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颖抿抿嘴:“您别这么说。”

两人面对窗户并肩坐着,小镇上对烟火管控不严格,有人提前庆祝新年,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天空绽放,喜气而热闹。

凡事怕比较,舅舅缓缓说:“别人的年照过,阖家团圆怕是以后没有喽,往后是苦是咸也就自己受着了。”

就像身体里有病灶,你如此这般地疼痛,别人感受不到,因为他们没得过。这种无助滋味苏颖深有体会。而时光流逝,她始终期待伤痛痊愈那一刻。

“是啊。”苏颖说。

“以前嫌她唠叨,不爱听就拎着鸟笼出去躲清静。饭菜做的没滋味摔筷子走人,看个电视也能吵起来。”他像是自言自语:“瞧瞧,人家生气了吧,甩手罢工,不管你了。你那破脾气,谁愿意忍你一辈子?”

苏颖略低着头,安静听着。

“这叫什么?这叫不懂珍惜。”舅舅念叨着:“人都得有个伴儿,没伴儿多孤单啊,这日子也过的没滋没味,没什么奔头儿了。”

苏颖忽地滞了滞,字字都敲在她心上,她手指蹭着外套上的纽扣,半天才喃喃:“是啊,应该珍惜的。”

隔了好一会儿,舅舅又忽然摇着头:“太突然了,昨天晚上还一起坐着看新闻,今天人就不见了,再也见不到……太突然了……”

苏颖不知如何安慰,这时候说什么也未必管用,半晌,她只道:“舅舅,平静接受吧,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舅舅不再回应,木讷而浑浊的眼睛盯着窗外,烟花升起,绽放,他看得出神。

苏颖忍不住扭过头,老人家的侧影透着苍凉,她似乎看到了这世上每个人都逃不过的归宿。时间没过去时很漫长,等到过去,就恍然发觉转瞬即逝了。

第二天仍有吊唁者。

家属的情绪已较昨天冷静了些,大概也接受老人家离开的现实,所有人都明白,目前要做的,尽量把葬礼事宜安排妥当,让逝者走得安心。

一些不太要紧的琐事苏颖帮着跑了几趟,其余时间留在房间折元宝,以及准备三期五期需要的东西。

中午时,嫂嫂在厨房里忙碌开,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总要照顾周到,苏颖进去打下手,切菜、端盘子、洗碗洗筷,做饭方面她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看上去都是些琐碎工作,但房中人声不断,迎来送往,加之她连续两晚没休息,一时头脑发胀,有些体力不支。

表姐见她脸色泛白,眼底的青色也显得越发明显。

她拉她到一旁,把阁楼的钥匙交给她:“去上面睡一会儿,地方小了些,但是安静。”

苏颖没硬撑,去瞧了眼顾念,便拿着钥匙上去了。

阁楼矮小,不足以完全站直身,墙边堆放杂物,窄窗旁有张单人床,屋外阳光在白雪的映射下格外刺眼,室内也显得无比亮堂。

苏颖躺下来,原本想翻出手机看看时间,点亮屏幕却忘了,暗掉,又重新按了一次。

她视线转向窗外,盯着看一阵,拉上窗帘,几乎在闭眼的下一秒就睡着了。

醒来眼前一片漆黑,仿佛从白天瞬间转移到夜晚,这种差别变化让人不舒服。她身边没人,周围一片死寂,安静得听不见任何声音,好像世界只剩自己,被谁遗忘。去摸手机,一通电话都没有。

苏颖手臂横过来盖住眼睛,这感受不太好,情绪也随之跌落下去。

时间静静走着,一阵铃声猛然响起,她惊得心脏砰砰乱跳,拿过来看,竟是郭尉那边发来的视频邀请。

苏颖这次没犹豫太久,随手开灯,坐起来接通。

哪想那头郭志晨胖胖的脸蛋占据整个屏幕,“阿姨,是我。”

苏颖笑笑:“留给你的字条看见了?”

“看见了,我的寒假作业只有数学没做完,本来是要等顾念一起做的,好让他帮我看看。”

苏颖说:“顾念在楼下,我叫他上来你们聊聊?”

