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弯下腰来,握住他的手,语气柔和。谢江南见她先前态度坚决,显然是心意已决,现在又开出如此大方的条件,在商言商,他不免心中松动。然而余怒未息,看了尹莲一眼,又看了看静立不语的长生,面露讥诮,这么大的担子压下来,你还真是看得起他!

尹莲不答,他自觉无趣,横了长生一眼,你的意思呢?

在谢江南面前。长生照例惜字如金,我听姑姑的。

眼见他二人同气连声,谢江南心头一阵恼火,甩开尹莲的手,站起身来,我要五五,你也答应吗?

长生沉声道,可以。谢江南紧追不放,你打算多久见成效?三年,五年,十年?承天

没有那么多富裕资金让你玩。长生暗中咬牙,两年。谢江南的眼光似要在他身上戳两个洞出来,盯着他半晌,恨声

道,你好!我看你有什么能耐!又看看尹莲,面子上再也挂不住,言毕,拂袖而去。

第五章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3…

4

自然是不欢而散的交涉,那一晚谢江南负气外出,尹莲也懒得在

家吃饭,叫上长生,两人出去吃饭。尹莲说,我想吃得清淡些,最好有点酒。长生想了想,说,日本料理?尹莲点头,神色倦怠,不欲多言,长生便不再多说,径自开车去

了北京饭店的“五人百姓”,京城最早的一家日本料理店。菜也是他做主点的。清酒和鱼生。尹莲没什么胃口,吃很少的鱼生,喝很多的清酒。她的脸在光影

里影影绰绰,浮现一点笑容,说,真是老了,年轻时还可以化悲愤为食量,现在连食量都没了。长生静静看着她,她模糊的笑容在眼前氤氲开去,零落成霜露。

他心里一丝丝凄凉,波波荡荡,说不出一句话。他垂眼想,原来我真的讷于言辞。一抬眼,看见尹莲目不转睛看他,他不由紧张,拿筷子的手抖了

一下。忽而尹莲说,长生,我错了,以前我竟然糊涂得要你去相亲。

他心里更惊,几乎就手足无措起来,一张脸腾地红了,不由得偷眼望去,好在店内灯光幽暗,她瞧不出来。

只听尹莲斩钉截铁地说,最好不要结婚。

他又是一愣,心中一凉,百味杂陈。

又听她,醉眼迷蒙地笑道,呃,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她笑着笑着,眼中盈盈有泪,看在他眼中如一颗颗露珠。他怔怔的,几乎想伸出手掌去接,来不及了!那露珠已陨,泪顺着眼角溢出来。

长生心乱如麻。

她是醉了,他却醉不了。醉不了的人,连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资格都没有。

他想,他仅余的资格,也就是隐在这样半暗不明的地方,蜷着一颗心,不出声地看着她,陪着她,守着她,仿佛这样就可以地老天荒。

贰拾

1

长生扶着半醉的尹莲出去,迎面遇上范丽杰。两人都是一怔,还是范丽杰反应快,早收拾起笑容打招呼,哟,好巧。一面不动声色瞥了尹莲一眼,半笑不笑道,这位是?

长生不耐和她耍花枪,语气便带了几分冷淡,Lisa,我先送我朋友回家,回见。

范丽杰少见他这副着紧的样子,卸去了平日的彬彬有礼,倒显出几分桀骜跌宕的真性情来。她心中暗道有趣,当下也不想惹了他,立刻行云流水地让开,一面笑道,要不要我派司机送你?

长生不答,径自扶着尹莲离去。范丽杰无端受了冷落,看他小心翼翼扶着尹莲出去,那样的一心一意,没由来地心头泛起一股酸意。

再与长生照面时,范丽杰又恢复了那谈笑自若,言笑殷殷的姿态。长生不免对她致歉,那天态度失礼。

她掩口一笑,说,哟,这事你要不提,我倒忘了。你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没得说了,陪我喝下午茶吧。

长生一笑应允。喝茶也简单,不消驱车外出另找地方,范丽杰下榻的酒店里就有不错的下午茶。她按铃叫了来,送到花园里两人独享。

这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北方午后的阳光慷慨。从树叶的缝隙里细细地落下来,漫地漫身,流金碎锦般,令人心情愉悦。

