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尉的问候电话多起来,聊天内容不再局限于“吃了么”、“忙不忙”这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偶尔讲讲工作和生活,也会不经意的撩拨几句。

这天,苏颖在深夜接到他的来电,黑暗里,他声音疲惫中透着些许疏懒,通过长长的电流传到她耳中。

苏颖说:“多晚了。”

电话那边隐隐响起流水声,他在倒水喝:“有个饭局,刚结束,睡了?”

苏颖没睁眼,应一声。

郭尉挑了几个话题聊,五分钟过去,没有要挂断的意思。

这晚无月,厚重的乌云缓慢翻滚着,只留天边一丝朦胧光线。

郭尉换好短袖衫和居家长裤,客厅没开灯,他赤着脚走到落地窗前:“今天遇见个朋友,和你是同行。”

“卖服装?”

“他做连锁。”

“嗯。”苏颖等着他说话。

然而,电话那端久久没声音,他呼吸轻浅缓慢,半晌才说:“想没想过来这边发展?”

话题就这样扯到一个关键性问题上。

苏颖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微顿片刻:“你喝醉了吧。”

“没有。”郭尉取一支烟,点着了,夹在指间:“我觉得还不错,只是见面机会太少了。”他顿一下:“我这边态度比较明确,觉得彼此各方面还算合适,愿意做下一步筹划,不知你感觉如何?”虽是问话,却没等她作答,又道:“只是这边生意太复杂,如果可以的话,也许要委屈你做个让步……当然,店铺的事不用担心,我会办好。”

语气上,他诚意十足。

苏颖不由坐起身来,举着手机没说话。

她明白他的意思:自己还算有几分姿色,入了他的眼。两人经济条件和家庭现状摆在那儿,大家都是成年人,行与不行给个准话,切勿拖拖拉拉,耽误彼此时间。

“苏颖,在听?”

“在。”

这事儿提的太突然,苏颖没准备,只好和他打太极:“什么意思?”

郭尉笑声很轻,嗓音也低柔:“要不我重复一遍?”

“太困了,有点儿迷糊。”

他也没纠缠:“睡吧,睡醒考虑一下。”

郭尉最后一个字刚说完,苏颖立即掐断通话,心中暗骂这人抽风,丢开手机,躺下来睡觉。

她算是心宽之人,却被他突如其来的提议搞得心绪不宁。

房中很静,床头闹钟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走着。

顾念已经睡熟,偶尔呓语。老房子隔音差,依稀可以听见旁边房间的电视声,顾津和李道应该还没睡。

苏颖酝酿半天,仍是毫无睡意,她索性披了件衣服去院子里,坐在小凳上点了支烟。

村庄的夜晚异常宁静平和,廊灯昏黄,只在地上勾勒出树的轮廓,偶尔有风,叶子摇晃着掉下几片。

苏颖抬起头,墙根的石榴树来那年种下的,如今已开花结果,她还是掰着手指数了数,时间太快,过去六年了。

这个数字在脑中盘旋,她撑着下巴,暂时想不起别的。

半支烟工夫,隔壁院子响起水流声,李道出来洗漱,嚷着叫顾津递毛巾。

一墙之隔,说话声音尤其清晰。

苏颖下意识关掉廊灯,整个人瞬间陷入黑暗之中。

那边的两人轻声细语,偶尔伴着笑闹声,跃过墙头的灯光都显得那么柔和而静谧。不知发生什么,男人压着嗓子威胁,随后是水盆撞击地面的声音,还有水流声。

顾津小声尖叫,脚步相叠,变得杂乱窸窣,最后只听一声讨好求饶,房门砰的一声响,世界安静了。

苏颖往那方向看了眼,把灯打开,站在墙边吸完最后一口烟,扔到脚底碾灭。

她裹紧身上的外套,想了会儿,给郭尉打去一个电话。

那边很快接起却声音暗哑,他显然已睡着。

苏颖犯了个傻,直截了当地说:“我觉得,你应该了解一下我的过去。”

郭尉没说话。

苏颖声音挺平静:“我之前的男人底子不太干净,和兄弟抢过金店,我随他亡命天涯打算永远不回来,”她挠挠额头:“也许是做了坏事遭报应,他途中被仇人追杀,把命搭上了,我那时已经怀孕,为了他,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就是顾念。”

她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说完停下来,两边静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郭尉清了清嗓子,半天才道:“听着挺复杂。”

苏颖问:“往前的经历更复杂些,要听么?”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还能看见那么多老面孔,爱你们嘿嘿!