晨晨摆了摆小胖手:“现在不用,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苏颖说:“过完年就回去,你先挑会做的做。”

晨晨“哦”了声,看着屏幕,挠了挠头,好像实在找不到什么话题聊。就见他那小眼神儿往旁边斜了一下,抿抿嘴,又斜一下,憋半天,最后用自以为这边听不见的虚音儿问了句:“爸爸,可以了吗?”

苏颖不由屏住呼吸。

画面微微晃动,眨眼的功夫,她看见郭尉一身深灰西装坐在沙发上,左腿叠起,笔直的裤线和黑色袜筒把小腿线条拉得修长。他肘部撑着扶手,拳抵在唇边,另一手随意搭在膝盖上,样子很安静,但表情没看清。

苏颖一时心跳快了半拍。

片刻功夫,他起身过来接手机。 

小晨晨完成任务一样松口气,撒欢似的跑远了。

只剩下两人,反倒不知如何开口。相隔两天而已,又像是许久未见。

最后,还是郭尉先问:“舅舅那边怎么样了?”

苏颖说:“挺顺利的,明早出殡。”

“具体是什么病?”

“冠状动脉堵塞导致的心肌梗死。”

郭尉看着屏幕:“该有的礼数做到位,尽量多安慰一下舅舅吧。”

苏颖低声:“知道了。”

那边没接话,空气忽然之间安静下来,苏颖无意间瞄了眼屏幕,郭尉正看她,她条件反射地问了句:“还有事儿么?没事挂了。”说完瞬间后悔。

郭尉看了下别处,问:“那条咖啡色斜纹的领带看见没有?”

“找找卧室衣柜最下面的抽屉。”

郭尉:“好。”他似乎看到她的状态,停顿片刻,终是叮嘱:“多注意休息,回来再聊。”

他要挂断。

苏颖:“你……”

晃动的画面再次对准他的脸,郭尉:“什么?”

苏颖抿了下嘴:“把晨晨送去奶奶家吧,有人照顾。我今天打过电话了。”

郭尉:“好。”

“……那我挂了。”

郭尉嗯了声。

苏颖先收线,一时懊恼,回忆刚才是否语气太过生硬,恨不得把话收回重新说,又研究他那句“回头再聊”的含义,再聊什么呢?聊离婚?

她一时心烦意乱,恍然发现,自己的情绪已经很久没随一个人反复起伏了。

而另一边,暗掉的手机在郭尉手中反复转着,他看向窗外,出了会儿神。

天色几乎黑透,保姆放假,家中只有他和晨晨,怎么都觉得周围过分冷清了。

开车出去吃饭,晨晨坐在后排低头玩郭尉的手机。

他单手扶着方向盘,从内视镜中瞧了眼:“儿子。”

晨晨抬头:“怎么了,爸爸?”

“想吃什么?”

“披萨和炸鸡。”

他说:“换一样。”

晨晨抿了抿嘴儿,虽不情愿还是听话地说:“那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马路上很清净,两侧的行人也步履匆匆,建筑和树木用节日灯精心装扮过,只可惜无人欣赏。

郭尉眼睛看着前方,隔好一会儿:“那就披萨吧。”

晨晨有点高兴,小胖腿不禁晃荡起来。

郭尉换个手握方向盘,缓缓说:“你妈妈今天打电话问过你,她六月回来。”顿片刻:“想不想她?”

晨晨垂着眼,不太在意地点点头。

他又问:“这两天家里只有你和我,适应么?”

晨晨这次抬了下头,有些抱怨:“本来和顾念一起拼拼图,还差一半呢,他就走了。”

“想他?”

晨晨用手比划着:“一点点吧。”

“那苏阿姨呢?”

这话问完,晨晨没吭声。他不经意朝郭尉背影偷偷瞄了一眼,挠两下额头,半天才答:“也想。”

