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瑶没理她,只是默默地喝了口水,然后就垂下眼睛,盯着自己手里的杯子,一言不发。

怎么又变得这般古里古怪的了,千月满腹狐疑地接回杯子搁到桌上,本还想多问两句的,但又怕姑娘那边服侍的人手不够,再者要是让太太以为她趁机偷懒就更不好了。于是只得道两句关心的话,然后便出了屋,往任婉华那过去了。千月并不知道,她才一出去,千瑶就拉起被子,将自己整个蒙住,然后蜷起身子,倒在床上。

只是这床,这被,这枕头,这床单被罩,还有帐上的香包,都很劣质,都不是她习惯用的东西,全都不是!这些东西,让她看到了一个黑暗的,可怕的远景!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蜷在那想了好久,她忽然就掀开被子,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必须,必须要把这事跟娘说去,娘那么疼她,一定会相信她的!只要她好好说,不再像刚刚那般冲动,娘一定会相信她的!这么一想,似乎就看到了希望,于是顶着头晕,马上下了床,扶着椅子坐到镜子前。只是当她看到镜子里的那张脸后,倏地就感觉浑身发冷,拼命忍住要将这镜子摔碎的冲动,咬着牙,抖着手,开始梳理已经散乱的头发。

第五章 挣 扎

金氏出了静月轩,任婉华躺在软和的花梨木大床上,看着这烟霞红的蛟绡帐幔,瞧着那满屋的锦绣富贵林,再闻着那珐琅香炉里飘出来的安神香,没多会,她迷迷瞪瞪地又睡了过去。

翡翠见千月和珍珠都在屋里候着,姑娘又睡下了,暂时没什么事,便寻了空,悄悄回了自个的房间,又叫了个小丫鬟去厨房给她拿些冰块来。而那小丫鬟才去没多会,吕嬷嬷就从走廊那找了过来。

“死丫头,这时候你不在姑娘那伺候着,紧着跑回来做什么。”吕嬷嬷刚一进翡翠的房间,劈头盖脸地就骂了一句。

“姑娘不是睡下了吗,我不过是回来敷一敷脸,而且刚还不是您老人家说我这脸都肿得不像样了!”翡翠一边照着镜子,一边不满地道了一句。

“缺心眼,我那是说给太太听的,再说那死丫头当时连站都站不稳,手劲能有多重!我就那么一说,你还真当自己是纸做的人儿了,还不赶紧给我回去姑娘房里伺候去。眼下出了姑娘这档子事,千瑶又冲撞了太太,想必太太是再不会像以前那般倚重她了,加上姑娘又失忆,自是不会记得以前的情分。眼下看来,千瑶手头的那些差事,太太多半会让别人接手。而如今这静月轩里头,就你和千月伺候姑娘的时日最长…还不懂我的意思吗!”吕嬷嬷瞧着自己都说这么多了,翡翠却还不见动晃的样,心里着急,便走上去拉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往外拽了出去。

吕嬷嬷原是任婉华的奶娘,翡翠则是她亲闺女。在千瑶进静月轩的前一年,她就将翡翠给带进了静月轩,原是瞅准了那大丫鬟的位置的,却不料竟被后进来的千瑶给占了。因此这口气娘俩早就堵在心里,虽半年前翡翠也升上了大丫鬟的位置,但是任婉华到底还是多看重千瑶一些,太太也是较信任千瑶。因此静月轩里好些油水足的差事,都是交由千瑶去办,所以这几年来,她们心里头的疙瘩是越结越深。

而如今好容易等到这个机会,自是不能放过的。

吕嬷嬷将翡翠拉出屋后,嘴里还不停地数落着。翡翠走了两步,瞧着千瑶的屋子,随即就扯了扯吕嬷嬷,然后低声问道:“要不要进去瞅一眼,刚刚也不知她是真晕过去还是装的。”

“这时候你理她做什么,没得沾了一身晦气!赶紧到姑娘的房间候着去!”吕嬷嬷说着就又数落了翡翠好一阵。

直到屋外的声音远去后,“千瑶”才重新拿起梳子,然后看着镜子里那一头乌亮的青丝。发质很好,乌黑且浓密,但是手抚上去才知道,没有她以前的柔软,连头发,都跟她的不一样!

