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洛雷丝,7月20日那天,你考虑考虑和我们一起上船吧,”她说,“相信我,出海比待在那个热乎乎的屋顶上舒服多了。”

“薇拉,谢谢你,”我说,“不过如果那天我可以休假的话,我想两个地方我都不会去,我可能会待在家里。”

“要是我说这么做很无聊,会不会冒犯到你?”她抬起头问我。

我心里想,你这个傲慢自大的臭女人,你什么时候担心过会冒犯到别人?但是我当然没有这么说。而且,刚才她以为我快晕倒的时候,看起来真的相当担心,也有可能是因为她怕我会摔破鼻子,倒在她厨房地板上血流满地。我前一天才在地板上打过蜡呢!

“不会,”我说,“薇拉,反正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和洗碗水一样无聊。”

这时她的表情相当有趣。“是吗?”她说,“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有时候我又有些怀疑。”

我向她道别之后回家了,走在路上的时候,脑中一再想着那件事,想找出计划的破绽。我找不出任何破绽,只有一些“可能”,而“可能”不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吗?厄运随时可能降临,如果一直担心会碰上厄运,那就什么事都别想完成了。而且我认为,如果事情不顺利,我大可撒手不干。我几乎什么时候都可以撒手不干。

5月过去了,阵亡将士纪念日过去了,学校放假了。我已经准备好阻止塞莱娜去港湾饭店打工的念头,不过我们还没谈到这件事情呢,就发生了一件可喜的事。赫夫牧师是当时的卫理公会牧师,有一天他来找我和乔谈话。他说在温斯罗普举办的卫理公会夏令营需要两位泳技高超的女指导员,而他知道塞莱娜和塔尼娅·卡伦都是游泳健将。我长话短说好了,学校放假一星期之后,我和梅利莎·卡伦看着我们的女儿搭渡轮离开了,她们在船上挥手告别,我们在甲板上挥手告别,我们四个人哭得像傻瓜似的。塞莱娜穿了一件美丽的粉红色套装,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她已经快变成美丽的女人了。当时我的心差点就要碎了,现在还是一样。你们谁有纸巾吗?

南希,谢谢你,真是谢谢你。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对,我想起来了。

塞莱娜已经不是问题了,现在只剩下那两个男孩子。我要乔打电话给他住在新格洛斯特的姐姐,问她和她丈夫介不介意让孩子们到他们家,度过7月的后三个星期和8月的第一个星期,就像他们家的那两个小恶魔小时候有几次在夏天来我们家住一个月左右一样。我以为乔可能会阻止我将小皮特送走,不过他并没有反对。我猜他的想法是,三个孩子都离开以后,家里就清静多了。

艾丽西亚·福伯特——福伯特是夫姓——表示他们很高兴能接待孩子们。我猜杰克·福伯特可能没她那么高兴,不过艾丽西亚向那个杂碎摇尾乞怜,所以就没有问题了,至少他们那边没有问题。

问题是小乔和小皮特都不太想去他们家。我其实并不怪他们,福伯特家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是青少年了,可能根本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两个小毛头身上。但我并不打算让那件事阻碍我的计划,我没有办法让那件事阻碍我的计划。最后我咬着牙逼他们离开了。他们两个人中比较固执的是小乔,后来我将他拉到旁边告诉他:“就当这是暂时脱离你爸爸的假期吧!”我这么一说,他倒是答应了。不过,仔细想想,这蛮让人难过的,你们说是不是?

我将两个孩子的仲夏假期安排好之后,能做的就是等他们离开了,我觉得他们最后还是会很高兴走的。从7月4日国庆日起,乔就开始酗酒,我想连小皮特都觉得待在他身边不好玩。

他开始酗酒,并不让我觉得惊讶,我一直在旁边推波助澜。他第一次打开水槽下的柜子,发现一瓶还没开封的威士忌时,觉得很奇怪。我还记得他问我,我是不是发神经了之类的。不过,从那一次之后,他就不再问任何问题了。他哪儿需要问呢?从7月4日到他死的那一天,他有时候醉得不省人事,大部分时候也都是半醉的状态。一个常喝醉酒的男人,不久之后就会将他的好运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就像宪法赋予的权利一样,尤其是乔那种人,更会这么想。

我当然乐见此事。7月4日之后——在那两个孩子离开之前的一个星期,以及之后的一个星期,一切就像平常一样,让人很不舒服。早上7点我要去薇拉家,他就躺在我身边,活像一团酸奶酪,打着呼,头发竖得乱七八糟。下午两三点我回到家时,他已经倒在了门廊上(他把那把破摇椅拉了出来),一只手拿着《美国人》,另一只手拿着那一天的第二杯或是第三杯酒。他从来不会找朋友来家里分享他的威士忌,我的乔可不懂分享的美德。

那年7月,《美国人》每天都在头版位置刊登有关日全食的报道。不过,根据乔看报纸的习惯,我认为他只是大略知道,下旬好像会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事。他关心的新闻只有共产党员和自由乘车者(只不过他叫他们“灰狗黑鬼”),还有白宫那个该死的信仰天主教的犹太宠儿。要是他知道四个月后肯尼迪会遇刺的话,我想他几乎可以含笑而逝了,他就是那么龌龊。

我照样坐在他身边,听着他怒气冲冲地骂着当天报纸上的新闻内容。我希望他习惯我回家后就待在他身边,但要是我告诉你们,这么做轻而易举,那我根本就是在说谎。如果他喝醉酒还能有一点风度,那我不会在意他喝了多少。我知道有些男人不会发酒疯,不过乔可不是那种人。喝醉酒让他展现出他女人的一面,而乔内心的那个女人就像经期前两天的女人一样火暴易怒。

那个大日子越来越近了,虽然回家之后要面对的是一个酒气熏天的丈夫,但离开薇拉家的时候,我开始有解脱的感觉。整个6月,薇拉都忙个不停,唠叨这儿唠叨那儿的,一遍又一遍地检查她的日全食装备,不断打电话给别人——6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她一天至少打两次电话给为她的渡轮承办宴席的那家公司,那些还只是她每天日程上的一小部分而已。

6月,我手下有六个女孩来帮忙,7月4日之后有八个,那是薇拉雇用最多帮佣的时期,在她丈夫死之前或死之后都没有雇用过那么多人。整栋房子从楼上到楼下都刷得亮晶晶,每张床都铺好。见鬼,我们甚至还在日光浴室里和二楼的走廊上临时添加了床位。她预计出现日全食的那个周末,至少会有12位宾客在家里过夜,甚至会多达20位。她白天时间不够,每天东奔西跑,就像骑着摩托车的摩西一样,可是她很开心。

然后呢,就在我将孩子们送去他们的艾丽西亚姑姑和杰克姑父家时——大约是在7月10日或是11日,应该没错,那时候距离日全食还有一个多星期,她的好心情跌落谷底。

跌落谷底?去他的,不。说跌落谷底还不够贴切,根本就是砰地爆了,就像气球被别针戳破了一样。前一天她还像个喷气式飞机一样嗡嗡地到处飞,第二天她就嘴下不饶人,眼神变得刻薄又忧愁;从她大部分时间都自己待在岛上开始,我就常看见那种眼神。那天她辞退了两个女孩子,一个是因为站在客厅的坐垫上洗窗户,另一个是因为在厨房里和一个承办宴席的人说笑。她对第二个女孩子特别凶,使得那个女孩子痛哭流涕。她告诉薇拉,她高中就认识那个年轻人了,但高中之后再也没见过他,她只是想和他叙叙旧。她说她很抱歉,而且乞求薇拉别辞退她。她说如果她丢了工作,她妈妈一定会气炸的。

薇拉丝毫不为所动。“小宝贝,你何不从光明面来看这件事情呢?”她用最尖酸刻薄的声音说,“你的妈妈可能会生气,不过现在你就有‘好多’时间可以和他聊聊琼斯波特中学的那些美好时光喽!”

