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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姑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她回头道:“姨奶奶还坐着干什么?跟奴婢走这一趟吧。”

薛姨奶奶大怒,却也知道不得不走这一趟了。

老太太厌恶她,不可能养她的孩子。可若是为了给庄明宪报仇,她故意抱走她的孩子,给她添堵,这绝对有可能。

老太太最在乎的是庄明宪,她最在乎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她会为孩子做到哪一步,老太太就能为庄明宪做到哪一步,甚至老太太会比她做的更多。

只要让老太太如愿,不、哪怕老太太不能如愿,只要让老太太知道她为了这件事情尽力了,老太太也就会放过她了。

知道了对方的底线,薛姨奶奶也就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所以,当到了安荣院的时候,她不仅不再生气了,脸上竟又挂上了她招牌似的温柔笑容。

“老太太。”她低眉顺眼道:“您叫妾身来有什么事?”

老太太原本坐在椅子上,好像入定了一般。听了薛姨奶奶的话,她才抬起头来看着薛姨奶奶。

从脸上渐渐下落,视线定在肚子上,眼神平静。

薛姨奶奶又说:“他是个淘气的,不如宪小姐乖巧懂事。孩子都是娘亲的心头肉,妾身知道您一向宽和大度,必不会让我们娘俩个骨肉分离的。”

“你的孩子是心头肉,我的安安就不是心头肉了吗?你仗着肚子里的那块肉欺负我的安安。薛玉娘,你是不是认为你很能耐,我不能把你怎么样?”

老太太目光渐渐沉了下来,竟是前所未有的冷静凌厉。

薛姨奶奶听着话音不好,见老太太脸色如此,先是一怕,接着心里就涌出一股子气。

“老太太误会了。”薛姨奶奶不软不硬道:“是宪小姐顶撞老太爷,妾身劝也劝不住,拉也不好拉。你硬怪到妾身身上,未免太不讲道理了。”

“道理?”老太太道:“只要我一日是庄金山的嫡妻,你肚子里的孽种就一日是我说了算!”

分毫不让,咄咄逼人。

“看来老太太一定要抢我的孩子了。”薛姨奶奶冷笑:“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各凭本事吧。”

看看是我薛玉娘能留住孩子,还是你吕青苗能笑到最后。

她说完,转身就走。

门“啪”地一声被关上了,四五个身材健壮的仆妇守着门对着薛姨奶奶怒目而视。

薛姨奶奶心里暗呼一声糟糕,却强撑着转头:“你要做什么?”

老太太看着她,两眼犀利凶狠,像为了保护幼崽被激怒的母狮,随时都会扑上来将她撕碎。

薛姨奶奶心头一凉,正要说什么,老太太已经把视线移开了。

“时间不早了。”老太太淡淡说:“服侍薛姨奶奶把药喝了吧。”

薛姨奶奶瞪大眼睛去看桌子黑漆海棠花小托盘,托盘里放着一那缸盆大小的青花海碗。

海碗里满满都是红汪汪的水。

因为海碗太大了,她刚才还以为那是装颜料的盆。

不是颜料,那是红花!

薛姨奶奶不顾大着肚子,转身就朝外闯,一边闯一边用手打着那几个仆妇,人也厉声尖叫:“我肚子里是老太爷的骨肉,你们胆敢这般对我!老太爷回来,不会放过你们的!滚开,都给我滚开!”

仆妇们恍若未闻,如老鹰抓小鸡般架住了薛姨奶奶,将她双手反剪,重重地按在地上跪着。

薛姨奶奶猛然跪地,“咚”地一声,在跪地的瞬间,膝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可这些疼根本算不了什么,无法抵制她内心的恐惧。

“老太太,老太太!”她如筛糠般抖了起来,牙齿打颤,嗓子嘶哑地跟老太太求饶:“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怂恿老太爷掌掴宪小姐,你打我,你怎么打我都行。我给你磕头,给宪小姐磕头,求求你放过我,饶我一次。”

老太太根本不看她,像被定住一般,只看着那碗红花汤。

“我真的错了!”薛姨奶奶脸色惨白,眼里都是惊恐:“您绕了我,等孩子生了,我就立刻将他送到您跟前养,我…我会离开庄家,去庙里清修,再也不见老太爷的面,您饶了我…”

老太太终于看了她一眼,淡漠如看死人一般:“晚了。”

她突然眉头一挑,锐利地看着那几个仆妇:“你们在等什么?还不把药给她喂下去!”