不行,她现在不能想这些事,眼下得先把头发梳好,然后到娘那将事情说清楚,别的就留到以后再想。

然而真正动手后,她才知道,原来这没了丫鬟的帮忙,自己连梳个头发都有些力不从心!花了一刻多钟,才勉强梳了个像样的发髻,正好这会红绸又从外头走了进来。她没搭理红绸,只是将原插在发上那支次等的青玉簪子扔到桌上,又将眼前的镜子给扣了下去,然后才慢慢站起身,瞥了红绸一眼,就抬了抬下巴说道:“走吧。”

红绸有些怪异地看了千瑶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但具体是哪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才一愣神间,千瑶就已越过她,自个往外走了出去,且并没有要等她的意思。红绸回过神,忙跟了上去,只是当她走出门外,抬眼看到千瑶挺直了那削瘦的肩背,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的背影时,她忽然觉得,此时的千瑶,就似在像谁宣战一般!那样的倔强且骄傲!

而这个时候,金氏那边,董姨娘正小心地一边给捧上茶,一边说道:“那静月亭原就在大姑娘的静月轩后面,且离得又近,府里的下人平日里都不会随便去那闲逛的。至于那几个巡夜的婆子,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太太也清楚,她们但凡能少走一步就不会多动一下,自是不会爬到那亭中去。而且我昨儿也都一个一个仔细盘问过了,都说这段时间因姑娘少过去了,她们就没到那上头去打扫,平日里也不曾见有谁上那亭里去的。”

“那这好好的栏杆,怎么就松动了?再说华儿向来爱干净,既然有段时间没人打扫,那栏杆上准是沾了好些尘土污垢,华儿不可能会紧着往那靠。”金氏听完董姨娘的话,随即就冷着脸道了一句。

董姨娘忙陪笑地说道:“太太别生气,其实这说来,那静月亭平日里除了大姑娘时不时过去坐一会外,就君哥儿偶尔会上去玩耍一番,我记得上个月月初的时候,君哥儿还跟几个小厮在那放过纸鸢呢,也不知那会那栏杆可是已经松动了。”董姨娘说到这,就看了金氏一眼,只见金氏一脸沉吟的表情,她便抿着嘴,悄悄扬了扬嘴角。

君哥儿是柳姨娘的儿子,原先这帮忙太太管家的事,是由柳姨娘包揽的。后来似乎是因为不得人心,又办错了几件差事,太太便让她换了柳姨娘的位。所以柳姨娘没少因这事记恨她的,总当是她抢了自个的财路,故而平日里不知打了多少坏心眼,连带着她的闺女也吃了几次闷亏,她可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董姨娘只是顿了顿,便又接着开口道:“一会千瑶就过来了,太太当面好好问问便知当时是怎么一个情况,到底那当时就她一个在大姑娘身边呢。或者一会也叫君哥儿身边的那两小厮过来问问,看他们记没记得上个月,他们到那亭子里玩耍的时候,那栏杆可是已经松动了。”

金氏沉默地拨着茶盖,端庄的面容上依旧是沉思的表情,没一会,外头的丫鬟就进来说千瑶到了。金氏抬眼,道了句让她进来,然后就将手中的茶盏往旁一递,董姨娘马上伸手接了,轻轻搁到茶几上,再往后退一步,站在金氏身后,一同往门口那看了过去。

“千瑶”是跟红绸一块进来的,一路上她都琢磨着,该怎么开口跟金氏把事情给说清楚了。可是这一琢磨,她才发觉,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一醒来,她就变成了千瑶!若说她才是任婉华,那眼下正待在她的房间,躺在她的床上的那个人,又是谁!?而她,又以什么理由来让人相信自己就是任婉华?再说千瑶原是她的贴身丫鬟,又向来得她看重,她该知道的事,有哪件是千瑶不知道的?就连平日里她过来金氏这边说话的时候,千瑶也多半是陪在一旁。

重要的是,重要的是,这件事情实在太荒谬,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越想心里越乱,刚刚才建立起的信心,因这一路的琢磨,不知不觉就去了一半。待她进了金氏的房间,瞧见正朝她看过来,且面上明显带着不豫之色的金氏时,她那原本就很乱的心,更是没了底气。可是,眼前的人,到底是自小就视她如珍宝的娘亲,所以一见着金氏,她心里不觉就生出了满腹委屈。唇还未张,话还未说,眼圈就先红了,眼泪倏地就掉了下来。

只是金氏哪会知道,眼下站在她面前的,才是她真正的亲闺女。这会她正为那躺在床上的爱女忧虑心烦着呢,而千瑶不但在这件事上失了职,刚刚还搅乱了她的心情。所以这会一瞧千瑶在她面前垂泪的模样,心里更是不待见,故而面上的神色愈加不豫了。

红绸是个会看眼色的,瞧着这样,忙就走到千瑶旁边拉了拉她道:“太太还没问你话呢,哭什么,还不赶紧把眼泪擦了行礼,平日里学的规矩都哪去了!”