那个女孩的名字是桑德拉·马尔卡希,她头低低地走向车道,啜泣着,好像整颗心都快碎了。薇拉站在客厅里,身子微微前倾,以便从前门的窗户那儿监视那个女孩。看见她站成那个样子,我真想朝她的屁股用力踢一脚,不过我也觉得她有点可悲。不难猜出为什么她的情绪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不久之后,我就确切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她的孩子们根本不打算来岛上陪她欣赏日全食,他们才不在乎她是不是包下了渡轮呢。或许他们只是有了其他计划,就像其他孩子一样,从来不管父母会不会难过。根据我的猜测,不管她和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误会还是没有消除。

到了16日和17日,薇拉的第一批宾客抵达后,她的心情总算好转了。不过,每天下班时,我还是很开心可以离开那栋房子。到了18日星期四那一天,她又辞退了另一个女孩子,这一次是卡伦·乔兰德。她犯下的不可饶恕的过错是打碎了一个已经有裂缝的盘子。卡伦走向车道的时候并没有哭。看得出来,她只是忍住不哭,她要等走过第一个坡道之后,才让自己放声痛哭。

这时我做了一件很蠢的事,但是你们可别忘了,当时我自己的精神压力也很大。我至少等到卡伦消失在视线里之后,才去找薇拉。我在后花园里找到了她,她用力将草帽往下拉,帽檐都碰到她的耳朵了。她用园艺大剪刀咔嚓咔嚓地剪着花朵,仿佛她是砍人项上人头的德发日太太[7],而不是剪玫瑰花放到客厅和餐厅里的薇拉·多诺万似的。

我径直走到她面前说:“你这样辞退那个女孩,真是太可恶了。”

她站起身,用庄园女主人最傲慢自大的表情看着我。“多洛雷丝,你真的这么想吗?我真高兴你有自己的看法。你知道吗?我真是太想知道你的看法了。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躺在黑暗中回顾一天的生活,每一件事情飘过我的脑海时,我都问着自己相同的问题:‘换作多洛雷丝·圣乔治,她会怎么做呢?’”

她这样挖苦我,让我更加生气。“让我告诉你一件多洛雷丝·克莱本不会做的事,”我说,“那就是我不会将自己的怒气和怨气出在别人身上。我猜我还不够格当傲慢的臭婆娘!”

她张大了嘴,就像原本拴住她下巴的螺栓被拧开了一样。我很肯定那是我第一次让她惊讶不已,话说完后我就急忙走开了,以免让她看出我有多害怕。我走进厨房的时候,两条腿抖得厉害,不得不坐下来。那时我心里想,多洛雷丝,你疯了,竟然敢那样扯她的尾巴。我站起来隔着水槽朝窗户外面看,但是她背对着我,继续剪着花。玫瑰花一朵一朵地落在她的花篮里,就像头上血淋淋的已亡士兵。

那天下午,我忙完事情准备回家时,她走到我身后,告诉我待会儿再走,她要和我谈谈。我觉得我的心已经沉到脚底。我一点也不怀疑,这次轮到我了。她会告诉我,她已经不需要我的服务了,然后骄傲至极地盯着我,接着我走出她家,永远都不用再回来了。你们可能会认为不再为她工作,对我而言是一种解脱。我想从某些方面来说,的确如此。不过,我心里也会感到难过。当时我36岁,我从16岁开始就努力工作,从来没有被辞退过。但是呢,有时候人生难免要面对一些他妈的狗屁事。我试着鼓起所有勇气,让自己转过身看着她时,能够毫无所惧。

当我看着她的脸时,我知道她并不打算辞退我。她早上化的妆已经卸干净了。我看见她眼皮浮肿,猜她要不就是在房间里睡了一会儿,要不就是痛哭了一场。她抱着一个棕色的购物纸袋,将袋子塞给了我。“拿着。”她说。

“这是什么?”我问她。

“两个日全食观测器和两个反射箱,”她说,“我想,你和乔或许会喜欢这些东西。我刚好有——”她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捂着嘴咳了一下之后又直视着我的眼睛。安迪啊,我欣赏她的一点就是,不管她要说什么,或是那有多难开口,她还是可以看着你说出来。“我刚好每样都有两个多出来的。”她说。

“哦?”我说,“听到这件事,我感到很遗憾。”

她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就像挥走苍蝇一样,然后问我是不是改变主意,要和她以及她的朋友们搭渡轮去看日全食。

“不了,”我说,“我想我还是将狗拴在门廊的栏杆上,和乔一起坐在门廊上看日全食吧。或者呢,如果乔太凶悍的话,我就去东海角走走。”

“说到凶悍,”她说,眼睛仍直视着我,“我想为今天早上的事情道歉,还想问问你能不能打电话给梅布尔·乔兰德,告诉她我改变主意了。”

安迪,要她说出那些话,需要很大的勇气。你不像我那么了解她,所以我猜你只能相信我说的话。但是那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说到道歉这档事,薇拉·多诺万可生疏得很呢!

“当然没问题。”我温和地说。我差点要伸出手去握她的手,但是我终究没有那么做。“只不过那是卡伦,不是梅布尔。梅布尔六七年前在这儿工作过。她的妈妈说,目前她在新罕布什尔的一家电话公司工作,而且干得很好。”

“卡伦就卡伦吧,”她说,“叫她回来。多洛雷丝,你只要告诉她,我改变主意就可以了,其他的不必多说,知道吗?”

“我知道,”我说,“谢谢你送我这些日全食装备,我相信这些东西一定会派上用场的。”

“不客气。”她说。我打开门准备走出去时,她说:“多洛雷丝?”

我转过头去。她朝我点点头,看起来有点怪,仿佛她知道一些不关她的事似的。

“有时候为了生存,女人不得不成为傲慢的臭婆娘,”她说,“有时候当个臭婆娘是支持女人继续活着的力量。”然后她关上了我面前的门,但是动作非常轻。她并没有甩上门。

好啦,日全食这一天终于来了。如果我要告诉你们当天到底发生了哪些事——所有的事情,你们可不能要我口干舌燥地说话。我已经连续说了将近两个小时,这么长的时间,都能把任一机器里的油给烧光了,而且我的故事离说完还差得远呢!安迪,不如这样吧——要不你分我一点你抽屉里的金宾威士忌,要不我们今晚就这么耗着。你觉得怎么样?

这就够了,谢谢你,小伙子。哇,真是清凉解渴啊!不,将酒瓶拿走。喝上一杯刚好解渴,喝上两杯可能就让人头昏脑涨了。

好,我要继续说了。

19日晚上,我上床睡觉的时候担心得要命,都快吐了,因为电台上说很可能会下雨。我一直忙着计划当天要做的事,忙着鼓起勇气放手一搏,根本没想到可能会下雨。躺到床上时,我心里想着,我整晚一定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然后我又想,不,多洛雷丝,不会的,我告诉你为什么不会——天气不是你可以控制的,而且就算下雨也没有关系。你知道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处理掉他,即使一整天都下大雨也一样。你已经走得太远了,现在要回头太迟了。我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我闭上眼睛,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1963年7月20日星期六那天,天气闷热潮湿又多云。电台上说,很可能不会下雨,顶多晚上下一点雷阵雨,但白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多云的天气,住在海边的居民真正能观赏到日全食的概率几乎只有一半。

我仍然觉得如释重负,当我去薇拉家帮忙准备她安排的自助早午餐时,我的心情很平静,已经不再担心了。其实多云没有关系,即使下阵雨也无妨。只要不是下大雨,饭店的客人就会继续待在屋顶上,薇拉的朋友也会搭船出海,这些人都希望多云的天气能够有放晴的时候,让他们得以一窥此生不可能再见到的奇景,至少他们在缅因州不会再见到第二次。希望是人性中一股很强的力量,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星期五晚上,薇拉有18位在家里过夜的宾客,但是星期六上午的自助餐上来了更多人,我想有三四十人吧。其他要搭她船的人(大部分都是住在附近的岛上居民),会在下午1点左右开始在镇上的码头集合,而年纪老迈的“公主号”预计在2点左右出航。到了日全食真正开始的时候——4点30分左右,可能已经有两三个啤酒桶空了。

我本来以为薇拉会兴奋得不得了,忘乎所以,但有时候她真是叫我惊讶。她穿着一件红白波浪纹的衣服,看起来不像裙子,倒像斗篷,我想人们称之为束腰长袍。她将头发简单地绑成马尾,和她平常花50美元做的发型简直有天壤之别。

长长的自助餐桌设在屋后玫瑰花园旁边的草坪上。她一直绕着餐桌四处走动,周旋在朋友之间,和他们一起谈天说笑。从那些人的装扮和说话的语气判断,他们大部分来自巴尔的摩。不过,她那一天的样子,和日全食到来之前的那个星期相比,真是判若两人。还记得我说过,她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像喷气式飞机一样吗?到了日全食那天,她倒像一只在花丛中飞来飞去的蝴蝶,而且笑声极其轻盈温和。

