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苏颖伸手点了点顾念小脸,忽然之间,郭尉端着杯子走进屏幕角落里。

他在餐桌前停住,给自己倒了杯水,倚着桌边慢慢喝。

他单手收进裤子口袋,视线并没在这边停留,而是扭头盯着电视荧幕的方向,好像对正在播放的动画片也很感兴趣。

苏颖把目光落回顾念身上:“在家要听叔叔的话,不许调皮捣蛋。”

“知道了。”他跟她讲条件:“那你会给我带礼物回来吗?”

“时间充足的话,妈妈一定带给你......们。”

两人又说很久,顾念才把手机还给郭尉。

他这杯水喝得似乎格外慢,接过来往书房走,漫不经心地瞥着屏幕:“怎么?”

“你今天回来挺早的。”

“当爸又当妈,哪里能晚。”

苏颖直撇嘴:“没用你做饭带孩子,瞎抱怨什么。”

他笑笑不解释,关上房门:“今天考察的怎么样?”

苏颖换个姿势躺,鼻子露在外面,凉冰冰的:“资源很多,品质高低不等,一下午只走了资料上标注的两个地方,感觉了解得还很浅显。”

“想一口吃成胖子不太现实。”

“我知道,不过……”

郭尉:“什么?”

“没什么。”

苏颖吸吸鼻子,往下一缩,被子外只留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再无辜轻眨几下,那偷偷摸摸的样子很像某种小动物,表情难得的娇憨滑稽。

郭尉盯着屏幕看了会儿,忽地笑了下:“很冷?”

“嗯。”

“你声音不太对。”

苏颖清清嗓:“可能没有休息好。”

郭尉看出她疲倦:“那早睡,记得多喝水。”

“哦。”她要挂掉。

“等一下。就没什么想和我说?”

屏幕后面那双眼随意散漫地看过来,似隐隐含笑,尾音微扬,明明一句平淡无奇的问话,却叫苏颖莫名不自在。

她抿抿嘴:“顾念你多费心了。”

“应该的。”

“那你也早休息。”

郭尉:“没了?”

苏颖:“……”

苏颖微扬声音:“也想问我要礼物?”

郭尉挑眉:“那有么?”

“没。”苏颖一时促狭心起,翻个身趴在床上:“或者你想听什么,不如直接告诉我。”

“恐怕不太健康。”

“那就快去看医生。”

他笑了笑,“等你回来。”

四个字,好像与刚才话题并无关联,只作结束语。再细听,又似回答,更加暧昧不清。苏颖及时掐断通话。

郭尉把手机搁回桌子上,点了支烟。

书房中很安静,他闭着眼,不紧不慢地抽完,继续办公。

很久后赵平江电话忽然打进来,邀他出去喝一杯。

郭尉看看时间,一口回绝:“不去。”

“你大半夜的忙什么?”

“带孩子。”

赵平江像听了什么天大笑话,揶揄道:“你家保姆不在?嫂子不在?用堂堂郭总操心这等人间杂事?麻烦拒绝也找个好理由。”

“老婆出门,总要安分一点儿。”

赵平江啧啧两声:“嫂子怕不是装了摄像头,监视你一举一动。”

“没准儿。”

“那我要作证,得提议给你颁发个好男人奖。”

郭尉随便他怎么说,整理文件,关灯出去。他先去瞧两眼郭志晨,转头想看看顾念时,发现他房间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

赵平江絮絮不停,说最近梁泰一个项目赚了钱,又搭上小明星,那姑娘无论脸蛋还是身材都一流,说话温柔,会看眼色,两人打得火热,他走到哪儿几乎都带着。

郭尉对这话题不太感兴趣,他和梁泰不是一个频道的人,处着累。

赵平江问:“听着没?”

“没有。”

“瞧瞧你这人,越来越没劲。”

郭尉说:“还有事吗?没事退下吧。”

他先掐了通话,轻敲顾念房门。

顾念蒙着被子趴在床上,借助床灯正看他晚上买给他的《哈利波特》,见郭尉进来,只抬头看了眼,少有地没吭一声。

郭尉拽把椅子坐:“很晚了,还不睡?”

