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逊继续向前。

青山公园,红粉翠白,花香悠远,一阵风过,花瓣如细雨一样洒落,灰白色的石椅上沾了一层薄薄的灰。

那天有个人说:“我没闻到该闻的,闻到了不该闻的。”

“门口有三棵百年黑松,明霞山上还有其他地方有上百年的黑松?”

“找人。”

“找我祖宗。”

满口胡话,她半信半疑。

那时刚日出,天边一片暖红,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付边上的小姑娘,游客来了,他们走了。

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什么,没照下那抹初升的旭日,谁证明他们来过这里?

蒋逊上了车,独自前行。

点荷潭,荷花未开。

灵泉,那个人第一次牵她的手,站在巨石上告诉她他两天后离开。

车子停在了232号别墅前,三株黑松郁郁葱葱,竹林像片绿色的海。

那个人说:“挖什么?泥鳅?”

“笋?”

“整座山都跑遍了?”

“爬过树吗?”

“掏鸟蛋?”

“抓鱼?”

“我不冷——”

“我热。”

只有微光的竹林中,她举着伞,晃了下竹,露珠滴在伞上,叮咚叮咚,她和那个人近在咫尺,只差一点点。

他只是个过客,不再走近,就永远是一个过客。

“蒋逊?”

一道声音,蒋逊如梦初醒,看向来人,似乎还没从梦中走出,她张了张嘴,叫不出对方名字。

“蒋逊?”

蒋逊又试着张了张嘴,发出了沙哑的声音:“卓文……你怎么在这里?”

卓文剪短了头发,穿着件棕色的夹克衫,裤腿有灰,像风尘仆仆。他说:“我送外公的骨灰过来,中午刚到。”

“真巧。”

卓文看她脸色,问:“你怎么了?”

“什么?”

“出了什么事,魂不守舍的?”

“没啊。”

顿了顿,卓文说:“你住在山上?”

蒋逊摇头:“不住这里,住我妈那边。”

“今天怎么上山了?”

蒋逊说:“上午去了趟殡仪馆,顺便来了趟丽人饭店。”

卓文一愣:“殡仪馆?”

“嗯……我爸过世了,明天出殡。”

卓文没料到:“那……你一个人?”

蒋逊想了想,说:“不是。”

“谁陪你?”

蒋逊没答,卓文自动理解:“贺川?”

蒋逊笑了下,还是没答,她问:“怎么今天才到?”

卓文说:“前两天还有点事。”

天快黑了,卓文下午在山上逛了一圈,最后才来了这栋别墅,没想到能碰见蒋逊。骨灰还没撒,卓文跟蒋逊往回走,说:“不知道该撒哪里,浮云台那儿开阔,这里是外公出生的地方。”

蒋逊说:“哪里都好,这里是明霞山,哪里都一样。”

卓文想了想:“还是这里吧,尘归尘土归土,外公从这里来,从这里去,他会高兴的。”

骨灰盒小小一个,这么大一个人,最后成了灰,装在盒子里,就像刚刚落到这个世界的大小一般,不占地方,什么都没带来,也什么都没带走。

卓文撒着骨灰,风一吹,它们纷纷扬扬飘远了,最后不知会飘向哪,是融进土里,还是落到水里。卓文一边撒,一边说:“外公,走好……”

“外公,这里是明霞山……”

“外公,回家了……”

一声声,跟风一样飘远了,蒋逊静静看着,为那位老人送行。

结束后,卓文说:“人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承载他的记忆……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接他回家,提前买好了寿衣棺材,纸钱蜡烛也准备好了,还有照片,那张照片,是好几年前照的。准备了这么久,到头来,还是不行。”

蒋逊问:“什么不行?”

“舍不得……想留,但是留不住,舍不得他走,他做了再多错事,做过再多补偿,那些都跟我无关,他对我来说,就只是我的外公而已。以后只剩我一个人了。”卓文轻声道,“我最后悔的是,我不知道他心里的事,让他一个人背负这么多年,到最后,我也没能好好陪着他。最亲的人,却永远无法跟对方说出最真的话。”

天黑了,又上盘山公路,路过一个又一个路灯,车的影子忽长忽短。

那时6点26分,山顶日出,她送那个过客离开,云的影子,树的影子,像有生命一样爬上坡。

最亲的人,永远无法跟对方说出最真的话。

蒋逊渐渐看不清路,她拿出了手机。

 

宁平镇。

下午三点,午饭才刚刚上桌,王潇没什么精神的拿着筷子说:“也不知道蒋姐姐怎么样了,都不给我来个电话。”

阿崇笑话她:“你蒋姐记过你号码么?”

王潇说:“记了,我上回跟她睡的时候跟她交换了号码!”

张妍溪递给贺川一碗饭,坐边上小声问:“蒋逊那边怎么样了?”