她看见我端出一盘炒蛋,急忙过来告诉我该怎么摆,但是她走路的样子和前几天完全不一样——好像要跑起来了,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我心里想,她真的很快乐——就是这样。她已经接受了孩子们不会来岛上的事实,而且决定让自己照样过得快快乐乐的。就是这样,除非你了解薇拉·多诺万,否则你不会明白,快乐对她来说,是多么稀有的事。安迪,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之后我几乎又和她相处了30年,不过我好像再也没有见她真的快乐过了。或许满足,或许认命,但是快乐?容光焕发、兴高采烈、像夏日午后一只在花海里四处飞舞的蝴蝶那样快乐?我不这么认为。

“多洛雷丝!”她说,“多洛雷丝·克莱本!”许久之后我才发现,她叫的是我娘家的本姓,而那天早上乔还活得好好的呢,她以前从来不那样称呼我。我发现之后,不禁全身颤抖,就像你看见一只鹅走过你未来被埋葬的地方一样,毛骨悚然。

“薇拉,早啊,”我说,“真遗憾,天气这么糟糕。”

她看了一下天空,天空中布满了夏天特有的低垂又潮湿的云朵,然后她笑了。“3点就会出太阳了。”她说。

“你说得好像你帮太阳设定了工作表似的。”我说。

当然,我只是揶揄她,可是她认真地点点头说:“没错,我的确这么做了。多洛雷丝,现在请你跑到厨房去看看为什么那个愚蠢的承办人连一壶咖啡都还没端出来。”

我转身走去厨房,但是才走了不到四步,她就又叫住了我,就像两天前她叫住我,告诉我有时候女人为了生存,不得不当个臭婆娘的情形一样。我转过身,心里猜测她一定又要说一次那件事了。可她并没有那么做。她穿着那件美丽的红白色束腰斗篷站在那儿,双手放在臀部上,马尾垂在肩上,在晨光中看起来好像还不到21岁呢!

“多洛雷丝,3点一定会出太阳!”她说,“到时候看看我说的准不准!”

自助餐11点结束,到了中午,厨房里只剩下我和那些来帮忙的女孩,承办宴席的那帮人已经移驾到“公主号”上,准备继续服务宾客,开启“第二幕”演出。薇拉很晚才离开,大约是在中午12点15分的时候,她开着留在岛上的那辆老福特车,载着最后三四位宾客去了码头。我有一堆盘子要洗,一直忙到下午1点左右,然后我告诉盖尔·拉韦斯克——那天,她是我的二把手——我觉得自己有点头疼,肚子也不太舒服,既然现在大部分吃重的工作已经完成,我就先回家休息了。正要出门的时候,卡伦·乔兰德拥抱了我,并且感谢了我。她又哭了。我可以对天发誓,自从我认识那个女孩,她就常常泪眼汪汪的。

“卡伦,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你的,”我说,“你没有必要谢我,我根本什么事也没做。”

“没有人告诉我,”她说,“但是圣乔治太太,我知道是你。除了你,没有人敢和那个撒旦说话。”

我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告诉她,只要她别再打碎盘子,就什么也不必担心。然后我转身走回家。

安迪,我记得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每一件。但是从我踏出薇拉家的车道,走上中央大道起,那就像是回忆起一生中最真实、最清晰的梦境里所发生的事情。我一直想着:“我要回家杀了我的丈夫,我要回家杀了我的丈夫。”如果我一直想着这件事,那我可以将这个想法敲进我脑袋里,就像将铁钉敲进柚木或是桃花心木之类的厚木头里一样。不过,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我猜我脑袋里一直就有那个想法,只是我自己没发现罢了。

虽然我回到村子里的时候,才1点15分左右,而日全食也要在三个多小时之后才开始,但街上已经是空荡荡的,让人觉得有点恐怖。那个景象让我想起人家说的那个位于缅因州南部的无人居住的小镇。我抬起头看着港湾饭店的屋顶,那个画面更恐怖。屋顶上已经有100多个人了,他们四处走动,观察着天空,就像农夫耕种的时候一样。我往坡道下望,看到“公主号”停在港口,船的舷梯已经放了下来,汽车甲板上站满了人,而不是汽车。人们手里拿着饮料,在甲板上走来走去,享受着一场大型的露天鸡尾酒宴会。码头上也挤满了人,港口大约停了500艘小船,那是我第一次在港口看到那么多船只,每艘船都抛了锚,蓄势待发。而且几乎每个站在饭店屋顶,或是镇上码头,或是“公主号”上的人,都戴着墨镜,手里要么拿着烟色玻璃的日全食观测器,要么拿着反射箱。那天之前或是那天之后,岛上从来不曾这么热闹过。即使我当时心里没有装着那件事,我想我也会觉得那是一场梦。

不管有没有日全食,那家卖酒的商店依然照常营业,我猜那个该死的家伙,即使到了世界末日那天,也还是会开门做生意的。我走到店里,买了一瓶尊尼获加红牌苏格兰威士忌,然后继续沿着东大道走回家。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瓶酒拿给乔,我没有多说废话,只是扑通一声,将酒扔到他大腿上。接着我走到屋里,拿出薇拉给我的那个袋子,就是装着日全食观测器和反射箱的那个袋子。我走回屋后的门廊时,他正拿起那瓶威士忌酒,仔细地观察着酒的颜色。

“你到底是要喝酒,还是光欣赏就够了?”我问他。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带着点怀疑,然后说:“多洛雷丝,你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那只是庆祝日全食的礼物罢了,”我说,“如果你不想要,我就拿走倒到水槽里算了。”

我假装要拿走酒,他马上将酒抽了回去。

“最近你倒是送了我不少礼物,”他说,“不管有没有日全食,我们家可没有钱这么挥霍。”不过,说归说,他的手却没有闲着,他立即拿出折刀,划开酒瓶的封条。

“好吧,我老实告诉你好了,其实不只是日全食的缘故,”我说,“我最近只是心情很好,很放松,所以我想和你分享我的快乐。既然我知道能让你快乐的莫过于喝上几杯……”

我看着他拔开瓶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看着他那个样子,我一点难过的感觉也没有。他愈是喝得酩酊大醉,我成功的概率就愈大。

“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开心?”他问我,“是不是有人发明了治疗丑女的药丸?”

“对一个刚刚送你高档威士忌酒的人说这样的话真是太过分了,”我说,“或许我真的应该将酒收回来。”我再次伸手去拿酒,他又将酒抽了回去。

“想都别想。”他说。

“那你的嘴巴最好放干净点,”我告诉他,“你在嗜酒者互诫协会不是应该学了如何感激别人的吗?”

他不理会我的话,只是继续盯着我,就像商店收银员想要确定顾客是不是给了他一张假的10美元一样。“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的心情这么好?”他又问了我一次,“是不是因为那些捣蛋鬼都不在家,才让你这么开心的?”

“才不是呢,我已经开始想念他们了。”我说,这也是实话。

“我想也是,”他说,然后开始喝起酒来,“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我待会儿再告诉你。”我说,准备站起来。

这时,他抓着我的手臂说:“多洛雷丝,现在就告诉我,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耍手段。”

我看着他说:“你最好放开我,否则那瓶昂贵的威士忌酒很可能会砸在你的头上。乔,我不想和你吵架,特别是今天。我买了一些意大利蒜味香肠,一些瑞士奶酪和一些薄脆饼干。”

“薄脆饼干!”他说,“我的老天哟!”

“别大惊小怪,”我说,“我要为我们两个人做一盘开胃小菜,就像薇拉渡轮上的宾客享受到的佳肴一样美味。”

“那种高级食物老是让我想吐,”他说,“别管什么花式开胃小菜,给我做一个三明治就行了。”

“好吧,”我同意,“就听你的。”

这时候他开始朝港口那边望去,或许我刚刚提到的渡轮提醒了他。他一边望着,下嘴唇一边往外噘着,露出一副丑态。港口那边的船只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多得多,我觉得船只上方的天空变得明亮一些了。“你看看他们,”他用他一贯轻蔑的口吻说,而他的小儿子正努力要模仿他那种讥讽的口气,“有什么可看的!不就是太阳上的一场雷暴吗?一会儿他们就要吓得尿裤子了。我真希望下雨,我真希望雨水淹死你伺候的那个傲慢的臭娘们和其他所有人!”

“这才是我的乔,”我说,“永远这么开心,永远这么善良。”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仍然将酒抱在胸前,就像熊抱着蜂巢一样。“女人,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把戏?”