说是饮茶,其实主打还是谈事,长生很是钦敬她这样工作享受两不误的做派,诚心实意赞美了几句,正中其意,范丽杰心情愉悦,渐渐抛开了那晚的不快。

听长生说到谢江南终于同意拆分,她忍不住笑道,谢江南果然是高人。

长生一时没反应过来,范丽杰见他愣神,以为他不解,便笑着解释道,他一早看出你的潜质,才对你又用又防。先嫌弃,后打压,他不是不能识人的,你看他对公司里其他用得上的人,历来都是和颜悦色出手大方的,惯会笼络人心。名声好着呢!说到底,不招人嫉是庸才,你该高兴才是。

第五章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3…

长生被她说的一笑,回道,不招人嫉是庸才,太招人嫉同样是庸才。

范丽杰扑哧一笑,你这滑头小子,人家跟你交心,你尽跟我来虚的。说吧,你有什么计划。若不从实招来,罚你可不止这顿下午茶。

长生神色似是些微黯然,像这眼前偶尔阴去的阳光。他闷道,我对这行所知甚少,单独出来做事,没人指点可不行。

范丽杰正中下怀。她笑,我说过要跟你合作,岂会自食其言,坐视不理?只是,你想过跟我怎么合作吗?

长生看着她,目光清静平和,似是午后不浓不淡的阳光,却是面带苦笑,Lisa,我已经被你拉下水了,现在骑虎难下,怎么合作,还不是你说了算。

范丽杰轻笑一声,慢慢说了合作方式。

长生听了,沉吟半晌,道,这个我倒不反对。只有一件,鸿达风头太劲,财大气粗,我怕初初起手就招人注目,于你于我,都不上算。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点浅薄世情他还是懂的。

范丽杰略一沉吟,笑道,依你。

长生朗朗一笑,一语双关,我不会令你失望。

范丽杰举杯致意,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2

既然公司的事尹莲放手让他拿主意,长生也就当仁不让。但真是辛苦。辛苦得牙根都崩酸了。地产是商政不分家的,任他关系背景过硬,该卖的情面还要卖,该应酬的场合还有打叠起笑脸去应酬,京城地面上尤其讲究这一套。

初起步没有自己合用的人手,从计划书到规划图到定工程队,样样要自己上手来盯,他这才知道,真正历事是这样千头万绪,错综复杂。事情多如牛毛,汪洋如海,饶是他正值盛年,精力过人,也不由有被溺毙其中的感觉。

扑身红尘,这是长生一生中与利益纠葛最深的时期。晨昏颠倒,忙碌无比。

若当个甩手掌柜,似赵星野那样,他大可不必那么辛苦。但他做不来,一则重任在肩,和谢江南的约定言犹在耳;二则他天生劳碌,赵星野取笑他是无须扬鞭自奋蹄。他是习惯给自己高压,不甘于坐享现成。不愿被人欺瞒,事事要做到心中有成数,结果生生逼得自己成三头六臂。

极忙碌间,领会到尹莲和谢江南当年的辛苦。创业之难,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果真是“一寸山河一寸血”。若教他是谢江南,赤手空拳打下的江山,也不舍得平白无故,拱手让人。他如今倒是越发理解他了。

闲暇时走到窗口,透了口气,接了赵星野的电话。那厢约了一干发小在京郊逍遥,约他去喝酒,他苦笑回了。真真想骂人,妈的,社会上,哪有那么多集团总裁花前月下的风月轶事?

如前所愿,他忙得没有时间恋爱,何止是恋爱,他忙得接个电话当换换脑子,松口气,如今看秘书和看清洁大婶的脸是一样无感的,只差没有雌雄不分。

是他太笨了吗?才笨得手忙脚乱?

可喜的是,项目进展顺利,有了范丽杰的资金注入,可以坦然招兵买马。

令他斗志不懈的是,与尹莲之间亲密无间,有商有量,精诚合作。每一天见到她,是长生最欣喜的一刻,犹如溺水的人从水中抬头,看见陆地星辰的那种欣喜。

尹莲对他一贯包容鼓励,关键时候的提点更令他受益匪浅。

长生回到家中,跟尹莲商讨完进度,径自回到书房去工作。

真是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长生醒来看见灯已关上,又打开,继续伏案工作,兀自不知尹莲进来看过他。

第五章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3…

尹莲临睡前来看长生,见他窝在办公椅上,眉目沉沉地睡着,她不敢惊动,静静站在他身边注视着他。

站得久了,思绪沉沉。尹莲有说不出的歉疚。难道这就是必要的成功?她当年带他离藏时,是那样肯定和坚持,说要给他优越的生活环境,要让他接受完备的教育。她一心让他成为她期许的那样,以为那样就是成功杰出。