立马有仆妇扳起薛姨奶奶的头,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把嘴张开。

看着那装着红花汤的大海碗离自己越来越近,薛姨奶奶疯狂地挣扎起来:“吕青苗,你这毒妇好狠的心,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凄厉骇人的声音很快就变成了呜咽。

虽然拼命挣扎,那红花汤还是源源不断地进了她的喉咙。

老太太就猜到她会如此,所以准备了很大一碗。

一碗汤灌完,薛姨奶奶胸前湿了一大片,她立马弯下腰,拼命地抠着喉咙。

老太太看着,冷冷道:“姨奶奶没喝好,再灌一碗。”

一炷香时间之后,老太太从花厅里出来。

站在门口,听着里面薛姨奶奶痛苦、撕心裂肺的叫喊,她老人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福姑陪着她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然后花厅大门敞开,薛姨奶奶被抬出去。仆妇们陆续进去,抱着满是血迹的被子出来,将地面的脏污用清水冲洗干净。

陈嬷嬷见薛姨奶奶迟迟不回,就知道恐怕出了事情。

她跑到安荣院,见大门紧闭,任她如何拍门也无人应答,越发觉得事情不妙。

她立马乘车去找老太爷,慌里慌张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老太爷不悦地呵斥她:“老太太跟薛姨奶奶说说话又怎么了?谁让你去拍门的!”

从前的赵嬷嬷就不省心,换了个陈嬷嬷又是个不省心的。

“奴婢是怕薛姨奶奶出事。”

“能出什么事?”老太爷冷着脸道:“就会胡说八道,危言耸听!”

嘴上这么说,心里也不是不犯嘀咕的。

等回了庄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去西香院看薛姨奶奶。

薛姨奶奶跟水洗过一般,全身湿透,下半身全是血污。

她脸色晄白如鬼魅,眼睛瞪着,死死瞪着帐顶,嘴长着大口大口喘气,像马上就要渴死的鱼。

老太爷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鬼!鬼!鬼!”

老太爷头皮发麻,连叫三声鬼,腿软着坐在了地上。

陈嬷嬷却认出了那是薛姨奶奶,她大喊一声“姨奶奶”就扑到了床边嚎啕大哭:“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她突然跳起来,指着薛姨奶奶的肚子叫:“您的肚子…您肚子里的孩子…”

老太爷从没想过会有人跟鬼一样,听陈嬷嬷这般叫了,才恍然觉得床上那人是薛姨奶奶。

他猛然站起来,一把推开陈嬷嬷。

床上那个人,的的确确是薛姨奶奶,她肚子已经平了,下身都是血。

老太爷两眼一黑,朝后倒了两步,要不是趁势扶住了椅背,他险些一头栽倒。

“姨奶奶,你看看,老太爷回来了。”陈嬷嬷大哭:“老太爷给您做主来了。”

“老太爷?”

薛姨奶奶如梦初醒,怔怔转头看着老太爷,她伸出手,抓了两抓,又无力地落下。

老太爷大痛,不顾她身上有脏污,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玉娘,我回来了。”

“老太爷…”薛姨奶奶眼泪倏然涌了出来:“妾身没用,孩子…孩子没了。老太太…她、她给妾身灌了红花…”

老太爷猜到了是一回事,听薛姨奶奶亲口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脸色立马变得铁青,脸上的青筋一根根爆了出来。

“吕氏,这毒妇…这毒妇竟敢如此!”

老太爷只觉怒火从脚底蹿到心口,在他全身乱窜,他压制不住,必须要发泄出来。

老太爷放了薛姨奶奶的手,转身就要去找老太太理论。

“您别去。”薛姨奶奶大哭:“她说了,这鲤鱼胡同,有她没我,有我没她。老太爷,您让我走吧,您送妾身离开吧。”

“住口!”老太爷怒不可遏,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是庄家,是我庄金山的家,我说让你留下你就留下!吕氏那毒妇,残害我孩儿,我、我绝不饶了她!”

他脚步踉跄地跑出了西香院。

薛姨奶奶看着门口,阴测测道:“吕氏,你这贱妇、毒妇,今日之仇我薛玉娘记住了!”

庄明宪的烧退了大半,可人还在昏迷。

她嘴里一直说着胡话,时而沉沉睡去,时而惊悸不安。

老太太轻轻拍着她:“明天就好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福姑小步跑进来,压低了声音:“老太太,老太爷正朝这边来呢。”

“嗯。”老太太平静慈爱地替庄明宪掖了掖被角,起身去了花厅。

外面天色已黑,老太爷提着灯笼而来。

进门之后,他狠狠将灯笼甩在了地上。烛火歪了,火舌立马吞噬了灯笼。就像他的心,也被熊熊怒火吞噬了一般。

愤怒的火焰在他的心里燃烧,从他的双眼里迸射了出来。如果眼光可以杀人,那老太太此刻已经被他眼里的怒火烧死了。

老太太面沉如水,平静地与他对视。

没有惊慌、没有躲避,她一点愧疚后悔之意都没有。她就那么坐在那里,看着他从外面走进来。

老太爷看着,脸颊的肌肉跟胡须都抖动起来:“吕氏,你要做什么?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要做的,我已经做了!”