郭尉捕捉到他的神情,便知这答案言不由衷,还想说些什么,心中却蓦地涌起一股无力感。

他深深叹了口气,终究沉默。

***

出殡这天,天空飘着雪粒。

东边没出太阳,乌沉的天空令气氛更加压抑。

苏颖跟在送葬队伍的尾端,抬起头时,看见前面高高立起的纸幡儿。他们穿着孝服披着孝帽,抬眼望去,尽是白色。

瞻仰遗容时表姐哭得撕心裂肺,几次去扒棺木,被人拖着拉回,又拼命往前冲,嘶哑的声音响彻整个礼堂,痛苦又绝望。

苏颖心被揪紧了,有些待不下去,与躺在棺木里的老人道过别,然后转身默默离开。

☆、第29章

苏颖隐约记得镇子北面有个广福寺, 想随便走走,便拦了辆车过去。

以前觉得这寺很大, 院墙也高, 院子里种着大片大片的山楂树,秋天时, 树梢上挤满红彤彤的果实,每次去都忍不住偷着摘一个,咬进嘴里, 酸的想哭。

苏颖沿着台阶走上去,寺里很清净,地上的雪洁白无尘,没有被人踩踏的痕迹。她深深吸一口冷冽的寒气,呼吸瞬间通畅了, 心也不由跟着变平静。

远处走来一位僧人。

苏颖迎上去:“请问——”

僧人停下。

苏颖问:“能做超度么?”

僧人捻着佛珠:“施主为何人?”

苏颖想了一会儿:“想忘记的人。”她抬起头, 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只不过, 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僧人说:“我佛怜悯众生,即使过去百年,也可帮他消除业报, 减轻罪孽。”

知客僧为苏颖安排好。

没多久,进入某间偏僻内殿。

苏颖依照吩咐在黄纸上写下一个名字, 牌位前供奉香宝蜡烛、鲜花供果、米饭馒头、三茶四酒。

佛前燃香, 她长跪合掌,耳边响起几位高僧咏诵经文的声音,木鱼声声, 像敲击在她心上,仿佛瞬间,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

苏颖闭着眼,脑中空白什么也没想,不知跪了多久,僧人示意她起身,坐到旁侧桌前,翻开《地藏菩萨本愿经》,跟随几位高僧一起诵读。

殿内十分阴暗,没有照明,唯独佛前几点烛火摇曳。房柱及横梁上积攒许多灰烬,顶部绘满富有神秘色彩的佛家壁画,只是年代久远,颜色不再鲜艳,而所有墙壁到顶的龛格里摆满别人供奉的长生牌位,一眼望去,规矩而密集。

苏颖回头,看见身后牌位上的那些陌生黑白照片,走了会儿神,不禁去想这些亡灵都是因何离世,亲人们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灵位供奉在此。

她从小佛缘浅薄,未曾想过有天会把心结交托于神明,而许多年过去,如今心中竟住进另外的男人,这场超度也只不过是寻求自我心安,给放弃找个借口罢了。

苏颖垂下眼,目光落回面前的经书上,早已跟不上高僧们的节奏,不知念到了哪里。她静静看着那些文字,放任自己去回忆前尘往事。

她把二十岁给了炽烈的爱情,原本以为那人拉她出泥潭是上天恩赐,未曾料到是此生最大劫数。

诵读经文的两个多小时,也就是她与顾维的所有了。

她双手合十,跟在僧人后面,绕着殿内缓慢走一圈,跨出门槛,明亮的光线刺得眼生疼。苏颖微眯了眯,再抬头去看天,雪片更加大,如鹅毛般落在房檐,落在树梢,落在她肩头上。一样的悄无声息。

木鱼声犹在耳,无意间瞥到了黄色僧袍衣角,竟成为亮白世界里最鲜明的颜色。雪中落的脚印规整清晰,一步一步,形成一条向前的轨迹。

某个霎那,苏颖忽然红了眼眶。

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她长跪于主殿前,佛祖法相金身,用一双慈爱怜悯的眼俯瞰众生,也看着她。

她与佛说:求您渡他也渡我。

她抬头相望,渐渐的,周围没有丁点声音。

直到身体快要冻僵,苏颖站起身来。

初初遇见的那位僧人耐心等待,尚未离开,将她向前引了几步,问:“施主可有忘记故人。”

苏颖微顿,没有正面回答:“内心坚定了,我会走下去。”

僧人满意地点点头,指着一个方向,问道:“你看那片地上是否一尘不染?”

台阶下面,几个小僧用竹枝扫帚扫着便道上的雪。

苏颖看了看天:“还在下雪,只要被人踩踏,怎么可能一尘不染。”

“扫干净呢?”