此时屋里除了金氏和董姨娘外,还有好些个丫鬟在里头,因金氏没开口,于是大家就这么干巴巴地瞧着,那眼光里有同情,有疑惑,有嘲弄,也有幸灾乐祸。

任婉华,或者说已经变成千瑶的任婉华,在她那十几年的记忆中,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在众人面前,像只丧家狗一般低头垂泪的时候,而且同时还要接受着这么多不善的目光。

刚刚在静月轩那,她已经很丢面子了,或许眼下大家正等着看她会再出什么丑呢。一想到这,她就感觉心里腾地烧起一把火,绝不能让她们如意了!因自尊心受到的伤害,瞬时让她将心里的委屈给生生压了下去。

很多事情,在还没到那个地步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无法面对。但是,当真正逼到自己跟前时,才发现,人,其实没什么事是不能承受的。

抬手擦干了眼泪,咬着牙,硬是将眼泪给逼了回去,然后就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跪下啊!”见千瑶只是微屈了屈身,行了个日常的晚辈礼,红绸心里直骂这丫头怎么整个变傻了,刚刚还觉得她有些不一样呢,原是自己看走了眼。

被红绸斥了这一句,她顿时愣了一愣,抬眼,看着眼前的金氏。这是她的娘亲,跪一跪她娘亲算不上什么委屈,以前撒娇、讨好的时候也没少跪过。但是现在,现在跟她以前的任何一次下跪都不同。她心里直觉的认为,眼下只要她跪下去了,就等于是她向自己承认,她是千瑶,不是任婉华!

第六章 成 长

金氏早不耐烦了,只因修养良好,所以才一直没发作,但眉头已是皱起,看着千瑶的目光里亦带上了几分厌恶。

金氏的脸色,她自是看在眼中的,再没什么比这样的目光更让她寒心。可是,金氏到底是不知道她才是任婉华!若是知道了真相,就绝对不会用这样的眼光看她!内心的挣扎使得她的手开始发抖,要说吗?现在就说出来吗?

金氏轻咳了一声,红绸简直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千瑶,还使劲地给她打眼色,可这丫头却一眼都不往她这看,只沉默地立在那里,肩背还挺得直直的,跟傻了似的!

董姨娘在一旁一声不吭地瞧着这出好戏,心里面悄悄琢磨着,原来不但大姑娘失忆了,就连着她身边的丫鬟,也变得有些古里古怪的。瞧她那模样,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另有隐情。

而此时,金氏看着千瑶的目光中除了不满外,慢慢又多了几分意外。其实这府里,平日里头下人过来回话,基本都是站着说,若有下跪的,多是因为做错了事。而这跪不跪的,哪还需要别人开口,来人自然是一到她跟前就自觉跪了下去,随后或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喊冤,或是直接认命,乖乖等候发落。

但千瑶现在这样,是怎么回事?光凭她刚刚的蛮冲直撞,扯着自己哭喊的那举动,就足够拉出去打板子了。而自己之所以没有发作,一来是看在这些年来的情分上;二是看在千瑶同是落水受了惊,又刚醒来,怕是这身子吃不住板子;三来华儿的事就让她够忧心了,再者那落水的事也还未问清楚,故而不想在这当口上过多为难她闺女身边的丫鬟。

只是她的宽容却不等于千瑶就真没有错,不过这丫鬟的性子,她倒是清楚的,千瑶向来就没有这么硬气的时候,还有刚刚在华儿屋里的那番举动,着实是有些反常。不会是也留下什么后遗症了吧,但瞧着倒不像是失忆症…

金氏琢磨了一会,正要开口,却这时听到外头的丫鬟说三姑娘和昊哥儿来了。话才落,就有人掀了帘子,随后见两个婆子将一张轮椅小心抬过了门槛,然后她们才将轮椅交给后头那位青衣丫鬟,由她慢慢推了进来。轮椅上坐着的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五官生得极为清俊,即便是坐在轮椅上,他面上却还是带着三分笑颜,让人看着心生喜爱的同时,不由又多了几分怜爱。

而跟在轮椅后头走进来的则是位小姑娘,瞧着有十二三岁光景,穿着玉色绫宽小袄,外罩着软黄棉紬比甲,下面一件鹅黄缕金挑线裙儿,腰上系着白玉佩。再看她的五官,瞧着同轮椅上的小男孩有几分相似,只是这样的五官在她那张小脸上一组合,竟比那男孩逊色了不少。且她进了屋后,眉眼一直就是低垂着,即便身上穿的很显贵,但整个人瞧着却总带着几分怯生,若不是那一身衣饰的衬托,多半会让人当成是不识世面的小丫鬟。

