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沐瞪大了眼睛,看着影越逼越近,苍白的嘴唇像两条小白蛇在纠缠。

“——你是司徒慕年在找的人。”

脑子轰的一下子老大,沐沐此生第一次听到如此可笑的话,这句定论的冲击力不亚于表白,让她本来淡定的脑袋瓜子顿时翻滚起来。

你确定你说的是我么?

一个被周遭冷眼的怪胎?

一个误打误撞进了个鬼地方的小受?

一个上班没一个月就被黑名单的悲催鬼?

“我本来是想请你到我房间里把酒言欢的,但总觉得这么做不太妥当,于是亲自带了清酒上门,现在看来,真是得当。他们不会放下你不管的,做出样子是为了麻痹我。我猜,你身上一定有窃听器——”

影阴阴地一笑,伸手插入沐沐细密的头发,又慢慢摸在她的身子上,沐沐脸顿时烧得火热,在他冰冷的皮肤的刺激下,真是冰火两重天。

影在她身上一无所获,于是垂眼看了看睡的跟死猪一样的Shan,开口问:“刚才那个假冒我的人碰了Shan是吧——”

“是的,Shan和他纠缠了一阵子,Shan醉的太厉害——”阿蒙一五一十地回答,影得意地笑笑,伸手拔出他脖子上微不可见的微型麻醉装置,毫无意外,那微创的伤口里藏有窃听器。

这还是集中营的老把戏。

“把这个男人拉出去——”影大声命令道,而此刻藏在天堂俱乐部天井之上的天才愤愤拔掉了耳机。

“怎么办,任务失败了。”Honey早已脱去了那身和服,换上了夜行装,天才将微型手提电脑放到最小音,电池已经亮了红灯,发出的合成声音断断续续:

“你先撤退,我留下来。”

“不行,两个案子搅在一起已经升级,你会有性命危险。”Honey看着孱弱的男孩那低沉的目光,他越是默不作声,她越是担心。

集中营之中,如若真的有一个还不够人渣的话,那就是天才了。

不够人渣的他,在如狼似虎的敌人面前,能否渡过难关?

“你得听我的命令,你是外勤人员。”天才不善言辞,也不喜表达,他只是快速地打下了一排字,然后扣上笔记本,塞在背包里。

接下来怎么做,他是真的没底了,原本打算在山本去捉沐沐的路上劫人,没想到影那么老谋深算,临时改成亲自上门了。

彻底断了一切营救的时机。

Honey明白自己只是外勤人员,必须无条件听从集中营正编人员的安排,而且在这样的时候,她回到总部去报信才是正常程序,也最有利于大局。

可是一看到天才那视死如归的眼神,Honey心里就有不祥的预感,这么多年集中营淘汰了不知多少人,才有了今日的最佳阵容,为了一个毫无存在感的沐沐,是否值得天才去自我牺牲?

很多事Honey不明白,天才却明白。

他明白司徒慕年找了她找了多久,他知道沐沐对整个集中营的意义,当影的那句“真完美啊,不愧是上帝唯一完整的作品。”从窃听器里传过来的时候,唯有他听出了寒意。

当初组长让沐沐上了黑名单,当然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的办公室恋情,那只是为了让她远离B级任务,在最安全的情况下培养她。

谁能想到,两个Case会缠在一起,还遭遇了最强的敌人?

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么?

让他不止一次地为她献身?

天才陷入了深思,那忧伤的侧脸让人动容,他已经十五年没有开口说话了,从他八岁那年起。

那一年,他救了一个小女孩,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替我报仇”。

从此他代替她,坠入了命运的深渊。

现在,该落地了。

沐沐被关入密室一个小时后,屋子里空气已经稀薄得很,当大门开启的时候,沐沐就像一只缺水的鱼那样猛烈地呼吸着涌入的空气,却紧接着看到了天才被打青的脸。

他踉跄了一下,跪在门口,衣服还滴着水,贴在身上性感无比,却被满目的伤痕夺了光彩,那憔悴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是一尊木偶,头发全都乱了,鞋子也丢了一只。

那样子很好笑,可她却一点笑不起来。

当他被推进来撞在沐沐身上的时候,那身子就像一片轻轻的树叶,脸埋在她的脖子边,连动的力气都没有。

“真想不到集中营还会有这么弱的人,而且还是个男人。”影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拿着蘸血的皮鞭,“折腾了这么久,居然都不开口。”

“混蛋!天才是哑巴啊!”

“哦,是么,他不说我怎么知道呢?”影坏笑着,沐沐咬牙切齿,这混球明明就知道,以他的秉性,肯定把集中营从上到下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你拿手术刀来!刨开老娘吧!”