苏颖困惑:“扫完也会再下。”

“那就一直扫下去。”

苏颖说:“徒劳罢了,除非雪停。”

僧人望着远处,半天才笑了笑:“阿弥陀佛,愿你摒弃心中的执念,众生皆苦,放下自在吧。”

苏颖被点醒般,狠狠怔住。

很久很久以后,僧人已离去,苏颖仍然站在台阶上,天空放晴,而她泪流满面。

这一回,真正要与那个说过“一半生命属于你”的男人再见了。

苏颖抹掉眼泪,双手放入大衣口袋里,迈下台阶——

“本来要给你白头偕老的承诺,我要给别人了。剩下的路我会好好走完,想必,也如你所愿吧。”

***

新年这天,仇女士大早晨精力十足,一会儿工夫打了几次电话,自己儿子不敢催促,就叫郑冉和王越彬早早过来。

一楼客厅被她装扮一新,气球、拉花、福字,所有喜庆元素都没浪费,通往二楼的扶手也被缠上五颜六色的节日灯。

仇女士和保姆在厨房忙碌,准备好年夜饭的食材,又拉着郑冉出去做头发,折腾到下午,进门时,刚好郭尉带着晨晨也刚到。

见门口有动静,小晨晨眼睛发亮地冲过去,声音脆亮:“奶奶新年好!”大姑新年好!”

不出意料,两个丰厚的红包到手了。

郭尉在书房陪着郑朗轩喝茶,手机搁在旁边,不住地振动,都是些祝福短信,每年如此。

直到仇女士站下面喊人,他们才下去。

年夜饭中规中矩,没什么新意,总归是郑冉和郭尉同时出现不容易,二老兴致也高了几分。

吃完饭所有人挪到客厅喝茶看晚会,仇女士的电话响,是苏颖打来的。

郭尉一顿,目光转向这边。

仇女士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下,接起来,换上笑脸。那边拜完年,仇女士说:“妈妈也祝你新年快乐,刚才还念叨你和念念呢,什么时候回来?念念的红包我都准备好啦。”

苏颖说了什么。

老太太笑道:“一家人,就别客气了。”又说:“你舅舅那边一切还好吧,也别光顾着别人,多照顾一下自己。”

苏颖应是。

又聊了几句,快结束时,仇女士问:“郭尉在旁边,同不同他聊几句?”

突然间听到那个名字,苏颖心跳猛地加速,竟有些紧张胆怯,下意识说:“不了妈妈。”

仇女士:“……哦。”

郭尉攥了攥拳,起身去接电话。

老太太说:“她挂了。”

郭尉:“.…..”他的手僵在半空中。

郑冉默默瞧着,觉得这位冷面神的表情太滑稽,与以往形象严重不符,实在难见,不由想到自己和苏颖通话时,她最后那句话。

仇女士小气地嘀咕:“就她事情多,我看和那舅舅也不见得多亲厚,大老远跑过去,第一个新年也不在家里过。”

郭尉微绷着唇,瞧了仇女士一眼。

郑冉犹豫片刻,还是说:“事情赶在一起了,没有办法吧。”

老太太撇撇嘴。

郑冉:“本来过年也没什么特别的。”

保姆从厨房端来水果和甜点,晨晨欢呼着第一个扑上去。

有人转了话题,聊起别的。

郭尉叠着腿坐在沙发一角,垂眼看手机,打了行字,删去,重新编辑,又删去。他合上眼捏了捏眉心,不记得自己何时这样优柔寡断过,思考片刻,最后发了句不疼不痒的话过去。

周围都是欢乐笑声,他却过分安静。

仇女士凑近些,关切道:“怎么了儿子,不高兴?”

郭尉稍微坐直了身,略一思索:“苏颖有哪里做的不周,我跟您道个歉,舅舅那边是她唯一亲人了,生老病死比不得别的事,您多体谅下。”

老太太听着不大高兴,她其实心里一直有怨言:“瞧瞧我也没说什么,就帮着她数落起亲妈来,说两句怎么了,她又听不到。好歹当初问问我意见,从小到大你什么事让我插过手?学习工作是这样,婚姻也是这样,以后怕是说话也要受限制了。”

“您说哪儿的话,不是怕您插手,是不想您多费心。”郭尉放软语气:“我娶苏颖,必定是喜欢的,她现在是我老婆,只是希望您别对她有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