“先生今儿不是过来上课的吗,怎么这会跑这边来了?”瞧见自己的儿女,金氏面上的表情不觉就放柔了下去,声音也多了几分轻缓。

“我刚听说大姐已醒了,便向先生讨了情,让先生放了半日假。刚原是想跟三姐一块去大姐那儿看看的,只是又听说大姐已经睡下,所以就直接过来娘这边瞧瞧。”任正昊一边让丫鬟将他推近些,一边回了金氏的话。说完又朝随他一块进来的任婉璐看了一眼,任婉璐有些羞怯地一笑,然后朝金氏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才小意地开口道:“大,大姐已经,没事了,娘,累了吧?怎么,不休息一会?”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她不但说得异常缓慢,还有些结结巴巴的,而且说完后,整张脸都红了,就似做错了什么事一般,整个人都透着浓浓的不安。

金氏心中不由一叹,自己生的这三个孩子,一个是先天残疾;一个不但自小结巴,且性子软弱,又过于胆小怕生;唯有一个最好的,如今却又患了什么失忆症!一想到这,她眼里的神色顿时一黯,只是很快,面上又露出慈爱的笑来:“娘不累,你们大姐好是好了,只是…”她说到这,忽然就叹了口气,遂摇了摇头改口道:“算了,这事一会再说,你们先回去吧,娘这边还有些事需要处理。”

任正昊这时却看向千瑶道:“千瑶姐姐怎么在这?何时醒的?身上可是都无碍了?”他说到这又转向金氏问道:“娘是要问千瑶姐姐什么话吗?只是我瞧着千瑶姐姐脸色很不好呢,娘何不让千瑶姐姐坐下回话。”

没想自个儿子会帮千瑶说话,金氏微一愣,便又看了千瑶一眼。只见她的脸色确实异常苍白,额上还冒了许些冷汗,瞧着似有些摇摇欲坠。不过即便是这般虚弱的模样,她的肩背倒是一直都挺得直直的,且那双眼睛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明亮。这样的千瑶,跟她印象中那个稳重得体的丫鬟有许些不同,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或许是跟在华儿身边久了,也学得了几分华儿的神色。

如此一想,心终是一软,迟疑了一下,金氏便开口道:“你坐下吧,将昨日的事情好好跟我说说,你和姑娘到底是怎么掉下去的。”

金氏的声音刚落,一旁的红绸便搬了张矮凳放到千瑶后面,随后就将她按到那矮凳上。

“千瑶”在那凳上坐下后才发现,这周围的人,无论是坐是站,那视线都比她高出一大截。低头的姿势,卑微的恩典,可此刻大家看她的目光里,竟慢慢退去了刚刚的幸灾乐祸与嘲弄之色。她们,都只当她是个丫鬟,没人知道她才是任府的长女!

一股怒气倏地窜起,麻痹了她的苦痛与挣扎,为她精疲力竭的身心打足了气。

她顿时就绷紧下颚,挺直腰背,握紧手心,她是任府的长女,即便换了个身体,也不是这些人能小瞧得了的。心中意定,才抬起眼看向她母亲,又看了看旁边的昊哥儿和任婉璐,再瞧了瞧这满屋子的丫鬟下人。

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时机不对,就算她急得胸口要爆开了也得忍住。这事太过匪夷所思,必须找个母亲有空,旁边又没有人的时候,才有可能说得清。不然,不然她现在一说,准会让人当成疯子给拖出去!

从来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任府大小姐,在这一刻,开始学会隐忍和沉默。

没有人知道,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经历的怎样的心路历程。大家只看到她在那矮墩上坐下后,顿了一顿,就抬起眼,开了口,将昨日之事慢慢道了出来。

其实事情的经过很简单,并没什么曲折,不过是三言两语,她就将事情的经过给说完了。

金氏听后却皱起眉头,思忖了一会才道:“园子里竟有这东西,还爬到那亭子里去了!”她说着就看了董姨娘一眼。

董姨娘也有些意外,想了想便道:“如今虽是初秋了,但那园中花草依旧很很繁茂,有这东西倒也不奇怪。只是眼下不知除了姑娘遇到的外,别处还有没有了,我一会就叫家丁们仔细找找,再去拿些驱蛇粉来各处洒一洒,免得万一从哪忽然冒了出来,咬伤了人就不好了。”

金氏依旧微皱着眉,心里留了意,却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就让董姨娘马上去办。

既然事已说清,金氏便朝千瑶道了一句:“行了,你下去吧。”她说完,停了一下又补充一句:“姑娘那你就先别过去伺候了,明日若身子无碍的话,就去洗衣房领一个月的活。”

