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被她的问话怔住,尴尬极了。想来脸色不会太好看。我讪讪一笑,四两拨千斤地答: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邹妙微笑:“不必瞒我。刚才医生说的,你有流产史,贫血,抵抗能力差。有轻微眩晕症。”她轻轻一顿:“我只是好奇,你是和海洋在一起的时候流产的,还是分开之后?”

面对她的目光,我几乎无路可逃。后背冷汗涔涔,我的手紧紧拽着被单,医院空调凉爽地风扫在我脸上,身上。我全身一个不适地激灵。

“问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

邹妙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的神色。随后莞尔:“看来是分开以后了,如果没猜错,是海洋的孩子吧?”

我不安的瞅了她一眼,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你会告诉他么?”

邹妙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她撇撇嘴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打掉孩子,海洋知道了要么会很恨你,要么会心软。我为什么要这样冒险。你拥有那么多过去,而我只能寄希望于将来。”她轻叹一口气,起身走向窗边。双手交叠在胸前,她背对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就算作是我的城府吧。毕竟,人也是有自私的时候。”

她突然回过头,怔怔看我一眼:“你会瞧不起我么?”

我摇摇头,微微笑:

“如果是我,我也不会告诉他。”

我们的行程只有一周。临行前我们和当地的孩子和工作人员告别。他们的热情让我留恋。

去机场前邹妙带我到当地一家颇有档次的餐厅吃饭。我只以为她是想尝尝鲜,并没有多想,不想竟会遇见江海洋。

正在等待上菜时,邹妙故作神秘的对我说:“其实海洋过来了。”

话还未毕,我便整个一愣,手中的水杯一滑,落在腿上,冰凉的水瞬间打湿了我的衣裤,我赶紧捡起杯子,本能的跳了起来。往后大退了一步,却不想正撞到别人怀里。

我一回首竟是江海洋。

眼睛瞬间失焦,我的手本能地拽住他的衣袖。呼吸停滞。

江海洋不动声色地拂去我拽着他衣袖的手。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往邹妙的方向走去,在她右手边坐下。

怔楞在原地的我眼睛渐渐有了焦点。有些尴尬无措的抓起纸巾擦了起来。

邹妙一脸忧色,不停地给我递纸巾,嗔怪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讪讪一笑。算是回答。

饭桌上的氛围很诡异。我一直低头吃饭,不敢抬头。听着他们二人熟稔的聊天。头脑一片发麻,整顿饭如在嚼蜡一般。邹妙有时会故意将话题引到我身上,我都避而不答。

饭后,邹妙去上洗手间。

我眉头一皱。不由开始紧张。我感觉有一道视线总是若有似无,也不敢抬眼确认。

江海洋冷冷哼了一声。我不由一怔,手紧紧拽着勺子。

“我都不知道于小姐还有如此财力可以作慈善了?不知道是哪位公子给予的资助?”

他带着明显讥讽的语气让我鼻尖不由开始发酸。我拼命忍住,勉强的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深呼一口气,抬起头:

“这样说话你觉得比较开心么?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不是更好?”

江海洋眼神锐利的横扫了我一眼,十分嫌恶的瞪着我:“我以为你离开我会有多好的选择。那个男的现在还不是死了?给你留了多少钱?”他冷哼一声:

“于季礼,你是不是一直这样?把男人当跳板?以前是我,现在是荣光?”

他的话像刀,像针,一下下扎在我的心尖上。鲜血横流,直要我肝肠寸断他才罢休。我的半边脑袋都处于一片白懵。喉间一沉,百口莫辩的感觉让我难过。

我很想解释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只余沉默。

我深深地呼吸,用力睁大了眼睛,逼退那些软弱的眼泪和心酸:

“不管我做什么,都和你无关了,我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才研究,是不是太晚了?”