老太太嘲讽地看着老太爷:“去年冬天,薛玉娘跪在我门前的时候就说宁愿打掉孩子,我赏了她一包红花,她没用。既然她不用,那我只有亲自喂她喝了。”

“我后悔了,我不该心慈手软只打掉那孽种。我应该直接将薛氏乱棍打死,这样就不会浪费我一碗红花了,就不会弄脏我的屋子了。”

“你闻闻,这屋子里还有血腥的味道。”

老太太凌厉道:“这就是我得要做的,弄死那孽种,弄死薛氏!”

“你、你…你怎么能这般心狠手辣?”

老太爷牙咬的“咯咯”响,他指着老太太的手止不住地发抖:“你这毒妇,你知不知道,薛氏肚子里是我的孩儿…”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老太太冷笑:“你以为我是针对薛氏,错了,大错特错!”

“你打我的安安,我就将你的孽种打死!”老太太面容坚硬刚毅凛然:“谁动我的安安,我就跟谁拼命。”

“毒妇、毒妇!”

老太爷大叫着跳了起来:“我庄家没有你这样的毒妇,我、我要休了你,我庄金山要休了你!”

“你休想!”老太太冷眉冷眼道:“我要跟你和离,现在就和离。”

“好。”老太爷气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了:“现在就和离,你立马给我滚!带着庄明宪那个小畜生给我滚!”

“谁不和离谁就是畜生王八蛋。”老太太一巴掌将一张纸拍在了桌子上。

老太爷瞪着那张纸,只见纸上写着:和离书吕氏青苗,与庄金山结为夫妻。本该如鱼得水,相携白首。然结缘不合,性格相冲,致使家宅不安,夫妻相怨。二人既不同心,今日和离相别,从此婚嫁自由,归为陌路。第二孙女明宪,脱离庄家宗族,与庄家再无干系…

他看着只觉有人对着他的太阳穴猛然一下敲击,敲得他眼前乌黑,头疼欲裂。

“你…”他扶着桌子大口大口喘气,不敢置信又痛心疾首:“你竟然连和离书都写好了?”

不仅写好了,她写了她的名字盖好了手印,就差他签名字盖手印了。

“这不是正合你意吗?”

老太太轻蔑地撇了撇嘴:“你可看清楚了,我的钱我是一律要带走的。你要是舍不得,那就重写,这些钱还给你。”

老太爷怒吼:“不用重新写,我庄金山不稀罕那些钱。”

老太爷盖了手印,抓过笔写了自己的名字。

他将毛笔狠狠朝地上一掼,面容冷硬,声音发抖:“你我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干系!”

他猛然转过身,狼狈而去。

老太太重重跌坐在椅子上,把自己淹没在烛火的暗影里。

福姑进来,见她整个人像去掉半条命般疲惫,又想退出去,老太太已经看到了她。

老太太站起来朝外走:“我们走吧。”她声音很轻,却是前所未有的稳。

今天下午,老太太已经安排人去布置院子了。那原本是她给庄明宪买的陪嫁小宅子,在城南枣树胡同,没想到现在会派上用场。

福姑也安排好了马车,只等她老人家的吩咐了。

我们走吧。

轻轻的一句话,却让福姑心头一颤。

这一走,便是再也不能回头了。

薛姨奶奶得知老太太走了,阴测测地笑了起来:“这毒妇终于走了,以后这庄家便是我薛玉娘的天下。”

大太太陈氏道:“你可看清楚了,除了近身服侍的几个人,老太太真的一件东西都没有拿吗?”

“是真的,太太。”那嬷嬷激动的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了:“一根针都没有带走。安荣院跟玉玲珑馆不愿意跟着走的丫鬟说了,她们每个人都是两手空空,一个包袱都没有。”

老太太走了,没有压在头上的一座大山,以后这庄家内宅她就是唯一的女主人了。

老太太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老太爷百年之后,这家产全部是她们长房的。

薛姨奶奶被灌了大量的红花,肚子里的那个眼中钉被除掉了不说,她伤了身子以后也别想有身孕了。

“好,你事情做的很好。”大太太淡淡地点了点头:“下去领赏吧。”

“谢谢太太。”婆子喜滋滋地走了。

大太太这才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去看庄明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