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手中写着地址的纸片,眼泪不能控制的滴落在手腕上。温热一阵一阵,滑翔在手腕内侧。

迟疑了很久,我还是开了口:

“谢谢。”

我不知道这两个字的分量是多少,但是在我的心里,这就是我此刻最真诚的心意。

第十七章

要离开的心情是很无力的,尤其是在自己万般不舍的情况下。

我无法和他们再待得更久,因为我害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很早就给自己下班了。

一个人坐车,一个人回家。

楼下花坛里不知道是月季还是蔷薇,开得极盛,花团锦簇,一派生机勃勃的姹紫嫣红。不由自主行至花下,耳畔放佛是花开繁盛的声音,让人不舍离去。

花开的美好,让我悲戚的暗自兴叹,它颓败的时候,该是什么模样。

电梯定期保养,我望了一眼,便走了楼道。一步步的上楼,楼道宽敞却十分阴冷,明明是白日,上楼梯的脚步仍能让声控灯亮起来。不锈钢扶手上纤尘不染,我不禁感叹这就是高档社区和普通地方的区别,即使是没人走的楼梯,依然在细节上做到了一百分。

明明是心里有事,却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一口气上了十楼却浑然不觉。我伸手在包中摸索,触到那张纸条。我深知那是什么,却也不敢拿出来。心底一阵紊乱的律动。找出钥匙,我赶紧关上皮包。

于季礼,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你已经选择了,你选择了江海洋,你选择了未来,选择了要一个家。所以你不能后悔。

“海洋”

我耳边陡然听见一阵兴奋地呼喝,那时候我的手刚离开门把手。“砰”的一声关门声让屋内彻底沉寂下来。

我诧异地抬起头,迎面而来的女人和我面面相觑,都僵直在原地。

“你是?”那女人很快镇定下来,但是表情还是不能掩饰地诧异:“是海洋的女朋友?”她上下打量着我,目光落在我手上还在晃荡的钥匙上。

我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只知道使劲地拽着残旧皮包的拉链。

“你是于小姐?”

我木然地点头:“请问您是?”

那女人看了我一眼,露出灿烂的笑容,双手自然地拨弄了一下长长地波浪卷发,眉眼间尽是妩媚的风情。

“我是江海洋的姑妈,不过你直接叫我如芝姐我会比较开心。小朋友,你好。”她伸出纤长的手,我的视线落在她莹白的手上,指节圆润,白皙的肌肤放佛吹弹可破。

记忆中江海洋曾说过她的姑妈四十来岁,可是我实在无法将这个年纪和眼前这个气质动人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我讪讪地伸出手与之回握,脸上一阵不适的燥热,表情有些僵硬:“您好。”

“进来吧,站在门口干嘛,海洋爸爸也在,赶紧进来招呼。”

我神经突突地跳起来,一直有不祥的感觉涌现。我的手紧紧地拽着衣角,手心全是细密的汗。

我第一次有一种进错家门的感觉,以前觉得这间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温暖的明媚的,而此刻却让我有如芒在背刀剑起舞的危险感觉。

心里隐隐不安,头一直低着,看着自己略微粗糙的手背和还没有愈合的冻伤伤口。

没有关严实地窗户里一直灌进呼呼地风,窗帘被风轻轻撩起,像有什么东西想要突破束缚喷薄而出一般。

江海洋的爸爸就坐在我对面,衣装革履气质卓雅,他随意地倚靠在沙发上,身下柔软的沙发被压成一个奇异的形状,让我想要去把它捋顺。

“于小姐和海洋在一起多久了?”

那模样不言而威,让人肃然起敬。我一贯不是怕生的人,但是在这样精致的人面前还是忍不住怯懦,暗暗自我打量起来。自卑感油然而生。自卑这种像泄闸的洪水,一旦破堤而出就将泛滥成灾。

“快三个月”

“和海洋是怎么认识的?”

