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川往床边走了几步,床上的老人缓缓地掀开眼皮。

贺川笑道:“王老师,还记不记得我?”

床上的人突然睁大了眼,朝贺川抖着手,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

阿婆问:“王老师,你还记得啊?”

“呃……贺……”

贺川说:“对,是我。”

“贺川……”王云山终于说出了完整的字。

阿婆出来的时候,蒋逊还坐在沙发上,头上包着粉色帽子,低着头把玩着擦尔瓦的流苏,听见动静,她抬了下头。

阿婆笑道:“他们在里面说话,我去给王老师做饭,中午你们也留下吃吧,你们大老远的来看王老师,真是太不容易了!”

蒋逊问:“有什么吃的?”

阿婆说:“我去厨房看看。”

蒋逊也跟着过去。

厨房里堆着很多蔬菜,房梁上挂着腊肉,阿婆看见了奶渣,说:“等下给你们炒个奶渣,可好吃了!哦,我先给你们打碗酥油茶!”

阿婆拿出了茶桶,又拿了个碗,往里面挑了点东西,蒋逊认得黄色的酥油,白色的盐,另外还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像是什么渣子,她不认识。

阿婆把东西全都拨进茶桶里面,加了水打起来,一下又一下,连续几十下没有停。

蒋逊问:“要打多久啊?”

阿婆说:“最好打100下,打久一点,可香了。”

蒋逊问:“我能试试吗?”

阿婆把茶桶递给她:“小心点啊。”

蒋逊学着阿婆的样子打,才一下,就把里面的水给打出来了,溅了她一身,阿婆笑道:“不能这么重啊。”

蒋逊放轻动作,打了几下,学不会阿婆的力道,她放弃了,把茶桶还给阿婆,阿婆又继续打。

蒋逊坐在小板凳上看了一会儿,问:“摩挲、旭米是什么样的?”

“啊?”阿婆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蒋逊的意思,说,“就是少数民族啊,跟我们有一点点不一样。”

蒋逊问:“王老师是藏族?”

阿婆说:“是啊,王老师的妈妈是我们巴泽乡的人。”

“王老师长的不像藏族人。”

阿婆说:“王老师长得更像他爸爸吧?”

蒋逊拨了会儿流苏,又问:“他孙子呢?”

“哦,他孙子也不像藏族人。”阿婆说到这里,又叹气,“哎……王老师也很命苦,听说他女儿很早就死了,他孙子长得这么好,可惜……”

蒋逊低声问:“可惜什么?”

阿婆说:“可惜……”

她还没说下去,外头就传来了开门声,来人可能看见了门口雪地上的脚印,喊道:“谁来了?”

阿婆立刻站了起来:“是我啊!”她冲蒋逊笑道,“走走,王老师的孙子回来了!”

阿婆走得快,一下子就没影了,蒋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往厨房门口走,听着外面的对话。

“王老师来客人了,我刚好遇上,就带了过来,顺便帮你们做个饭!”

“客人?什么客人?”

“在里面说话呢……啊,来了,就是这个小伙子。”

“你……”

“你好,我叫贺川。”

“哦,你好——”

蒋逊站在客厅口,看见一个男人背对着她,手上拎着一袋东西,他走了两步,把那袋东西搁在了地上。

他跛着脚,拖着左腿。

贺川朝蒋逊看来一眼,那男人注意到了,边说着边回头:“——我叫卓……”

蒋逊站在原地,朝对方扬起一个笑。

对方的手还扶在腿上,静了很久,才把话说完:“我叫卓文。”

第47章

一室寂静。

小小的客厅里,他们的距离不过两米半,大约六步。暗光流影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仿佛每秒24帧的画面变成了每秒1000帧,什么都在快速地动,只有那两个人,连头发丝都没动半分,唯有眼神在空中交汇,一个淡然含笑,一个在惊愕过后渐渐平静。

几秒的时间,他们旁若无人。在蒋逊出现的第一秒,贺川就看向了她,直到几秒之后的现在,她始终没有回应他的视线。

贺川往门框上靠着,静静地等待。

还是阿婆先说话,“这个小姑娘是跟他一起来的……哎呀,我厨房里还在烧火,我先过去,午饭我来做啊!”

