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sh看着被女孩挡在后面无计可施的学生,哈哈大笑:“他说:我本已无父无母,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中国人讲究新媳妇要见父母,所以打算带我的小姑娘回来给您见一见。”

Bush的中文有口音,拽起文来让辛懿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新媳妇……她怎么就成了新媳妇啦!?充其量也就是未婚妻……不不!连未婚妻也不是,她都没答应啊……

内心天人交战,否认的话却一个字都没吐得出来,辛懿平白得涨红了一张脸,盯着庄景安吹胡子瞪眼。

看着两人的小儿女情态,Bush安心地拍了拍庄景安的肩膀:“中国有句古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Giam,我很高兴你能解开心结,找到挚爱。”

辛懿原本还飘在半空的心,没来由地一沉。

解开心结?她怎么觉得……就好像,庄景安曾受了情伤,不敢去爱似的?

辛懿素来是个喜怒形于色的性子,尤其是在庄景安跟前。

他一眼就看见原本瞪着丹凤眼却憋不住嘴角笑容的小姑娘,突然沉了面色,那抹能照亮他心扉的笑容也渐渐不见踪迹。

Bush察觉气氛不对,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忙说:“No,no,别误会。Giam没有女朋友,你是他的第一个小姑娘,我可以作证。”

看着老人认真的模样,辛懿端不住,笑了下:“我没有说他有别的女朋友啊……”

可你的神情说了。庄景安心道。

*

临近傍晚的时候,有学生来找Bush,庄景安和辛懿才起身道别。

老人将他们送到楼外树荫下,拥抱道别的时候轻轻地在辛懿耳边说:“相信我,Giam会是个好丈夫。”

辛懿看见松开手臂的老人偷偷朝自己眨了眨眼,不由抿嘴笑了。

她喜欢这个老教授,一如对方显然也很喜欢她。

天快要黑了。

白日里热闹非凡的广场人群已经渐渐散去,大草坪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杂物残留。

为了等候“与学妹畅聊人生”的单身狗李怀敬,两人便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小憩。

辛懿脑海里来回响着“很高兴你能解开心结”和“他会是个好丈夫”。

一会儿纠结,一会儿甜蜜,内心戏丰富到足够撑起90分钟小剧场。

“那个……”庄景安终于开口。

“哪个?”难得听这男人吞吞吐吐,辛懿不由好奇,抬眼与他对视。

在这双晶亮的眸子里,庄景安忽然觉得刚刚的不安都是多余。

“我来贝内德读书,是陈太出的资。”

辛懿愣了下,问:“菲比斯的陈……董?”

“嗯,当时菲比斯还没有成立,她是另一家跨国公司的市场总监,”庄景安眼睛看着路过的学生们交替的鞋履,“我是她的保镖。”

他的身手很好,他的脾气有点暴,他不是看起来的谦谦君子。

这些辛懿都知道,但她没有想过堂堂菲比斯的音乐总监,著名编曲人曾经只是一个保镖。

“我给你讲过退役刑警和钢琴手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辛懿点点头。

“那是我的爸爸妈妈,”他说,“他们已经不在了。”

“……所以你没能继续念书吗?”

“不,不全是,”庄景安不敢去看小姑娘的眼睛,他有些害怕这些过往会让她发现他并不是那么好的男人,“我爸是在救援火险的时候牺牲的。但他未卸任的时候,曾经得罪过很多人,所以他去世之后,家里……”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向她描述。

庄景安不知道该怎么把那段乌七八糟的时光讲给辛懿听,他并不想她为过去的事情难过。

“我知道,”辛懿轻声说,“你忘了吗?我也经历过这种时候。每天睁开眼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天黑,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与我为敌。但是我被你救了啊,从你把我打天台上拉下来的那一天起,我就决定了,再也不会重蹈覆辙。”

她的声音很轻柔,握住他左手的手心温热。

庄景安垂眸,轻轻地笑了下。

是啊,他们两个人,如此相似……曾经堕落,彼此救赎。

“总之,我荒废过不少日子,直到我妈去世,我都还是个废物。”