感谢霸王票和营养液!!

☆、第3章

坦白之前,苏颖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她挺理解他的,应该没几个男人会接受背景太复杂的相亲对象。

苏颖有些后悔,在这年代,已经不流行诚实,说真话的代价可能会错失一些好机会。她琢磨着,如果再遇见这种情况应该学聪明些,适当隐瞒,或是杜撰一个相对平凡的过去。

倒不至于立即断绝来往,或许是为了照顾彼此面子,郭尉电话仍是打来,闲话家常,却对那晚的提议只字不提了。

纵使苏颖也有那么点意思,但她明白,不再回应就已经是拒绝,耗着没意思。所以她以各种借口搪塞他,聊不上几句就收线,到后来两通电话只接一通。

好像终于有了借口,慢慢的他也不再拨打,两人便逐渐断了联系。

苏颖生活仍然被各种事情塞满。

顾津宝宝没满周岁,他们自己的小家庭需要照顾,她带着孩子再去蹭吃蹭喝不合适。顾念的衣食住行落在苏颖身上,镇上服装店也暂时靠她支撑,上个月顾念升入小学一年级,学校在隔壁镇,每天接送两趟,开车来回要花半个小时。

她在无休止的忙碌中度过每一天,夜晚到来,身体碰着床就昏睡过去,没有精力想其他。

有天赵旭炎来店里找苏颖,问她和郭尉到底什么情况。

当时正有顾客试衣服,苏颖几句话敷衍了事。

赵旭炎挺无语,转身想走,苏颖赶紧把车钥匙扔过去,笑嘻嘻说:“不忙吧,帮我接下顾念。”

“不去。”

“拜托拜托。”

赵旭炎盯着她看了会儿:“你呀…….”他唉声叹气:“就不能走点儿心?”

“走啊,怎么没走。”苏颖推着赵旭炎后背往外赶,厚着脸皮笑:“身边还有没有质量高的,赶紧着给我介绍,这次一定好好把握。”

赵旭炎懒得搭理她,拎着车钥匙出门了。

他半路给郭尉去了个电话,响几声没人接。

此时,郭尉远在南非某城市。

他带着公司几位骨干,正参加当地举办的国际建材与建筑工程技术展览会。这次展览规模很大,参展商来自40多个不同国家,五金产品、建材原料及半成品、室内装饰、房屋检测等都在展览行列。

父亲去世后,广和建材交到郭尉手中时只做复合地板,后来公司拓展业务,又加入彩釉玻璃的生产行列。

去之前,他收到一份建筑业长期预测数据,由于当地经济进入快速发展阶段,政府将大力开拓基础设施建设,这里将会成为建筑市场中增长速度最快的地区。

需求意味着商机,团队连夜开会商讨,以最快速度制定设计新型样品。郭尉跟着熬夜通宵,就这次展览做了充分准备,他相信,这是拓展当地市场的绝好机会。

心思都放在眼前工作上,期间郭尉只想起苏颖一次。

还是出国的前一天,他从公司出来已是深夜。

保姆请假,晨晨被送去奶奶家。他让司机老陈先走,自己开着车找地方解决晚饭。

马路上格外冷清,途经某夜店,里面走出几对左拥右抱的男女,二十左右年纪,穿着前卫,满嘴脏话,张牙舞爪地比划着中指,嚣张无比。

郭尉忽然想起苏颖讲的那些经历,不知她如花般年纪时,是否也这般嚣张肆意。

后面有车鸣笛催促,郭尉回过神踩油门,摇了摇头,一笑而过。

只是没想到,后来还有机会与苏颖见面,而且头脑发热,做了个冲动又冒险的决定。

从南非回来的第二天,他去仇女士家吃晚饭,顺便接儿子。

这时候赵旭炎打来电话,说苏颖来这里拿货,回去路上与别车相撞,现在人在医院,不知伤势如何,他们无法马上赶来,想请他先去看一下情况。

出于朋友道义,郭尉没法拒绝,立即拿上车钥匙出了门。

当晚下着雨,街道湿漉漉不见行人。

郭尉在总医院找到苏颖。

这个时间一楼大厅仍有不少人走动,他穿过长廊,一眼便瞧见收费窗口前站的狼狈女人。她衣着单薄,浑身湿透,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大腿上有不同程度擦伤,一手按着额头,另一手拎着个黑色货物袋。

她发辫松散,穿了件宽大T恤,牛仔短裤下双腿纤细苍白。随意接地气的打扮,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小很多,显得孤单弱小,不似平时张扬,排在两位老人后面,低着头不知想什么。

郭尉盯着她手里的货物袋出神,心里没来由触动了下。男人这类生物的心思就是如此复杂,有时刚硬无情有时又脆弱多情,总会因为某个特殊画面,让自己陷入感性而不真实的温柔里。

这时候,所谓男人的保护欲已经开始发芽。

他走过去:“没护士帮你缴费?”