此话一出,千瑶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一旁的红绸却是听明白了,太太这是罚千瑶做一个月的粗活呢。她遂看了千瑶一眼,只见千瑶此时是一脸呆相,还以为她是接受不了,便忙走过去笑着提醒道:“还不快起来谢过太太。”

金氏却摆了摆手:“算了,你们都出去吧,我跟昊哥儿说说话。哦,还有,一会你去让吕嬷嬷过来。”

“是。”红绸应声,就将千瑶拉了起来,往外推了出去。

走到门口时,“千瑶”才反应过来金氏刚刚那句话的意思,刚要回身,却被红绸瞧出了倪端,忙将她一把拉到外头开口斥道:“我知道姑娘这事你是有些委屈了,可是就凭你刚刚冲撞了太太那事,就是将你拉出去打几十大板都不算重的。眼下只让你去领一个月的粗活,已是太太额外开恩了,再说太太向来是赏罚分明,没得要为你破了例。总归没让你丢了差事就行,别想什么糊涂事。万一惹得太太不高兴了,真让你丢了差事,到时看你往哪哭去!”

第七章 心 事

好容易将千瑶劝走后,红绸不免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当年千瑶刚进任府的时候,她也是才进金氏的院里当差,所以容易跟新进来的人靠近。虽后来千瑶被分到了静月轩,但两人平日里头也都有来往,到底是有几分情分在。千瑶出了这档子事,她难免会跟着担心,如今见太太只罚了千瑶一个月的粗活,总算是松了口气。

故而刚刚瞧着千瑶面上还有不满之色,自是紧着说了她两句。可千瑶走后,她想了想,又觉得有些可怜,心想一会得闲的时候,还是过去看看,好好安慰安慰她。打算好后,就暂且将千瑶的事搁下,先找吕嬷嬷去了。

得了金氏的认可,董姨娘处理事情很是利落。一个时辰不到,就领着家丁将这府里各处巡逻了一遍,同时洒了驱蛇粉。另外还将剩下的驱蛇粉分了几小分,亲自送到各个房里,并叮嘱大家都要记得在房子周围洒一些,还细细交待了用量等等。

走了大半个任府,最后只剩下柳姨娘和她闺女这两处了,董姨娘往柳姨娘那处看了一眼,心里冷笑一声,便让身边的仆妇将那包驱蛇粉送过去,然后自己拿着东西进了她闺女的房间。

“刚刚怎么没去大姑娘那看看,我的好姑娘,你就是装病也别挑这个时候装啊,真当太太心里不清楚的么!”一进屋,就见自个闺女正拿着几支珠花,对着镜子,比着头发,左瞧瞧,右看看的,董姨娘便有些生气地道了一句。

任婉欣从镜子里看了她母亲一眼,抿着唇笑了笑,然后转回身道:“姨娘生什么气,反正去瞧她的人那么多,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不多。再说我昨儿不也去看过了吗,而且早上那会我确实是身子不适,总归太太也不会拿我的事来怪你。”

“谁知心里是不是记着呢!”董姨娘气闷了一句,然后又放软了声音道:“姑娘就是不为我着想,也该为自己着想才是,惹了太太的厌,能有你什么好处!你就是不喜欢大姑娘,也别处处都表现出来,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

“好了,姨娘别生气了,我等一下就过去瞧瞧。”任婉欣说着就将手里的珠花搁到妆匣里,然后一边喊丫鬟给沏上茶来,一边走到董姨娘跟前,拉着她的胳膊走到椅子那坐下,就接着问道:“其实我刚刚是该过去看一眼的,听说大姐失忆了,到底是真是假,姨娘快跟我说说。”

“瞧着那样确实不假,太太问什么,她都答不出来,连自个叫什么都不知道,整个一问三不知!”董姨娘说到这,想了想又接着道:“你说这也真是奇了,也没听说谁落了水,就把以前的事给忘光光了的,就连千瑶那丫头,瞅着也有些不对劲呢。”

“连名字都忘了,那是不是所有的人,她都不认得了?”任婉欣只对任婉华感兴趣,一听董姨娘这般说,就马上接着往下问,面上还带着许些惊奇和兴奋。

“可不是,连自个名字都给忘了,还能记得什么。”

“不会是变傻了吧。”任婉欣又追加了一句。

董姨娘吓一跳,忙道:“我的好姑娘,小心隔墙有耳,太太正为这事心烦着呢。刚刚才说你来着,怎这会就忘了,口没遮拦,别到时又让那姓柳的抓着了话头,告到太太那,少不得又添一事!”