而今长生这样长成了,步步朝着她的期许前进,担当和魄力甚至有过之,然,她一点欣喜的意思也没有。

只觉得沉重、懊丧、落寞,无言以对。是她一手将镣铐替他拷上,甚或,加重他的刑罚。

长生睡得沉了,梦中兀自想着方案,不会听见她脱口而出的那句,对不起。

3

缦华笑道,想不到你也这样昏天黑地地忙过,我平衡了。

长生笑道,幸灾乐祸啊!你是不是以为高干子弟都是那种风花雪月,不劳而获的纨绔子弟?言情小说看多了吧。固然有那样的,但不能一概而论,但凡真心做事的人,就算基础再怎么好,该做的事还是要亲自打理的。

缦华点头,心知他所言不虚。

长生将手里的碗放下,淡淡道,熬过了第一个项目,理出头绪来,团队也慢慢建立了,两年后,我也松泛些了。如果一直那么忙的话,你现在早到八宝山去看我了。

缦华吃吃一笑,真不容易,庆祝我们相逢在雪域。

长生扬眉一笑,似是想到什么,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吁了一口气,叹道,其实那两年,如果不是范丽杰暗中相助,我势单力薄,也撑不下来……

他说到这里,似是倦了,对缦华说,困了,今晚说书到此为止吧。明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回拉萨。

缦华点头,两人掩了炉子,各自睡下。

许是这晚住处空间太小,又门窗紧闭,缦华只觉得压抑,难以入眠。思维却是活跃清晰,像是捕捉到久远以来不敢面对的真相。

随着对长生了解的深入,缦华逐步意识到自己性格的缺陷所在,解开那困惑她多年的症结。

她素来过于相信自己的承受力,起初习惯隐忍不语,看似冷静,实则动荡,一任自己消化,到最后不堪承受,便寻机离去,彻底放弃之前的隐忍、坚持、努力,截然转身,不惜功亏一篑。

性格里与生俱来的妄,看似潇洒,实则是深重疾患,伤人伤己,深受其苦,却不懂自医。

缦华从未对长生说她要离开,在今晚之前,她都没有想过会离开。她一直以为自己遇上了他,就会陪着他。

他如日光明照,她如月随行。这命定的力量和秩序,自相遇时,开始作用。其隐深,并不局限某一事物、事件、时刻、地点,暗自呼应、绵延、无法割裂,是超越轮回,形同信仰的稳固存在。

可如今,离开他的念头竟然如此鲜活。在她的脑海中上蹿下跳,张牙舞爪,如此不可驱离,不可忽略。

原来,这就是所谓刹那间的起心动念,暗中又和多少因果相关联?

她默然想到,长生和尹莲的三十一年,漫长的三分之一人生。够千帆过尽,够沧海横绝了,有什么敌得过时间铸就的感情?这漫长年月悠然划过,是一条不可泅渡的银河,将她悄无声息地搁置在河对岸。尹莲伊人独立,在他心中始终眉目如雪,未染尘埃。

何况,还有个若隐若现的范丽杰。瞧长生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和她的关系定不止于合作这么简单。然而,不到他主动说的时候,她注定不能开口多问。

第五章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3…

即使知道又如何?所有的往事,都只有倾听的资格。有什么立场去不甘呢?

回程的车上,离得这样近,她却是连伸手触碰他都不敢。怕他不喜,怕他像水中幻影一样消失,怕惊扰了心中的宁洁。车窗上长生的剪影,在她眼底晃漾,明艳如河岸桃花。

她心中自知,是到了暂别的时候。

贰拾壹

1

回到拉萨,缦华独自动身去拉姆拉措,这是内心的约定,必须履行。

择日。从拉萨去泽当,转去加查。贞静的拉萨河突变辽阔,浩荡且不失柔媚。近处密树成林,树叶大半已泛黄,却不显老态。于大片铺开的温暖色中,又跳跃着绿,新绿和老绿交集,颜色层层叠叠,是画笔画不出的美妙和谐。那业已由金泛红的部分,让人想起北京的香山,但这一闪而过的树群,相比香山漫山红叶的肆狂昭彰,反而显得简约而值得回味。