隔半天苏颖才意识到这话是冲她说的,愣了愣,显然很意外:“你怎么来了?”

她额头纱布渗出鲜红颜色,郭尉扫一眼,手臂轻拢,把她带出缴费队伍:“在旁边稍等。”

苏颖只好走到靠墙的椅子上坐着,抬眼看去,男人站得笔直,目视前方并没关注她,依次排队、掏钱包、缴费,动作有条不紊。

苏颖收回目光,忽然之间感觉额头的伤口在跳,浑身散架了般,没一处不疼。暂时不纠结他如何会来,只是这种来自异性的关怀久违又突然,令她不安,心中隐隐升起一丝复杂情绪。

不久后,郭尉拿着缴费单大步走来:“去楼上吧,楼梯在那边。”

苏颖没什么精神,扯了下嘴角,故意熟络道:“还是有个朋友好。”

“自己可以走?”

“可以。”她指指旁边:“帮我拿一下那个袋子吧。”

郭尉看了看椅子上的黑色袋子,没说什么,拎着跟上她。

苏颖处理伤口时,郭尉去走廊打了通电话,一番折腾,她被安排进一个单独房间休息,这在时刻都人满为患的医院中待遇不低。

郭尉没有走,一室安静,两人都不说话。

苏颖盯着头顶的点滴瓶,过了会儿,冷不丁来一句:“还是有个有钱的朋友好。”

郭尉没搭那茬,坐在稍远的沙发上:“袋子里是什么?”

苏颖说:“后窗的玻璃破了,甩出来一袋货,车被拖走,我顺手拎过来的。”

“看来挺值钱。”他调侃。

苏颖垂着眼皮扫他一下:“郭总太不了解民间疾苦,您在办公室数账户零头时,我还为五块钱讨价还价呢。”

郭尉这才笑了下:“到底什么情况?”

直到现在,苏颖指尖仍是冰的,回想事故发生瞬间,仍有源源不断的恐惧感从心底往外冒:“前面卡车上绑的钢管掉下来,为了躲开,我方向盘打猛了,钢管直接穿进副驾驶,车身也撞旁边护栏上了。”

“司机呢?”

“跑了。”

郭尉说:“不应该啊,混过黑的小太妹还能让人跑了?”

苏颖白了他一眼,病恹恹控诉:“真没劲,这不专往人伤口上撒盐么。”

他又轻笑:“警察处理了?”

“嗯。”苏颖性子急,抬手把点滴速度调快:“待会儿要去趟交通队,他们把我送来,见没大事先走了。”

正说着,郭尉手机在口袋里振动。

赵旭炎那边还不了解情况,准备连夜赶过来。

郭尉给拦住,简单说明这边的情况,让他们明天天亮再来不迟,末了电话里传来一个孩童声音,“郭叔叔,妈妈在吗?我想和妈妈讲话。”

郭尉把手机递给苏颖。

说来奇怪,刚刚还萎靡不振的女人,竟在瞬间精神百倍满血复活。她声音变得和顺温柔,极具包容性,原本苍白的脸色渐渐恢复红润,眸中水亮,表情生动,仿佛那孩子就在眼跟前站着。

昏暗灯光在她身边聚拢,使她整个人鲜明起来,那份柔软是任何未孕女性无法拥有的。

郭尉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观察她,片刻,视线转向窗外。

一个做了母亲、积极生活的人能有多不堪呢,当年少不更事,总会被岁月磨平棱角,曾经荒唐过,或许更珍惜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吧。

等她打完电话,郭尉去接手机。

苏颖稍稍坐起身,不小心牵动大腿的伤口,拧着眉说:“快快,拉我一把,好疼!”

郭尉迅速扶住她的腰,拿个枕头垫在后面。

苏颖越疼越气愤,只顾着骂那该死的肇事者,半晌才发现,按在自己腰上的手并未撤回,那处皮肤逐渐升温,他的气息隐约拂在她脸上,竟离得如此之近。

目光相对,整个房间瞬间沉浸在一种暧昧氛围中。

郭尉低头看着她:“那天晚上的提议,考虑好没有?”

多日以来的互不联系仿若不存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化看上去合理又坦荡。

苏颖稍稍仰起头,问他:“哪天?”