“没什么,”我说,“我要进屋去准备食物了,我先帮你做一份三明治,再帮我自己弄一盘开胃小菜。然后我们可以坐下来,一边喝几杯小酒,一边欣赏日全食。薇拉送我们一人一个观测器,还有那个什么反射箱。等我们欣赏完日全食之后,我再告诉你我这么开心的原因。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我不喜欢他妈的烂惊喜。”他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告诉他,“不过啊,这一次保证让你高兴得不得了,你绝对猜不到是什么惊喜。”我走进厨房,好让他开始喝那瓶我刚送他的酒。我希望他好好享受那瓶酒,我真的这么想。毕竟,那是他活着喝到的最后一瓶酒了。他再也不需要去嗜酒者互诫协会了,到了地狱就不需要戒酒了。

那是我一生中过得最长也最奇怪的一个下午。

他就坐在门廊的摇椅上,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拿着酒,隔着厨房开着的窗户对我发牢骚,说民主党即将在奥古斯塔市实施的一些新政策。他已经完全忘了要问出我开心的原因,也完全忘了日全食那档事。

我在厨房做他的三明治,一边哼着歌,一边想着:“多洛雷丝,做个好吃的三明治,放一些他喜欢的红洋葱,再加上一些芥末,让它闻起来香味扑鼻。做个好吃的三明治,因为这可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餐了。”

从我站的地方,可以沿着柴房看见那块白石头和黑莓灌木丛的边缘。我绑在灌木顶上的那块手帕还在,我看得见它在微风中飘扬。每次看见手帕飘的时候,我就想到手帕正下方的那个松软的井盖。

我记得那天下午鸟叫的声音,也记得我听见了一些人彼此大叫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既模糊又遥远,好像电台上的声音。我甚至还记得那天我哼的那首歌:“天赐恩典,如此甘甜。”我开始做我的饼干夹奶酪时,依然哼着那首歌。我一点也不想吃,就像母鸡不想要一面旗一样,可是我不想让乔怀疑为什么我不吃东西。

当我走回门廊,一只手稳稳地端着那盘食物,就像餐厅服务员一样,另一只手拎着薇拉送我的那个袋子时,已经是下午2点15分左右了。天空依旧乌云密布,但是看得出来,天色真的明亮了一些。

我做的那份三明治还蛮受欢迎的。乔很少称赞别人,可是从他放下报纸,看着三明治的模样,我就知道他喜欢那份三明治。这时我想起在书上读到或是在电影里听到的句子:“死刑犯尽情享受美味的一餐。”我这么一想以后,脑海里就再也挥不去那个念头了。

不过,这并不能阻止我进行自己的计划。我一开动之后,就一直不停地吃,直到最后一份饼干夹奶酪进了我的肚子,我还喝完了一整瓶的百事可乐。有那么一两次,我发现自己想的是,不知道刽子手在执行死刑那天是不是有胃口吃东西。当一个人鼓起勇气去做某件事的时候,那个人的脑子也会兴奋起来。真是蛮有趣的。

我们快吃完食物的时候,太阳终于穿过云层露出了脸。我想到薇拉那天早晨告诉我的话,低头看了看表,露出会心的微笑。正好3点。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当时在岛上当邮差的戴夫·佩尔蒂埃正开车返回镇上。他的车呼啸而过,路上尘土飞扬,长长的一片。一直到天黑后很久,东大道上都是空荡荡的,一辆车也没有。

我靠过去将空盘子和我的空汽水瓶放到餐盘上,准备站起来的时候,乔做了一件很多年来都没有做过的事。他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脖子后面,然后吻了我。他呼出来的气息都是酒精、洋葱和蒜味香肠的气味,胡子也没刮,但那毕竟是个吻,没有一丝恶意的吻,不急躁也很周到。那是个很舒服的吻,我记不得他上次吻我是几年前的事了。我闭上眼睛让他吻。我还记得我闭上眼睛,享受着他的双唇吻着我的双唇的感觉,享受着阳光洒在我额头上的感觉。这两种感觉同样温暖又舒服。

“多洛雷丝,那份三明治做得还算可以。”他说。这已经是他赞美人的极限了。

当时有一刹那,我突然犹豫了——我不想坐在这里说假话。

在那一刹那,我看见的不是乔侵犯塞莱娜的画面,而是1945年他坐在自习室里,额头光滑的样子。我想起他以前的模样,希望他能像刚才那样吻我。我想起自己当时的想法:“如果他吻我的话,我就抬手摸他眉毛上方的皮肤,看看他的额头是不是像我想的那么光滑。”

当时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就像多年前我还是个青涩的少女时梦想的那样。我摸他的时候,心里的那只眼睛睁得更大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大。那只眼睛看见的是,如果我让他继续乱来,他会做出什么好事——不只是侵犯塞莱娜,或是花光他从孩子们的账户里抢走的钱,还会影响到他们。他贬低小乔的好成绩,嘲讽他对历史的热爱。每当小皮特叫别人犹太鬼,或是说他班上的哪个同学就像黑鬼一样懒惰时,他就会拍拍小皮特的背,称赞他做得好。他影响着他们,一直都影响着他们。如果我放过他的话,他会继续我行我素,直到毁了孩子们,或是宠坏他们。最后他死了之后,也不会留给我们任何遗产,只有一堆账单和一个埋葬他的洞。

说到洞啊,我已经帮他准备好了。那个洞不止6英尺深,而是30英尺深,旁边布满了大块的卵石,而不是泥土。我当然已经为他准备好了那个洞,而那个3年或是5年之后的吻,无法改变我的决心。

即使抚摸他的额头(这是让我惹来这身麻烦的起因,而不是他的哭泣),也不能改变我的决心。不过,我还是摸了他的额头,用一根手指划过它,心里想着当年毕业舞会上,萨莫塞特小酒馆舞厅里的乐队演奏着《月光鸡尾酒》时,他吻着我,而我在他脸颊上闻到了他爸爸的古龙水味的场景。

然后我硬下心肠。

“真高兴你这么说,”我说,再次拿起餐盘,“你为什么不趁我洗这些盘子的时候,研究一下袋子里的观测器和反射箱能看到什么呢?”

“我才不稀罕那个有钱的臭婆娘送你的任何东西呢,”他说,“我也不稀罕那该死的日全食。黑暗我见多了,每天晚上都有,根本不稀奇。”

“好吧,”我说,“随便你。”

我走到门边的时候,他说:“或许我们两个人晚一点可以来点刺激的。小多洛,你觉得怎么样?”

“或许吧。”我说,心里想着,等一下可有你刺激的,没错。

那一天第二次天黑之前,乔·圣乔治可是有吃不完兜着走的刺激了,比他做梦梦到的还多。我站在水槽边洗盘子时,继续用一只眼睛盯着他。这么多年来,他在床上不是睡觉、打呼,就是放屁,我想他和我一样清楚,酒精和我的丑脸一样影响他的性趣,后者的成分可能更多。我有点担心,或许他想来点刺激的床上运动,所以才将那瓶尊尼获加红牌威士忌的瓶盖盖上,但是我的运气没那么糟。对乔来说,交媾(南希,请你别介意我用字粗俗)只是一种想法罢了,就像吻我一样。对他来说,酒瓶才是更真实的东西,酒瓶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日全食观测器,握着观测器的把手转来转去地把玩着,然后眯着眼,透过镜片看太阳。他让我想起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的画面——一只试着调收音机的黑猩猩。他放下观测器,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拿着针线篮走回门廊时,看见他已经昏昏欲睡,眼圈发红。那是他从微醺到醉得不省人事的表情。不过,他看着我的眼神依然锐利,想必是在猜测,我是不是要算计他。

“别理我,”我说,语气就像糖饼一样甜,“我只是要坐在这儿缝补一些衣服,顺便等着日全食开始。太阳总算出来了,这真是太好了,你说是不是?”

“天哪,多洛雷丝,你一定以为今天是我生日吧!”他说。他的声音开始变得粗嘎沙哑。

“可能吧,差不多吧。”我说,同时开始缝补小皮特牛仔裤上的破洞。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过得好慢。在我小时候,我的克罗丽丝阿姨答应带我到埃尔斯沃思去看我人生中的第一场电影之后,时间从来没有过得那么慢过。

我缝完了小皮特的牛仔裤,又补好了小乔的两条斜纹棉布裤(即使在那个时候,小乔那个孩子就完全拒绝穿牛仔裤,我想他当时就已经决定,长大以后要当个政治家了),还帮塞莱娜缝了两条裙子的褶边,最后我为乔的一条宽松长裤缝上了拉链的遮布。他那两三条料子不错的裤子虽然旧了,可是磨损得还不算严重。我还记得我当时想着,埋葬他的时候,可以让他穿着其中一条裤子。

然后,就在我以为日全食不会发生的时候,我注意到我手上的光线似乎变暗了。

“多洛雷丝,”乔说,“我想这就是你和其他笨蛋在等待的东西吧!”