沿途江水浩荡,有时出现两片寥落河洲,上有蒹葭苍苍,有时只是一块小小河洲,周边是茫茫白水,颇得枯山水的妙处;也有水色青碧,细沙宛宛。不知其来处,不知其归处。只爱这情意深长,一时,似归江南。

河对岸的山初看莽莽,它的不变与这水的多变交相辉映。那山亦不是寡然的,它自有如黛的青蓝色,上有白云写意渲染。山形灵峻,各有意相。光影的作用下,呈现出最美妙的水墨画。留白与着墨如此恰到好处,以至于,缦华觉得以前所看过的山水画,不过是对它意境的重复和模仿,人造的气韵,无论怎样强大都不能和自然造化相比。

这样一路到了山南。在泽当,鬼使神差去了当地人才去的月光宾馆,准备投宿,第二天找人拼车去加查。在院里,遇到司机扎西,高大壮实的藏族汉子,他迎上来问,你要去加查吗?

缦华说,要。扎西说,我送完货,空车回,你要走的话,我拉你,赚点油钱。缦华看着这面目憨厚的汉子,莫名地信任,一笑,我请你吃饭,

吃完饭,我们走。很顺利行至曲松,却被阻在山上,警察告知限行,选择似乎只剩

下回曲松找个招待所住下等明天早上出发,或是直接宿在车里。扎西看着她,缦华说,我们等等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放行了。这一路小有波折。她相信这是朝湖所必须经历的考验,没有焦

躁,只是暗自祈祷让一切顺利。

坚持等待起了成效,从下午四点多等到晚上八点多,警察终于放行。扎西肯定是要连夜返回加查的,缦华也愿意跟他走,连夜到加查,第二天去观湖。这样安排,是最合理的。

唯一的冒险是走加查夜路。加查路险难行远在缦华的意料之外,这段路简直是人间极品。警示牌上连续急弯,山体滑坡,泥石流,冰雪路段,应有尽有,深坑泥泞,白天飞土扬尘,一辆车过去之后,半天看不见路。晚上伸手不见五指,凡所能想象的路面险情,这条路通通具备。

缦华没有恐高症,且在藏区多时,但这路仍让她深深领教。想起入藏以来的路虽险,多半已是成熟公路,悬崖急弯都有路障。这路什么都没有,是崎岖土路,旁边是万丈悬崖,无尽深渊。错车时,车是呈四十五度挂在悬崖边的。晚上行在这段路上,感觉是进入了巨兽的肠胃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它吞噬了。

很多时候,只要一个石块硌一下,或者司机一个失神,就粉身碎骨死无全尸。此时,生死毫厘。只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付诸天命。

第五章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3…

看到山崖边一辆翻毁得惨不忍睹的吉普车时,缦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后悔没有写好遗嘱再出来。

她在手机里记下一句话:“我们都希望自己寿命久长,但也许死亡已经迫在眉睫。”她想,如果出了意外,这是她唯一的遗言,即使不被任何人看到。

对于生死的言及,并不意味着轻率、畏惧,或者毫不畏惧的坦荡,而是一种必须建立的心理预期和担当。

奔行在黑暗的山道上,她不后悔这样,知道这是必须要有的经历,心里有这样的笃定,只是不知道结果。不管是谁,都不能取代自身去体验和感受,生死的庞杂和豁大,需要独立承担。

夜深沉,海拔一直在四千多五千之间徘徊。扎西问她有没有高厚反应,缦华说没有。扎西问她怕不怕。缦华说,我相信你,你不怕我就不怕,你怕的话,我怕也没用了。

扎西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赞她,你真不像汉族的女孩!

开到山顶时,路程还剩一半,停车下来休息,扎西递了根烟给缦华,缦华接过,点上。迎上扎西诧异的眼神,她一笑,我会抽,但没烟瘾。她靠在车边抽烟,一路颠簸,长发已微微松散凌乱,不免伸手掠起鬓发,侧脸间,看见扎西盯着她踟蹰不语,缦华坦坦一笑,问,怎么?

她笑容明媚,一双眼清亮如星,扎西被她这样一看,反倒有些羞涩,黝黑的脸似红了红,嗫嚅着说,你真好看。

缦华微微一怔,随即笑出来。她素知藏人率性坦荡,好就是好,不爱虚言作假。扎西神态逗人,她心情再抑郁也忍不住轻笑出声。想来也好玩,荒山野岭,孤男寡女结伴而行,一个偌高偌大的汉子夸她好看,夸完之后还脸红害羞,也不知是她胆大,还是他胆大。也许正如扎西说的,她不像汉族的姑娘。

抽完那支烟,扎西神色放松许多,问,你一个姑娘家的,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不怕危险吗?