卓文没回头,看着蒋逊说:“谢谢阿婆。”

阿婆火急火燎地回了厨房,客厅里只剩下三个人。

或者说,只剩下两个。

火炉里不知烧着什么东西,噼啪了一下,外面大雪飞扬,躲避风霜的地方,却似乎风霜漫天。

卧室里的人喊了一声:“阿文……”

卓文应道:“外公,我刚回来!”他最后看了一眼蒋逊,才转过身,拖着左腿一步一步地走向卧室。他似乎忘记了还有一个人,目不斜视地经过了那人身边。

只有那个人看见了他无神的双眼。

蒋逊一直望着卓文,直到他背影消失,视线里闯进了另一个人。

她顿了一会儿,看着面无表情的贺川,问:“事情搞定了?”

“没,被打断了。”他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沙哑,说,“去坐着。”

蒋逊摇摇头,侧了个身,似乎想出去,可是很快又停下,踟蹰在原地。对面就是过道,只要几步就能离开,她又动了下脚,那边贺川已经慢慢朝她走来。

蒋逊转头看去,贺川走到电视机柜前就不动了,他低头瞥了眼摊在柜子上的照片,抬手按住了一会儿,无意识地把它挪了一下。

贺川问:“刚进屋就发现了?”

蒋逊低声说:“嗯。”

“还真够巧。”贺川自嘲般笑了笑,往卧室的方向一瞥,“比中彩票还难得,是不是?”

蒋逊说:“是吧。”

卧室里面没什么动静,贺川走到沙发那里坐下,倒了杯水慢慢喝着,视线瞟着她。她还傻站着,像个被罚站的孩子,又像是刚刚才睡醒,带着股茫然,想走是下意识的,没走也是下意识的。路上遇再多情况她都面不改色,现在却跟个傻子似的。

贺川拿了另一只杯子,倒上水说:“过来喝水。”

蒋逊终于给了点正常反应,顿了一会儿,走过来坐下了。贺川把杯子递给她:“冷的能不能喝?”

“能。”她这两天也没喝过几次热水。

蒋逊捧着杯子抿了两口,想问什么,欲言又止。贺川说:“王云山精神不好,脑子不够清楚。”

蒋逊顺着他的话,自然而然地问:“他到了什么程度?”

贺川想了想:“快死了。”

蒋逊的手颤了下,杯子里的水往外晃。

卧室门口落下一道阴影,卓文出来了。

蒋逊捧着水杯,遥遥地望着他,四目相对。边上,贺川看了眼卓文,又回头看她,嘴角勾起一抹嘲笑,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搁,发出“咚”一声响。

卓文回神,看向他说:“贺先生,我外公精神不好,刚刚睡着了,有什么事,不如等他醒来再说?”

贺川说:“好,有劳了。”

卓文又说:“乡里没有饭店,你……你们中午就在这里吃吧。”

贺川说:“那打扰了。”

阿婆很快就做好了一桌菜,焯了盘腊肉,炒了一道奶渣、一道土豆丝,还放了一个青菜汤。阿婆笑道:“我还蒸了奶渣包,等一下就能吃。”看着卓文说,“王老师最喜欢吃奶渣包,等下让他试试看,能不能吃进去。”

卓文说:“挺久没吃了,应该能吃半个。”

阿婆让他们都别客气,给蒋逊碗里夹了两筷子菜,问:“是不是还冷啊?”

蒋逊说:“不冷。”

阿婆说:“那可以把擦尔瓦放到那边去。”

蒋逊“哦”了声,脱掉擦尔瓦放到了沙发上,又坐回来。

四方的桌子,阿婆在她对面,另外两人一边一个。没人说话,就阿婆一个人说,说了一阵,阿婆觉得奇怪:“阿文,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怎么不说话?”