“不,我想到更有趣的玩法儿。”影挥了挥手,“上次吃了这个小子的亏,我要百倍奉还。”

随着他的吩咐,一堆男人冲了进来,不去理奄奄一息的天才,却是上前往沐沐头上罩了一个氧气面罩,这下子,只能看见沐沐的嘴型在动,却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不知道这间屋子的氧气什么时候会用尽,你可以慢慢享受他的窒息,不过,别担心,你们还有机会逃出去的,这间屋子的大门是声控的,答案就是95年的京都。”

影靠在门边,轻哼一声,仿佛这是世上最有趣的游戏。

最天才的犯罪,就在于看着人们在最后一秒还在徒劳无力的挣扎。

希望后的失望,才是真正的绝望。

厚重的门在她面前关上,天才伏在她的肩头一动不动,肮脏的血迹在雪白的皮肤上格外扎眼,头发轻垂摩擦,如同一只受伤的鹌鹑在寻找最后的温暖。

沐沐顶着浑圆的氧气罩拼命地拱肩,天才慢慢从她的肩头滑下来,整个人歪在她的怀里,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抬高了胳膊,手指在她的氧气罩上面慢慢地滑动,沾着血迹的手指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字:

乖。

逃生记

“如果有一天你想到了死,请你在死之前好好地回想一遍,这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一个人、一件事、一个风景、一段感情让你留恋。如果有,请活着。”

这是一部经典的日本电影的台词,赚取了不少人的眼泪,当年沐沐一个人坐在电影院的情侣卡座上吃着爆米花,听到这句时只觉得嘴里甜腻得想呕。

她并没有指望会有这么一天自己会想起这句话,因为她大抵是用不到的。她是如此平凡的人,过着如此庸常的生活,没什么事可以让死亡变得惊天动地,也没什么事可以将生命渲染得如此绚烂。

当天才沾血的手指在她的氧气面罩上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乖”字的时候,沐沐并没有哭,只是嘴里突然涌上了爆米花甜腻的味道,那漆黑的电影院里女孩子为之哭的稀里哗啦的台词此刻成了唯一的真实。

如果有一天这世界逼我入了绝望的死角,我终于有这么一人,让我活着。

沐沐的手腕狠狠地磨搓着草绳,毛刺儿几十次地剌过相同的痕迹,火辣辣痛成一片。

想必此刻通过监视屏看着她徒劳挣扎的影该是很得意的吧。

天才的一只手无力的垂在地上,另一只手在她的面罩上用尽力气写下那个字后就搭在她的肩头,整个人伏在她的身上,重量一点点压上来。

沐沐试图给他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依靠,谁知道天才的手突然从她的肩头滑落下来,无意滑过她的前胸,然后环在了她的身后,就是此时,他微微睁开的肿眼闪过不易察觉的亮色,那么一瞬间,他看似无力实则有意地倾身而上,将她压倒在地。

沐沐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从坐姿变成卧姿的,天才那片刻之间的“反扑”实在太迅速,看似是身子不稳将她压倒,实则是经过精心测量好的。

因为此刻,那环在她身后的手,正好被她压在背下,摩挲在她的草绳上。

沐沐抬眼看了眼监视器,没错,这是这间屋子唯一的视觉死角,只有从这个角度,天才可以在影的眼皮底下为她解开绳索。

这么一折腾,两个人都开始气喘吁吁,沐沐脸色发红是因为眼下这姿势实在太暧昧,天才脸色苍白是因为室内的氧气是越来越少,而且他那条舍生取义的胳膊也的确有伤。

手指在不懈地寻找草绳的结点,天才沾着血迹冒着汗的手几次和沐沐的手擦过,两个人的肌肤碰撞此刻分外敏感。两人刚开始还在试图回避,可是随着时间在一点点的流逝,两只手的纠缠似乎变得理所当然,手指和手指在身后隐蔽的死角里完美的分工协作,表面上天才还要咬牙切齿、沐沐还要扭动身体来麻痹敌人。

“他们折腾什么呢?”山本盯着屏幕琢磨着,不敢断言,犹豫地看着影。影抽着雪茄吐了个圈,斜眼一瞟:“一个动作笨拙的女人和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

“这两个人都不是好货色,佐之助大人,要不我们进去直接咔嚓——”

影冷冷地一瞟山本,说时迟那时快,又是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边就飞了过去,山本吓出一身冷汗,知道这次自己一开始冒着这么大风险接待这群恐怖分子就是个大悲剧。

“这个女人我要留着,她很有研究价值。这个男人你也不能这么轻易就杀了,因为我要让他慢慢死。”影手中的雪茄抖都没有抖一下,“谁敢破坏了我的游戏,谁就是我最大的敌人。”

山本慌忙点头。

这一次,影的自负救了天才和沐沐。

沐沐的手重获自由的时候,屋子里的氧气已经不多了,天才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紫,他尽量保持不动来延长时间,可是大门不打开,他迟早会死在沐沐眼前。

可是如果这个时候他们有一点异动,门外的影和他的走狗照样会灭了他们。

目前,按兵不动看来是唯一的办法。

她的手紧紧握住天才的手指,背部尽量向上弓,给他的手臂留出一点空间。

他的睫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近的连毛孔都清晰,隔着一层分离生死的氧气面罩,在那不可触及的另一侧瘙着她,一阵痒,一阵酥,一阵红润,一阵煞白,就连那根本不可能闻见的薄荷香,也仿佛在她鼻尖跳跃,让她心安。

“天才,你知道么?你很像小时候一个救过我的男孩。”

“他说要我替他报仇,如果他还活着,应该就和你差不多大了——”

“你为什么一次次救我呢?”