辛懿捏了下他的掌心,瞪起眼:“不许你这么讲我喜欢的人。”

庄景安一顿,不由勾起唇角,看着她在自己的笑容里抿嘴躲开了视线。

“幸好,陈太拉了我一把,我才走出了那个圈子,重新跟音乐沾了点边。”说到这里,刚刚放松的神情又再度紧绷了起来,“但我遇见了龌龊的人和事,险些酿成祸事。”

*

那是个秋日的午后,身为保镖的庄景安闲来无事,再度溜进那家唱片公司的仓库里摆弄库存的乐器,倦了就倚在角落晒着太阳打个盹。

没想到,被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

他本以为是职员进来整理仓库,打算偷偷摸摸地溜出去,却从货架的缝隙里,看见了龌龊的一幕——小有名气的制作人正压在毫无知觉的年轻女孩身上,欲行不轨。

他毫不迟疑地厉声喝止了。

事后,他回想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体里果然流淌着跟好管闲事的老爸一样的热血,他不可能……见死不救。

精虫上脑的制作人慌乱地逃走了。

庄景安守在仓库里,直到昏迷的女孩苏醒,才放心离开。

可他没想到,时隔24小时之后,居然收到了警方的传唤——那女孩告他,猥|亵。

仓库没有监控,被下了迷药的女孩对前因毫无印象,施暴者采取了保护措施,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女孩只记得,睁开眼的时候正看见庄景安站在窗边。

百口莫辩。

毕竟,他曾是个高中肄业的市井混混,比起他向警方供诉的著名制作人许韩州,显然……小混混更加可疑。

除了陈太,没有人相信庄景安的清白。

真正的犯人,许制作站在他的面前,西装笔挺、义正言辞。

被他救下的女孩,红口白牙地指证就是他下的药,他动的手……却口口声声地称许韩州“许老师”。

警察局里的这一幕,像一场荒诞剧,毫无逻辑。

那种厌恶感,从心理衍生到生理,以至于之后的若干年里,庄景安都对女性毫无兴趣……直到,遇见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敢与他“并肩作战”的小狐狸辛懿。

事情险些被盖棺定论。

许韩州却突然被人掳走了,与此同时,行将被捕的庄景安,也被人带到了城郊的仓库里。

动手的,是陈天馗。

“算是报答你爹对我儿子的救命之恩。”陈天馗说,“这窝囊废,你处理。”

许韩州差点被庄景安用拳头打死……

拿到了许韩州亲口认罪的录音,庄景安才打了120,把奄奄一息的混蛋送走。

他把录音交给了陈太,希望换自己清白。

可是,录音带却被公司“高层”扣下了——理由是,许韩州是公司“栋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愤怒的庄景安被陈太拦了下来,她说:“女孩那边要求庭外和解,她不想告许韩州,因为她还想在公司出道。”

庄景安沉默了。

最终,他答应不再跟第三个人说起此事,但,许韩州必须亲口在他面前,亲口向受害人道歉——对庄景安来说,这是还他清白的仅存办法。

之后,作为补偿,公司出钱送庄景安去了威尼斯进修。

等他再回国的时候,陈太早已经离开了那家藏污纳垢的“大公司”,独立门户,建起了菲比斯。而归国的庄景安,也早不是当年的模样,光环满身,温文儒雅,成了被异性追捧却始终片叶不沾身的庄总监。

*

沉默。

尽管庄景安的语气极为平淡,没有任何刻意的煽情,也几乎没有愤怒,可辛懿还是从他手背上突兀的青筋,看见了他曾经的愤怒和挣扎。

她曾以为这是个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公子哥,后来,以为他是曾误入歧途的天才音乐人,现在才知道……他与自己一样,是个曾被命运捉弄,险些陷入旋涡再不能脱身的孤独客。

“……安,”她开口,声音有点嘶哑,“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庄景安被她文绉绉的语气逗得情绪略微松弛了些:“……你说吧。”

辛懿眨巴着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没有遇见我,你不会就变成gay了吧?”