顾念抿住嘴,仍低垂着眼不出声。

郭尉问:“想不想喝杯牛奶。”

他蚊子一样,很小声:“不想。”

郭尉察觉出他反常,果不其然,不过半刻工夫他便憋不住情绪,小嘴一撇,一副努力压制又压制不住的样子,最后放弃地呜咽了声:“我想妈妈。”

“妈妈一定不知道你在哭鼻子。”

顾念觉得丢脸,脑袋埋进手臂里,肩膀抖动,泪珠子大颗大颗掉在被单上,却没发出一点动静。

有些时候,郭尉觉得这孩子跟苏颖很相似,偶尔袒露的脆弱,总能触动别人少之又少的怜悯心。可又不同,他性格稳中带缓,不像苏颖,长相也没完全复刻她的样子,眼睛像,鼻子、嘴巴则线条感更强。另一半来自谁的基因无需细想,郭尉没见过,不知对方究竟什么样。

他从不庸人自扰,近期反常。

当意识到思绪乱飞时,难免自嘲一笑。

郭尉将椅子往前挪:“我小学三年级时,也因为和妈妈短暂分开而哭鼻子。”

好一会儿,顾念哽咽着抬头:“......三年级?”

“比你还大一岁。所以你很棒了。”

面对孩子,鼓励永远都是个好方法。

顾念眼里还含着泪,沉默了会儿,显然想担起他“很棒”的夸奖:“要是没人和我说话,我自己其实是可以忍住的。”

这表情像苏颖。

郭尉一笑,伸手指了指:“介不介意分我半张床?”

顾念摇头,让出位置。

郭尉关掉房间照明,和衣躺在他小床外侧,枕着手臂,叠着腿。他小小身板贴近自己肋下,严严冬日升起一丝暖意。

没想过某天会和这孩子如此亲近,与苏颖结合之初,也仅盼能维系和睦关系而已。

窗外光线黯淡,纱帘缝隙里钻进几颗调皮的星。

好一会儿,顾念犹豫着和他商量:“别告诉妈妈我哭过,好吗?”

“那要看你肯不肯保守保密。”

“因为我们晚上吃了炸鸡和汉堡?”

郭尉:“嗯。”

顾念问:“保密的话,以后还能吃?”

“偶尔,我想可以。”

顾念觉得划算,立即勾起小手指举到他面前:“我保密!”

千百公里以外的苏颖这晚也没睡好,一方面记挂顾念,也因某人临别前所赠的四字咒语。

清早起来,她头痛欲裂,嗓中很干,扭开一瓶矿泉水,没来得及烧热就喝下大半瓶。洗漱好走出酒店,天空仍旧阴沉沉飘着雨丝,前台工作人员说她来的不凑巧,刚好赶上这几天降温。

苏颖在街边买了条披肩裹在身上,看看资料上标注的内容,准备乘车前往附近商业街。

今天去的地方性质不同,服饰商品直接面对消费群体,价格要比昨天见过同款式及面料的成品高出一倍到几倍不止,区别取决于商场档次。

她随便试了几件,走到镜子前仔细观察一番,忽然间想通昨天的顾虑。

这里旗袍文化虽历史悠久,但大部分还是从流水线上量产而来,精细程度和个性化需求肯定比不了特别定制。

旗袍讲求与女人体态的契合度和线条感,哪怕一个针脚拿捏不到位,都有可能失去它原本的美感。

比方她现在身上这件,尺码符合,肩却宽半寸,整个人都显得没精神,无法凸显气质,小一码又恐怕腰臀紧绷,不够大方得体。

以前也碰过这种情况,不过多数店铺都提供修改服务。

整整一天,苏颖脚步没停。

傍晚时,她嗓子里就像噎了枚鸡蛋,吞咽困难,伴着丝丝疼痛。

苏颖从包包里拿出本子,忽然瞧见阿泽那日写给她的地址。她看了眼时间,想片刻,决定趁天还亮着跑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留言好少哇,你们都上哪儿去啦啦啦啦!!!!