任婉欣却撇了撇嘴,混不在乎地道:“我在自个屋说话,姨娘怕什么,而且还有丫头在外头守着呢,能有谁巴巴过来偷听的。”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辩这个,总之你记得我的话就是。”董姨娘说着就有些生气地转开脸。

任婉欣一瞧董姨娘是真的生气了,便拉了拉董姨娘的袖子,撒娇了两句:“好了,我注意着就是了,姨娘何必跟我生这个气。”

董姨娘叹了口气,回过脸:“你啊,就是这个性子,到底她是太太的肚子里出来的,而且她那性子向来就跋扈。你老想跟她对着干,哪能讨得了好,我让你多去讨太太的欢心,你偏听不进去,如今你也十四了,还能在这府里呆几年。再说太太去年就帮你说了门亲,我瞧着也算过得去,只是你不是嫡女,嫁妆本来就薄,再不想想法子,到时你去了夫家那边,可不被人看轻了!”

“我才不稀罕那门亲,姨娘,我是见过那个人的,竟是个麻子脸!再说他又不是什么大官,不过是在衙门混个差事罢了,还没功名在身,有什么了不得的!”不说那门亲还好,一说她心里更是生气,恨不能马上去退了这门亲。

“你知道什么,那许公子眼下虽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但他家里的关系可大着呢。我是早打听过了,用不了几年,那许公子就会有个正经官位,到时你可就是官夫人了。再说那许家的家底殷实着呢,你过去后准吃不了亏,如今只要想办法让太太多给你准备些嫁妆,以后你在他们家,腰杆子才能挺得起来!”董姨娘说到这,瞧着她闺女还是一脸不乐意的样,明显就是没听进去,她只得叹了口气,放缓了口气,接着道:“至于长相嘛,你年纪还小,到底不懂事。男人么,若生得太好了,反是个祸害。”

“那宋家的三公子就是个祸害了,若是这般,太太怎么不赶紧给大姐退了这门亲!”任婉欣又撇了撇嘴,赌气地道了一句。从小到大,无论是吃是穿是住,还是身边使唤的丫鬟,她哪一件都比不上任婉华,就连婚姻大事,也是比任婉华差了不只一点半点,叫她如何甘心!嫡庶嫡庶,她输就输在这嫡庶二字上!

董姨娘一听自个闺女这酸溜溜的话,忙抬眼看了任婉欣一眼,见她面上并无异样,才放了心,然后就冷笑一声:“那宋家可不是好待的,家大业大,人口又多,光瞧那宋夫人,就不是个好对付的。我看啊,照大姑娘那脾性,过去了,准会有一番苦头吃,你且瞧着吧。”

任婉欣却是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只当是董姨娘说来哄她的,心里更是不平,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将心事藏着,心中暗恨。

“千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渡过这一天的,直到夜幕降临,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之前,都还在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明天醒来,她会回到自个的床上;希望今天所发生的这一切,都只是个梦!

第八章 影 射

黑暗像一只张开嘴巴,露出獠牙的巨兽,从后面追着她,要将她一口吞噬!她拼命地往前跑,却总有一股力量在后面拉着她,拽着她,逼着她面对这青面獠牙,不堪忍受的现实!她奋力地挣脱,艰难的往前挪,但没一会就感到精疲力竭,连多走一步都觉得困难,可是情形这么紧迫,她不跑不行…

然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的巨兽不见了,眼前的景色忽然变成一处洒满阳光的庭院。她有些茫然地站在其中,只觉得眼前的景物怎么这般熟悉,看了好一会,才发现原来是在自己的院子里!

什么时候到了这的?才一想,就瞧见翡翠和珍珠拿着她的衣服从房间出来,还笑着对她道:“姑娘,这衣服我先拿去洗了。”说完,她们就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她愣了一愣,转头,又瞧见不远处还有两个小丫头在扫着院中的落叶,正要走过去,吕嬷嬷却从一边走过来说道:“姑娘,亭子那新栽的杜鹃花都开了,怎么不过去看看。”

“嬷嬷…”她喃喃一声,终于回过神,遂有些急切地说道:“嬷嬷,你,你叫我什么?你能认得出我来!”

“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是我奶大的,哪能认不出来!”吕嬷嬷说着就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听了这话,她差点没落下泪,原来她变成千瑶的事,真的是梦!真的是梦!