我忐忑地抬起头,正对上他洞察的目光,我微微一震,身上窘得一阵发热。

大概是发现了我的窘迫,姑妈当机立断,截断这尴尬的气氛:“哎呀,干嘛呢,这是?你吓着孩子了。”说着还一边拍了一下江海洋的爸爸,示意他不要再问下去。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便不再多说。

明明是相似的长相,同是凌厉的五官,气质却又那么不同。江海洋总是让人想要亲近,而他爸爸只给人避而远之的感觉。

我惶恐的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正当我们都相对无言时,大门咔哒一声开了。

一阵窸窣的声音伴随着江海洋随意地喝声:“于季礼,你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他扫了一眼我随便脱在门口的鞋,一边搬着行李箱一边说:“还想给你个惊喜,结果没惊喜到,有谁来做客么?这鞋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表情迅速垮下去,皱起眉头打量了一下客厅里端坐着的我们三人。

一时间尴尬气氛升到一个极端的状态,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更加不知所措。

片刻后,他对我勾勾手指:“于季礼,你过来。”

我不明所以地望了一眼对面的江爸爸和姑妈。江爸爸一脸玩味的笑容盯着江海洋,明明是笑着,眼神却又好生犀利。姑妈似是对这两父子有些不对劲的火药味了然于胸,她笑吟吟地唤着江海洋:

“海洋,过来啊,站在那干嘛?”

江海洋对姑妈的呼唤置之不理,只是固执地又说:“于季礼,过来,要我说几遍?”

他的表情开始有些不对劲,我几乎没有见过江海洋发脾气,但是此刻他的眉眼间明显夹杂着怒气。我慢慢地起身,走到江海洋身后。他本能的把我挡在身后。

“海洋,你这是对爸爸的态度么?要这样说话么?”江爸爸手自然地交握,双腿优雅交叠,好整以暇地微微眯起眼睛。

站在江海洋身后,我明显感觉到江海洋整个人都紧绷着。

“我以为我已经说的很清楚,我不明白爸爸来找她干嘛?”

江海洋从头到尾回头看我,只是悄悄地伸手寻我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那片熟悉的温暖让我倍感安心,刚刚还不知所措的心好像找到港湾一般,马上温热了起来,没了那份紧张。我静静地无声地靠近他,让这份温暖更加贴近。

“难道我不能看看自己的儿子么?我想来见识一下让我的儿子乐不思蜀连家族生意都不要了的‘准媳妇’是什么样子。”

“准媳妇”三个字语调加重,其中的揶揄一听便知。我有些尴尬,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只是潜意识里觉得江海洋好像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爸爸。”江海洋微微顿声:“我想我上次说的很清楚了,我不要家里的生意和于季礼没有关系,我只是不喜欢而已。你不要把这件事怪到于季礼身上。”

江爸爸一声不屑地冷哼,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于小姐的过去我们也有稍微了解一下,我心里自有计量,但是你接不接生意这件事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好好谈谈。”

江海洋回首,脸上略显疲惫,出差回来的仆仆风尘还没消散,他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你先陪姑妈到房里坐一会儿行么?我和爸爸有事要谈。”

我点点头,担心地望了他一眼:“不要为了我和伯父吵架好么?”

江海洋微微颔首,露出一个让我安心的笑容。然后对姑妈使了个眼色。姑妈立刻起身:“你们父子好好地讲话。”说着两步跨过来揽着我的肩便进了房。

“不要担心。”坐在房里翻看着杂志的姑妈脸上没有一丝担心的表情:“过来坐吧,你站在那也不可能听得见什么,这房子的隔音效果是极佳的。”

我松开一只跩握着的手,轻轻点点头,听从地走到姑妈身边,小声地说:

“姑妈,你们家是不是不能接受我这样的女孩?”说到后面,我有些底气不足,声音渐小。看上去江爸爸的态度似乎很明确,并不喜欢我,甚至是有点讨厌?

“不要叫我姑妈,我看上去有那么老么?叫我如芝姐。”江如芝优雅地阖上书,故作嗔怪撇撇嘴,那模样更加显得风情万种。

她对我招招手:

“来,坐我旁边,我们来谈谈。”

我诧异地抬头,她的一脸笑意让我的紧张缓解了不少。我听话地坐到她身旁。她身上有一股隐隐的茶香,不是那种化妆品的馨香,是一种很自然的,淡淡的体香。近看她,更觉得她的美是惊心动魄的,平滑的肌肤,立体的五官,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印记。

“小朋友,本来我是不想管他们家的烂事儿,但是这次好像没那么简单了。”

“什么意思?”我立刻紧张了起来。

“海洋这孩子从小到大都很听话,除了妙妙那件事”她脸上有些不合时宜的惆怅,片刻后摆摆手,恢复常态:“算了,过去的也就不提了,不过这次他真的惹恼宪彰了。”