“……”

“是你说的,后来看见女人就生理性厌恶啊,”辛懿松开手,踮起脚尖,作势要逃,“教授也说你是好不容易才解开心结的……我觉得,要不是有我的话,你可能真的会弯——”

最后一个字说了一半,她已经拔腿就逃。

可她才跨出两步,就被庄景安单臂拦在腰间,一使劲整个人都被他拥入怀里。

“我只是说一种可能!”她狡辩。

“弯不弯……”庄景安贴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不是最清楚吗?”

噗呲。

小丫头的脸再次烫得可煎鸡蛋。

那些灰暗的往事,他以为不可提起的往事,原来说出来也不过这么回事。

他以为不够高大上的过去,会让小丫头低看他几分,却没想到她根本毫不在意……她想的,是如何逗他开心。

而很显然,她成功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不说话……是因为我怕我说话你们不理我/(ㄒoㄒ)/

第57章

许多年后, 回想起在威尼斯的那段日子,辛懿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熊熊的壁炉火, 和冬日暖阳里男人宠溺的眼神。

时光如同被铺满了一层五彩缤纷的巧克力豆,每一秒都被甜蜜充斥。

睡到自然醒, 然后困极了被人抱上床。

她终于明白什么是水乳|交融,什么是从身体到灵魂的百分百契合,什么叫心甘情愿地让自己随着另一个人沉沦,什么叫疯狂的相爱。

庄景安喜欢坐在壁炉旁的羊毛地毯上, 指间夹一枚口琴, 写画吹改,侧影被炉火的光勾勒出成深刻的剪影,刻在辛懿的记忆里。

她自己则钟爱正对着壁炉的真皮沙发,总爱穿着毛茸茸的家居服,团着腿盘在沙发里, 耳背上架着笔, 一遍一遍地改着填的词,为即将到来的决赛做准备。

因为觉得词穷, 她常常在卡壳的时候哼出来, 然后问庄景安:“这样好不好?”

他总会认认真真地答她:“好, 是我当初脑海里的味道。“

她就得了莫大鼓舞,又干劲十足。

不填词谱曲的日子里, 庄景安会带着她走遍威尼斯的大街小巷,看街头艺人的表演,把纸币轻轻放进地上的礼帽里, 兴起的时候,辛懿甚至会在街头随性地唱一曲,博得满堂彩,然后拿赚来的打赏请庄景安吃一顿大餐。

如果不是庄景安,她永远不会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在另一个人的视线里活得这样自在——他甚至可以放任她在威尼斯的街头与陌生卖艺人共舞,只因为她觉得那个人身上有中世纪贵族的味道令她有创作的冲动。

如果没有辛懿,庄景安也不会知道,自己可以爱一个人爱到倾其所有,只要看着她在自己视线里微笑,心就被熨烫得妥妥帖帖,毫无保留,狂热而自在。

穆晟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辛懿正光着脚踩在庄景安的脚背上,手机里的APP播放着他刚刚编辑录入的曲。

她双手攀着他的肩膀,脚趾上绛红色的指甲油衬得脚趾雪白。

庄景安扶着她的腰,带着怀里的小姑娘共舞。

壁炉的火旺盛,室内暖得让人恨不能沉沉睡去,所以,当酒店侍应生敲开门的时候,从走廊灌进屋的风吹在赤裸的脚背上,令辛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侍应生说的是英文,辛懿只听懂了自己的名字和MR MU。

因为辛懿的手机没有开通国际漫游,穆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托关系按着辛懿的护照,一路追寻行迹,将电话打到了酒店前台。

接起电话的时候,辛懿莫名地心慌,忐忑地看了眼庄景安,他像是察觉了她的不安,就站在伸手可触的位置。

“喂?”就连每次与穆晟通话都要进行的互损,也被她略过了。

“辛,马上买机票,立刻回来,越快越好。”向来满嘴跑火车的穆大少难得地言简意赅。

这句话,像一根针,将辛懿沉浸在世外桃源多日的幸福泡沫扎得粉碎。

像是直觉,她脱口而出:“我妈怎么了?”