江海洋微微眯起眼睛,嘴角露出一丝诡异地笑意:

“你以为,你可以撇清和我的关系?”他全身放松地往身后的沙发上一靠,如同小憩一般,拉扯了一下领带:

“只要我活着一天,你我都别想好过。要躲就躲得彻底一点。一丁点都不要剩下。”

“什么?”我死死盯着他。

“在聊什么?”邹妙的声音骤然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我毫无意识的回过头。邹妙笑意从容地坐下:“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该不会是说我坏话吧?”

我突然有些看不懂她的笑容。她的脸上粉黛未施,笑起来一对浅浅的梨涡,看上去很是可爱。说话都像是撒娇一般。有着江南女子温婉的脾性,又带着北方女子顽劣的可爱,她偷偷对我眨眨眼睛。

可是我,却连一个假笑都懒得回应了。

回国后几乎也没有怎么休息。一直在紧张的准备着学习的事。院里就只有我和程西蔚获得资格,程西蔚行政级别是正好合适的,而我,则资历还稍欠,为了堵上众人的嘴巴,我不得不花更多的功夫去准备。

抱着一堆材料下班。刚出大门就不小心撞到人。手上的文件散了一地,一时手忙脚乱。那人蹲下来帮我捡起了文件。我慌乱间道了谢。抱好东西疾步要走。不想那人却挡住我的脚步:

“于小姐,其实,我找您有点事。”

我这才抬起头,觉得眼前的男人有些眼熟。却一时也记不起。只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是终究也说不出来是什么地方不对。

“我现在很忙。”

那人笑笑:“没关系,现在您是下班要回家吧,我送您,路上谈。”

我一抬眼,只觉得天旋地转。呼吸几乎要被夺去。

我一时觉得那人眼熟,却未曾想到,他竟是江海洋的司机。

坐在宽敞的后座。我只觉得如坐针毡。江海洋假寐着靠在后座上。一边还有条不紊的对着电话里吩咐工作。

我转过头,黑色的车窗里可以清晰地看见江海洋坚毅的侧脸。一时觉得心里隐隐的疼。

半晌,他挂断电话,缓缓睁开眼睛,敲了敲司机后座:

“赵海,停个安静的地方。”

司机将车开到一个小学背后,这里刚划入规划区,还未开始建设,人烟稀少。

一眼望去一片刚刚拆迁完毕的狼籍。萧条得让人心慌。

车里只剩江海洋和我。

空调风飒飒吹在我的脸上,我一时有些恍惚。

“不问我找你做什么?”

江海洋还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头也不回,若不是车厢里只有我们二人,我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和我说话。

我的手紧紧抱着一把文件材料,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江海洋打量了我一眼,微微垂眼:“工作忙么?”

语气熟稔,让我有些措手不及。那日他狠绝的讥讽还历历在目。今日这般,我实在有些猜不透。

我摇摇头:“我现在的生活过的很好。”

“言下之意,是以前不好么?”江海洋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疲乏的空洞,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每次在很累的时候,就在想,没关系,回家有你在。你会做好饭等我回家。可是当我回到家才发现,根本没有谁等我,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想见你。真的不明白。我明明恨透了的。”

从头到尾,我几乎没有插上一句话。直到我看着那辆黑色的车绝尘而去,我都还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么久,第一次听见江海洋口气寻常的和我说话。他似乎还像从前那样,眼角眉梢尽是温柔缱倦。只是那抹淡淡的哀伤,却怎么也无法抹去。

曾经他说“他只有我”,我是他的世界,是他的一切,可是最后,却那么残忍的分崩离析。我至今都无法知晓,自己对他的伤害究竟有多大。

一个人走路回家,整个城市在我面前渐渐黯淡下去。天上的云层变得低低地。铅色的云团慢慢聚集,仿佛将要坠下。

没有搭地铁,也没有坐公交,走了很久很久,腿肚子都开始抽筋。我一个人在楼下蹲了很久很久,等到那抽搐的刺痛缓缓褪去,我才上楼。

高跟鞋鞋掌整个磨平了,我有些心疼地放进鞋柜里。

脚跟处的伤口又被磨开,刚刚结痂的伤口里露出粉红色的肉,一碰就钻心的疼。

我的心又开始不知所措,犹豫不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么样。只是一片紊乱。

像被抽光了气力,整个人只剩一块软弱的皮囊。回房里整个人趴在被子里。那熟悉的阳光气息让我的脑袋短暂的清明。

窗外又开始下雨了。大滴的雨滴落在窗户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也许,雨季真的来了。