“别告诉我你没勇气。”他声音渐低。

苏颖看了他一会儿,情绪在不知不觉中被牵动,对他是一种不掺杂任何感情,纯粹而直接的异性吸引。她怕一下子让人看透,佯装镇定:“我可不抗激。”

“再好不过。”

近距离看他,他这张脸还是极养眼的,瞳仁漆黑深邃,鼻梁高挺,唇薄,唇角微微上翘。

苏颖说:“有钱又有貌,好像我赚了。”

“那试试?”

她不去细想:“试试呗。”

打完吊瓶已经是凌晨,苏颖体力恢复不少。

郭尉开着车载她去交警队,发生事故时那人害怕逃跑,等到冷静下来又后悔,竟主动自首。

当所有人都反应不及时,苏颖冲上前,照他肚子狠狠踹了一脚,动作干脆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

挺壮的男人,居然向后连退数步。

苏颖觉得不解气,还要拳脚相加,被值班交警及时拦住。

她隔空骂道:“你他妈算什么男人?龟兔赛跑孙子你才第一吧?得给你颁发一个奖,年度最佳逃逸奖怎么样?你快想想获奖感言,当着警察同志的面,好好发表一下。我告诉你,我今天做了鬼不要紧,要是害我儿子没妈了可饶不了你,咱俩人鬼情未了,今生今世甭想再分开。”

她中间不带歇气儿的,骂一通才消了心中的火。

郭尉两手控制着苏颖肩膀,全程挑眉看她,黑夜容易让人不清醒,她身上像有魔力,让他不受控制地想探究想靠近。

怎么说呢,像极了一种叫不上名的玩具,不见得多喜欢,纯粹好奇心驱使,总想一层层剥开,看下一层究竟出现什么宝贝。

等到事情处理完,又是一小时之后,两人去了郭尉在城南的空房子。

危险惊惧的夜晚,让一切放纵变得顺理成章。

苏颖整个人锈住一般,六年空窗,身体僵硬,女人天生的柔韧性不复存在,胳膊和腿不知往哪儿搁。

当然,男人都具开发天赋,任他光天化日下多么绅士守礼,夜里总会暴露原始属性,又何谈心慈手软。

时间被无限拉长,很久之后,身边的人似乎睡着了。

郭尉检查一下她额头的伤,刚想起身,苏颖忽然缠过来抱住他胳膊,低声嘟哝了两个字。

郭尉细细听,原来,她在叫他的名字。

不管其中真情实意占多少,戏倒是做的足。

郭尉笑了笑,还算受用。

他从衣服兜里摸到烟盒,点燃一支,在黑暗中慢慢吸完了。

☆、第4章

之后的事情繁杂而琐碎,即将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四个人相约游玩几次,两个孩子同龄,男生间又有不少共同兴趣和爱好,表面上相处还算融洽。

接着开始走亲访友。

苏颖这边简单,除了顾津一家外没什么亲戚,北方还有个舅舅,近些年才联系上,逢年过节或有事相告时才会打个电话走动一下,所以只需提前告知,婚礼当天再请来观礼便可。

而郭尉家庭情况比较复杂,早年父母离异,母亲仇女士改嫁郑朗轩,郑朗轩是本地某高校的退休教师,有一独女叫郑冉。凑巧的是,大学时期郑冉所在的美院与郭尉就读的工业大学只隔着一条马路,两人相差两级,她年纪稍长一些。

某天,苏颖随郭尉前去拜访,郑家并非她想象中那样奢华,只喧嚣城市中有一片幽静之地,绿树成荫,小楼三两幢。

二老家位置居中,视野所及小区中心的人工湖,门前有个不大的院子,院中石阶旁摆着茶几小凳可乘凉,闲来还可养花逗鸟。这里平时由保姆照顾起居,郑冉和郭尉偶尔回来,也是吃顿饭的功夫便离开。

对于儿子的婚事,仇女士显然没有发表意见的余地,纵使有想法也得搁在心里,面上不冷不热,倒没给苏颖太大难堪。只是郑冉这人有意思,外表冷艳,笑容吝啬,看苏颖的目光绝对算不上友善,就像对待外侵生物,餐桌上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个遍。

苏颖也坦荡,大大方方给她看。

末了郑冉用餐巾拭了拭唇角,站起来道,“张阿姨这海鲜没处理好,腥气太重,你还吃的挺多,口味倒是变了。”这话是冲郭尉说的。

郭尉慢条斯理地咀嚼食物,眼皮没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