子也都听见了,别说我们俩都是非人类…

转脸去看明弓,他倒是一脸笑眯眯的模样。也是,从小就不知道父母两个字是什么意思飞非人类,在面对准岳父岳母的时候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压力。

冷菜上桌的时候,舅舅一家也来了。看到在座的明弓,舅妈的表现比陈妈妈还兴奋。

“你叫明弓啊,”舅妈笑眯眯地开始查户口,“你多大了?做什么工作啊?家在岛城吗?”

明弓规规矩矩地把手放在腿上,“舅妈好。我比遥遥大两岁,自己做生意,家在离这里挺远的岛上。”

陈遥在心里补充:其实他大了我好多个两岁,把那个小破鱼档叫做做生意简直是故意曲解做生意这个词儿。住址报的也有偏差,准确说法是:家在岛城…外面的海里。

舅妈又问:“跟遥遥是怎么认识的呀?”

陈遥生怕明弓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抢着说:“出任务的时候认识的。”话一出口,陈遥心里就咯噔一声响。抬头看时,果然爸爸妈妈的脸色都变了。

“出什么任务?”陈妈妈的脸色有点儿发白,“你一个维修人员出什么任务啊?”

陈遥支支吾吾,“其实…维修工人偶尔也出个外勤什么的,我们管这个也叫出任务。”

“那也不对啊,”陈爸爸开始用外科医生的精明劲儿质疑她话里的真实性,“你不是说你们每个基地都有自己的维修人员么?还要求严格,需要定期去外地培训。”

陈遥傻眼了,“我说的?”

陈爸爸肯定地点头。

陈遥手心有点儿冒汗。虽然现在她已经退役了,但是有没有必要把那些事情提出来让爸妈后怕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