她轻叹一口气,伸手过来将我的手握在手心,反复摩挲着,眼底满是慈爱:“我的孩子要是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她眼中有什么盈盈一闪。我没想到她会在我面前露出这般的模样,只是本能的自心底闪过一丝心疼,她给我的亲切感是很陌生的,但是我却能从她的眉眼间寻找到和江海洋的相似点。

她又是一声轻叹:“孩子,我知道我说这些话很残忍。但是我不说,是害了你们。”她眼底有有一丝不忍,视线转向窗外:

“你和海洋,真的不合适。”

“为什么呢?”我以为,能对我和颜悦色的姑妈会有不同。却不想,她仍是劝我们分开。我不解地望着她,我承认我的目光有些咄咄逼人,但是我想知道,那份亲切感是假的么?

“如果是说家世,我想,以我和江海洋的感情,我们谁都不会放手,如果是我们两个的距离,我想,我可以弥补,并且我也相信,我可以做到。”

她像是知晓我要说什么一般,对我的话没有一丝诧异和怀疑,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孩子,你和我年轻的时候真像。”她怅然一笑,笑容的背后一丝丝的苦涩和落寞:“可是我想说的,不是家世,绝对不是。我也年轻过,我也像你们这样为了所谓的爱情抗争过。可是最后的结果,和我家老太的预言一样。”她轻轻地摩挲我的手背:

“爱情可以支撑多少年?你们的分歧会越来越大,若干年后,你会发现,你和他的距离,不是家世和学历带来的。那一天来的时候,你会发现,长辈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可是,后悔,却来不及了。”

她脸色平静,声音也是,我却觉得很难过。即使她的语气很诚恳,我还是不能完全接受,我的执拗也许是与生俱来,我使劲地摇摇头:

“如芝姐,每个人都是不同的。”

第十八章

“我深信这句话。”江如芝眼底闪过一丝犹豫,但是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想,你对海洋来说,肯定是很重要的,不然他不会那么做。但是小朋友,你知道么?”

她骤然从座位上起身,走向窗边,我的视线也随着她一起飘向窗外。窗外是一片安详的繁华,华灯初上,城市被灯火点亮,滚滚的万丈红尘,流光溢彩,美得惊心动魄。我一直秉着呼吸,等待她的后话。

她双手抱在胸前,轻叹一口气:

“小朋友,你知道海洋为了你,和宪彰闹翻,现在在一家小小的公司做业务员么?”

她回首,我从她晶莹的瞳眸中看见了自己一脸的惨白。我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江如芝。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微凉的风扫在我的脸上,却丝毫不能缓解我身上的燥热。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毫无底气,无力而苍白。

“海洋这次出差你知道是去哪里么?他去了贵州的一个偏远山区和农民一起守仓库,没有公司敢要他,宪彰放话了,所以他走投无路了。你知道么?”

我对她咄咄地质问无言以对也无力招架,江海洋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无力地拽着自己的手,指甲掐到肉里我也没知觉一般,我想要让自己疼一点,这样我的歉疚感会少一些。

“这不是浪漫,也不是爱情。爱情里没有牺牲。现在你们觉得刻骨铭心,将来这一切都只成为互相伤害的工具而已。”

之后是长久的寂然无声,我和江如芝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各自陷入思绪中。

恍惚中我似乎见到了一个女孩,在萧瑟的秋风里,伏在自己的双臂中低声哭泣,那声音是压抑而绝望的。

残旧的公园,斑驳的墙壁,散落的树叶被风卷起,一派凄冷的萧条。

我几乎要忘记,那个哭的声嘶力竭全身无力的女孩就是自己。

七年了,这种快要脱力的感觉又一次在我身体里出现。我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如芝。”

明显带着压抑怒气的声音响起。我下意识的抬头。对上江爸爸犀利的目光。那目光充满了隐忍的怒气和掩饰不住的嫌恶。他只瞪了我一眼便转过头去不再看我,仿佛我是废弃的垃圾。

夏如芝闻声便起身出去了。临出门还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含带的意味太多,如雾中探花,我不能辨明。

屋内随着那一声关门的巨响陷入一片沉寂。

我摸索着走到了书房,推开门,看见静坐在那里的江海洋。

像是一部无声电影的慢镜头,由远至近,最后定格在一个静默的画面上。

柔和的灯光透过磨砂的玻璃灯罩如洒下的银粉一般将江海洋包围。江海洋指间有一支燃烧了一半的香烟,那支烟积了很长的一节烟灰,也没有掉落。袅袅升腾的烟雾缭绕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孔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竟有几分陌生的狠意。

我从没见过江海洋抽烟,我想,此刻他该是和我一样,心乱如麻吧?