“是啊,”我说,“我猜应该是的吧!”院子里的光线已经从7月原有的强烈午后黄光,变成了枯萎的玫瑰的颜色,而原本映在车道上的房子的影子,这时变得既奇怪又稀薄,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那样的影子,那一次之后,也没有再看过类似的景象。

我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反射箱,以薇拉过去一个星期以来教过我的上百次的方式,远远地拿着反射箱。我这么做时,突然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我心里想着,那个小女孩也正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就是那个坐在她爸爸大腿上的小女孩,她正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安迪,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个想法有什么意义,到了现在我还是不太明白,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因为我已经决定要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也因为我不久之后又想起她。只不过在后来的一两秒,我不只想到了她,还看见了她,就像我们在梦中见到一个人一样,或者我猜《旧约》里的那些先知预见未来时,一定也是这样的情形。我看见一个约莫10岁的小女孩,手上拿着反射箱。她穿着一条红黄条纹的裙子——一种没有袖子,只有背带的背心裙,嘴上涂着薄荷糖色的口红。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往后梳着,好像要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大人一样。我还看见了其他的情景,一些让我想起乔的情景:她爸爸的手正放在她大腿上,一路向上摸去。可能已经逾矩了。然后那个画面就消失了。

“多洛雷丝,”乔问我,“你没事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反问他,“我当然没事。”

“你刚才的表情好奇怪。”

“只不过是日全食的影响罢了。”我说。安迪,我真的觉得那是日全食造成的影响,但是我又觉得,我当时以及后来又看见的那个小女孩,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觉得就在我和乔坐在屋后门廊的时候,她也正和她爸爸坐在日全食经过的某个地方。

我朝箱子里看,看见一个奇怪的白色小太阳,非常亮,就像看着一枚着火的50美分硬币一样,圆圈的一边还有一道深色的弧线。我观赏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着乔。他正举着一个观测器,盯着里面的奇景。

“他妈的,”他说,“太阳快要消失了,没错。”

这时草丛里的蟋蟀开始高歌,我猜它们大概以为这一天太阳下山早,该是它们放声高唱的时候了。我往远处望去,看着那些船只,发现它们下面的海水变成了深蓝色,看起来既诡异又绚丽。我努力让自己相信,那些停泊在那片诡异黑暗天空下的船只只是幻象罢了。

我瞥了一眼手表,那时已经是4点50分了。这表示接下来的这一小时左右,岛上所有人的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情,也只观察着一个现象。东大道上空荡荡的,而我们的邻居不是在“公主号”上,就是在饭店的屋顶上,如果我真的想解决他,时机已经来临了。我觉得我的肠子揪成一团,像个很大的弹簧,而且刚才我脑中所见的那个小女孩坐在她爸爸大腿上的景象挥之不去。但是我不能让这些事情阻止我,或让我分心,一分钟也不行。我知道如果我当时不下手,以后就绝对下不了手了。

我将反射箱放到针线篮旁边,说:“乔。”

“什么事?”他问我。以前他觉得日全食没什么了不起的,现在日全食真的开始了,他倒是看得很起劲,舍不得把目光移开。他头往后倾,而他正用来观赏日全食的观测器在他脸上投下了一道淡淡的诡异的影子。

“给你惊喜的时候到了。”我说。

“什么惊喜?”他问我。当他放下日全食观测器(其实只是在镜架里放进两层特制的偏振玻璃),转过头来看着我的时候,我发现那并不是——或者不完全是——日全食造成的幻想。他有点喝高了,醉醺醺的,而且昏昏沉沉的,我有点害怕。要是他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那我的计划在开始之前就泡汤了。如果真是这样,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我绝对不会临阵退缩,不管事情发展得多么不顺利,不管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绝对不会临阵退缩。这个想法让我怕得要死。

他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摇晃着我。“臭娘们,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你知道孩子们银行账户里的钱吗?”我问他。

他的眼睛眯了一下,我发现他并没有我想的那么醉。我也了解了另一件事,那就是一个吻并不会改变任何事情。毕竟,任何人都能给你一个吻。犹大就是用一个吻让罗马人知道哪一个人是耶稣的。

“那些钱怎么了?”他说。

“你拿走了。”

“我没有!”

“就是你拿走的,”我说,“在我发现你对塞莱娜乱来之后,我去了一趟银行。我本来打算取走那些钱,然后带着孩子们离开你。”

他目瞪口呆,嘴巴大张,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然后他开始大笑,靠在摇椅背上前后摇动,而他周围的天色愈来愈暗。

“嘿嘿,我耍到你了吧?”他说,又帮自己倒了些威士忌酒,再次用日全食观测器望着天空。这一次,我在他脸上几乎看不见任何影子。“多洛雷丝,一半的太阳已经不见了!一半已经消失了,或许还不止一半呢!”

我低头往反射箱里看,发现他说的没错,那枚50美分的硬币只剩下了一半,而剩下的部分也在慢慢消失。“没错,”我说,“的确有一半已经不见了。乔,至于那笔钱——”

“我劝你忘了那笔钱吧,”他告诉我,“别折磨你的小脑袋了。那笔钱好得很。”

“哦,我才不担心呢,”我说,“一点也不担心。不过啊,你这样耍我,倒是让我有点苦恼呢!”

他点点头,样子有点严肃,还故作沉思状,似乎是要让我知道,他非常理解我的心情,也非常同情我。不久之后,他又大笑起来,像小孩子被一个他一点也不怕的老师责骂一样。他笑得太厉害了,连唾沫都喷出来了。

“多洛雷丝,真是抱歉哪,”他终于止住笑意之后说,“我不是故意要笑的,不过我确实是狠狠地耍了你一次,你说是不是啊?”

“哦,是啊。”我表示同意。毕竟那是事实。

“真是好好地整了你一次哟。”他说。他一边大笑着,一边摇着头,和我们听到一个超级好笑的笑话时的反应一样。

“是啊,”我附和着他,“不过呢,你也知道人家是怎么说的。”

“不知道。”他说。他将日全食观测器放在大腿上,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我。他刚刚笑得太厉害了,都流眼泪了,那双充满血丝的猪眼还泛着泪光。“多洛雷丝,不管什么场合,你就是有办法来上一句。我倒想知道,丈夫终于好好整了爱管闲事的太太,这种事人家是怎么说的?”

“愚我一次,其错在人;愚我两次,其错在我。”我说,“你背着我骚扰塞莱娜,在钱这件事上,你又整了我一次。不过,我想最后我还是扳回了一城。”

“这个嘛,或许你扳回了一城,或许没有,”他说,“可是如果你担心钱被我花光的话,那大可不必,因为——”

我打断他的话。“我不担心,”我说,“我已经说过,我不担心,一点也不担心。”

安迪,这时候乔狠狠地看着我,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你又一副自以为聪明的样子了,”他说,“不过,你吓不了我的。”

“那可真是遗憾哟。”我说。

他一直看着我,想猜出我的脑子里到底在盘算些什么,但是我猜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他再次噘起嘴唇,然后用力叹了一口气,力气之大,连他额头上的一撮头发都被吹到后面了。

“多洛雷丝,大部分的女人根本就不懂钱,”他说,“你也不例外。我只是将所有的钱放在同一个账户里罢了,这样才能有更多利息。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听你那些愚蠢的屁话。以前我总是免不了听你说许多废话,可是我真的受够了。”他再次拿起日全食观测器,表示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

“将钱全存到一个账户里,存在你自己的名下。”我说。

“那又怎么样?”他问我。这时候我们的四周变得相当昏暗,树木开始消失在地平线上。我听见一只北美夜鹰在屋后唱歌,还有不知道从哪个地方传来的一只欧夜鹰的叫声。我觉得气温也开始下降了。这一切让我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就像活在梦中,而梦突然变成真实世界一样。

“存在我的名下有什么不对?我是他们的爸爸,不是吗?”

“没错,他们的体内确实流着你的血液,如果那代表你是个爸爸的话,我想你的确是的。”

我看得出来,他想搞清楚,那句话值不值得和我大吵一架或是发个牢骚,最后他觉得不值得。“多洛雷丝,我警告你别再谈这件事了。”他说。

“这个嘛,或许再谈一下好了,”我笑着回答他,“你瞧瞧,你已经完全忘记我要给你的惊喜了。”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再次充满了怀疑。“多洛雷丝,你到底在说什么屁话?”