辛懿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周兰。

穆晟显然也很意外,愣了下,说:“她在医院。从楼梯滚落……伤着后脑了。”

酒店大堂的空调温度并不低,但辛懿却觉得冷得牙齿打颤。

“下了病危通知,你现在立刻买票。能买到吗?买不到我来替你买——”

眼看着握着电话听筒的小丫头瞳孔失去焦距,电话里焦急的声音仍在唤她,庄景安伸手,轻轻抽过听筒:“……是我,庄景安。”

电话那头的穆晟怔了下,没有说话。

庄景安问:“是在哪里受的伤,周舟的医院?”

“不是,”穆晟说,“条市口,辛懿家。“

从威尼斯飞回S市的那11个小时,是辛懿有生以来度过的最难熬的半日,就算当年被耿重年害得如芒在背,日日不能安歇也没有这种没顶的恐慌。

所有的通讯设备关闭,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禁不住浑身颤抖,冷汗淋漓,就连飞机起飞的轰鸣声都没能让她的思绪转移一丝半点。

穆晟很早的时候就说过:对辛懿来说,这个世上只有两个人最重要,她妈和她弟。

她从来没有直接表达过对周兰的依恋,但即使穆晟也看得清清楚楚——

记忆的原点大约起始于三岁那年,那时候的辛懿跟着周兰,住在城郊红灯区外的日租房里,说是“房”,其实不过是建筑板搭建的临时屋。

周兰没文化,为了养活自己和女儿,总是在红灯区外贩卖香烟,避孕套和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赚取微薄的差价。年幼的辛懿就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在她开口问人家“要不要来一包烟”的时候糯糯地补上一句:“买一包吧,叔叔。”……周兰的生意因此比旁人更好一些,不光是往来的“客人”,就连红灯区的那群大姐小姐也对她们格外温柔些。

可无论辛懿有多讨喜,这个世界也并不会对贫穷的母女额外仁慈一些。

该来的屈辱总还是在,辱骂鄙视驱逐都是家常便饭,偶尔有几天天公不作美,卖不出货去就只能在住房与买口粮之间二选一——每当这个时候,周兰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用最后的钱给女儿买一口热食。

所以,辛懿幼年的记忆伴随着周兰坐在马路牙子上忙着手里接来的缝补活计,一边叮嘱她“快点吃,要冷了”的画面——她们母女的性格天差地别,但有一点极为相似,就是从不轻易说爱。

就像辛懿从没亲口述说她对周兰的感情,周兰也从来没有像其他母亲那样将她搂在怀里,心肝肉宝贝地亲吻。

她们俩活得太艰难,也太匆忙,匆忙到只能顾及眼前。

可是在三万英尺的高空,辛懿的脑海里却往复地出现无数个清晨黑夜,周兰瘦削而忙碌的背影,忙着替她接上短了一截的裤腿,缝补被家里的煤炉烟灰烧了个窟窿的红领巾,乘着耿重年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在她书包里塞几块零花钱……

她是爱周兰的啊,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她又那样敏感,怎么可能不知道周兰在沉默里付出的一切?包括与耿重年的结合,她恨周兰委曲求全,可又怎么会不知道当初周兰嫁给耿重年,不过是因为想给自己的女儿一个户籍,一个可以像童年人一样正常入学的机会。

辛懿都知道啊……

她怎么可能不懂,半生颠沛流离的周兰有多珍视那件小小的屋子,和那个可以称作丈夫的男人。就像她自己畏惧婚姻,周兰畏惧的是重新流浪。

整整11个小时,她不眠不休地发呆。

庄景安就陪着她清醒了11个小时,几乎一直没有放开过她的手。

这种最珍贵的东西摇摇欲坠的恐慌,怕是没有谁比他更能理解。

飞机刚刚降落,辛懿就立刻打开了手机。

无数的短讯涌入,入目的都来自穆晟。

最新一条未接来电提示,是在七个小时之前。

当辛懿看见那个来电时间的时候,如坠冰窟。

回拨按了好几下,都按歪了。

最终是庄景安按着她的拇指,拨出的号。

电话一下就接通了。