“江海洋”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听见我的低唤蓦然回头,一见是我马上展露出一丝笑意,那笑容的背后满是落寞的苦涩,看得我心间一阵生疼。

他急忙摁熄香烟,对我招招手:

“宝贝,过来让我抱抱。”

我浑身一怔,眼底陡然升起了湿意,鼻尖一阵酸涩。

这是江海洋第一次喊我“宝贝”,我一直觉得“宝贝”这个称呼太过甜腻让人觉得毫无实感。而江海洋的这一声宝贝却让我觉得心酸异常。

我是你的“宝贝”么?为什么你所有的一切都瞒着我?

模糊的泪光中,我听见自己冰凉而颤抖的声音:

“江海洋,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或者你觉得这样很伟大?”我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我无法克制我扯心扯肺的疼痛:

“你有没有问过我?要不要这样的爱情?”我一字一顿地说:“江海洋,你不可以这样?”

江海洋倏然起身,那样大力地将我拥进怀里。我猝不及防跌进他的怀抱。

我们像溺水的人只想互相取暖。我紧紧地搂着江海洋的腰,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江海洋的白色衣服上,洇成一个一个浅灰色的水印。

我从无声地啜泣变为失控的嚎啕大哭,我不能控制地捶打着江海洋的肩背,心疼又埋怨。

江海洋伸手拽住我的双手,将我更深地抱在怀里,放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眼泪是苦涩的,我感觉嘴间一阵腥甜,被咬破的嘴唇渗着咸腥的血,我也不管不顾。

我想将灵魂交给这个给我温暖的男人,即使我们的未来荆棘满目我也愿意去跋涉。只是,生活有的时候真的太过残忍,让我觉得疲惫,好像不管我怎么努力,我都无法获得幸福。

我们就这么紧紧地抱着,放佛海枯石烂宇宙洪荒都不会放手。

我们甚至不敢大力的呼吸,静谧的夜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将我们吞噬在一个令人心力交瘁的黑暗国度。

“江海洋”我唤着江海洋的名字,视线正落在他的脖颈上。那一块刺眼的红印让我的眼泪再一次溃不成军。

我颤抖着双手抡起他的衣袖,精瘦的胳臂上满是抓挠的红痕,密密麻麻。我又抡起另一只袖子,也是一般的状况。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心疼,我紧紧地抓着江海洋的手臂:“江海洋,你这个坏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的眼泪纷纷扬扬,而他却满不在乎的将袖子放下,一脸笑意地安慰我:“只是虫子咬的,又不是传染病。”

我撇过头去,伸手抹去眼泪,不再看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为什么?!”

“我觉得没有必要。只是换一份工作。”

“不是!不是!江海洋!不是这样!”我歇斯底里的尖锐叫着:“不是一份工作而已,我不想让你这么辛苦,如果知道结果是这样,我不会靠近你,我不会!!!”

如果一切是这么沉痛,那么让我一个人来背负,我只想要你幸福啊,江海洋,你知不知道?

“于季礼!”

江海洋愠怒地看着我:“不许这么想!”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

他伸手扮过我的脸,强迫我对上他逼人的目光,他一字一顿地说着,缓慢而坚决:“不许离开我,于季礼,想都不许!”

不等我回答,他霸道的气息已经席卷在我的唇上,一阵阵的疼痛从唇上传至我的神经。他的力道大的惊人,我觉得他几乎要将我捏碎。

他死死地箍住我的头,不给我丝毫喘息的机会,我觉得自己像是逐步靠近火焰的冰块,一点一点的融化着,猝不及防,生死难测。胸中的空气被一点一点的挤出,直到最后我全身无力的攀附在他的颈项上。

他的急迫让我觉得,世界末日,就要来临。

柔和的灯光让空气中流转的暧昧更加强烈,我的神经绷成一条细细的弦,只要轻微的拨弄就将全盘崩溃。江海洋身上的清冽气息直冲我的脑门,让我几欲不能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