07

发现自己掉了东西,是在第二天。

本就在风尖浪口,我竟然还“很不小心”的犯错了。

那堆文件里有我正在跟的案子。领导找我要的时候,我才发现除了学习的资料书案例卷宗,我还把正在跟的案子一起放了进去。

领导一脸严肃的对我说:“小于,别辜负我对你的栽培。”

而我除了语塞,完全没有了多余的意识。因为我发现,我把那堆文件,掉在了江海洋的车里

下班后没有直接回家。

打了个“114”查了江家办公大楼的地址。那幢40层的写字楼在闹市中耸立着,门前车水马龙,人流如潮,煞是醒目。穿着得体的各式人们不断地从那旋转门进进出出,步履匆匆。

而我一直在门前踌躇徘徊。犹豫要怎么进去,又该怎么开口。

正当我犹豫不决时,一只手轻拍了一下我的肩。我下意识的回头。

赵海那张和善的面容出现在我眼前:“于小姐,有事么?”

我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只有一人,我才压低声音说:“赵先生,那个,我的文件,昨天落在车上了”

赵海仔细想了想,随后认真地答:“好像确实有一堆文件在车上,但是江先生都拿回去了。”

他话一说完,我本还有几分欣喜的心情刹那间便沉到最底处。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你能帮我拿回来么?”

赵海面有难色:“在江先生的住处,于小姐最好自己去取。”

我丧气地垂下头去,思索着该怎么找他取。

“要不这样,于小姐,我送你去江先生住的地方吧,他今天很早就回去了。”

窗外的风景一波一波后退着,我的心里也开始有些混乱。

见着他我该怎么说?更或者,他压根不愿意见我那怎么办?

抱着这样想法的我,开始有些忐忑不安。抬头看着逐渐灰暗下去的天空。阴霾几乎要遮蔽住双眼。云层越来越低,乌压压的一片。路灯整齐划一的亮了起来,在还没有完全暗下去的世界里显得微弱而颓唐。风轻盈的吹着,夹杂着细细的雨丝。哗哗地落在车窗上,刮出细细的痕迹。

赵海驾着车一路驶到郊外的一幢私宅。并不是那种很暴发户的别墅。整个小区里只有一幢高楼。隐蔽性极高,并且非常清静。

我将要下车时,赵海一脸忧色的回过头来,递给我一张门卡:“于小姐,江先生心情很不好。您说话注意一些成么?”

“心情不好?”我犹疑地看了他一眼,手紧紧拽着那张门卡:“那我出现合适么?要不我改天”

“您现在就去吧。”赵海打断了我的话:“我想,江先生应该会想看见您。”

拿着门卡,一路还算顺利的进入了这个看上去防卫很森严的社区。方才登记时,那保安一直和我套近乎,他认识赵海的车,因此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的盘问。

电梯里照明很足,铁皮的电梯折射着这亮闪闪的光,让我短暂的视盲。站在1001门前,我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方才在楼下看着门卡上的数字时,我有一瞬间有些恍惚,似乎我曾经也进过一间房子,也是这样的数字。明明还不是很久远的记忆,却让我有种如琥珀一般凝住的错觉。

这里每一层只有一户人家,门庭有些冷清。我轻轻地拿门卡打开了大门。

房子很大,大到让我觉得有些空旷的寂寞。我站在玄关,轻轻地将门带上。没有看见拖鞋,我只能脱掉鞋子,裸足走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我努力放轻手脚,让自己更无声无息。