贺川说:“她爸明天出殡。”

“她家里还有人吗?”

“……没了。”

张妍溪愣了愣:“那她就一个人啊?行不行?”

贺川笑着:“她比男人还强,没问题。”

吃完饭,王潇拿着阿崇的手机玩,突然喊了声:“你怎么有蒋姐姐的照片?”

“啊?”阿崇走过去一看,“是这个啊,差点儿忘了!”

“什么时候拍的照啊?”

阿崇朝贺川抬了抬下巴:“呶,跟他一起去明霞山的时候拍的。”

王潇把手机一递:“贺大哥,你有这照片吗?”

贺川随意一瞄:“没有。”

王潇想了想,跟阿崇说:“来,也给我照一个!”

她刚把手机递出去,边上的人就把手机抽走了,王潇愣了愣:“贺大哥?”

贺川没理她,点进相册,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张照片。

浮云台上,她盘腿而坐,穿着黑色羽绒衣,脚上是深棕色圆头短靴,双手搭着脚踝,漫不经心地看着镜头,身后万丈深渊,她手臂上的黑纱被风托起。

贺川把手机扔回去,阿崇赶紧接住,大惊小怪:“好几千呢,你别扔啊,摔坏了怎么办!”

突然响起张妍溪惊讶的声音:“贺川——”

众人望过去。

张妍溪指着电脑屏幕上放大的一张图片,说:“这张照片,特写后面的化验单是你的!”

王潇好奇:“什么化验单?贺大哥也体检过?”

一旁的宋波和王媛媛一愣:“贺川的化验单?”

几人凑过去一看,果然,化验单上清清楚楚写着贺川的名字,后面临床诊断……

几人惊愕。

阿崇一拍脑袋:“蒋逊不会看见这个吧?”

贺川没吭声,起身走到屋子外面,拨通了蒋逊的电话,没打通,她电话关机。贺川尝试再打,过了十分钟,还是关机。

贺川摸了下口袋,回到屋里问:“烟呢?”

阿崇掏香烟:“你不是戒了吗?”

贺川点上一根,边抽边继续打蒋逊的手机,看见阿崇把自己手机拿了回去,他手一顿,猛吸一口,吐出烟圈把烟掐了,说:“武立呢?让他把车开来!”

“干嘛?”

贺川不耐:“废什么话,让他过来!”

 

暮色四合。

蒋逊终于赶回了杂货店,没来得及歇一下,她立刻给手机充上电。

手机不知什么时候自动关机的,充了好几分钟,蒋逊才能开机,没等系统正常,她立刻拨了那人的手机号,一打过去,竟然关机。

她愣了愣,又打了两遍,始终关机。蒋逊翻出阿崇的号码,那边很快就接了起来。

“蒋逊?”

蒋逊直接问:“贺川呢?他手机关机。”

“他下午就跑了,没跟你说?”

“跑哪儿去了?”

“去机场了,他去机场了,他要去找你!”

蒋逊一怔。

 

深夜,一辆面包车飞驰在去机场的路上,蒋逊不停地拨打贺川的电话,始终关机。已经到了航班降落的时间,蒋逊加快速度,几乎横冲直撞。

红绿灯,蒋逊刹车,再次按电话,也许是听了几个小时的人工音,她乍听到“嘟嘟”声,一时没了反应。也就三下,那边立刻接了起来。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贺川……”

“蒋逊……”

“你在哪?”

“你还没睡?”

一齐停下。

红绿灯过了,蒋逊发动车子:“我在路上,我来接你。”

“……”贺川顿了几秒,“我已经上车了,你到了哪里?”

“中山北路。”

那头突然喊:“停车!”

蒋逊问:“贺川?”

“停车!掉头!”

“不行啊,红绿灯怎么掉头啊!”

车流声,汽车轰轰声,喇叭声。

蒋逊一愣,握紧方向盘,看向后视镜,镜中,十字路口另一头,一辆出租车停在那里,边上几辆车不停地摁着喇叭,一个男人从车上跑了下来。

蒋逊把车停到路边,立刻开了车门。

昏暗的十字路口,城市的霓虹灯下,稀疏的车流中,两道身影紧紧相拥,没有言语,只有彼此重合的心跳声。

车笛长鸣,两人回到面包车边,蒋逊被他按在车身上,贺川一边吻她,一边扣开门,门开了,他将她搂紧,蒋逊渐渐的靠到了椅沿上。

贺川一下一下吻着她的嘴唇,松开了,让她坐上去,他把门一阖,绕到了副驾,刚坐下,就把她整个人揽了过来。

蒋逊搂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呼吸交给他,外面车子经过,故意按下喇叭,他们谁都没停,谁都没理。有人起哄了,他们旁若无人。

许久,贺川捧住她的脸,粗声喘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