“哟哟,姑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这些天做绣品做得累了,心里烦闷,要不今儿就别做了,去亭子那走走去,散散心啊。”吕嬷嬷慌忙安慰她,说着就左右瞧了瞧,见眼下就两小丫头在那扫地,便叫了一个过来跟着。

怀着满心的庆幸,有些迷迷糊糊地顺着院中的小道往后走去。途中果然看到一簇簇开得异常灿烂的杜鹃花,清晨的露珠还挂在花瓣上,霞光一照,瞬时发出五彩的绚光。她略一迟疑,小心伸出手,在那露珠上轻轻一触,只见那露珠在花瓣上颤了颤,遂破开,倏地一下就滑了下去,没入土中。她收回手,指尖传来微微的凉意,心中顿时激动不已,是真的!这是真的!那果真是梦,是梦!她一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这么对自己说,一边习惯性地就往静月亭那走了过去。

只是不想,她刚一进亭子,就发现竟还有别人在里面。

那是个女子,穿着一袭水红织金挑绣束腰襦裙,倚着栏杆,背对着她。奇怪的是,那背影她看着总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愣了愣,就疑惑地问道:“你是谁?”

“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吗。”那女子并未回头,只是笑了一句,声音里满满都是嘲弄之色。

她一惊,呆了许久,不觉大怒,又喝一声:“你到底是谁!”

“想知道,何不自己上前看一看究竟。怎么,你不敢是吗,害怕面对这一切是吗,胆小鬼!”那女子说着就笑了起来,很是放肆地笑,笑得她恼羞成怒,一个疾步就冲上去,并伸出手,欲要抓那女子的肩膀将她转过来。

却不料那女子竟在那一瞬,忽然错开身,她抓了个空,身子失去平衡,一下子往栏杆上撞了过去。而那栏杆,却在她碰到的那一瞬,忽然断开!

身子即时失去平衡,头一扎,就摔了下去!

身体在空中翻滚,眼睛惊骇地盯着上面的人影,竟看到了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且那脸上尽是嘲弄之色。她喉咙紧缩,喊不出声,巨大的恐惧将她紧紧包围,团团缠死…

“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无数嘲弄讥笑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愤怒与恼羞压过了恐惧,堕入黑暗的那一瞬,她猛地就醒了过来!睁开双眼,四周一片漆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闻自己粗沉急促的喘息声,原来是梦!

她在黑暗中怔愣好久,眼睛才适应黑暗,现实就像无情的鞭子,呼啸而来,打的她皮开肉绽。白日的记忆开始在脑海里浮现,她从床上慢慢坐起,撩开床帐,看着这狭小简陋的房间,眼泪倏地就从眼眶里滑了下来!

这是千瑶的房间,此时她还在这里,就说明,她再不是任婉华。

不愿承认,不想承认,可是现实就是如此,由不得她愿与不愿。

在黑暗中呆呆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会,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她吓一跳,随即转了转眼睛,全身紧张地往这漆黑的房间左右看了看,可是什么东西也没发现。还以为是她听错了,但过一会,又听到那个声音!然这一次,她终于发现,那声音原是从自个肚子里传出来的!

这是…饿了?她呆了一呆,这才想起自己白天的时候,基本没吃过什么,就喝了点水。似乎有人给她送了饭过来,但她一直就没动,后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又被人给收走了。正想着,肚子紧跟着又叫了一下,她怔然回神,不由在小腹上摸了摸,心里却觉得有些奇。以前只听说过人肚子饿的时候,肚子会咕噜噜的叫,原来竟是真的!

原是想等明日再吃的,可那饥饿的感觉却怎么也挥之不去,胃部有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灼烧感,手脚微颤,身上越发无力,甚至还有种坐立难安之感。脑子下意识地就想起自己平日里喜欢吃的东西,奶油松瓤卷酥,桂花蜜藕,胭脂鹅脯,酒酿清蒸鸭…食欲一下子被勾了起来,嘴里瞬时分泌出唾液,下意识地咽了咽,遂更觉得饿了!

还以为再没心情吃东西了,原是没有饿到那份上。

饥饿,似乎容易让人变得单纯,面对饥饿,脑子里唯一想到的就是填饱肚子,不管什么事,都得等填饱肚子后在说。

记得傍晚的时候,千月又给她送了一次饭,不知还在没在。这么一想,她马上就摸索地下了床,可是房里实在太黑了,她又找不到蜡烛和火折子都在哪。在桌面上胡乱摸了摸,没有摸到蜡烛,倒是摸到了一小盘点心,心中一喜,遂端过来闻了闻,原来是桂花糕。

有谁会想到,堂堂的任府大小姐,有一天,竟会在这简陋的下人房间内,在那夜深人静之时,一手拿着盘子,一手抓着糕点,不顾仪容,不顾吃相,忘了身份,忘了母亲的教导,只知狼吞虎咽!