☆、第22章

这是一条历史老街, 街临河,河陆并行, 两侧是白墙青瓦的房屋, 门前木栅藤蔓,遍布很多文艺小店。这儿的街道很长, 每走百米便出现一条窄巷,由石板拱桥相连,古朴清幽, 极富韵致。

阿泽介绍给苏颖的旗袍店就在窄巷中,不太好找。去时店主正送一位顾客出门,见苏颖目光落向这边,便面带微笑,请她进去。

她叫赵清溪, 是个温柔随和的女孩。

苏颖委婉说明来意, 听到阿泽的名字, 对方了然,显然是提前打过招呼的。

她的旗袍店取名“陌纤旗珍”,店内只有少数高端定制旗袍挂在灯光下, 美艳绝伦,令人惊叹不已, 并不像别处一般, 把所有款式都摆在明面上,显得满当拥挤。

展架上是木枝花瓶、手绣山水相框、笔架毛笔等雅致物件。

角落有悠扬古琴声传出,不知燃着的是什么香, 烟霭缭绕间,苏颖只觉清心静气,身体的不适感也仿佛去了大半。

赵清溪一身飘逸白袍,长发披肩,步伐轻盈地走在前面,将苏颖引进里间茶桌旁。

这背影让苏颖莫名想起一个人。

喝的是茉莉香茶,两人寒暄一阵,苏颖问:“你和阿泽是同学?”

“不,他和我先生是大学同学。”

苏颖点点头:“这次突然过来是想取取经,太麻烦你了。”

“别客气,能帮上忙我一定尽力。”

苏颖说:“我准备在邱化市做旗袍,但刚开始摸不着门路,不知该怎样定位。”

赵清溪笑了笑:“我从普通服装店转型做高端定制旗袍,也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她为她续茶,“其实没那么难,可能我的微弱优势在于与所学专业相关。”

苏颖笑:“太谦虚了,对我而言,零基础是最大难关。”顿片刻,她莫名问一句:“我现在学起,还来得及么?”

“当然。”

这两个字,令苏颖心跳猛地加快了。

赵清溪:“不会太容易,但只要你肯坚持学下去。参加培训班或是网上找课程都可以,最好有个经验丰富的师傅多加指点。”

苏颖再一次想到郑冉。

苏颖问:“当初为什么想转型?”

“读书时就喜欢,却考虑到一些局限因素始终没去做,后来偶然被朋友拉去一个旗袍派对,眼见着旗袍对一个人气质上的提升,那种古典优雅的美让我震撼,是任何服装都无法替代的,也就下定决心,想试试。”她说话轻声细语,像是跟老朋友闲谈,问道:“你呢?”

苏颖哪儿好意思说自己店被烧了,才有的这个契机,只说:“也是因为喜欢。”

她轻轻笑了:“会越做越喜欢。”

“其实我的顾虑也是大众接受度的问题。”

“的确有难度,旗袍文化正是没人愿意推广,才渐渐走出公众视野的。”

苏颖说:“可能我这人比较庸俗,还是更偏向商业利益。”

赵清溪手指勾着杯耳:“等你真正做起来,会发现喜欢旗袍的人绝不在少数,而且并不冲突,推广旗袍文化的同时把品牌打出去,自然带来好收益。”

苏颖没想到,这女孩会对一个陌生人倾囊相授,时间慢慢走着,茶已经没了味道,她从创业的艰辛说起,直至现如今排到一年后的订单。

苏颖吃惊不已。

赵清溪:“当时身穿自己做的旗袍,站在大街上发传单,遇见多看两眼的女孩子,总要跟在她们后面讲很久,偶尔碰到不耐烦的,直接把传单扔进垃圾桶,赶苍蝇一样摆手。我也沮丧气馁,好在没放弃,总觉得能找到相同志趣和审美的人。那时我把所有筹码都压在‘热爱’上面,没有后路可以退,便坚持下来。现在路越走越顺了,总算不负努力。”她说:“专业和品质才是根本,做件旗袍用几个月的时间都不过分,我把它当成艺术品看待,剪裁、缝制差一分一毫都不行,花样、款式更要根据顾客心意随时更改。态度决定一切,老客户维系好就是最棒的广告,生意自然源源不断。”