这间房子的采光十分充足,即便是晚上,也似乎比一般的房子更亮堂。里面很安静,我摸索着进了屋,屋内并没有开灯,简约的家具沉浸在这片无声的暗夜中。白白的墙壁在幽暗的光线下折射出清冷的光,让人不觉跟着落寞。

我走进客厅才发现沙发上有人。

是江海洋。他静静地靠在沙发上,脸色惨白而憔悴,像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浑身透露着将要腐败的味道。茶几上放着一个空空的酒瓶,玻璃质的酒杯里还有残余的酒。紫红色的液体在阴影中若隐若现。越走近越觉得空气中尽是弥漫的酒气。我不自觉地掩起了鼻子。

对于我的走近,江海洋似是没有反应,只是因为不舒适而稍稍挪动,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客厅里放置着一株开的很盛的兰草,静静直立,映在朦胧的雨幕下。

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依稀还能看见他的轮廓,像旧式窗上的剪纸,线条凌厉,让人移不开视线。

这样的场景不能在熟悉,可惜我心里却亮如明镜。

不是过去的那些岁月了,不是。

“江海洋?”我试探性地轻唤他的名字。他只是皱着眉轻声地呢喃。并没有醒。

屋内朦胧黑暗,屋外也是同样的光景。整个天地之间只闻哗哗的风雨声。江海洋鼻息细微,睡的安然,像一株带着奇异香气的曼陀罗,让我经不住诱惑地想要靠近。

手不受控制的抚上他的面颊,棱角分明,指腹的触觉还一如往昔。

让我不自觉的沉浸在了过去。

我曾经反复的问过自己,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新选择,我还会不会放手。

最终却发现,心底只有无奈的苦涩。

年少的爱情,以为分开只是分开,如若悔了,倦了,还可以回头,却在幡然醒悟时发现,蓦然回首的时候,一切早就已经物是人非。那时候飒飒放弃的,是一辈子。

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钟爱一生的情事,只是个童话。

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爱情,也算是经过了岁月的蹉跎,烽烟的洗礼,最终却不能善终。

年少时,我总是默默地祈愿着有一人能执着我的手,与我共同起誓:“原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而如今,我终于还是在这无奈的现实面前低了头,而那人,终究与我走失了。

最近我常常在想,在这个庞大的、人口数以千万计的城市,我们为何还会再见?

不是不怨,不是不恼。

最后缱倦地看了江海洋一眼,我默默地叹息着收回手。

也许,我本就不该来。

无声地回身待要离去,忽闻耳边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你要去哪里?”

我全身一僵。他的声音没有一丝迟疑,冷静地让人心寒。想来,应是早就醒了。

我蓦然地转过身,颓唐地垂下头去:“对不起,打扰了你。”

他手撑在沙发上,整个人有些趔趄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两步跨到我面前。像一堵墙,密实的遮住了我所有的光。我抬头,黑暗中,看不清他的一丝表情。

他说:“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有些气弱,小声地答:“我来拿文件,赵先生给的钥匙对不起”我有些语无伦次,只想快些逃走。他浑身的酒气将我包裹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让我有些气闷。几乎不能呼吸。鼻息间尽是他的气息,我努力让自己更清醒。

“我走了。”

刚要转身,就被他攫住,又拉了回来。他猝不及防地低首,恶狠狠地吻在我的唇上,齿颊间的酒气尽数冲入我的鼻腔,我的大脑嗡的一下陷入一团错愕的糟乱。我努力地想要推开他,却怎么也挣不开。他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直要将我挫骨扬灰,我感觉自己将要被他炙烤成灰。

我紧紧地攫住他的背脊,那熟悉的曲线让我不自觉的沉沦。像一只萦绕着火焰的飞蛾,想要靠近那难能可贵的温暖。

我明明知道。结局只能粉身碎骨,却还不管不顾,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叫嚣。任我再怎么垂死挣扎也没有用。

我认命地闭上双眼,我听见自己脆弱而无力的声音:“也许,我们都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