“这个嘛,我去了一趟琼斯波特的北岸银行,找了银行的储蓄部经理,”我说,“那个大好人的名字是皮斯先生。我向他解释了事情的经过,他很不高兴呢!尤其是我让他知道了原先的那些存折根本没有像你告诉他们的那样丢失了时,他好像更生气了。”

到了这个时候,乔已经完全丧失了对日全食的那一点点兴趣。他坐在那把老旧的摇椅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我瞧。他的眉毛上凝聚着怒气,而他的双唇苍白无比,用力抿成一条细线,就像一道疤痕一样。他已经将日全食观测器放回大腿上,双手慢慢地张开,合起来,张开,又合起来,真的很慢。

“你那么做是不对的,”我告诉他,“皮斯先生检查了账户,看看钱是不是还在银行里,当他发现钱还在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他问我要不要打电话报警,告诉他们整件事情的经过。从他的表情来看,我知道他极度希望我说不。我问他可不可以将那笔钱转到我的名下,他查阅了一本书之后,表示可以这么做。于是我告诉他:‘那我们就这么做吧!’然后他就将钱转到我的名下了。乔,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担心孩子们的钱了吧,因为现在钱在我手上,而不是在你手上。你不觉得这是个天大的惊喜吗?”

“你在说谎!”乔对我大吼,然后迅速从摇椅上站起来,速度之快,差点将摇椅翻倒了。日全食观测器从他大腿上掉到门廊的地上,碎了一地。当时我真希望自己手上有相机,可以拍下他的表情。我已经重重地打击了他,没错,而且是不遗余力地。从那一天在渡轮上和塞莱娜谈过之后,现在能够看见那个狗娘养的浑蛋脸上的那个表情,我之前经历过的所有痛苦都值了。

“他们不能这么做!”他大吼,“那笔钱你一分都不可能拿到,甚至也不可能看到那本该死的存折——”

“哦,是吗?”我说,“那我怎么会知道,你已经花掉了其中的300美元?感谢老天,你只花掉了300美元,但是每次一想到你花掉了那些钱,我还是气得半死。乔·圣乔治,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个贼,你这个贼竟然低贱到偷自己小孩的钱!”

他的脸色就像摆在阴暗处的尸体一样惨白,但他的眼睛却是满含怒气的,里面燃烧着恨意。他把两只手放到胸前,张开,又合起来。我往地上瞥了一眼,看见太阳——那时候已经被遮去了大半,只剩下一弯宽宽的弦月——一再地被反射到刚刚掉在他脚边的烟色玻璃碎片上。然后我再次看着他。根据他此刻的情绪,不看他只会让情形更糟。

“乔,你把那些钱花到哪儿了?玩妓女?赌扑克牌?两者都有?我知道你不是拿钱去买破车了,因为我在屋后没有看见新的车进来。”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站在那儿,双手继续张合着。我看见第一批萤火虫在他身后的院子里来回飞舞。那时候,海上的船看起来就像鬼魅一样,然后我想到了薇拉。我猜她若不是在极乐世界,想必也离那儿不远了。不过,那时候没有时间想薇拉了,我必须专心对付乔。我想让他追着我跑,根据我的判断,再煽风点火一次就可以达到我的目的。

“我也不在乎你把钱花到哪里去了,”我说,“我已经拿到了剩下的钱,对我来说,那就够了。你大可搞你自己,但前提是,你有办法让你那儿挺起来。”

他踉踉跄跄地走过门廊,脚下踩着日全食观测器的碎片,嘎吱嘎吱的,然后抓住了我的手臂。我本来可以躲掉的,但我不想那么做,时机还未到。

“你说话给我小心一点,”他小声说,一股威士忌酒的味道吹到我脸上,“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皮斯先生希望我将钱继续存在银行里,但是我不愿意。我想,既然你有办法拿走孩子们账户里的钱,就一样有办法拿走我账户里的钱。然后他想开支票给我。可我担心如果让你太早发现我动了手脚,你可能会拒绝付款,所以我让皮斯先生将存款转换成现金给我。他不愿意这么做,但最后他还是照办了。现在钱就在我手上,一分不少,我已经将钱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掐住了我的喉咙。我早料到他会这么做,虽然很害怕,但是我也希望他这么做,因为那表示他非常相信我刚刚说的话。不过,这件事还不是最重要的。从某个角度来看,他用力掐着我的喉咙让我的行为看起来像自我防卫,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不管法律怎么评断这件事,我的行为的确是自我防卫。我知道那是自我防卫,因为在现场经历整件事的是我,而不是法律。我终究是在保卫自己,也在保卫我的孩子们。

他掐得我喘不过气来,同时前后摇晃着我,还大吼着。我不记得所有的经过,我想他一定抓着我的头撞了一两次门廊的栏杆。他说我是个该死的贱女人,还说那笔钱是他的,如果我不还给他钱,他就要杀了我——诸如此类的蠢话。我开始害怕,怕他会在我告诉他他想听到的事情之前就杀了我。庭院变得更暗了,似乎到处都是萤火虫,仿佛我之前看到的一两百只萤火虫已化作了上万只。而且他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我还以为计划已经失败了,以为掉下井的人会是我,而不是他。

最后他终于放开了我。我试着站稳,但是我的双脚不听使唤。我试着坐到我刚刚坐着的那把椅子上,但是他已经将我推到了离椅子很远的地方,我坐下去的时候,屁股只沾了一下椅子边。我跌坐在门廊的地上,旁边是那堆日全食观测器的碎玻璃。碎玻璃中有一块比较大的,上面闪烁着弦月状的太阳,有如珠宝一样绚烂。我伸手去拿那块玻璃,又缩了回来。即使我有机会用玻璃刺伤他,我也不想那么做。我不能刺伤他。留下那样一道玻璃伤口,会让人起疑心。现在你们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了吧。安迪,想必这么说之后,我的行为就构成一级谋杀罪了吧?所以我并没有捡起那块玻璃,而是抓起我的反射箱,那个箱子是用厚重的木头做成的。我当时的想法是,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用那个箱子重击他。但这一想法也没有成真,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多想。

我开始咳嗽,咳得很厉害,但只咳出了口水,没有咳出血,这倒是让我非常意外。我觉得喉咙好像着火了一样。

他用力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力气之大,连我衬裙的带子都拉断了。然后他用臂弯勒住我的颈背,将我拉向他,直到我们两个人近得快吻上了,只不过当时他可是一点接吻的心情都没有。

“我老早就告诉过你,如果你敢耍我,你的下场会很难看。”他说。他的眼睛湿漉漉的,而且看起来很诡异,好像他刚刚哭过一样。不过,那双眼睛真正让我害怕的是,它们似乎看穿了我,对他来说,仿佛我人已经不在那儿了似的。“多洛雷丝,我已经说过几百万次了,你现在相信我了吧?”

“我相信了,”我说,他掐着我喉咙的手那么用力,我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从一团泥巴里挤出来的,“我相信了。”

“再说一次!”他说。他仍然用臂弯勒住我的脖子,这时候他用力勒着我,弄痛了我的一根神经。我忍不住尖叫起来,因为真的好痛。看着我这么痛苦,他龇牙咧嘴地笑了。“再认真地说一次。”他说。

“我是认真的!”我大叫,“我是认真的!”我本来打算假装我很害怕,但是乔帮我省下了这个麻烦,那一天我一点也不需要假装,我真的很害怕。

“很好,”他说,“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现在你老实告诉我,钱在哪里,最好每一分钱都还在,否则——”

“钱就在柴房后面。”我说,声音不再像是挤出来的了,而是像《你赌你生活》[8]里格劳乔·马克斯的。很适合那个场景,如果你们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然后我告诉他,我将钱放在罐子里,而罐子就藏在黑莓丛那儿。

“女人就是女人!”他不屑地说,推着我走向门廊的阶梯,“那好,现在就带我去拿钱。”

我走下门廊的阶梯,沿着屋子边走着,乔就跟在我后面。到了那个时候,天色几乎完全变暗了,就像夜晚一样。当我们走到屋后的车库时,我看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让我突然忘记了其他所有事情。我停下脚步,指着黑莓丛上方的天空。“乔,你看!”我说,“是星星!”