卓文顿了会儿:“没事。”

“不是王老师有事?”

“不是。”

阿婆又问:“对了,你们以前不认识啊?”又看向贺川和蒋逊,“你们跟王老师认识,那认不认识阿文啊?”

贺川看了眼卓文,说:“第一次见。”

蒋逊没答,阿婆也忽略了。阿婆跟卓文说:“他们不容易啊,这么大老远过来看望王老师,王老师人好,还是让人惦记的。”

还是没人说话,冷场了,阿婆也不尴尬,还问蒋逊:“对了,你叫什么啊小姑娘?”

蒋逊咬着一根土豆丝,说:“哦,我叫蒋逊。”

一顿饭,蒋逊和卓文没说一句话,阿婆收拾碗筷的时候奇怪地左看看右看看,还是什么都没说,回了厨房。

卓文没继续呆下去,客人也不招呼了,跟贺川点了个头,就去了房子后面。

这是贺川吃过的最闷的一顿饭,他吃得不爽,饭后也没正眼看蒋逊,坐了会儿,正要给她倒杯水,她突然就跑了出去。

贺川张了下嘴,最后没喊,他把杯子一撂,靠上沙发闭目养神,脑子里却闪过两个字——九年。

外面大雪还在下,没有减小的征兆,刺骨的寒风刮得人睁不开眼。

蒋逊刚才从窗户里看见卓文往这个方向走了,她跟着地上的雪脚印,慢慢的往前,没多久就看见了一间小房子,房门大开,里面摆着一台机器,地上都是木头屑,有个人低头坐在机器边上,正抽着烟。

他穿着身黑色的羽绒衣,牛仔裤,头发留得比过去长,黑了也瘦了,皮肤干燥,夹着烟的手很粗糙,指甲黑黑的。

没有当年的意气奋发,只剩下岁月磨砺的沧桑和颓败。

蒋逊走进了房子里,呼了一口气,白色的雾像卓文吐出的烟圈一样,在空中消散了。

蒋逊的第一句话是:“我那些转账你收到了吗?”

“……”

卓文一直没抬头,他猛抽了两口烟,又听到一句:“问你话呢!”

还是这种语气,趾高气扬地,好像什么都没变。他看着地面说:“收到了。”

“都花了?”

“……花了。”

蒋逊点点头,又问:“这些年一直都在这里?”

“……嗯。”

“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卓文没吭声,就知道一个劲的抽烟,地上的另一道影子偏了下头,似乎看向了他的左腿,他不自觉地把手扶在膝盖上遮了下,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送他来的。”

卓文也没问“送他来的”是怎么回事,一根烟快抽完了,他拿出香烟盒,又摸出一根。

很多片段在闪,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尘土飞扬的砂石路,越野车,刺眼的阳光,疾风涌动,他喊:“蒋逊,你疯了!快停车!”

卓文点上烟,连手都在抖。

屋子里,阿婆端着包子回到客厅,奇怪地说:“怎么人都不见了?”她进了卧室,看了眼床上的人,小声问,“王老师,你饿了吗?”

王云山慢慢睁开眼,阿婆喜道:“王老师,你醒啦,我做了奶渣包,你要不要吃一个?”

王云山缓缓阖了下眼皮,表示“吃”。

他坐不起来,阿婆拿着包子喂他,等他吃了两口,问:“味道怎么样?”

王云山点了下头,阿婆笑道:“晚上还有包子!”

王云山吃了几口,艰难地问:“阿文呢……”

“哦,阿文应该去后面忙了,那两个年轻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王云山问:“两个?”

“还有一个小姑娘,可漂亮了!”阿婆说,“要不是她是跟着男人来的,我一定把她说给阿文,阿文这年纪还不娶媳妇,也太晚了!”

王云山笑了笑,已经吃完小半个包子了。

阿婆想到什么,又说:“刚才吃饭的时候真奇怪,阿文跟平常不太一样,平常他不怎么说话,还是会招呼客人的,刚才他连客人都不招呼。”

王云山说:“他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