“你——不会是喜欢我的吧?”

“多亏你听不见,哎,都这个时候了,我在想什么啊。”

沐沐的手指一直在他的手指肚儿上不自觉地画圈圈,殊不知这也是不经意的挑逗。天才几次昏昏欲睡都被她撩醒,长长的睫毛扫着面罩,看着沐沐自言自语。

天才舔了舔嘴唇,空旷的房间,顶着氧气面罩的沐沐听不见天才的声音,只能看见他的嘴型:

傻瓜,我能读唇。

这是一间声控密室,声音会被大门声控装置接收,不能安装窃听器等音频设备干扰。

因此,天才十五年来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谁也没有听到。

沐沐却看到了,那一刻,手指猛的停下了小动作,脸烧得通红,如果不是还要做戏给影看,她一定会摘下氧气面罩捂面狂奔。

太丢人了。

怎么就忘了哑巴天才最擅长读唇呢?

“那个救你的小男孩,你喜欢他么?”天才很少听到自己的声音,这十五年来他没有在人前说话,一个人的时候也做过发声练习,毕竟说话也是个熟练工种,一开始难免磕磕巴巴。

他可不想有一天需要他发声的时候,他真的失语了。

譬如现在。

沐沐分辨了两三遍才拼凑出他的唇语,氧气面罩上凝结着她沉重的鼻息。

“啊,这个嘛,还行。”

这叫什么答案啊

“只因为他救了你?”

“可能吧——”

“那我也救了你,你喜欢我么?”

天才有些苍白地笑着,试图以此来转移沐沐的注意力。他的眼皮儿已经开始支持不住,缺氧造成的昏厥感越来越强烈,加上失血过多,帮沐沐解开绳子又消耗了他仅存的体力,他彻底被掏空了。

再强大的意志力,怕也不能再让他陪伴她走下去了吧。

应该只有十分钟了吧,他可能挺不过这十分钟了。

方才被严刑拷打的时候,听见影在和堕天使联系,貌似一个钟头后他就会亲自去接堕天使的高层。天才就在赌影的离开,只要他走了,剩下的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所以他一进入密室就拼着最后一口气力把沐沐的绳子解开了,他们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那个时机。

没想到,他所剩无几的也正是时间。

“木头,我先睡一会,十分钟之后叫我。”恍惚之中,天才如此叫着沐沐,沐沐一愣,为什么这个称呼如此熟悉,为什么那时那刻她几乎能听见那不该听到的声音。

记忆深处似乎总有一个童稚的男孩的声音反复地响起,他叫着,木头,木头,一遍又一遍。

天才在她面前慢慢阖眼,那一瞬沐沐是如此恐惧,那一刻她终于识破了天才拙劣的谎言,那一刻她做出了一件让天才和影都惊住的决定。

沐沐突然挣脱开绳索,然后麻利地一个翻身,按住天才的身,快速将脚上的绳子解开,像跟木头一样死死压在天才的上面,拔下氧气面罩,不由分说地扣在天才头上。

“他们——他们怎么挣脱开的?”山本被这一幕彻底雷到,“他们会妖术?”

“不过是利用了我们的视觉死角。”影风轻云淡地说。他刚刚接完电话,堕天使的豪华私人飞机已经降落了。同时他也接到线报,集中营已经开始往这边过来了,估计半个小时就到。

“佐之助大人,怎么办,我们进去动手么?”

“不,我们离开。”

“什么?”

“这里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集中营那些家伙的炮火轰平,”影利落地起身,弹了弹西服上的灰,“断掉氧气面罩的供给,我没时间跟他们玩下去了。”

“您不是要留着这个女人么?”山本战战兢兢,虽然在反问,却已经伸手按下了停止供氧的按钮。

“她破坏了我的游戏,应该受到惩罚。”影冷意地一笑,“还有,我不太喜欢私人飞机上有闲杂人等。”

话音落下,从旋转的百叶通气窗中连续射进三枚子弹,毫无偏差地射中了山本、夫人和月姬,阿蒙哆哆嗦嗦看着这阴晴不定的男人,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

“大人,阿蒙愿意为你效命。”

“哦,我只是想帮那些警察一个忙,你知道,这种人命案子,总得有人受到惩罚。”

说罢,影一个手刀砍在阿蒙的脑后,然后看了看屏幕,悠然地飞吻了一下。

掏出手机,播出唯一一个紧急呼叫号码,半秒钟后电话接通,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声音响起来:“DA事务所——”

“77201客户,天堂俱乐部,我要善后。”

氧气罩的氧气和密室里的电源同时被切断,又暗又闷,连监视器的镜头都自动垂下,天才知道,影已经走了。

唯有声控门上的小红灯还是亮着的,可能是有别的供电系统。

天才无可奈何地一笑,逐渐瘪下去的面罩网在脸上,沐沐手忙脚乱地帮他拔下来,两个人都面色发青,不敢多说,也不敢多动。

天才歪着头,叹了一口气,眼神中满是温柔的责备。

沐沐吐了吐舌头,死到临头,她依旧不知悔改。

如果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天才死在她面前,那还不如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