没错,我看见了北斗七星,就像在冬夜里看到的一样清楚。那个现象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不过乔根本不在乎那件事。他用力推了我一下,我差点跌到地上。

“星星?”他说,“贱女人,如果你再不往前走的话,我保证揍得你眼冒金星。”

我又开始往前走。我们的影子已经完全消失,而前一年的那个夜晚,我和塞莱娜坐着的那块白色大石头,这时候非常显眼,像聚光灯一样明亮。我曾经注意到,那块石头在满月时,也是那么明亮。安迪,那时候的光线可不像月光,我没有办法描述那诡异又阴沉的光线,不过它就是那样的。我知道物体之间的距离开始变得很难判断,就像在月光下一样,我知道你再也没有办法区分出一株一株的黑莓,它们已经变为一大片的暗树丛,而萤火虫就在那一大片树丛前来回飞舞。

薇拉告诉过我好多次,直视日全食很危险。她说日全食会烧坏人的视网膜,甚至会让人变成瞎子。不过,我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回头迅速看了一眼天空,就像罗得的妻子无法克制自己不回头看所多玛城最后一眼一样。[9]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看见的景象。我曾经几个星期,有时候几个月都没有想过乔,却几乎没有一天不想起那天下午我回头望向天空时看见的景象。罗得的妻子后来变成盐柱,因为她无法只向前看,无法不分心。有时候我会想,我没有付出像她那样的代价,可真是个奇迹呢!

那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被遮住,不过已经快了。

天空变成深紫色,我看见挂在海边上方的太阳,看起来像一个黑色的大瞳孔,周围有一圈火焰薄纱,向外面扩散开去。太阳的其中一边还看得见,就像细细的弦月,好似鼓风炉里渐渐熔化的金子。我不应该浪费时间欣赏日全食,我也很清楚这一点。但是我抬头看了天空之后,似乎欲罢不能了。那就像是……这个嘛,你们可能会笑我,不过我还是要说。那就像是我心里的那只眼睛终于离开了我,飘到了天上,正向下观察我接下来会怎么做。但是它比我想象中大多了!而且比我想象中黑多了!

要不是乔又用力推了我一下,让我撞上了车库的墙壁,我很可能会一直看着日全食,直到眼睛完全瞎掉为止。他那么一推,我又回到了现实世界,开始继续往前走。我眼睛前面出现了一个大大的蓝色的点,就像有人用闪光灯拍照时你看到的那样。我心里想着:“多洛雷丝,如果你烧坏了自己的视网膜,一辈子只能看着那个点,那算你活该。”

我们走过那块白色大石头,乔就走在我的后面,抓着我裙子的衣领。我感觉得到带子断了的那边的衬裙歪斜到一边。天色昏暗,再加上我眼前的蓝色大点,所有的物体看起来都不太真实,奇怪无比。车库后面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黑色的阴影,仿佛有人拿着一把大剪刀,在天上剪了一个屋顶状的大洞似的。

他将我推向黑莓丛的边缘,我的小腿被刺伤时,突然想到我忘了换上牛仔裤。这么一想以后,我不禁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还忘了其他事,不过当然,那时候即使想到了,也来不及改变任何事情。在昏暗的光线中,我可以看见那块手帕在风中飘扬,也及时想起了手帕正下方的那个井盖。然后我挣脱他,迅速向黑莓丛跑,我不顾一切,拼命地向前跑。

“别跑,你这个贱女人!”他对我大叫,同时追着我跑,我听得见被他践踏到的灌木丛断裂的声音。我感觉到他的手又抓向我的衣领,几乎抓到我了。我挣脱他,继续向前冲。我很难跑得快,因为我的衬裙快掉了,而且一直被黑莓灌木钩住。最后我的衬裙被撕掉了一长条,还连带了我腿上的不少皮肉,从膝盖到脚踝都在流血。不过,一直等到我回屋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流血了,而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你给我回来!”他大吼,这一次我感到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我甩开他,他又抓向我的衬裙,那时候我的衬裙飘到了后面,就像婚纱长长的下摆一样。假如他抓到衬裙的话,他很可能会像抓到大鱼一样,将我拉回去,不过那件衬裙太旧了,已经洗过两三百次了。我感觉到他抓住的那根带子断了,然后听见他咒骂着,他的声音很大,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听得见黑莓丛被踩断和被折断的噼啪声,但是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们一踏进黑莓丛,就发现四周比土拨鼠的屁眼还黑,我绑的那块手帕根本没有什么用。但我看到了井盖的边缘,就在我前面发出一点黯淡的白色光芒,接着我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一跳。我刚好跨过了井盖,因为我背对着他,所以我其实并没有看见他踩上井盖。只听见扑通一声巨响,然后他开始大吼。

不,这么说不对。

他并没有大吼,我猜你们和我一样清楚,他像一只脚被卡住的兔子一样惊慌地尖叫着。我回头一看,发现盖子中间有一个大洞。乔的头还露在外面,他正使尽所有力气抓住一块被踩烂的木板。他双手流着血,嘴角也有一缕血流到了下巴,眼睛睁得像球形门把手那么大。

“天啊,多洛雷丝,”他说,“这是那口古井。快点趁我还没掉到井里之前,拉我上去。”

我站在那儿没有动,几秒钟之后他的眼神变了。我看见他终于明白,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了。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么害怕过,我站在离井盖很远的地方盯着他,而黑色的太阳正高挂在我们西边的天上。我忘记换上牛仔裤,而且他也没有像我计划中那样,立即掉到井里。我觉得整个计划都要泡汤了。

“哦,”他说,“哦,你这个贱女人。”然后他开始费力地挪动着,挣扎着要爬上来。我告诉自己必须拔腿就跑,但是我的双腿不听使唤。如果他真的爬上来,我又能跑到哪里?我在日全食那天发现的一件事情就是:如果你住在岛上,而且想杀某个人,你最好成功。否则的话,你没有地方逃,也没有地方躲。

我听得见他奋力要爬上来,指甲抓着那块木板碎片的声音,那个声音就像我抬起头看见的日全食景象一样——有些事物和我的距离,比我希望的要近得多。有时候我甚至在梦中听见过那个声音,只不过在梦中,他真的爬出来了,而且继续追着我跑,但事实和梦境是不一样的。事实是,他一直抓着的那块木板撑不住他的重量,突然啪地裂开了,然后他掉了下去。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甚至觉得,他似乎根本不曾到过那里。突然间,那儿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块方形的灰色松软木板,中间破了一个大黑洞,而一群萤火虫在木板上面飞来飞去。

他往下掉的时候又尖叫了起来。他的声音在井里发出回音。我没有料到他往下掉时会尖叫,然后就听到砰的一声,叫声停止了,突然停止了。那就像我们将插头从墙壁上拔掉,灯突然不亮了一样。

我跪在地上,双臂环抱放在胸前,等着看是否还有其他动静。一段时间过去了,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但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日全食来了,四周就像夜一样黑。井里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不过有一阵微风从井里吹向我,我发现我可以闻到味道,就是那种从浅井里打上来的水的味道。你们知道那种味道吗?那是铜的味道,既潮湿又难闻。我闻得到那种味道,它让我浑身颤抖。

我看见我的衬裙几乎已经掉到我左脚的鞋子上,整条衬裙都被扯成了碎布条。我伸手到脖子右边去,将那边的带子也扯断了。我拉下衬裙,然后脱掉,将它胡乱塞成球状,试着找出在井盖周围活动的最佳方式。这时候我突然又想起那个小女孩,就是我刚才向你们提过的那个小女孩,我突然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她也跪着,正朝着她的床底看,我心里想:“她很不快乐,而且她也闻到了相同的味道。那种既像铜臭味,又像牡蛎腥味的味道。只不过她闻到的那个味道并不是从井里吹来的,她闻到的那个味道和她爸爸有关。”

然后,突然间,她好像转过头来看着我,安迪,我想她看见了我。当她看见我的时候,我明白了为什么她不快乐:她的爸爸骚扰她,而她正试着掩盖事实。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发现有人正看着她,一个天知道在几英里之外,但仍位于日全食路径上的女人,一个刚刚杀死了她丈夫的女人,正在看着她。

她开始对我说话,可我并不是用耳朵听见的她的声音,那个声音是从我脑子深处发出来的。“你是谁?”她问我。

当时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回答她,就在我有机会回答她之前,井里传来颤抖的尖叫声:“多……洛……雷……丝……”

听到那个声音,我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我知道我的心脏的确停止跳动了一秒,因为当它再次开始跳动时,三四次心跳都挤在了一起。我捡起衬裙,但是我一听到那个声音,就吓得手指无力,衬裙因此从我手中滑落,掉到黑莓丛上。

“多洛雷丝,那只是你的过度想象罢了,”我告诉自己,“那个小女孩看着床底,想要找到她的衣服,还有乔凄惨的叫声,这两件事情都是你的想象。一件是井里污浊的空气所造成的幻象,另一件只是你问心有愧罢了。乔猛地跌落井中,这时已躺在井底,头撞破了。他死了,永远不会再骚扰你或是孩子们了。”