她说,来观湖。菩萨让我来。

扎西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夜风真是彻骨寒凉,天边硕大的星子,荡荡湛湛如泪光。一轮满月栖于高山之巅,月色明净如绢帛,并不凄惶,可她要全心全力才能抵御离开他的失落。每走一步都是在跟自己角力,似是走在刀尖上。

长生,我们短暂的一生,总处于漫长的告别之中。

离开之前,她留了一封短笺给他。寥寥不过数语,思来想去,写了仓央嘉措的一句诗:“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这做法真够矫情,但又什么办法?她找不到别的话来代言自己的心意。

她是再度确认了自己的心,那种逼面而来的窘迫,让她没有容身之处。她和长生之间横亘的那么多人和事:尹莲、Sam、范丽杰,桩桩件件都不是那么容易消化,她不是圣母,可以若无其事坦然接纳一切。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嫉妒的,不会失落的,可明明是嫉妒了,失落得很。

心中百般挣扎,不欲让他察觉,如果想更坦然长久地面对他,与之相处,就不得不先行离开。

2

夜里十二点左右平安到加查,寻旅馆住下。翌日起行,依旧用扎西的车前往拉姆拉措。加查到拉姆拉措还得七八十公里,真正走起来,车在山道上盘旋,路远得好像都不止。娇娆的是沿途的景致,清泉寒石,她惊觉自己对江南风光的体味,竟是在藏区得以升华。

离湖还有十五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半荒废的古寺,是二世班禅的修行之地,琼杰果寺,这荒废的寺庙还有几个僧人在照料。入内参拜,殿堂幽暗,僧人跟随在侧,也不说话。打开小小的阁室,供奉密修的明王。

第五章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3…

曾几何时,缦华已不畏惧明王的狰狞法相,对狭小阴暗的空间也不再抵触,默立,祈愿,出。离开时,并不惋惜悲戚,这荒弃寺院给予她的,是胜于香火繁盛地的清净庄严。

存在于世的每一种法相,都有其必然和合理。

那天,前往神湖的只有缦华一个,这样真好,她不愿夹杂在一堆游客中,以观光的姿态来朝湖。一个人,一步一步走上去,深信此行,所需要的方便,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譬如,遇见扎西。半路下起雪珠,扎西感慨天气不好,担心雪下大了,看不到湖。缦华安慰他,放心吧,我们一定能看到。沿石阶,到了山顶。望见拉姆拉措在群山环绕之中。这形似头骨的湖,是秘而不宣的,有别于声名在外的三大圣湖。

对拉姆拉措的念想由来久远,她在皈依密宗之前,已经看过相关史料,历代班禅和达赖圆寂之后,护法高僧会来此观湖,根据湖水幻影给出的指示去寻找灵童。藏民传说,观此湖影,有缘人可以了知前世今生的因缘。后来皈依了格鲁,此处更成了她与自己的一个隐秘约定。

她此时来此,亦是为了找一个答案,即使这不是究竟的答案。点燃松柏桑枝,青烟袅袅,她在迷烟之间堕下泪来,有一种身不

由己的悲恸。遥望那湖,长生似乎就在湖边。他的背影。绛红袈裟,火一样烧穿了她的眼睛。山峦。深谷。你衣袖边流连的白云,隔断了,我的望眼欲穿。长生,你在看云。我在看你。她忘了是谁说的,当你完全了解一个人的过往时,如果你还爱着

他,那你便是真的爱他--这般无私豁达,可以做到吗?如果明知他会离开,明知这感情注定无疾而终,步入虚空,她还可以义无反顾吗?

如果自欺欺人,闭上双眼,看不清尘世,看不清内在真我,自然可以蒙混过关。如果轻易放手,情意如风,转瞬即逝,那心许的永远又何处去寻?如何去盼?

这样剖白,内心深处的丝丝缕缕,困顿挣扎也丝毫不掩饰,真实面对自我,披肝沥胆,刮骨焚心。以爱执破执障,这涅

浴火的苦楚,令人望而却步,不是每个人都甘愿承受面对。缦华跪在那里,看着湖,肆无忌惮地流泪不止。

扎西在旁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冻得手脚麻木,也不敢多言。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这素颜明净的女子,汉族女孩的这些心思,他不懂,也懂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