昔日的一切,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这一盘糕点只有四块,很快就吃完了,又喝了点水,然而空了近两天的胃,哪能是这几块小糕点能填得饱的。东西一下肚,反将她的食欲勾得更加旺盛起来!千瑶是干活的身体,又是青春时期,食欲原就不错,加上又饿了两天,故而眼下这身体对食物的需求,自是比平日要大许多。

还想再吃点!脑子里有这个念头后,就怎么也压不下去。

迟疑了一会,她咬了咬唇,随即挪开脚步,走到门边,拉开,走了出去。

第九章 黎明之前

十六的晚上,却没有月亮,初秋时节,暗夜的空气异常湿重,抬起头,只见浓暗的夜幕上,只余几颗被云层遮掩的星辰,看起来那么遥远,寒亮。

盲目地出了静月轩,走了好一段路,她才回过神,猛地就停在原地,然后看着四周这似无止境的黑暗,一时有些惊慌失措,心想自己怎么就出来了?攥紧双手,定了定心神,然后拼命睁大了眼睛,却依旧只能看得到周围建筑的轮廓,余的都看不清。而又因这模糊不清的景象,使得原本对她来说极为熟悉的地方,一时竟变得陌生起来,还添了几分阴森之感!

身上忽的有些发寒,越看越觉得有些瘆得慌,到处都是乌漆麻黑的一片,也不知自己刚刚怎么出来的。想返身回去,可回头一看,却发觉背后更加浓暗!而且忽然间,她分不清自己刚刚到底是从哪个方向走过来的,中途似乎拐了几个弯,眼下瞧着这哪都是黑乎乎的,房子的轮廓看起来又那么相识,她一时间竟有些糊涂起来!

天啊,真可笑,她竟在自家后院迷了路!

眼下肚子饿,身上冷什么的,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站在那,依旧是手脚微颤,但食欲早就不见了,心中只是懊恼:刚刚出来的时候,至少该找个灯笼拿着,就是没有,她也不该独自一人这么出来;或者她刚刚就该去叫千月起来给她准备吃的,就算,就算让人看到自己因白天不吃东西,结果半夜饿得受不了起来有些丢脸。那也比现在这样,全身发抖地站在这儿,分不清东南西北来得好啊!

心里正又怕又悔的时候,忽然一阵夜风刮过,旁边的灌木丛遂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这声音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她顿时被吓了一跳,只觉得心脏似要跳出来一般。可还不待她缓口气,又不知从哪冲出一只猫头鹰,突地发出一声怪叫,拍着翅膀,呼啦的一下就从她面前飞过!那一瞬,她还当是什么鬼怪朝自己冲过来,竟吓得失了声,脚一软,就摔到地上!

打从娘胎出来,她还从没这么狼狈过!一屁股坐到地上后,手按到冰冷且粗糙的石板上,手心传来灼热的刺痛,心里随即翻涌出难以抑制的委屈和恐惧。她好想放声大哭,或者大声尖叫,总之让别人发现她在这里,然后过来带她回去。

可是,脑中存留的一丝理智,将她这股冲动生生压了下去。心里的傲气,也不允许她这么做。她是任府的长女,自小在这府里长大,这是她的家,如今,她竟在自家后院被黑暗吓成这副模样!这简直是个耻辱!她什么时候也变成像任婉璐那样胆小,动不动就爱掉眼泪了!

就连发现自己变成千瑶的时候,她也没掉过一滴泪;白天在母亲那回话的时候,她也能挺直了腰背,不哭不闹,冷静且清楚地回答了问题。

而现在,不过是片正常的黑暗罢了,不过是只不成事的猫头鹰罢了,竟就将自己吓成这副样子!实在太可笑了,摔倒了也是活该!

她在心中自我批评与自我嘲笑着,这种自嘲给了她力量,让她一咬牙就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挺直腰背,抬起下巴,心里对自己说:就是摔倒了,我也绝不像个可怜虫似的,认命地躺着等别人来拉!也绝不给别人嘲笑我的机会!现在,我要到厨房去,并让人马上给我准备一份热乎乎的饭菜,这里是我的家,我是任府的长女,没有人能比我更熟悉这!什么都别想阻止我前进!

我不是胆小鬼,就是变成千瑶,也不能将我打倒!总有办法扭转这件事的,只要慢慢想,就一定能找到办法,在这之前,我绝不自艾自怜,也绝不向人哭诉!就算真的想哭,那也得等这件事解决了再哭,但是现在,绝对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