起初我并不相信,不过时间慢慢地过去,我一直没有再听到任何声响,除了远处田野里传来的猫头鹰的叫声。我还记得,当时我觉得猫头鹰的叫声听起来似乎是在问,为什么今天这么早就得开始上工。一阵微风吹过黑莓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抬头看着星星在白昼的天空里闪闪发亮,又低头看着井盖。井盖看起来似乎飘浮在黑暗之中,而他刚刚掉进井里,在井盖上穿透的那个大洞,我觉得像一只眼睛。1963年7月20日那天,我到处看见眼睛。

然后他的声音再次从井里飘了上来。“多……洛……雷……丝……救……我……”

我吓得叫了一声,双手捂着脸,继续骗我自己,那只是我的幻想或罪恶感,或其他什么东西作祟,而不是乔的喊叫,但那并没有什么用。我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哭。

“请……你……救……救……我……”他哀号着。

我跌跌撞撞地在井盖边走着,沿着刚刚闯过来的路跑了回去。我并不是慌了,还算不上是慌了,让我告诉你们,为什么我知道自己没有慌。我停下脚步,捡起我们刚才往黑莓丛方向走的时候,我手里拿着的反射箱。我不记得刚才我跑的时候丢掉了它。不过,当我看见反射箱挂在树枝上时,我扯下了它。一想到那个该死的麦考利夫医生后来做的事情,或许我真是他妈的做对了,但是现在说到他又扯太远了。我的确停下脚步,捡起反射箱,这才是重点,对我来说,那表示我还很理智。不过我感觉得到,惊慌想要取代理智,就像猫饥饿时,闻到箱子里有食物,想要将爪子伸到箱子盖下面一样。

我想到了塞莱娜,这么一想以后,我就不慌了。我可以想象出她和塔尼娅以及四五十个去露营的小朋友站在温斯罗普湖的湖边,每个小朋友手上都拿着他们在手工艺小木屋里完成的反射箱,然后她们俩向他们示范,如何透过反射箱观赏日全食。那个场景不像我在井边看见的幻象一样清楚,就是那个小女孩在床底下找短裤和衬衫的场景。不过,我还是能够听到塞莱娜用她缓慢温和的声音和小朋友说话,听到她安抚害怕的小朋友。我想到了这些,也想到了我必须在这儿守着,等她和她弟弟们回家。如果我慌了的话,我可能就不会待在家里了。我已经走了太远,做了太多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只能依靠自己。

我走进车库,在乔的工作桌上找到他的六节电池大手电筒。我打开手电筒,但是什么反应也没有,他让电池耗到没电,这就是乔的作风。不过,我在他最下层的抽屉里塞满了新电池,因为冬天岛上常常停电。我拿出六节电池,试着装满手电筒。我双手抖得很厉害,第一次装电池的时候,电池掉了一地,我只得摸黑在地上找电池。第二次我总算将电池装进手电筒里,不过我一定在匆忙之中,将一两节电池放错了方向,因为手电筒不亮。我想过干脆别用手电筒了,反正不久之后太阳又会出来。只不过即使太阳出来了,井底也还是黑漆漆的,而且我内心深处有个声音让我继续将电池装好,想装多久就装多久——如果我装得够久,说不定等我回到井边,我会发现他终于放弃了要往上爬。

最后手电筒还是亮了,灯光很亮,至少这一次我找得到回井盖那儿的路,而不必让我的腿被刺得更厉害。我完全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不过那个时候天色依旧昏暗,天空中也有星星,所以我猜应该还不到6点,大部分太阳还是被遮挡着。

我走在半路的时候就知道他还没死,因为我听得见他一边呻吟,一边叫我的名字,哀求我救他出来。我不知道乔兰德家,或是兰吉尔家,或是卡伦家的人是不是已经回到了家,会不会听到他的呼喊声。我的问题已经够多了,没有时间去顾及这一点。我必须想出到底该拿他怎么办,这才是眼前最大的问题,但我就是没有什么进展。每一次我试着想出答案时,心里总有个声音对我咆哮。“这样是不对的,”那个声音大吼着,“这不是原来的计划,他早该断气的,可恶,他早该死了!”

“多……洛……雷……丝……救救我啊!”他的声音从井底飘上来。那个声音无精打采的,还有回声,仿佛是从山洞里传出来的。我打开手电筒,试着往下看,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井盖中央的破洞离我太远,手电筒的灯光只照得到井的顶部——大块花岗岩上长满了苔藓。在手电筒光线的照射下,那些苔藓看起来颜色发黑,好像有毒的样子。

乔看见了灯光。“多洛雷丝?”他朝着上面喊,“看在老天的分上,救救我!我跌得全身是伤!”

现在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泥巴里挤出来的。我不愿意回答他,我觉得要是我和他说话,我一定会疯的。我将手电筒放到旁边,奋力伸长了手去抓他刚刚穿破的那块木板。我拉了一下木板,木板啪的一下就断了,就像蛀掉的牙齿一样。

“多洛雷丝!”他听到声音的时候大叫,“哦,天哪!感谢老天!”

我没有回答他,继续折断另一块木板,然后再一块,又一块。这个时候我看见天色又开始变亮了,小鸟开始唱歌,就像夏日太阳升起时一样。然而天空还是很暗,比往常的这个时候暗得多,星星也已经不见了,不过萤火虫仍在四处飞舞。我继续折断木板,朝我刚刚跪着的地方前进。

“多洛雷丝!”他的声音又飘上来,“钱你拿走!所有的钱都给你!而且我不会再碰塞莱娜了!我对天发誓,我绝对不再碰她!亲爱的,求你了,快将我拉出这个洞!”

我拿起最后一块木板——我得用力拽它才能把它从缠绕着的黑莓树枝里拿出来——把它扔到我后面。之后,我再次拿着手电筒往井里照。

灯光首先照到的是他仰起的脸,看见他的脸,我大声尖叫。那是一个白色的小圆圈,上面有两个大黑洞。有那么一刹那,我还以为他出于某种原因,把黑色的石头塞到了眼睛里。然后他眨了眨眼,证明那只是他的眼睛,正往上瞪着我。我想到他的眼睛会看见什么——只能看见明亮光圈后一个女人头部的黑影。

他跪在地上,下巴上、脖子上和衬衫前面都是血。当他张开嘴,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时,更多的血喷了出来。他刚刚跌下去的时候,跌断了大部分肋骨,断裂的肋骨一定刺进了他两边的肺部,就像豪猪的刺一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半蹲在那儿,感觉到太阳的热度渐渐上升,我脖子、胳膊和双腿都感觉到了,然后我用手电筒照着他。这时他举起双手挥舞着,仿佛快淹死了似的。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一下子关掉手电筒,往后退去。我坐在井边,身体蜷曲成小球状,抱着流血的膝盖,不停地颤抖着。

“求你了!”他朝上面喊着,“求你了!求求你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大叫:“多……洛……雷……丝……求……求……你!”

哦,那真是可怕,比任何人能想象的情景都可怕,而且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叫喊着,直到我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日全食结束了,鸟儿停止了它们的清晨合唱,萤火虫也不再飞舞了(或者只是我看不见它们而已)。我听见海那边的船只对着彼此鸣响汽笛,互相应和,而他还在继续喊叫。有时候他会求我,喊我亲爱的。他告诉我,如果我拉他上来的话,他会做到哪些事情,他会改过自新,会帮我们盖一栋新房子,再送我一辆他觉得我很想要的别克汽车。然后他又骂我,告诉我他会将我绑在墙上,用滚烫的拨火棍捅进我的私处,看着我痛苦地来回扭动,最后再杀了我。

有一次他还问我,可不可以将那瓶威士忌酒丢下去给他。你们相信吗?他死到临头还想喝酒。当他发现我不打算去拿酒时,他就开始骂我,说我是又老又脏的被用烂的臭女人。

后来天色又开始变暗了,真的变暗了,所以我猜那时候至少是晚上8点30分,或者9点。我仔细听着东大道上有没有车子经过,不过到那时为止还没有。还好没有,但是我不能期望我的好运会永远持续。

过了一段时间,我垂到胸口的头突然抬了起来,这才发现我刚刚睡着了。我一定睡了不久,因为天空中还有夕阳的余晖,但萤火虫又回来了,在灌木丛里飞来飞去,猫头鹰也开始叫着。这次猫头鹰的声音听起来悦耳多了。

我挪动了一下身体,但之后必须紧咬着牙,因为一开始移动,我就发现我的手脚都发麻了。我在那儿跪了太久,久到跪着睡着了。不过,我听不见井里有任何声响了。我希望他已经死了,希望我刚刚打瞌睡的时候,他就离开人世了。然后我听见细微的移动声,还有他的呻吟声和哭声。听见他哭最糟糕,他哭是因为他一动,就会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