苏颖心中微动,懂了什么是匠人精神。

她听她说着,半晌没吭声,目光不经意落在墙边的人台上,上面展示一件墨绿的真丝旗袍,胸口银色蝴蝶翩翩欲飞,裙摆绣着数朵艳丽的怒放牡丹,黄粉交叠。

聚光灯下旗袍光彩熠熠,仿佛被赋予一种神圣感,有了灵魂,正安静地倾听她们讲话。

苏颖开窍一般,似乎瞬间有了方向。

互相交换联系方式,苏颖再三表示感谢。

从“陌纤旗珍”出来,苏颖去酒店退房拿行李,多待一天无意义,她想尽快赶回邱化市。

这里天气并未因为她要离开而变友好,苏颖没什么心情欣赏楼台烟雨的江南景色,拦了辆车,赶往机场。

临时改签她没告诉郭尉,到达邱化市已近凌晨。旧伤未愈加之连日来的奔波,苏颖整个人昏昏沉沉。

在路边等车时,有辆小劳开出几米远又慢慢退回来,后窗落下,里面坐着不算熟的男人。

梁泰探头笑道:“仔细一看,还真是你。”

苏颖一愣:“梁总,你好。”

“见外了不是,要去哪儿,送你一程。”

苏颖勉强打起精神,笑一笑说:“不麻烦了,我打车回去很方便。”

“上来吧,甭客气。”

“真不用。”

后面有车不断鸣笛催促,梁泰却自若地靠着椅背,朝里一摆头:“上车。”

苏颖抿抿嘴,不好再拒绝,见梁泰臂弯里搂着个漂亮女人,她拉开副驾的门坐进去,倒省去不少尴尬。

司机回头:“梁总,现在去哪里?”

梁泰问:“回家?”

苏颖:“是。”

梁泰冲司机直接报了个地址。

车子开上快速路,车中气氛有些微妙,清甜的香水味在空气中飘荡,梁泰没特意介绍,苏颖便安静坐着,不多事。

隔了会儿,梁泰问:“弟妹这么晚回来,郭尉也不接机?”

她客气道:“麻烦梁总特意送我一趟。”

“说多少次,没外人就叫表哥吧,或者直接喊梁泰也成。”他笑着:“回头我得好好说说郭尉,哪能把心思全放外头啊,光顾着玩命赚钱,把老婆都冷落了。”

这话多少有些挑拨离间的味道,几次接触,苏颖觉得他说话办事不够光明磊落,这类人绝对不可交。

她只笑笑,没说话。

他把她送到小区外,道过谢,梁泰玩笑着要她改天请客吃饭,被苏颖含糊应付过去。

苏颖进门时,家中漆黑,想必他们都已睡着。

她先悄悄去看顾念,没有开灯,等到眼睛适应黑暗,看见床上一大一小两个轮廓,当即愣住了。

郭尉躺在外侧,两手握于腹部,长腿笔直交叠,睡姿依旧规矩斯文;顾念倒狂放,微侧身体,额头靠近他手臂,一条腿竟不客气地搭在他的大腿上,睡得极沉。

顾念自小缺失父爱,这样的情景苏颖也未曾见过,一瞬间的念头,她不禁想,如果此刻躺着的那人是顾维,她与顾念的人生会不会更圆满。

又一时想,也许遇到郭尉才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儿,如果百分制,作为继父,他几乎可以得到八十分,而换位思考,自己对晨晨的关注可能也就他的四分之一那么少。

郭尉从未要求,却不知不觉中,示范给她应当如何做。

苏颖难免感到歉疚,将心比心,有些事是她不够仔细周到,该要试着去改变。

一时间,她心情复杂,感冒加重的缘故,思维愈发活跃却凌乱,站片刻,走过去坐在旁边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